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文化与《老子》
2008-03-12尹振环
摘 要:《老子》,是史官向侯王献上的“南面术”。汉文帝离古《老子》最近,而且离战乱最近,所以,他不是用笔墨,而是用自己一生的言行为《老子》的“南面术”作注疏的。后来的唐玄宗,生长于贞观盛世之后,他对《老子》的御注御疏则更多的是从东汉以来的重生、贵生、养生、修身方面来理解的,实是对《老子》重大的负面的修改。不同时期的帝王对《老子》的不同态度,充分折射出了帝王文化与《老子》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帝王文化;老子
中图分类号:B22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1—0172—05
始初,《老子》是史官向侯王献上的“南面术”。汉文帝离古《老子》最近,而且离战乱最近,所以他不是用笔墨,而是用自己一生的言行为《老子》的“南面术”作注疏的。后来的唐玄宗,生长于贞观盛世之后,他对《老子》的南面术虽然也有所理解,但更多是从东汉以来的重生、贵生、养生、修身方面来理解《老子》,所以他用笔墨为《道德经》作御注御疏就大不同于汉文帝了,而且对《老子》作了重大负面解读。下面比较一下汉文帝与唐玄宗两位帝王的《老子》注,看看《老子》对于帝王、以及帝王文化对于《老子》的影响。
用自己的言行为《老子》作注的汉文帝
汉文帝生于汉高祖三年,成长于天下刚离战国战乱及秦的多欲政治苦海之际。秦亡与战乱带来的目不忍睹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君臣俱欲无为,天下晏然”。所以汉文帝对于黄老之学,尤其是《老子》体会至深,不敢忘谦卑,亦不敢忘节俭,视民如伤。这就是汉文帝能以自己的言行为《老子》作注的历史大背景。公元前179年,文帝初即位,向西面辞让三次,向南面辞让二次,四次称“寡人不佞”,“寡人不敢当”。如果只认为它是种礼让形式、含有作秀成份,那是不够的。它的确体现了《老子》“谦谦”之教。而在即位当年,做的第一件善事就是废除一人有罪、家人收为奴隶及其它相连坐的法律。应该说,这是大快人心的事。
就在这一年十一月,接连发生了两次日食(一说月食)。文帝认为这是“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以灾,以诫不治”的,所以引发了他的“自我批评”:“下不能理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他决定:一令大家都来想想我有哪些“过失,及见、知思之所不及”,原原本本告诉我;二是推举“贤良方正能极言谏者”,以匡正我的不及;三是务必减轻徭役和费用,以便民众;四是虽然不能“罢边屯戍”,但缩减某些军队,将多余的马匹装备拿给驿站。虽然日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事,汉文帝却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可谓将《老子》的谦下以及“受邦之诟,是谓社稷主;受邦之不详,是谓天下王”,做得到了家。
第二年(公元前178年),汉文帝又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他说“农是国家的根本。举行藉田典礼,我亲自领导耕种,以供给宗庙祭祀。”同时决定“今年田租之半”,即三十税一①。第二件,废除诽谤妖言罪的法律。他的根据是“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设有进善言之旌),诽谤之术(下非上之木柱),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而诽谤妖言罪的恶果是“使群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以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所以不仅这个“诽谤妖言罪”的拑口律要废除,同时对于百姓间或诅咒君上,后来又互相揭发,官吏以为大逆不道的,或者有其它下非上言论的,从此以后听由它去,不要治罪。也就是要彻底开放口禁。秦以来的以腹非、巷议治罪不复存在了。比起秦始皇时的焚书坑儒,这件事可以说是划时代的大事。
