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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眼泪

2008-03-19阮氏秋惠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5期
关键词:天堂女儿妈妈

〔越南〕阮氏秋惠

祁广谋 译

我以为自己早已把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今天下午,所有的一切突然奔涌回来。那些所谓尘封的往事原来只是被装进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现在一下子又全部展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么的齐全,那么的原封不动。

当我醒悟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尽管我费尽心思想挽留住岁月,但年岁真的不饶人,它就紧紧地追随在我身后。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女儿16周岁了,脸长得像她父亲。她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当她降临人世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在40岁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让孩子生活在孤独之中,生活在一个遭受背叛的女人的痛苦之中。我不禁可怜起她来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记得以前曾经有过一次。那时我刚开会回来,她跑出大门迎接我。在伸手接过我手中鲜花的时候,她不小心摔下了台阶,头上的血流到脸上。她没有哭,只是咬着嘴唇对我说:不要紧,妈妈。不要紧。你回来我太高兴了。我把她扶起来,说:妈妈怎么会不回来呢?只是回来得早或晚罢了。她努力对我笑,我知道那时候她很疼:妈妈今晚回来得早,因为妈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还给我买花,我太高兴了,就跑出来接妈妈了。我感到一阵难过,她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出自对我母爱的期待。而我,那天并没有想起她的生日。那束花是用来布置会场的,散会的时候,几个男人从各个花瓶中拔出来送给了我。他们很善于把自己的需要和周围环境结合起来,既能够博得像我这样的女人的欢心,自己也不用失去什么。只是苦了我的孩子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如此。那天,我们只顾自己的快乐。而在痛苦的时候,面对着她,我把她当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累赘。她没有错。她是肉欲的产品。到底谁快乐,谁幸福,她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孤独,所享受的是折磨,如此而已。

我给了她10万越盾让她过生日。她一下子呆住了,因为我极少这样对她。我养她,给她吃,给她穿,但很少关心她。女孩子总是喜欢得到别人的关心和疼爱,小时候是父母,大了是情人,然后是丈夫。她问我:妈妈,我可以用这些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吗?我点点头:你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就是不要太吵闹了。妈妈不喜欢吵闹。

她高兴得声音都有点发抖了:是,妈妈。太好了。我们到西湖,租船划,在那里过生日。

看她那么高兴,我同意了。她很久没有跟我这么高兴了。事实上,我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上班,她上学;晚上,我常常不在家,她就等着我。她经常观察我,一副期盼的神情。如果我对她冷淡她就躲到一边去,如果我高兴想亲近她,她马上就一脸幸福地跑过来。多少年了,她让我警惕着男人,警惕着陷阱。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女儿已经长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胸脯已经凸起,臀部也已经丰满起来了呢?她的脸圆圆的,上面有几颗青春痘。她在那里一会儿试这件衣服,一会儿换那条裤子,就像要出嫁的新娘。

她问我:“妈妈,今天你不去跳舞了吗?”

“不去了,妈妈今天有点不舒服!”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好像对什么都厌烦了。轻缓的音乐,虚幻的灯光,各种各样香水的味道,这些似乎都不能提起我的兴趣,而所有这些曾经陪伴我度过了许多痛苦无聊的日子。我温顺地跟这个男人跳,跟那个男人跳,但没有具体固定的舞伴。我对着镜子,一张40岁女人的脸,鱼尾纹已经布上眼角。我知道自己仍然漂亮,但也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女儿来跟我告别:“妈,我出去了。”

我点点头:“祝你玩得开心。”

她的裤子有点长。脸上搽了些粉,红扑扑的,眼圈也描了淡青。我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偷偷打扮好的,因为我还不允许她这样做。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倒在床上,一股酸楚泛上心头。我这是怎么了?40岁了,一无所有。钱财也就够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几件像样的裙子是去跳舞时穿的。上班平淡无奇,而且还要提防男人。尽管缺了男人,我的生活是有点艰辛难过。有些男人确实真心对我好,但我接受不了他们。我喜欢的几个男人却都只是想跟我玩玩而已。真是无可奈何。错过的都是好的,自己手中的永远都不是最理想的。空虚,无尽的空虚压迫着我。

