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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许是多少

2008-03-19须一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5期
关键词:罩子榴莲母亲

游兵在厨房里修菜罩子,他希望在老婆起来之前修好。

游兵的父母从外地来了,母亲一来就把菜罩子给弄坏了。她总是抢着做家务,见缝插针地抢,差错因此增多。

那个菜罩子看上去很简单,就像把开合的无柄洋伞。平时看见老婆,揪着伞尖,一拉一压,收放自如。母亲不知道怎么操作的,菜罩子竟收成了合不拢的冻鸡爪,合也不是张也不是。母亲已经是第二次操作失败了。

第一次是母亲刚来的第一天。母亲当时就很难堪,父亲在旁边像向主人献殷勤一样,强烈指责妻子:不会弄的东西,别想当然乱来。这不是你自己家!母亲讷讷,手里还想努力。可是那个冻鸡爪就是筋骨僵硬。游兵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看看。游兵接过,看那白色蓝色的蕾丝网里面,有个无名指大小的白色塑料芯子歪了,显然是这个关键导致了菜罩子合不拢。可是,游兵颠来倒去摆弄了半天,那塑料芯子不动,菜罩子就是张合不得,死了一样。

游兵暗自惭愧。游兵是个一向被老婆伺候的男人。生活上,老婆照顾自己实在太多太周到了。就说菜罩子,游兵一餐一餐在饭桌上上下,竟从来没动手开合过它一次。依稀记得老婆有抱怨过:吃完你就不能顺手罩上它吗?

游兵用劲掰,死劲拽,菜罩子都扯得变形了。母亲小心说,别把伞骨掰断了。

那时,老婆没有声音地从卫生间出来,一把夺过游兵手里的菜罩子,只听得喀啪两声,菜罩子就紧紧收好了,再一揪,伞腾地张开了。老婆什么也没有说,啪地一按,收了菜罩子,就离开了厨房。

餐桌边剩下游家三人。游兵的父母看着游兵,他们羞惭局促的目光令游兵难受。游兵说,没事,家里的事,她比我懂……

母亲说,你也该学会体贴人了,家里的事互相帮忙做……

父亲说,是啊,孩子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家里也没什么事,不要总累着她忙里忙外……

父母的声量很高,游兵知道,这些话是说给他老婆听的。

父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次,不是游兵坚持,母亲不会过来治疗结肠息肉。一说要在儿子媳妇家住四十天,他们就畏缩了。游兵打听到说这个针灸专家非常有名,说国内外都有病人慕名而来。他还说,支玲也说来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父母在电话那边听了,在揣测“不试怎么知道”一句是儿子加上去的意思,还是媳妇支玲的原话。如果前后句都是支玲说的,那么,媳妇看来是有些真心的邀请;如果后半句是儿子加的,那就说明,媳妇可能只是客气敷衍的话。

他们惴惴不安,担心给儿子媳妇添麻烦,担心自己不受欢迎。

现在,也就是父母来的第三天,这一大早的,母亲又把菜罩子使用坏了。支玲还没起床。游兵上洗手间,就被母亲悄悄叫住了,母亲表情很局促:我们真是老了,又弄不好了……

父亲低声呵斥,是你弄坏的!不是我们……

游兵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到小区下面走走吧,早晨空气好。

可是,直到老婆睡眼惺忪地起床,游兵还在餐桌上摆弄菜罩子。一头细汗,加一嘴没刷牙的口臭,还有说不清道不出的闷火。他觉得这个菜罩子的设计有问题。

支玲在马桶上哗啦哗啦地大声说,你告诉马老师、游老师,菜罩子再这么乱整,修好也白搭!

游兵苦起眉头。

支玲说,伞骨总弄歪,四边不平整了,蟑螂随便都爬进去了。还有什么意思?

游兵想把菜罩子摔地上:大不了再买一个!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至少父母在这儿的这一个月,他要小小心心地看老婆的脸色行事了。

可乐鸡块。原料:鸡腿四只,生姜两片。配料:酱油、盐、柠檬片少许,可乐若干。

做法:鸡腿切块,用姜片炝锅,后下鸡块、酱油、可乐及少许盐,调好味。大火烧开可乐后改小火焖,待鸡腿酥烂后即可装盆。

备注:这道鸡菜甜香适口,没有勾芡却有黏腻的浓汁儿,即便没有调料的鸡肉部分也在浓稠的汤汁浸润下有滋有味,很适合小朋友吃。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游兵问大家,少许是多少?

办公室老蔡说,就是一点点嘛。

张姐说,不是一点点,是刚好……差不多……按比例,有一点点的意思,但肯定不是一点点啦。

司机小严说,我看到电视上,说少许的时候,厨师都是用碗大的铁勺子,舀一勺子边那么多。那才叫少许。

游兵说,那么,酱油的少许,具体是多少?