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又有三件事被彪炳史册。其一是废除“秘祝”之官、之制。这种官制的任务就是专门“移过于下,国家讳之”。文帝说:“盖闻道,祸自怨起,而福由德兴。百官之非,宜由朕躬”,哪能嫁祸于下、于人?岂不彰显我的‘不德吗?其二是这年的五月,齐国太仑县令淳于公有罪当受刑罚,逮捕关押在长安。他有五个女儿,而无儿子,当他被捕押之时,埋怨生女不生男,骂他的女儿们不管用。他的小女儿緹萦听了很伤心,随父到了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洁公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身,虽复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臣愿没入为官婢,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达汉文帝,天子怜悲其意。下诏说:听说有虞时代,是用有差异的衣服、冠巾等物饰来表示刑罚的,使民众知耻不犯法,现在却用断肢体、刻肌肤等各种各样的肉刑,使受罚终生不止,“何其痛楚不德也!”因而要“除肉刑”。在汉文帝时期,这个解除令是算数的,生效的。总的是:文帝时“断狱数百”几至致于无②。“秦断狱岁以千万计”,怎能与之相比呢?不过它没有妨碍对个别案例曾施“夷三族”之刑。其三,不再是以前两次“减田租之半”,而是“除田之租税”。并且在这之前,文帝两次下诏,重申“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道民之路,在于务本”。在中国古代,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事。
十四年春(公元前166年),文帝又有一番话:我主持祭品以事奉上帝和宗庙以来,已经十四年了。以不敏不明之身的我而长久抚临天下,甚感自愧。“昔先王远施不求其报,望祀不祈其福”……听说祠官向神祈福,皆归福于我,而不为百姓祈福,我很感惭愧。以我这不德的人,躬享独美之福,百姓不在其内,是加重我的不德呀!不要这样祈福吧。又过了两年,因为匈奴为害边境,杀了许多官吏和民众,民不安生,文帝又再次责备自己“不明”,“不能远德”、“德薄”、“不德”。并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公元前158年,天旱且遇蝗灾。为此,文帝令诸侯不要入贡,废弛山林川泽的禁令以利百姓,减少自己的“服御狗马”,裁减吏员,散发仑库之存粮以赈贫民。
文帝即位二十三年以来,“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盗,有不便,辄弛以利民”。他经常穿粗糙的织物,命令宠幸的慎夫人,衣服不得拖至地面,用的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更重要的是:文帝“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所修陵墓“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这些与秦始皇动用七十万民力修骊山,穷奢极欲的装饰相比,可谓天上地下。这种种无为、无欲、无事(不生事扰民)、以德化民的结果是:“海内殷富,兴于礼义。”粮价由战国时的“石三十钱”,秦始皇的“米石千六百”,汉初的“石粮万钱”降至“石十余钱”,由此可以想见殷富的程度。
公元前157年,文帝驾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遗诏谴责“厚葬破业,重服以伤生”,对如何薄葬,如何不要因为自己的死而伤害百姓的生活、生产方面,以及让宫中夫人以下七个等级的宫女回家再嫁的事,都一一作了具体布署,嘱托臣下千万别“重我不德”(这之前,他也将惠帝、吕后时的宫女放回家)。同时依然承认“朕既不德”,可谓死而不忘谦、不忘俭、不忘便民,不忘美女宫人重过人间生活。