每天晚上,当某个男人送我回家,女儿总是出来开门,从我手中接过自行车,扛过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客厅放到厨房里,然后倒给我一杯热水,递给我一支洗面奶让我洗去脸上化的妆。然后我们各自睡觉去。有时我会迷迷糊糊地抱着她睡,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当摸到她那又长又厚的头发时,我才惊觉这是我的女儿而不是晚上送我回来的男人。

好长时间了。今晚我留在家里而女儿则出去玩了。我的舞伴也没有来。他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家里的老婆、孩子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他每时每刻都很勤快地捡些水泥石灰什么的抹抹补补。他的堡垒越来越庞大而坚固了。有时候,为了喘口气,为了更好地投身堡垒建设工作,他就出来跳跳舞。他对女人彬彬有礼,一副很诚敬的样子。他就像一只衔稻草垒窝的燕子,一只没有雌鸟的燕子。

我走到女儿书桌跟前。女儿的字一笔一画,很工整。她的作风也跟她的字一样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我,什么都无所谓。她爱憎分明,要么是爱,要么是恨,不会更改。书桌的一角有一个小笔记本,是本日记。原来女儿长大了,大得出乎我的想象。日记里鸡毛蒜皮什么都记。跟这个人吵了架,夸那个人鞋子漂亮。愿望也很琐碎。“某日。今天坐在教室里等雨停,突然看到街那头一个女的撑着把红雨伞,真漂亮。在雨中,红色是最漂亮的。要是我有把红雨伞该多好!”“某日。一个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的男人端了一盆沾满粪便的尿布到水龙头下来洗。我感到有点吃惊,可他一边洗一边笑,有时候还撇撇嘴,好像在笑话别人似的,而且在吹口哨。他肯定很爱他的老婆孩子。”“某日。为什么妈妈总是回来得这么晚。我要是她就干脆嫁人了。嫁一个心地好稍微有点笨的人。那个人不一定要在国家机关上班,只要有手艺,就像街前焊铁桶的昭叔。妈妈肯定能比现在一个人好过。我喜欢聪明的人,但害怕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到了周末,人家夫妻成双成对地出去玩,妈妈一个人呆在家里。可是要我跟妈妈一起出去玩,我又不喜欢。”“某日。隔壁学校教文体美的T老师来教我们班,他邀请我一起去看电影。我也很想去,但没有跟妈妈说。要是两个人都不在家,家里的两只猫跑了怎么办。我喜欢他,他长得很帅。脸上总是挂着忧郁,像在思考着什么。我也喜欢那些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男人,可是又有点害怕,他们对我笑,对任何人都一样笑,我不敢相信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见到他一整天就会很高兴。要是哪天没有见到他,心里面就会空落落的。”

我愣住了。这么久我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从来不关心女儿的内心世界?好久了,似乎我从来没有回过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只是一味闷头往前走。

我接着读下去。

“某日。昨天他走过我们班,把我叫出去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有成百上千的熟人,但真正相知的有几个?能参加自己葬礼的又能有几个?我整个人一下子热了起来。他走了,一脸的忧郁。一整天,我都看不进一个字。”

“某日。胖菊跑过来夸耀说:我接吻了。我问她:什么感觉?她说:那时候就像掉进一个深渊,感觉一直往下沉。她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躺到地上。然后又突然站起来,眯着眼睛说亲吻的感觉真的很棒,你试试吧。死不了,就怕你迷上了。试试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谁去试?难道好端端地拉住人家说给我吻吻吧,让我感觉一下亲吻是怎么样的?他们还不扇我一巴掌,说:喏,亲吻就是这样的。

“然后我们俩都大笑起来。说实在的,要是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也真是挺好的。”

我静静地站着。女儿真的长大了。我怎么会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呢?我生活中的男人都是不带雨具的路人,我就是一个宽大的屋檐可以让他们感到安心,可以跑进来避雨,心情舒畅地等待雨过天晴,然后回家。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而女儿也在寻找着自己的路。她会不会重走我的老路?