办公室里至少有两个人同时回答:

一调羹。

两汤匙吧!

还有一个慢一点的声音说,颜色变黑就够了。

游兵就闭了嘴。一方面,他看得出大家想下班了,一方面,他感到问也是白问,他并没有比发问前明白得更多一点,而且,即使酱油的少许弄明白,盐(这个还好理解)、柠檬片少许,也都是令人疑惑的问题。少许到底是多少呢?

在收拾办公桌的张姐说,你家里不是有个能干的老婆?是不是父母来了,想亲自露一手?

游兵说,小丫头晚上回来,固定要吃“可乐鸡块”。老婆最近旅行团多,没空回来,给我写了菜谱。

对呀,她就是大厨呀,“少许”你问她不就简单啦!

张姐出门的时候,和奔进来的老蔡撞个满怀,老蔡都没空和她说道歉。老蔡说,游主任!杨副总的江西老婆来了!还带一个孩子,在外面哭闹!

游兵一时不明白,张姐说,那带去找杨副总啊!

老蔡不知所措地摇头,似乎要和游兵单独谈。这个游兵懂了,示意张姐先走。张姐知趣,一笑,走了。

老蔡这才说,你不知道,接待台说,昨天傍晚那母子就下了火车,突然来的,直接到了公司,进了杨副办公室,好像吵架了,杨副就把母子俩带走了。刚才母子俩又来了,说,杨副昨晚把他们带下楼,转了两个街角就跑掉了。他们母子找了半夜,最后只好在火车站一个小旅馆住下。现在,那女人在骂,杨副是陈世美。我怕影响不好,把她领进接待室了。你看怎么办?

杨副呢?

早上根本没见人。业务处说,几个文件都没法签,龙总要后天回来。怎办?

游兵打杨副手机。通了,没想到杨副焦躁万分,说,妈的,突然就来!搞突然袭击,不管她!你就说我出差了,要一个月!替我给她三百块,让她赶紧回去!回老家!下午就走!

你昨天怎么中途丢了他们呢?

她非要去我住的地方,这么突然!你说,甄娜往哪里躲?

孩子会不会……

顾不上了!只能让她走。你快替我打发了!越快越好!

接待室墨绿色的地毯上,东一只西一只,是孩子的脏拖鞋,再里面,扔着一个陈旧的牛仔包,也许是当年杨副上大学用的便宜时髦货,现在看起来,又旧又脏,还有点笨拙可笑。孩子大约六七岁,正光着脏脚丫子单脚跳,他对这么干净的地毯发生了兴趣,可是,他的脸上还有眼泪和鼻涕的痕迹。而他的母亲,站在窗前,恨恨地哭泣。女人黑而矮胖,看上去很结实,染着猩红色的头发,却干巴巴、乱糟糟的,好像,刚刚和人扯了一场架。因为哭泣,女人的胖脸更加肿大,看上去的确不好看。

老蔡说,这是我们游主任。

女人说,叫良山来!我是他老婆啊!这是他儿子,他亲儿子啊!

游兵说,嫂子,杨总临时出差了,唔……要一个多月。下次你来,先打个电话……

女人呜呜地又哭骂起来,骗人!骗人!他的心怎么这么狠啊,他是陈世美!

光脚丫的男孩子安静了很久,轻声说,爸爸叫杨良山,不叫陈世美……

红头发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小家伙脸上,孩子顿时满眼是泪,忽然嘴一咧,哇地大哭起来。女人索性扑上去扭打孩子,孩子钻进圆桌下嚎,女人把椅子放倒,往桌下捅。

老蔡把女人拉了起来。

游兵和杨副总的妻子,恳谈了一个中午。这期间,他让人给他们母子来两盒肉丝炒面,小男孩因为狼吞虎咽,动作过快,一不小心把饭盒打翻,油汪汪的面,毁掉了公司新铺的墨绿地毯。母亲挥起筷子,像打击扬琴一样,准确暴击了已经吓哭的小家伙的手指头,弄得接待室又是哭声嚎声一阵。

终于,杨副的妻子,接过了游兵递上的三百元,提起牛仔包,让孩子穿上拖鞋,跟老蔡叫来的一个临时工司机走了。去火车站。

游兵父母都熟悉支玲。支玲原来一直叫游兵父亲游老师。游老师就是游兵和支玲的高中数学老师,当时支玲很怕他。支玲数学不好,家里很穷,哥哥还判过刑,所以,游老师夫妇坚决反对儿子和支玲恋爱。支玲狂追游兵,遭到了游老师夫妇“以学业为重”的严厉批评阻击。后来游兵考上大学,支玲不过成了亲戚的餐馆打杂小内务。游兵母亲说,我们没有门第观念,可是我们游兵就是再不济,也是仪表出众,至少要找个看得过去的吧。言下之意,自然是指支玲相貌也差。支玲是比较黑,单眼皮的眼睛,还有两只薄薄的大招风耳。