文帝对于匈奴的侵扰和对个别侯王的叛乱,以及重大的欺诈行为,并非“无为”,比如对匈奴,就三次发兵征讨,甚至要御驾亲征,“群臣谏,皆不听。皇太后固要(坚决阻止),帝乃止”。十七年,新垣平诈令人献“人主延寿”之玉杯,使文帝更改年号,但后来发觉受了欺骗,于是新垣平被施以“夷三族”的重刑。总的说,对匈奴,对内乱,以怀柔为本。
可见,汉文帝一生是在为《老子》的重要部分作注的:
第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从不以德自居、更不以德自大、自利、自骄;
第二,德的纯一、无私与一贯,汉景帝谓之“不私其利也”;
第三,时刻提醒自己的“不德”、“薄德”、“不能远德”。即老子的“自谓”“自名”孤、寡、不穀;
第四,立于反弱,以愚自处。不自是、不自伐、不自见、不自矜,看不出文帝的固执己见,自以为是、自高自大、自我夸耀。而是以谦下为本;
第五,将“慈、俭、不敢为天下先”,而又敢为天下先,做得恰到好处;
第六,重农。文帝多次重农言论,可能与他读到的《老子》是楚简《老子》中的“给人事天莫若穑”——富足人民事奉上天,没有比务农更为重要的。而不是今本《老子》的“治人事天莫若啬”有关;
第七,开放口禁,以百姓之心为心;
第八,力行了老子的“我无为(无私为),我无欲(功名欲),我无事(不以一己私事扰民),我好静,而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朴”;
第九,承担国家一切不吉不祥的责任,反求诸己。
总之,《老子》“南面术”中的谦柔、立于反弱等的政治道德,约束王者权力的一系列说教,充分体现在汉文帝一生的言行中。不过,中国历史上又出现了几个类似汉文帝的帝王呢?极为罕见。
唐玄宗对《老子》的两大负面“贡献”
唐玄宗是唐王朝的第六代帝王,虽然也是出身于帝王之家,但他生长于太平盛世,隋的败亡已经过去快一百年。隋亡的教训他自然知道,但对于他来说印象更深的是宫闱政变。从其祖母武则天失权起,至先天二年(公元712年)玄宗即位,七年间,六次政变,五易皇位,帝后宫妃,公子王孙,将相大臣,多有惨死。他即位之后,任命姚崇为首相,即着手协调统治阶级内部关系,稳定政局,改变武后时期的深刑苛法,以及唐太宗后期屡兴边功、滥用武力的弊端,让民休养生息。禁止外戚宦官干预政务,皇亲不任高官,近臣犯罪一概绳之以法,杜绝进献之风,停止大造寺观宫殿劳民伤财的作为,允许甚至鼓励谏臣犯颜逆鳞,进嘉言。从而拉开了“开元之治”盛世的大幕。接着唐玄宗将注意力转向意识形态方面。他开始为《孝经》作注,他的意图很明显,用意识形态上的“孝”作为治理天下的一个重要手段。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老子》。唐代对老子的尊崇,始于唐太宗李世民,他自认自己是老子李耳之后。唐高宗乾封元年(666年),帝亲往亳州老君庙拜祭,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678年下诏《道德经》为上经。唐玄宗发现《老子》对于治国、安民、稳定统治阶级内部与被统治阶级很有用,所以他比唐太宗、高宗对《老子》更情有独钟。开元十年(公元722年),玄宗诏曰:“老子道德经宜令士庶家藏一本。”开元二十三年,玄宗亲自注疏《老子》后③,群臣奏请:“四海同文,一辞宁措”,“许之”。这一来唐玄宗开始对于《老子》作出了两大负面“贡献”:
第一大负面“贡献”。是用行政力量固定了《老子》颠倒的结构布局与一些错误的文字。天宝元年四月,唐玄宗专门下了《分道德为上下经诏》。诏曰:
化之原者曰道,道之用者为德,其义至大,非圣人孰能章之?昔有周季年,代与道丧,我列祖元元皇帝,乃发明妙本,汲引生灵,遂著元经五千言,用救时弊,义高象系,理贯希夷,非百代之能铸,岂六经之所拟?承前袭业人等,以其卷数非多,列在小经之目,微言奥旨,称谓殊乖。自今以后,天下应举,除崇玄学士外,自余所式道德经宜并停,仍令有所司更详择一小经代之。其道经为上经,德经为下经,庶乎道尊德贵,是崇是奉。(《册府元龟·帝王部·尚黄老》或《全唐文》卷三十一)