“某日。我太想他了。两天没有见到他了。病了?放学后,我像丢了什么似的。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朋友,这几天我要做一些事情。太想你了,所以今天特地跑过来看你。噢,天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真的爱上他了。那时,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他更加重要了。我就跟他去玩了。现在我才发现妈妈整天不在家其实挺好的。要是她在家我肯定不能这样跟他出去玩,她会骂死我的,因为她说过男人都是坏蛋,不能相信。我却认为谁都可以相信,特别是他。”

“某日。胖菊跑来对我说:你的男朋友很出色,看起来就像演员路易特。我喜欢像曼纽恩那样的男人,勒索完了人还可以坐下来很陶醉地弹钢琴。男人就应该有两副面孔,一副道貌岸然,一副粗野无赖,这才算有魅力。你的路易特我看有点奸诈。我没有说什么。奸诈也好,无赖也好,善良也好,我全都不关心,我只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惊呆了。头突然一阵刺痛。我把日记放回原处,走出院子。今年的冬天真奇怪,白天太阳火辣辣的,晚上却刮起了大风,跟夏天一样。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条道路的尽头,看着女儿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母亲的老路,但我无法阻止她。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女儿都知道爱了。记得有一次她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医院,在病房里她喜欢穿着小红鞋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出院的时候,医院出纳对我说:对孩子要好一点。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自己的孩子。现在你还不需要她,但以后,说不定哪一天她就是你的拐杖了。

当时我只是冷笑,不愿意跟那个出纳辩论什么。没想到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来到了。

11点了。邻居的钟敲了11响。女儿还没有回来。原来这段时间她经常出去而且回家很晚,我却不知道,因为我回来得更晚。我着急起来。她没有任何理由回来这么晚。生日下午就过了的。邻居们都睡下了。路上静悄悄的。我回到家,走到女儿书桌的前面想坐下来,对着日记突然心里感到有点发慌。算了,还是不知道正发生在女儿身上的那些令人吃惊的事情为好。我忐忑不安地等着女儿,就像忐忑不安地等着约会的情郎。

11点半。女儿回来了。脸上的粉妆掉了,肩上的头发蓬松得有点乱,是手掌抚摩过的痕迹。她低下眼睛不敢看我。完了,我的孩子。你现在所经历的正是妈妈已经经历过的。没有理由只是聊天开玩笑就把粉妆都擦掉的。头发还那么乱。我痛苦地想着,看着她。怎么今天我这么心疼她。你怎么这么仓促,我的孩子。生活的道路还很长,而人们所经历的快乐却很短暂。干吗要这么仓促。24岁,在妈妈刚知道幸福是什么的时候痛苦就立刻接踵来了。这才真正知道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它的代价的。种什么树吃什么果,栽什么苗就有什么样的收获。但是,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收获的都是野草?难道因为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心软就换来了这无尽的苦痛吗?

“对不起,妈妈,我回来晚了!”她惶惶地对我说。

“高兴吗!孩子?”我问她,只想把她抱在怀里。突然,眼泪涌了上来。

“还是挺高兴的,妈妈!”她爬上床钻进被窝,脸朝墙壁。

“什么叫还是挺高兴的?应该很高兴才对啊?”

她没有吭气。我又问了几句,她都没有回答。我走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转过身来,一脸的茫然,证明刚才并没有在听我说话。

“怎么了,妈妈?”她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了,我的女儿变成女人了。脸上因为幸福而有点容光焕发,目光却又像犯了错似的含着羞怯和呆滞。这正是我十几年前的目光。那时候我就像行走在云端之中,看不到任何人,不了解任何事情,只知道自己正在享受着幸福。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正在携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天堂。那个男人,刚给我打开大门让我看到绚烂的光芒,就立刻在六个月之后带我来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前,亲手把我推了进去,让我在这个无底的黑洞中挣扎,直到今天。

到底是谁?是谁夺走了我女儿期待的目光?是谁把我16岁的花季女儿变成了女人?她可还没有成年啊。我痛苦地看着她,眼泪流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了?”女儿紧张起来,恢复了往日的表情。

“没有什么,孩子!”我转过身,不愿女儿看到自己在她面前哭。我很少这样哭的。

我静静地走到院子里。冬夜的月光冷冷的。我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然后开始发抖。女儿站在身后。

“回屋去吧,妈妈。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

“你很爱那个男的,是吗?”我问她。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回答:“是的。”

“你很想他,是吗?”

“是的!”

“多长时间了?”

“快四个月了。”

“都在一起了?”