但游兵坚决要娶支玲。

游老师夫妇没办法,谈判僵持了几轮,父母妥协。只当鲜花娶了牛粪,最终还是给了儿子媳妇白头偕老的祝福。小两口远离家乡,到了特区自己打拼事业生活,什么都不要游老师夫妇关照。结果一家三口,倒也生机勃勃。一年见个一面两面,大家都变得格外热情客气。游老师夫妇对支玲越来越好,越来越殷勤。每次回家,洗碗扫地什么活都不让支玲碰,支玲也会淡淡地说,我来我来吧。母亲几乎要勃然大怒,简直要打一架,就是不让支玲干。有时游兵看不过去,说,妈,我们家都是支玲做,她快得很。母亲就说,难得回来,回来就让她休息休息!走走走,你们去看电视!

一年一年下来,游兵感到,父母在支玲面前,也越来越小心翼翼,简直连自尊都受到影响。母亲的大肠息肉很严重,一度被误为大肠癌,确诊后,家人都以为母亲失而复得,高兴得很。打听到游兵这里有个祖传中医世家,针灸消退大肠息肉有奇效,所以,游兵和妹妹都极力动员母亲来治疗三四个疗程。游兵支玲虽然只有两房两厅,但孩子寄宿,周末才回来一次,所以,多两个老人还是挺方便。可是,父母都很退缩。直到游兵说,支玲也说来试试,他们才松了口。

父母真的被劝来了,而且要住一个多月,游兵心里也不是很踏实轻松。过去的日子里,支玲经常在背后嘲笑鲜花与牛粪的婚事,自嘲自己是早恋典型,在背后从来不叫爸爸妈妈或你爸你妈,而是伤痛性地叫游老师马老师(游兵母亲曾是幼教)。当时母亲被误判为大肠癌时,游兵赶了回去。支玲因为在“客家红菇鸡”当后锅大厨,忙而没有请假。

后来确诊是息肉,母亲精神状况立刻好起来。只是依然吃什么拉什么,或者便秘,出血,人很干瘦,体质日差。游兵打听到有那么个神医,就想要父母来治。支玲不以为然。因为针灸是隔天进行的,一个疗程要十天,自然要长住一阵。游兵问支玲,他们来了,睡嘉怡房间,周末嘉怡回来,跟你睡,我睡客厅好不好。支玲说,嘉怡不喜欢别人睡她的床。游兵说,自己的爷爷奶奶又不是外人。支玲说,一个多月可不是短时间,她会干吗?反正这事我不管。

支玲不管这事,这事也就拖了下来。反正父母那边也一直退缩,有时电话里游兵说,你们来吧。他就知道,父母必定说,再说吧,我们这里先吃吃中药调理吧。

直到前一阵子,支玲弟弟要买房,向他们借走了三万元。支玲管家,她是先斩后奏把钱汇出了再告诉游兵。游兵很生气,说,去年你哥孩子上大学借一万,你妈妈装修借一万,可都没有还哪!我妈住院我们才给了三千!

支玲说,我也不高兴借,但他们也实在没办法。再说,有借有还,你急什么?那五万块永远是我们的。马老师那三千是我们的心意,不用还的。

三万可不是三千,你至少要跟我说一声对不对?

我知道你不是小气鬼,说不说你都不会反对。就像你妈要来治病,我从来也不反对。

那我叫我父母来?

她真相信那个“神医”,就来试试嘛。

支玲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了这句话。游兵就把这样的一句话,当关键词,一上班就打电话回家,催促父母来治疗。

游兵给老婆支玲打电话,说,你晚上真的要很迟回来吗?支玲说,不是说好了吗?别忘了,嘉怡回来,一定要吃“可乐鸡块”的!鸡块在冷冻层盒子里,四个鸡腿。拿出来再冲一下,是洗干净的。游兵说,知道了知道了,顺便问一下,少许———是多少?

支玲说,问马老师去!

我妈根本没做过什么“可乐鸡块”。

那游老师总知道“少许”吧?

游兵挂了电话。

下午下班前,他上新浪网搜了搜,输入的文字是“少许是多少?”,结果涌出了二十一万条数的量。连续翻了几页,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问“少许是多少”。好像绝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大家都把握不住。因此,批评“少许”这两个字含意模糊的声音很多,可是,毕竟有个别聪明人,他们镇定又明晰的回答,让游兵很意外,赶紧把它们都复制下来:

3~4钱。

我的经验是:一勺。

一撮———食指中指拇指合作一撮。

指甲盖大小的调味勺,平勺,四下。

筷子一拨拉。

模糊回答有:

少许的意思是,先少放一点,不够再加,再不够,再微微加。

味道偏淡一点就可以了。

比你预想的减掉一半即可。

……

贴到最后,游兵发现依然不能完全理解“少许”的意境,便闷闷地下网回了家,他也没有来得及实践“可乐鸡块”的诸多少许,老蔡的电话就来了,说,快回来!那个女人和孩子又到单位来啦!根本没走!