此诏除了指出道为原、德为用及《道德经》在应举(试)中的地位外,还指出《道德经》的“称谓殊乖”,所谓“殊乖”,即《道德经》除了一种道上德下的本子外,还有另一种德上道下的本子,并且古老的韩非所据本、严遵本、王弼本④等等。也是德上道下的篇次,所以唐玄宗认定为“称谓殊乖”。所以这才引出了唐玄宗专门下了此诏,以统一《道德经》的篇次。1973年出土了《帛书老子甲乙本》,它证明了古本原貌确实是德上道下的。虽然刘向定著《老子》的文字与篇章,也可能是道上德下的,但它只限于宫廷、国家藏书阁。民间还不可能统一,只能各行其是,唐太宗却用“圣旨”——最权威的行政力量,正式并彻底统一固定道上德下的篇次,及某些错误分章,而且其“一辞宁措”,也固定了许多尚有问题的错误文字。这一举措,似乎小事一桩,其实不然,仅从颠倒篇次来说,它大大模糊了《老子》的⑴结构布局,⑵由浅入深的说教思路(从异常深奥的“道可道”入手),⑶说教的重头部分(“德”的部分),⑷更要命的是将《老子》的序言总结语完全掩盖了,因为先秦之序、之总结语,置于书末,篇次颠倒,序言与总括的话就不见了。这是唐玄宗对《老子》的第一大负面“贡献”。如果唐玄宗不用“圣旨”统一篇次、分章、《老子》的文字,让民间各行其是,那么,《老子》恐怕不会遭到如此大的误解,对历史的贡献会是另样的。
第二大负面“贡献”。将《老子》进言对象由“侯王”转向臣民,由“南面术”转向“人生哲学”、“生命智慧”。应当说,唐玄宗为《道德经》所作的注疏,不乏对南面术的真知灼见。比如对“反者道之动”,注曰:“此明权也。反者取其反经合义时者是圣人行权,行权者是道之运动,故云反者道之动也”。对“弱者道之用”,注曰:“此明实也。柔者取其柔弱雌静者,是圣人之道常用,故云弱者道之用。”唐玄宗所谓的“圣人”即君王,显而易见,他不仅把它理解为君道,而且指明人君要立于反弱,守雌守柔,这比今人认为它是“自然界事物的运动和变化所依循的规律”要正确百倍呵⑤!又如对五十二章的“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注曰:“爱悦也,目悦色,耳悦声,六根各有所悦,纵则生患,是故塞之不纵六根爱欲,则祸患之门闭。”自然“开其悦,济其事”,则是“开张六根,纵其欲,常有祸患,终身不救”。用高亨的话说,这是一种“圣人临民之术”,玄宗的理解应该说超过许多今人。但是,作为御注御疏,难免有所讳,有所转移,有所替帝王增色。比如:“上德不德”,玄宗注为“上古淳朴,德用不彰”。完全将上德推到“上古”,绝口不提当今之君上如何“上德不德”。又如老子倡导侯王要“自称”“自名”孤、寡、不穀,即称呼和认识到自己的为政对于人民的无德、少德、不善。唐玄宗之注也说明他“非尊荣之称”、“当须谦卑,守柔弱”,但这个称谓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只好讳而不言了。这些是“有所讳”。又如《老子》的“国中有四大,王居其一”,自然玄宗不能用“人居其一”来代替“王居其一”,而且注曰:“王者人灵之主,万物系其兴亡”,不仅是人主,而且是“人灵”和万物之主,而且将政治领域的“国中有四大”,定格为“域中有四大”,其疆域由政治之“国”扩大到政治以外的天上地下的自然界:“域”。这些就是站在维护帝王利益立场上的“有所增益”。而更重要的是大大转移《老子》的进言对象。把《老子》的君人南面术,改造成为人生哲学。
不过这里需要再次弄清楚:《老子》究竟是对谁的进言?应该说《老子》进说对象是“上”——“圣人”、“侯王”、“人主”、“天下王”、“社稷主”等为政者。五千言老子,“圣人”一词凡二十五见;“侯王”、“人主”指君上之“上”之类词句凡二十二见;只有圣人、圣君方敢当其称的“我”、“吾”,凡二十四见;再就是“为天下”、“托天下”等“天下”之词,凡六十三见。这三项共计三百一十余字,占全书百分之六。可见老子的进言对象及所进何言了。他关心“天下”大事,幻想侯王之治变成圣人之治。下面再来看古今第一流学者的高见。其一,《汉书·艺文志》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术也。”后面的克己、能让、谦谦等,可以说完全是指《老子》之主张。这里班固一点也没有理会《庄子·天下篇》对于老聃学说的概括,因为《庄子》一书,根本没有南面术,而班固则是根据入世干主来评介《老子》的,并且它为历史实践所证实。其二,已故张舜徽教授说:“自汉以上学者悉知‘道德二字为主术,为君道,是以凡习帝王之术者,则谓之修道德,或谓之习道论。”甚至说“周秦诸子以帝王术为中心”。“道论二字,可说是道家理论的简称,它的具体内容便是君人南面术”⑥,这话深刻而精彩。