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信箱

冯骥才

我的信箱挂在大门上，门板掏个长形的洞，信打外边塞进来，只要听邮差“叮叮”一拨车铃，马上跑去打开，一封信就悄然沉静地立在箱子里。天蓝色的信封像一块天空，牛皮纸褐色的信封像一片泥板，沉甸甸。扯开信时的心情总是急渴渴，不知里边装着是意外是倾诉是愁苦是体贴是欢愉是求助，或是火一样的恋情烟一样的思绪带子一样扯不断的思念。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朋友们的行踪消息全靠它了。

有时等信等得好苦，一天几次去打开它，总以为错过邮差的铃，打开却是空的。我最怕它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的样子。我的院墙高，门也高，阳光跨不进来，外边世界的兴衰枯荣常常由它告诉我；打开信箱，里边有时有几团柳絮几片落花几个干卷的叶子，还有洁白的雪深暗的雨点。它们是打投信孔钻进来的。有时随着开门的气流，几朵蒲公英的种子“噗”地毛茸茸扑在脸上，然后飘飘摇摇飞升，在高高的阳光里闪着，有如银羽。目光便随它投向淡淡的天，亮的云。春天也到达我塞外的朋友那里了吧，我陷入一片温馨的痴想……

它是拿几块木板草草钉上的，没涂漆，日晒雨淋，到处开裂，但没有任何箱子比它盛得更多。

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心的一部分。

用心生活是累人的，但唯此才幸福。

大灾难把我这部分扯去。信箱的门儿叫一个无知的孩子掰掉，箱子的四边像个方木框残留在那里。一连几个月等不到邮差铃的召唤，朋友信的命运都会碰到什么?

我这才懂得，心不相连人极远。

它空在那儿，似乎比我还空。

可是……奇迹出现了。一天天暮，夕阳打投信孔照进来。我的院子头一次有阳光。先是在长条形洞孔迷蒙灿烂地留连一会儿，便落到墙角，向着最暗最潮最阴冷的地方，把满地青苔照得鲜碧如洗，俯下身看，好像一片清晨雨后的草原，极美。随后这光就沿着墙根一条砖一条砖往上爬，直爬到第五条砖，停住，几只蚂蚁也停在那里默默享受这世界最后的暖意和光明。不知不觉这光变得渐细渐淡直到无声无息地熄灭。整个信箱变成一块方形的黑影。盯着它看，就会一直走进空无一物的宇宙。

蜘蛛开始在信箱里拉网了，上下左右，横来斜去，它们何以这样放胆在这儿安家?天一凉，秋叶钻进来，落在蛛网上。金色的船，银色的渔网，一层网一层船，原来寂寞也会创造诗。诗人从来不会创造寂寞。

忽然一天，“叮叮”，我心一亮，邮差，信!

跑出去，远远就见一封信稳稳竖在箱中。过去一捏，厚厚的，千言万语，一个几次梦到的朋友寄来的。一拿，却有股微微的力往回扯，是黏黏带点韧劲的蛛丝。再拉，蛛丝没断却拉得又长又直，极亮，还微微抖颤。上边船形的黄叶子全在一斜一直、一直一斜来回扭动。一如五线谱上甜蜜的旋律，无声地响起来……

昨夜我忽然梦到这许久以前的情景，一条条长长亮闪闪的蛛丝，来回扭动的黄叶子，我梦得好逼真，连拉蛛丝时那股子韧劲都感觉到了。心里有点奇怪，可我断言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梦境。

阅读训练

1.通读全文,联系文章内容，谈谈你对文章标题“空信箱”的理解。

2.“天蓝色的信封像一块天空，牛皮纸褐色的信封像一片泥板，沉甸甸。”这句话采用了什么修辞手法？有什么表达作用？

3.文章第二段文字主要运用了什么抒情手法？其中的画线语句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情感？简要分析。

4.结合语境,解说“它空在那儿，似乎比我还空”一句中两个“空”的含义。

5.“可是……奇迹出现了”一句中的“奇迹”具体指的是什么？作者为什么认为它是“奇迹”？

6.蜘蛛在信箱里拉网，也被作者看做是“寂寞创造诗”。请你从文中找出既能表达作者对信箱一往情深又富有诗意的语句。

7.文章结尾写道：“昨夜”忽然梦到的那“许久以前的情景”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梦境。”为什么这是作者最美的梦境？

参考答案

1.（1）没有信件的信箱。（2）反映了作者与朋友失去联系后空寂的心境。（3）表达了作者对朋友的牵挂之情。

2.作者把亲友的来信比喻为“天空”、“泥板”，除了用以形容信封的颜色以外，还可以使读者由这两个词展开联想，体会到亲友的信其实联系着“我”的另一个广阔空间，亲友的信往往朴素而且充实。

3.这段文字主要运用了借物抒情的手法，即借空信箱内种种有关的事物，抒发作者不见来信的失望和对远方友人的思念。

文章第二段中的画线语句表达了作者面对“空信箱”的失望情绪，信箱里有“几团柳絮几片落花几个干卷的叶子”，有“洁白的雪深暗的雨点”，有时甚至还有“蒲公英的种子”，可是唯独没有信，作者是多么失望啊！

4.“它空在那儿，似乎比我还空。”前一个“空”指的是信箱中没有信，是具体的“空”；后一个“空”指“我”因没有收到信而感到精神与情感上的空虚、失望，是抽象的“空”。两字连用，行文活泼而有趣。

5.“奇迹”指的是下文所写的美丽景色，即“夕阳打投信孔照进来”，“先是在长条形洞孔迷蒙灿烂地留连一会儿，”然后“把满地青苔照得鲜碧如洗，”“随后这光就沿着墙根一条砖一条砖往上爬，”“几只蚂蚁也停在那里默默享受这世界最后的暖意和光明。”后来，在不知不觉中“这光变得渐细渐淡直到无声无息地熄灭”。

作者所以要称之为“奇迹”，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在无信的岁月中，信箱还依然能给他以安慰。

6.金色的船，银色的渔网，一层网一层船（或：船形的黄叶子全在一斜一直、一直一斜来回扭动，一如五线谱上甜蜜的旋律，无声地响起来）。

7.本文是借“空信箱”来写作者生活中的一段遭遇，末段作者梦中所遇的那个情形，又正是作者结束厄运，恢复与外界通讯交流的那一刻。由于它对作者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作者在回忆往事时，认为那是他“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梦境”。

同时，梦境中出现的情景是终于收到了盼望许久的朋友来信，这个情景让作者空寂的心得到慰藉和满足，所以这个梦境就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