沉默。说实在的,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知道她回答不上来。没有一个女人回答这个问题。

“你今年才16岁,为什么要这么快?”我痛苦地问她。

“两年后我们就结婚。那时候我就到法定年龄可以结婚了。”她慢慢地高兴起来。

“难道那就是你生活的全部?”我问道,心揪痛起来。我又一次晚了。

“那是天堂,妈妈!”她仰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闪亮闪亮的。“那时候我就出去找工作做。我们互相拥有,生孩子。我不会像你这样痛苦和烦恼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上冰冷。女儿步入了我16年前的所谓的天堂。也是那样绚丽的光芒。那个无底的黑洞呢,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们将和你住在一起,你不会无聊的,因为你有一群外孙!”她仍然兴高采烈地描绘着。

我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石头。天堂。似乎世界上的人都到过天堂了。所不同的是对天堂的理解,对它所带来的幸福的定义。有的人从这个天堂跑到那个天堂,有的跑进去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我曾经遇到一个从天堂回来的男人。他坐在我的面前,旁边是一个女人。他脸色苍白,头发炸起,步履蹒跚得就像一百年没有吃过饭一样。当炒粉端上来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渐渐有了神采。那些炒粉连着青菜一根根进了他的嘴里,仿佛他的肚子有一块磁铁,那些食物就像被吸引进去的铁块。他慢慢地吃,吃得是那样的香甜。那个女人却相反,坐在那里发愣,连连打着哈欠。她不饿。我问他们:你们从哪里来,怎么那么疲惫那么沧桑?

女人笑了笑,笑得跟哭似的。男人继续吃着东西,打了个嗝,喝了口酒,然后吐了口气说:刚从天堂回来。然后继续吃,仿佛天堂把他所有的气力都耗尽了。

我笑着问:刚从天堂回来,那现在你们在哪里?

“地狱。”男人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地说,嘴唇油乎乎的,两撇胡子上沾满了面包屑。

后来,我又见到了那对男女,他们在同一个机关上班,就在我单位隔壁。他们结婚了。他们各自离了婚,因为那个女的肚子里的天堂的作品越来越大了。那个男的更加干瘪了,就像一根干柴。女人则整天皱着眉头,就像一颗干枣。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老是病恹恹的,因为他的父母也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进去睡吧,妈妈。鸡都叫了!”女儿说。

“妈妈睡不着。”

女儿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去了。

远处传来鸡啼的声音。

天快亮了。

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变老了。我不再跟女儿玩捉迷藏的游戏。所有的心思和承受力都给了女儿。我害怕。不能再安安心心地在单位上班上到下午,不能晚上还在单位加班了。脑海中总是出现孩子的身影,16岁的她眼泪汪汪地跟我说“他不要我了”,“我要死了,妈妈。”我仿佛总是看到她从这个湖边走到那个湖边。那些舞场,那些炫目的灯光让我害怕,我害怕女儿出现在那里。

女儿问我:怎么你最近不去跳舞了?

我回答她:我累了。

她用异样又有点难过的目光看着我。她不再需要我的出现了,她认为自己的双脚已经坚强得可以自己走自己的路了。我痛苦地想着。

“某日。昨天我跟他出去玩。我跟妈妈撒谎说出去买香皂。到了商店,全是八九千盾的香皂。我选了一块洁特,味道比较浓但很香。他把它还给了售货员,另外挑了一块别的牌子的,比洁特大,很硬,没有什么香味。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牌子。这块香皂才2500盾。他说:这种香皂大,耐用而且便宜。我听他的,就买了。我给了售货员1万盾,她找给我7500盾,他却先伸手接过去塞在裤兜里了。我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敢开口,可能他忘了。只是怕妈妈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我们就到还剑湖去玩了,坐在湖边看风景。我很想吃炸香蕉饼。他说零食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嘴里发酸,然后就把我抱在怀里。这时,我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某日。这两天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今天他跟我说:他要尽快解决好家里的事情,越快越好。他将抚养一个孩子,他老婆抚养一个。他一定要跟她离婚,一定要她空着手离开这个家。然后他就娶我。为什么他会受那么多的苦?真希望自己能替他分担一些。”

“某日。今天上午我们两个去吃糯米团子。卖团子的大妈对我们说:你们父女俩坐下来慢慢吃吧。他生气地骂她瞎了眼。我好不容易才吃了一点点。我喜欢吃酸蟹汤米线,他却坚决不吃,说米线容易胀肚子,也饿得快。吃糯米团子耐饱。我们一共吃了2500盾。我递给大妈5000盾。他说不用找了,明天再来吃。我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行。”

