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军旅小说对英雄性的开掘与表现
2008-03-12徐亚东
徐亚东
摘 要:新时期的军旅小说主要通过军人与自然的冲突、军人自身多重角色的冲突以及商品化浪潮对军人精神世界的冲击来完成对和平时期军人英雄性的开掘与表现。在这些多样的冲突中,审美的最终旨归都指向军人为“大我”而牺牲“小我”的奉献精神。军旅作家们也正是在军人乐于奉献和勇于牺牲的叙事中,凸现了军人人格的崇高、伟大等英雄性品格。因此,这种英雄性的表现体现出鲜明的道德审美价值判断特质。而这种英雄性审美的道德表现,正是传统英雄话语和革命英雄话语英雄性审美表现的主导审美追求。就此意义而论,上述英雄性的审美表现,充分说明了当代军旅作家对传统英雄话语和革命英雄话语英雄性的继承。
关键词:军旅小说;英雄性;冲突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1—0234—03
就军旅小说的英雄主义叙事而言,战争无疑是表现英雄主义最集中也是最直接的场所。在战争的舞台上,军人个体生命的能量,个体人格的坚韧、顽强、崇高等英雄性品格,在激烈、尖锐的矛盾冲突中,不仅被彻底地照亮,而且也被充分地激活。军人身上所体现出的叱咤风云、纵横疆场、笑撒热血的无畏气概和豪迈激越的壮烈情怀,在硝烟弥漫的火光中,伴着金戈铁马的鸣响,飞扬在人类精神的高空。没有一种冲突能比战争所建构的生与死、血与火的尖锐矛盾冲突更能彰显军人人格的崇高和伟大。与战争中的军人相比,和平时期的军人所面临的矛盾冲突的对立性、尖锐性程度虽然有所下降,但更具复杂性和多样性特征。尽管考验军人意志、军人品格、军人职责的矛盾冲突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但军人职责所要求的牺牲、奉献精神并没有随着矛盾冲突的性质改变而发生质的变化。和平时期的军人以一种漫长的、默默无闻的方式坚守着军人职责,奉献着青春乃至生命。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军旅小说创作,正是在军人所面临的多样冲突中,完成对和平时期军人英雄性的开掘与表现。
一、在军人与自然的冲突中开掘、表现英雄性
当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一大批军旅作家把审美视角投向南疆那场短暂的局部战争,表现当代军人的英雄主义精神之时,一些军旅作家却把审美视点对准那些驻守、战斗在西部边陲的边防军人的生活。他们在对这些边防军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中,吟唱出一曲曲略带苦涩味的英雄主义赞歌。他们与南线战争那种气势磅礴的英雄主义颂歌,一同奏响了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军旅小说英雄主义的雄浑交响乐。有论者在论及新时期的军旅作家时指出:“在反映和平时期军营生活画面中比较注意揉入地域文化色彩的军旅小说家有东北的刘兆林和西北的‘三李一唐。”①“三李一唐”都有“生于西北、长于西北、戍边于西北”②的生活经历,这种生活经历不仅仅使他们对在冰山、大漠、戈壁等严酷环境中生存的军人生活有着深切的体悟,为他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创作素材,而且也给他们的创作涂抹上一层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有人据此将这种创作称为“西部军旅小说”③。