不是给了钱,送火车站了吗?

小李又没有押他们上火车。哪里知道她不甘心又杀回来了。杨副让我找你,他说他真的已经在出差途中了!

我刚到家,我要做“可乐鸡块”呢。

哎呀,你“少许”都搞不清是多少,还做什么做呀,我担心出人命哪!你想想,我们公司二十三层高,随便哪个窗口跳下去,人都烂了———谁负责?!杨副指定找你呢。

游兵把支玲的菜谱交给母亲,只好又往公司赶。

游兵后来知道,母亲倒是把“可乐鸡块”做出来了,但嘉怡一尝就哇哇尖叫:难吃死啦,奶奶,你是做咸鸡块呀!从小没在爷爷奶奶身边呆过的孩子,感情上本来就比较生分。孩子一叫唤,爷爷奶奶就很局促,马上发誓明天重做,可是,这个初中小女生还是马上打电话给妈妈,要求支玲亲自补做。

结论:菜谱是正确的,但“少许”是很难掌握的,即使万一掌握正确了,母亲和老婆的“少许”,显然还是有区别的,因此,效果是不一样的,这样又推翻了之前掌握的正确性。

杨副的妻子带着那个老被她揍的小男孩,又进驻了游兵他们公司的小接待室,就是有墨绿色新地毯的那间。踏进去,依然闻得到肉丝炒面的味道。游兵这才想,这个新地毯算是毁了。让杨副再批再买吧。

游兵和杨副的妻子重新开始对话,直到大厦外夜色辉煌。

小男孩不再对地毯感兴趣,吃了手里的几块蛋黄派,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杨副妻子很亢奋,话很多,但内容十分重复,反复就那几点意思:一,我还给他输过血,没有我,他别想今天能这样出人头地。二,我就是不相信陈世美出差了,所以我回来了。三,绝不离婚,我要拖死他!四,我死也要等到他回公司。

游兵口干舌燥之余,打量小接待室那个铝合金拉窗。他想如果外面有个碰窗(窗子护栏)拦拦就好了,就是说,她想跳也跳不出去。但是,谁会在二十三层装碰窗呢?谁也不会。为什么就没有人在设计的时候,要考虑选择“少许”几个窗子,设有保护网,抵制有一天有人可能会利用这个设计失误而自杀呢?那么,这个“少许”是多少呢?至少应该是这样,哪个窗子出现有人自杀的企图,那个窗子就必须设有护栏。比如,现在,他们公司的这个小接待室的窗子。

游兵胡乱想着,踱到窗边往下探看。遥遥的下面,灯光稀疏,那是一个酒家的露天大阳台,散放有六张小的石桌石椅,四周隐约是盆景植物。他想,如果,女人真要跳下去,可能不会砸中石桌,她没那么准。但是,阳台的地面也是花岗岩,也异常坚硬,就算扣掉两层,二十一层下去,重力加速度的脑瓜,和这样的地面接触,可能会当场爆掉的。孩子呢,这个女人傻乎乎的,直愣愣,会不会连孩子也推下去?

游兵决定让女人出来。他不可能一个晚上守着她,所以,她必须远离有窗子的地方。

我哪里都不去!杨副妻子断然说,你赶也没有用。我不上火车,就是打定主意要等他回来!

我跟你说实在的,杨副真的是出差了。骗你我从这里跳下去!

游兵说完这话,后悔得咬舌头,因此恍惚没有听清女人反击他什么,好像是抱怨他狼狈为奸之类。游兵说,公司有统一管理的,办公室晚上都要清场熄灯。女人说屁呀,我老公是不是这里的领导?

是呀。

那我是不是他的老婆?

当然是。

那你给我出去!

游兵和老蔡互看一眼。

你们都出去!女人说。

游兵突然跨过一步,就抱起那个睡着的小男孩,直奔门外。他指望女人追出来,老蔡就可以趁机关门锁门。没想到那女人,扑上来就给他一大嘴巴,她并不抢孩子。游兵迟疑了一下,还是奔向门外过道,女人像红毛女狼一样,跃起,死死揪住了他的后领子,游兵顿时被她勒得呛咳,但还是死奔向门外。老蔡立刻提着破旧的牛仔大包,扑出门并嘭地关门。女人扭头一看,怒火全部转向游兵。她张牙舞爪,指甲乱飞。游兵左抵右挡,脖子上顿时火辣辣的,眼镜也掉地了。游兵放下那个迷迷糊糊的小男孩,猛力推开女人,想拼命抢起眼镜。女人又扑上来,一口咬住游兵的胳膊,游兵呀呀地叫,抓着女人的红头发,死劲扯。老蔡帮忙拉。孩子做了噩梦似的惊叫连连,整个过道一片混乱。