我浑身发抖。我站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好像买彩票一样,就因为差了一个数字没有得到大奖,疯狂、惋惜却又无能为力。我冲到大街上,迎面过来的一张张面孔都是那样的冷漠,那样的苍白。全是女孩子的面孔,但不是期待的神情,而是女人的面孔,16岁女人的面孔。

一排排的树,一条条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我的女儿呢?她在哪里?在那个有了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盘算走我孩子一千盾两千盾的男人的身边?他不仅得到了她,还得到了那少得可怜的钱,而他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失去。

我突然一头撞进了花丛,啊,不,应该是烟花。还记得24岁那年,我和生命中的第一个情人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走着。走不动了,我们仰着脸观看天上的烟花。烟花在头顶炸开,绚烂多彩。我拥抱着他,好像要把所有从深邃的天空落下来的金星都拥抱在怀里。太幸福了。我真想大声地喊叫。现在,那些金星又回来了。但不是从深邃的天空落下来的,而是直接扑到了我的脸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女儿,吃耐饱的糯米团子的男人,一簇一簇的烟花,一切的一切。

只有虚无。

我仿佛飞翔在九霄云外了。在风中摇摆的树梢上飞行,感觉比刚才好多了。我飕飕地飞着。终于,我看到了女儿,她就依偎在男人的怀里。老天爷,我只有这样飞才能找到她,要是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就是一千年也找不到她的,因为这里有多少的店铺,有多少的草丛啊!那个男人比我还老,穿着一件土灰色的衣服,显得那样的邋遢。好像他在亲吻她。我看不到他的一只手,只看到女儿扭动着身子,她的衣服下面有什么在摸索着。书包就丢在脚底下。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咖啡,那种很便宜的咖啡,满满的还没有喝。冰已经融化,咖啡流得到处都是。现在他们是不需要喝什么了,到咖啡馆只是寻找一个地方。

我飞了下去,钻到两人的中间。男人的身上有一股尿臊味。对了,因为他有孩子了嘛。我伸出双手,要把他们拉开。我听到男人诅咒道:“妈的。怎么突然间刮起这么大的风?”

女儿轻声说:“有时候会刮东北风的。今年冬天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那个混小子会不会穿衣服,要是感冒就麻烦了。”然后继续把手伸进我女儿的衣服里。他们继续接吻。

我疯狂地拉扯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孩子,回家去。不要这么愚蠢。他是个骗子。回去。”

女儿什么也听不到。她冷得发抖。我突然停住了。从今往后,女儿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我们母女俩将会更加亲近,也会更加遥远。我静静地飞到树上,痛苦地藏在叶子里,看着她。

她不再感到冷了。她轻声说:“真奇怪,好端端的刮起一阵大风,又一下子没有了,就像阴魂经过一样。现在我又感到热了。”

我难过地看着女儿,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为了你,就让那个男人拥抱你吧,那样还暖和点,强过我变成风阻拦你。拦是拦不住的,只会让你感到寒冷。女儿叫了起来:啊,有什么水滴到我的脸上。她一边说一边仰起脸,两只眼睛就像两颗星星。我很害怕,把身子紧紧地藏在树叶中。

男人咂了一下舌,不以为然地说:“是知了撒尿。”

女儿回嘴说:“冬天哪来的知了。是下雨了吧?”

男人嘟囔着说:“满天的星星,怎么可能下雨呢。”然后贪婪地亲吻着女儿,就像在嚼一块口香糖,手在女儿衣服里摸索着好像在寻找丢失的宝贝。

我的眼泪仍然在往下落,好像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最后男人把女儿放开了。两个人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男人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女儿则很痴情地抚摩着他油乎乎、稀拉拉的头发。她的动作就像当年我抚摩他父亲的头发一样。原来女人,每个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本能:爱,嫉妒和痴狂。

咖啡店里的电视在播报认领启事:“……区公安局通报:今天早晨6点40分在……路段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死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子。穿着……色的衣服,骑一辆女式自行车,脚上穿……的鞋子。死者的亲属请到……派出所认领。”

女儿转过头,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

“亲爱的,起风了。”

男人喝完咖啡,很解渴的样子,伸手又把女孩子抱在了怀里。

他们陶醉在亲吻中,不顾寒风在身边呼呼地刮着。

阮氏秋惠,1966年生,越南作家协会会员,越南电视台电视片制作部主任,出版了《等待》《天堂的眼泪》等多部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眼泪》曾获得《军队文艺》短篇小说大奖赛一等奖和越南作家协会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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