驻守西部边陲的军人,大都生活在极端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这种环境时常向他们发出死亡的威胁和挑战。这种与大自然的对抗性关系,严厉地挤压着他们的生存意志,拷问着他们的军人品格,检验着他们守护军人职责的毅力和坚韧性程度。西部军旅作家正是在强化这种对立性的矛盾冲突中, 凸现军人的主体性精神力度,表现他们的英雄性品格。唐栋在《雪线》中充分地描绘出驻守喀喇昆仑山边防哨所的军人们面临的严酷自然生存环境:“三个月前,一连数天的狂风暴雪,严严实实地封闭了喀喇昆仑山,哨卡成了‘与世隔绝的雪海孤岛。”“哨卡上冬菜贮备工作没来得及搞完就被断了路。不少人患了维生素缺乏症,头发脱落,指甲凹陷,皮肤干裂……。”即便是这样严酷的生存条件,也丝毫不能动摇他们对军人职责的坚守与守护。战士汪哈哈因训练疲劳,患上高山昏迷症,被送到山下的医院,病情好转后,他拒绝了田护士的好心帮忙(田护士通过关系安排他到基地后勤处)偷偷地跑回哨卡。暴虐的暴风雪更是时常袭击巡逻值勤的战士。当班长关长顺受命带领六名战士去寻找巡逻日志时,恰逢春天的暴风雪。“一阵呜呜轰轰,如万马奔腾,嘶啸着……。随即漫山遍野卷起一团团白色的气流,旋转着,翻滚着,把雪沫扬起老高;雾变得浓了、黑了,眨眼间跟变魔术似的遮照了整个空间。”面对肆虐的暴风雪,他们没有丝毫的胆怯、退缩,而是以军人特有的精神品格和高度的责任感,坚决地踏上找寻之路。关长顺由于“五年的高山缺氧生活,使他的体质下降的很厉害”,加之过度的劳累和供氧不足,累得吐血的他被迫留在一处冰岩处。当战士们找回日志时,即将回家结婚的他却站成了“一根冰柱”。“就像一尊洁白晶莹的汉白玉雕像,稳稳地矗立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他用自己的身躯为战友们竖起了一道路标,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履行了一个军人的神圣职责。
在军人与自然冲突的层面上,在自然所设置的生存苦难中,通过军人对苦难的抗争,表现军人人性的坚韧顽强以及军人在自觉承担苦难时所显现出的昂扬、乐观、向上的精神力度,以凸现他们的英雄性品格,是西部军旅作家英雄性开掘与表现的主导审美追求。军人在与自然所代表的“绝对意志”永不妥协的对抗中彰显出的人性力量和乐观主义精神使这种英雄性具有了超越悲剧英雄性的悲情意蕴而体现出悲壮的色彩。
二、在军人双重角色的冲突中表现奉献、牺牲精神
军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军人。人从本质上讲是“社会关系的总和”④。军人对于父母来说,他们是儿子,对于妻子来说,他们是丈夫,对于儿女来说,他们是父亲。但作为军人,他们又是保卫国家的战士。“军队的这种特殊性,决定了它的成员——军人只有站在维护全社会共同利益的高度去工作、劳动、奉献和牺牲,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尽管这种方式不是军人所独有的,但是,军事职业的这一特点决定着军人的奉献、牺牲必须是更加自觉、无私的,这正是‘军人的真正含义。”⑤正是由于他们既是普通人,又是特殊的人,所以,一个普通人所应承担的责任与军人对国家、对社会应尽的战士之责就形成了矛盾冲突。
朱苏进的《射天狼》正是在主人公袁翰所面临的双重角色冲突层面上,表现了和平时期军人的牺牲、奉献精神。袁翰作为一个普通人,有着自己不可改变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先天般地划定了他的个人社会角色:儿子、丈夫、父亲。他要履行他一个普通人的责任,就势必要与他作为军人的职责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冲突。而他要尽一个军人的责任,也必然要抛弃作为一名普通人应承担的责任。按人之常情,当他接到双胞胎女儿病危的电报消息时,他应该回到妻子的身边,安慰妻子,照料女儿,尽一个丈夫、父亲的应尽之责。然而,作为一名军人,他又不能离开他的连队。作者正是在这种悲剧性的矛盾冲突中,渲染了主人公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军人双重角色冲突的结果。面对这两种角色职责的两难选择,袁翰最终选择了军人角色的职责而放弃了他作为普通人应尽的职责。从表面上看,他的选择是违背人性的;但从深层看,他的不合常情恰恰鲜明、深刻地显示出和平年代军人崇高的精神品质和无私奉献精神。尽管这种牺牲、奉献不是以生命为代价,但它对军人情感的考验、撕裂,对军人心灵的挤压并不逊色于战争年代的军人。