女人终于被拽倒在地,游兵的胳膊出血了,眼镜也不知被谁踩坏了,镜片碎了,镜框歪了。女人号啕大哭。

大肠息肉导致了游兵母亲腹痛、腹泻,还有便秘和便血。没想到,这些特点导致了游兵支玲家洗手间的紧张。周末这一天,有了嘉怡这个喜欢在马桶上看漫画的女生,卫生间紧张情况大大加剧了。

虽说已经开始针灸了,还开了许多中草药每日配合煎服,但效果还没有出来。所以,母亲一天还是要上很多次厕所,有时是因为便秘,占用卫生间时间久;有时是因为腹泻,占用卫生间次数多。支玲不说什么,她什么也不说,厕所有人,她就退回客厅等。那天母亲出来她进去,小声说了一句,天哪,一卷筒纸才几天啊,怎么就用完了?

游兵父母次日针灸回来,就微笑地带了一提卫生纸回来。十筒装的。游兵没有注意到,后来听到妻子对母亲说,我们家的卫生纸都是买百分百的原生木浆纸,—提二十三块,贵是贵一点,可是干净,像这种十多块一提的再生纸,嘉怡根本不爱用。你们就不要浪费钱乱买了。

游兵听到母亲说,哦哦,我不知道。这个也要十四块呢,不要紧不要紧,嘉怡不用,我和老头子用,反正我身体不好,用得也多……

周末的早上,游兵起来迟了,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母亲在那里,似乎内急。游兵说,嘉怡,快点,奶奶肠子不好。

嘉怡在里面闷声说,快啦。

又等了六七分钟,母亲脸色变白了,父亲也转了过来,似乎要上厕所,一看有人,他又掉头了。游兵感到自己便意更沉重了,他的生物钟很准,平时这个时间,在单位就是蹲大点的时间。游兵大吼一声,嘉怡!快点!

嘉怡不吭气,外面人仔细听,居然听到翻书的声音。游兵愤怒地擂了门:别看了!出来!

孩子说,讨厌!个破家,上个厕所都没自由!

终于听到马桶放水的声音。游兵小松一口气,对母亲说,快去。母亲的眼睛张望着,似乎还想叫父亲先去,也许她知道自己比较慢,但身子已经艰难地转向了卫生间。

游兵盯着卫生间的门,依然谨慎地提着气。肚子里已经浊气乱窜,七拱八翘,闸口就要垮了。他使劲憋着。这时候,他想起看过的一则新闻,说是有个长途汽车乘客,车行途中,忽然要紧急出恭。千呼万唤司机停车方便,司机称没有方便点而疾驰不息。该乘客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竟然攀爬到车顶上图方便。结果,那名乘客摔下车死了。

现在,游兵想着这条新闻,格外理解那个人。他猜测,那人死之前,到底把那泡要命的大便排掉没有?一泡大便不能决定他的生活质量,却无疑确定了那名乘客的死亡质量。如果那人还没有排出,就摔下汽车,死得就实在太委屈了,反之,如果排掉,哪怕是排了……少许……?那么,那人临终前的快感,恐怕是一般临终者不可比拟的。

支玲出来了。大厨师支玲昨晚十一点才到家,说是有客人投诉吃到小蟑螂,惹来卫生监督局官员。所以早上支玲比平时更迟起来,一起来,她就往厕所奔。她看到游兵站在厨房和卫生间之间,也看到平时不关的卫生间门关上了,但是,她还是直通通过去就推门,游兵不及阻拦,卫生间的门嗵地发出很有威力的闷响,好像每个框边都在抖。可能是她用脚尖撞的。母亲在里面慌慌地说,好了好了!我好了。

母亲看到游兵,似乎很惭愧。但什么也没有说,没洗手就去客厅了。游兵也说不出什么话,他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卫生间里面的一丝进展声息。他觉得支玲在里面太久了,而且正常的声息之外,不正常的安静太久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游兵屏声静气,还是绝望地捕捉不到任何声音,他冷汗都憋暴了出来,怒吼一声:快点!我不行了!

里面的声音说,催我,就会催我,你怎不催别人呀,我便秘!

游兵掐死人的念头都有了。

司机小严在念他刚收到的手机段子:王科长和局长同进一电梯,局长放了一个臭屁。局长对王科长说,你放屁!王科长说,我没有哇!次日,王科长被免职。王科长叫冤,找局长申诉。局长说,你连一个屁大的事都扛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材料员小锦哈哈笑,说,我那天也收到过。太逗了。真是屁大事啊!

张姐说,如果是老蔡,保证认下来。老蔡最会保护领导了。

老蔡说,我为什么要认?说不定旁边有美女呢!

有美女,你就更要替领导认了!张姐说,你不认,那你的副主任就撤啦!不就是一个屁吗?老蔡,又不是让你替领导砍头。

小严和小锦都说,是啊是啊!

游兵进来了,配了个金边新眼镜,怪怪的。大家就对游兵嘻嘻哈哈地说这个段子,并要他通过测试,小锦还说,电梯里面没有人,就你和领导两个人。

游兵说,肯定有人了,否则领导干吗推卸责任。

大家说,对了,电梯里有美女、有更大的领导,有小报记者等等。现在,你说吧,你放没放那个臭屁。

游兵说,要是知道后果,我肯定会扛下这个臭屁。但是,关键是,当时我可能反应不过来呀……老蔡,你可能可以应付得好。

老蔡说,我也反应不过来。但就算我明白后果严重,让我全面认下,恐怕也……有点……难。不过,领导既然那样说了,我想我可以含蓄地笑一下,不否认也不承认,笑笑而已,领导吧,可能认为我承认了,而电梯里的美女或其他人,则不一定认为我是在承认,说不定有人感觉我是肚量大,和领导不一般见识。反正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效果就对了。

喂!游兵,张姐说,现在,你知道“少许”的境界了吗?可乐鸡块你会做了吗?

游兵说,噢,我基本不明白。

下午上班不久,龙总的秘书给游兵打电话,让他马上到龙总办公室去。听口气,好像有什么事欲说还休。游兵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安。龙总是个从集团总部才调来不久的人,听说杨副和他还没合辙。

龙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一个什么招牌也没挂的豪华房间。铺的也是暗绿色的新地毯,这也是游兵和那个小接待室一起换的。游兵进去的时候,龙总没有抬头,一张报纸在他桌上。游兵走近龙总大桌子,龙总突然把报纸拍在他面前:

自己看!

报纸上,杨副的妻子,对着镜头示意她被抓伤还是打伤的胳膊。猩红色的乱发和手臂上的红药水,都挺震撼人,孩子无辜地张大眼睛。标题是:陈世美老公抛妻弃子,丈夫公司对寻夫女拳打脚踢。

游兵的头嗡地大了。

就在我们公司过道上拍的!游主任!

记者没有采访我们啊!

到底怎么回事?

她突然就来了,杨副出差。可能他们夫妻有了问题,唔,那个女的带着孩子在这里哭闹。杨副让我们给她几百块钱,让她回家。都送到火车站了,她又悄悄回来了。坚决赖在公司。我们公司二十几层高,又没办法一直看守她,怕她万一想不开,那不是出人命?所以,我们要她离开有窗户的接待室。她不干,推扯是有的,但怎么可能对她拳打脚踢呢?

为什么不报警?!

报了,警察就是不来。拖到晚上十点多,我和老蔡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拖引到过道里了。直到昨天下午,老蔡通过熟人关系,找到警察,而且说,我们外商多,过道里住人影响不好。他们这才出警,把她请走了。

这期间给杨副打电话了吗?

打了,手机不通。

我的呢,你们就不会给我来个电话吗?大家讨论一下行吗!

游兵支支吾吾:以为……小事……

小事?小事都处理到报纸上了!小事!我告诉你,公司有陈世美,我未必管得着,可是公司“两名负责人”对被丈夫抛弃的妻子孩子,“拳打脚踢”“轰赶出门”“毫无人性”,我不管也得管。这事关公司的社会评价。我已经接到了十几个电话,其中有市分管领导,问的都是这件事!我也了解了,报纸是同步上网的,就是说,我们这个“毫无人性”的公司要全国闻名了!小事!

游兵把胳膊上的咬痕和脖子上的指甲抓痕,给龙总看。

不要给我看!龙总说,两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还有脸给我看这个!

我们真没打她啊!

跟记者说去!跟我说没用!马上写个检讨来!

兴元堂在游兵家一个小时公交车程的地方。第一次游兵让司机小严送父母过去,他自己也陪了父母去了头两次,之后,都是游老师带马老师自己坐117路公交车去针灸了。隔天一次,针灸约半小时。老人通常很早出门,十一点前,或者下午四点前赶回来,还会带点青菜豆腐什么的,回来做个饭。

马老师躺在白单子铺的针灸床上的时候,游老师就在旁边听小收音机或者看报纸。专家倒是亲自动手针灸,收针才让助理干。专家说,马老师是个感应度比较高的人,估计两个疗程会见效。每次,马老师的头部、腹部到腿部要扎二十多根不同粗细的针。进针之后有针灸灯烤照着,烤着照着,一会儿后,马老师的被扎穴位的那些银针旁边,会有晕红一团。专家说,这就是感应度高的表示。如果感应度比较低,针了五六个疗程还不一定见效呢。所以,马老师游老师都很高兴,对两个疗程后很有期盼感。

浑身是针的马老师躺着说,兴元堂下面那个果蔬超市有榴莲,回去记住给游兵买一个。

游老师说,你爱吃,我不爱吃。太臭了!