正是立足于军人是普通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基点上,所以作者将军人的这种本质揭示得越充分,将他们的牺牲、奉献精神揭示得越痛苦,作品越具有艺术震撼力。从军人角色冲突的层面上,表现和平年代军人的牺牲奉献精神,在其他军旅作家的创作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现,而且大都沿袭着朱苏进的模式,但有些作家则力求有所拓展。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军旅作家大多从军人社会角色的责任与军人角色的责任冲突层面透视、表现和平年代军人的牺牲奉献精神,那么,“新生代”军旅作家在20世纪90年代的创作则超越了这一模式。其超越之处就在于,他们剥离了军人的社会属性而关注军人的个体生命角色,并在军人个体生命欲望与军人角色所必须遵守的军规冲突层面上,表现军人的精神品格。从关注军人的社会角色到关注军人个体生命角色的位移,其背后有着社会文化的原因和现实的依据。在20世纪90年代社会转型所建构的多元文化语境中,个体价值的合法性地位得到充分确认。尊重个体生命价值、张扬自我个性正是现代意识的主要内涵。“新生代”军旅作家具有更为强烈的现代意识。
军人和普通人一样,也有爱的渴求、性的萌动,这是军人作为普通人个体生命意识的最正常的体现和表达。但作为军人,部队钢铁般的军规、军纪却不允许这种正常的生命欲求随意泛滥。“战士谈恋爱,可以说是当今军营最难以容忍也最容易发生的问题。战士在恋爱中所表现出自然生命的强盛和自由享乐的陶醉,可以中断甚至毁灭他最终对于军人角色的确立。”⑥因此,军人个体生命角色与军人角色构成了尖锐的、深层的对立冲突。“新生代”军旅作家吴勇在其小说《承受与回避》中,让他的主人公戈扬遭遇爱情,在戈扬个体生命本能欲求与其军人角色的冲突以及由此带来的情感痛苦折磨中,表现当代军人的精神品格。戈扬与通信兵胡娜相遇,两颗年轻的心灵由于彼此的好感擦出了爱的火花。他们由相识、相知到相爱,最终进入了爱情的天地。当他们走入爱情,也就走向了个体生命角色和军人角色冲突所构成的两难选择夹击中。戈扬的“本我”时刻在提示着他,不要压抑自己的生命欲求,引领他走向爱情;而“超我”又时刻在警示着他,你是军人,军规、军纪无情,要遵守纪律。因此,尽管和胡娜相爱,但在白天,他却刻意地掩饰着一切,尽量避免因流露蛛丝马迹而使人产生怀疑。而在黑夜里,他又要承受生命意识所唤醒的生命欲求的折磨。他的情感痛苦就在于:追求爱情、忠于爱情必须以违背军人的职业道德、放弃军人职责为代价,甚至还面临着自身毁灭的危险。而忠于军纪,虽然坚守了军人角色所规定的职责,但又是以个体生命价值的丧失为筹码。戈扬最终遗弃了个体生命角色而回归到军人角色的位置,体现出当代军人牺牲自己情感、战胜个体自我欲望的崇高精神品格。“这种关于生命欲望和职业规范激烈对峙的出色描写,不仅对军人角色确立中回归生命的压抑和忠诚职业的艰难做了深层的揭示,同时也对军人战胜角色转变及确立过程中各种生命诱惑的牺牲奉献精神做了深层面的开拓。”⑦就此意义而论,在军人个体生命角色与军人角色冲突中,描写与表现当代军人的英雄性品格,是对此前创作的一种拓展和超越。
三、在商品大潮中表现当代军人的精神风貌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已彻底拉开,尤其是90年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方略的提出和全面实施,使中国社会的转型步入了快车道。社会价值观念的商品化诉求在迅速瓦解、颠覆传统价值观的同时,也逐渐成为社会的主导价值观。这也迅捷地拉大了军地两地间的距离,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军队和地方出现了鲜明、强烈的巨大反差。“军队是一个特殊的利益集团,具有生产利益和维护利益的双重职能。”“军队作为一个利益生产集团,并不直接生产物质利益本身,而是生产全社会的安全利益。这种生产方式往往是以自我牺牲为代价的。”⑧军营之外,则是飞速变化的商品化大潮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多元价值观取向。这不仅对相对封闭的军营构成巨大的挑战,而且也挤压着军人的精神生存空间,拷问着军人的精神价值追求。在商品化大潮中,当代军人以何种姿态应对挑战?体现出怎样的精神样态?对此问题,广州军区的军旅作家们以其身处沿海特区的区位优势和对军地反差最大的特区生活的深切体验,迅捷地展开了探索,出现了一批所谓的“特区军旅文学”作品。