说什么话,轮不到你爱不爱吃。我是给儿子买。他最喜欢吃那个了。记得吧,以前你们童校长去马来西亚回来,给我们带的三角形的榴莲糖,就是他爱吃。最后一颗还天天闻着放口袋里舍不得吃。

好好,买就是了。

买多一点,放冰箱,嘉怡可能也爱吃。

好啦。买多一点。

儿子最近脸色不好看。你觉得呢?

唉呀,你让我把报纸看完好不好?医生不是说,针灸不要说话效果才好吗。

我怕他们两个是不是因为我们吵架了。他那脖子上手臂上的伤痕,肯定是女人抓的、咬的,看了我的心……

儿子不是说,是单位里的人的老婆耍赖吗?

骗人!马老师说,这么幼稚的假话你也相信啊。他们是那么正规的大公司,都是高素质的人,怎么可能?我看是支玲弄的!她背地里发脾气了。你呀,不是我说你,人家那么贵的电水壶,你一下就把它烧坏了,三四百块的东西,你怎么不小心点呢。

怎么说是我烧坏了?只是刚好碰到我烧水罢了。我要修,那个工字形的螺丝,他家没有那种螺丝刀,拆不开我有什么办法?去外面修,他们自己又找不到发票。唉呀,年轻人和老人住在一起,就是不习惯。你看,你煮的菜,那么咸,支玲都说你几次了,你改了没有?

我现在放很少的盐了。再说,游兵从来没有说我的菜咸。你老是上了厕所忘记冲水,还不洗手,她是怎么提醒你的?

好了好了,不是你,求我来这里住我都不来。我自己家……

也不是我想来的———

好了好了,让我看完报纸。咦!———这是游兵的公司嘛!哎,哎!我的天……

说嘛!人家躺着不是!

还说你儿子骗你,都见报了!他就是被单位一个领导的老婆打啦,不不,他也推打了别人———啊?!打一个女人?还写检讨认错了?他们公司很重视,约记者采访了,表示要严肃处理———啊,我的天———决定撤掉当事主任游某的主任一职?———留职察看?

马老师霍地坐了起来,护士小声尖叫着,把浑身是针的老太太摁躺回去。

乱七八糟。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马老师气坏了。

老人回家的时候,真的买了个很大的榴莲。榴莲像一个歪长的巨型花生,表皮布满瓜子大小的刺身。

游兵快八点才进门。进门也不说话,脸色看上去还正常。两个老人互相看看,便小心招呼他吃饭。游兵说吃过了,就进了卧室。老人在厨房悄声商量,要不要安慰儿子一下。母亲说可能连饭都没吃呢。她说她去问问儿子,是不是来一小碗面。游老师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和儿子谈谈工作问题。他说,在报纸上被单位撤职,心里肯定糟糕透了。吃不吃也没心情了。哪里有什么胃口?所以,游老师说,我有必要先进去谈谈。

儿子躺在床上,也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灯斜了些光进去,使老人看清儿子和衣躺着的身影。游老师为他开了灯,儿子说,我想休息一下。父亲迟疑着,便说,你妈给你买了榴莲,她记得你爱吃如命。你吃吗?

儿子说,好。等下吃。

父亲看游兵皱着眉头,只好转身出去,但好像还是想说点什么,于是他说,嘉怡应该也爱吃吧?

儿子说,唔。

父亲说,你妈想给你煮点面,饭已经凉了。其实,我们也没吃,在等你……

你们吃吧。

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儿子说,没有。累了。想休息会。出去把我的灯关了。

老人就在厨房小心翼翼地剖榴莲,不时互相交换担忧的眼神。马老师说,他知道我们没吃饭,也不着急哦?马老师又说,以前他不是这样。他是心细的人呢。对不对?

游老师说,对。新闻联播都结束了,快八点了哦。

他们并不是剖杀榴莲的熟手,只是买的时候,马老师刚刚虚心地请教了售货员。剥开“刺身”外壳,榴莲里面是奶黄色细腻的膏体状物,有点像脑容物。

实际上是刚扒开条缝,游老师就快窒息了。这个臭味不是锋利刺鼻的那种,而是轰然灭顶,磅礴而密致,胶汁一般,扑上来巴着你令你无处可逃,也有点像正在吞噬人的沼泽,越挣扎越淹没你。游老师被熏得大脑缺氧。马老师多少还是能接受这个气味,所以,她表情要轻快活泼一点。

他知道报纸上登他的事吗?马老师勾着脖子压低嗓子。

父亲点头。

我担心他憋出病来。母亲的窃窃的声音丝沙丝沙地,让人耳朵发痒:你跟他再谈谈吧?也许谈了心里就好受了……

没用。父亲也窃窃私语地对准母亲的耳朵洞:我看他可能只想和媳妇谈。我们毕竟老了,又是客人……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事算了……

我是绝不相信我儿子会打人!