就“特区军旅文学”创作而言,它体现出一个鲜明的特征,即以商品化大潮为背景,透视商品化浪潮中当代军人的精神世界,表现他们的精神风貌。“军旅以其严明纪律、崇高的奉献精神为特色。而特区生活则是以缤纷的形态、炫目的变化、既有付出也有享受、既有奉献也有索取而引人注目的。”⑨正是以这种巨大的反差为基点,一些作家在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上,以军人坚守军人职责,牺牲“小我”利益的价值选择,凸现当代军人的崇高品格和无私奉献精神。《霞飞霞落》中的刘富喜驻守在一个“天宽、海宽、岛小、人稀、缺水、缺电、缺菜、缺生趣”的南海小岛上,默默地履行着军人的职守。他的家乡在商品化大潮中,已走向富裕。他十分钟情的女朋友屡次劝他转业回家挣大钱,并亲自来到岛上劝说。面对这种军人价值观和商品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的选择乃至爱情的选择,他选择了军队和国家的利益而放弃了个人的利益,依然留守海岛。他的这种选择,鲜明地表现出当代军人的自觉牺牲精神和无私奉献精神。正是在这种冲突中,体现出当代军人的精神风范。
另有一些军旅作家,虽然也是在两种价值观冲突的层面上,走入军人的精神世界,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军人的精神内涵已表现出新的特质。在《卡拉OK》中,孙泱叙述了生活在特区里一个连队的故事。连队接到上级命令,要他们为独资外商企业站岗放哨。开始,放哨的官兵都带有极大的抵触情绪,认为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保护资本家的利益不是他们的职责。但在新的历史环境中,经过痛苦的观念斗争,他们终于迈出了艰难的一步,去履行新的时代赋予他们的新的使命。军旅作家何继青在谈到如何表现特区军人时论道:“不在于特区军人身上多了什么,不在于战士也敢去喝早茶,也不仅仅在于战士驻进了特区的楼房,不在于外部生活环境,更多更重要的是人的观念的变化……。”⑩这种表现当代军人主动认同现代价值观的观念变化,在凸现出当代军人可贵的历史主动精神的同时,也为当代军人的形象注入了鲜明的时代性蕴涵。
无论是在军人与自然、军人自身多重角色的冲突上,抑或是商品大潮中,开掘、表现军人的英雄性品格,其审美的最终旨归都指向军人为“大我”而牺牲“小我”的牺牲、奉献精神。军旅作家们也正是在军人乐于奉献和勇于牺牲的叙事中,凸现了军人人格的崇高、伟大等英雄性品格。因此,这种英雄性的表现也就体现出鲜明的道德审美价值判断特质。而这种英雄性审美的道德表现,正是传统英雄话语和革命英雄话语英雄性审美表现的主导审美追求。就此意义而论,上述这种英雄性的审美表现,充分说明了当代军旅作家对传统英雄话语和革命英雄话语英雄性的继承。
注释
①②朱向前:《军旅文学史论》,东方出版社,1998年,第60、61页。③参见丁帆:《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④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8页。⑤⑧张明庆:《军事社会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92页。⑥⑦薛胜利:《军旅文学新生代追求——从生活层面或理想层面走进士兵》,《昆仑》1995年第6期。⑨崔洪昌:《关于“特区军旅文学”的思考》,《解放军文艺》1990年第1期。⑩《特区·军旅·文学形象——广州军区“特区军旅文学”对话》,《文艺报》1990年3月3日。
责任编辑:采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