嘘———父亲说,小点声!唉,我实在被熏得头昏眼花,太臭了!我去阳台透个气。

这时,门铃响了,支玲回来了。

支玲一进门就尖叫起来,天哪!原来是我家!我在楼道里就要吐了!天哪天!你们游家人怎么喜欢吃这种臭东西啊!!!

支玲扔下包,鼻子皱成花卷。父亲说,这榴莲啊,书上说是水果之王呢。说闻着臭,吃着香。游兵爱吃得很。你要不来一份?

支玲又一声尖叫,拿开!就是长命仙丹我也不吃!恶臭!太恶心了!简直就是个恶性肿瘤,嘉怡叫它“坏人的脑子”!这哪里是人吃的!我的天,哎,别放冰箱!拿出来!拿出来!我的冰箱全搞臭啦!

马老师哈哈大笑,笑声有点干。说,你不知道啊,游兵小时候,别人出国带榴莲糖回来,他爱吃得呢是没命。母亲亲昵地走近媳妇,声音很轻,甚至很随意,好像她们两个关系非常铁:快去安慰他一下,好像单位有什么麻烦事了,顺便把他爱吃的这个带进去……

媳妇并不欣赏婆婆的亲昵,本能地避了避,但又被婆婆的叙述吸引,所以偏着脸,竖着两只薄薄的大招风耳朵注意听,可一听送榴莲,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不行!还想把我卧室搞臭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我的天!简直是疯了!———游兵,要吃你滚出来!

灰暗的卧室没有回音。

婆婆手里是一玻璃小碟奶黄色的榴莲果。婆婆说,他肯定没吃饭,还是你劝他出来吃点这个,开开胃……

我也没吃饭啊!媳妇说,哎呀,我说,你们以后能不能在外面吃这种东西?!我简直要吐了!

游老师给马老师使眼色,示意她赶紧把那碟东西拿开。可是,马老师不懂,马老师追着媳妇讨好地说,你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个馋劲,过去我们那里又没有这种东西卖,我看还是……

唉呀,不要再说啦!我告诉你,早知道你们要吃这个,我就在店里随便吃。我根本不爱回来!

婆婆笑嘻嘻的,我们还说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真不知道你不吃它……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啦!反正,我们家从来就没买过这个!将来也不会买!

支玲皱着鼻子,猛力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窗子,由于用力夸张,家里各房间顿时暴响起一阵仿佛狂风袭来的响声。回到客厅,支玲对着大窗外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几口,回过头,表情就很决绝:你们把这个恶心的东西,拿到小区石椅上吃!吃光了再回来。

可能实在是臭晕了,她又决绝地说了一句:我家!永远永远都不会买这个!

游兵站在卧房门口,没戴眼镜,一张脸因此微微变形。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人也没有看,甚至谁也没有注意到,母亲手上的一碟榴莲,就被他打到了地上。所有的眼睛,看着小玻璃碟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当啷一声,碎裂而起。看着奶黄色的榴莲膏子,完整无缺地跳离破碎的碟子,软在茶几脚边。

游兵依然什么人也没有看,他似乎在琢磨地上那团东西是不是榴莲,似乎在反省自己的行为。老人互相挨着声屏气敛,媳妇似乎也反应不过来。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游兵最新的动作,他一脚踩在了那团脱逃的榴莲膏子上,猛地踏上,踩扁,脚心还狠狠地来回拧磨着,好像要把它踩没了。

臭气轰然。游兵开门而去。

马老师和游老师互相看着,游老师看马老师眼睛里,泛起一层晶亮的光泽。他把妻子牵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

支玲说,神经病!

老人并没有和儿子媳妇商量,就把火车票给买了。游兵和支玲都努力挽留他们。但是,他们说,针灸的效果不是很明显,专家正好也要出国访问。所以,已经和专家说了,下次再来做完整的疗程。

怎么也留不住父母。

到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母亲抚摸着游兵的手,忽然掉了大颗眼泪。游兵吞了口口水,说,妈妈,对不起。

母亲摇头,说,我不是嫌你这里。我和你爸说好了,以后身体好了,你的房子大了,我们来住久一点。陪你。

父亲说,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别人的老婆呢?

游兵愣了一下说,我没有。根本不可能的事。

那你为什么写检讨呢?

处理的分寸……掌握不好吧,领导之间的关系很微妙……

可打不打人,这个分寸很简单啊。

其实,很多事情,真的很难掌握。反正我没打人。

她头上、手上都青了呀。我和你妈都看了报纸。

我怎么知道,女人一碰就发青?

父母都没有说话。

候车队伍站起来了,开始剪票了。

本刊责编 王虹艳

须一瓜,现居厦门,2001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山花》《上海文学》《钟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新华文摘》等选载,获2003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著有《淡绿色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等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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