其三,李泽厚先生的说法稍有不同:“先秦各派哲学基本上都是社会论的政治哲学,道家老学亦然,《老子》把兵家的军事斗争上升为政治层次的‘君人南面术,以为统治者的侯王‘圣人服务,这便是它的基础含义。”⑦可见古今学界泰斗认定《老子》是史官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向侯王献上一套“南面术”的。对此,玄宗也是心领神会的,比如不尚贤、愚民、抑智等等权谋方面,他的注疏非常精到。但他却将《老子》约束侯王的政治道德,尽力引向人臣与人民。比如他注《老子》的“不自见”为“人能不自见(显示)其德”,注“不自是”为“人能不自以为是”,注“不自伐”为“人能不自伐”⑧。这种完全转移到“人”上,也许是受《太平经》、《老子想尔注》的影响,所以根本不向帝王方面引导,丝毫也不接触君王的自以为是、自夸、自大,会带来何等大灾难性的后果。帛本证明古本《老子》序言章为今本三十七章。它说:“道恒无名,侯王若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无名之朴,……夫将不辱。”也就是告诫侯王要安守无名、勿求名求辱,但是玄宗不取“道恒无名”,而取“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这一来侯王不是安守无名了,而是守住像天、像大自然那样的“无为无不为”了。这已是荒唐的拔高。而接着对“化而欲作……”的注则是一个大转移:“人即从君上之化,以无为清静而复欲动作有为者,吾将以无名之朴而镇静之”。“人君以无名之朴镇静苍生”⑨。这一来完全转移到别的“人”和“苍生”上来了,而独独少了《老子》进言的主要对象:“侯王”。看来,在玄宗头脑里,是不存在《老子》约束君王的政治道德与政治权力这一说的。
唐玄宗如何把南面术的《老子》转移为人生哲学的《道德经》,集中体现在他的《通微道诀》。开元十年,他下诏“《道德经》宜令士庶家藏一本。”看来这一条还难以完全办到。五千言《道德经》对于士庶之家,还是嫌长了,而且它也太难懂,更重要的是其中有许多不适宜“士庶”们知道。所以唐玄宗又撰写了不足三百字的、文字流畅、短小精悍的《通微道诀》(以下简称《道诀》),集中体现了他如何将南面术的《道德经》转化为人生哲学的。
首先,他首创了人与道的关系理论。《道诀》以母子关系为喻进行说明:“人者,道之子;道者,人之母。”把道比作母亲,把人比作道的孩子。所以,人应该像亲近母亲那样尊重亲近道,反之,“子不知母,谓之不孝;人不识道,谓之至愚”。他还进一步用鱼水关系来形容人与道的关系,《道诀》中说:“鱼在水中,水为鱼命;人在道中,道为人生。道去则人亡,水竭则鱼困。”道成了人的生命要素,有没有道变成生死存亡的大事。这种结论不见于《老子》。自然属玄宗首创。他极力倡导臣民“守道、合道、履道、蕴道、体道”。至于帝王如何守道、履道,那人们就别操心了。
其次,他提出十条修道之纲。第一,道的教义既不同于佛教,也不同于儒教、道教,《道诀》简括浓缩为所谓“无为之教”,“弃无为之教,别云修善”。“无为”是《老子》的一味重药,专治世袭侯王“有为”的。因为侯王有为会引发出种种祸患与灾难。在这里,唐玄宗将“无为”一股脑转移到臣民身上去了。全民族修炼“无为”能修出什么善果?可想而知。第二,修道的关键在于修心,而修心的关键在于静心,而静心就是使心空寂下来。《道诀》的最后又再次呼吁“尔当慎汝身,洗尔心”。“吾好静”、“吾无事”是《老子》针对侯王好折腾,因而扰民、害民、灾民才开出的另一重要方剂,这里原封未动又转送给臣民。第三,修道应该从人自身去修,即所谓“大道坦坦,去身不远。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如果离开自身去寻觅道,那只能是“背道求道,从迷至迷”。他为此大声哀叹:“不知即身以求道,而乃徇福以丧真,何其误欤?”《老子》说的是要将善于建立、善于保持的原则修之于身、家、乡、天下,《道诀》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第四,修心必须建立在“去万恶,增万善”的基础之上,“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第五,唐玄宗还强调修道一定要勤奋努力,不能懈怠。他把勤奋努力者称为“上士”,而把懈怠者称为“下士”,认为“上士能勤行,下士惟大笑”,他认为所有人都“可为勤行之士”,并在《道诀》中三次呼吁“尔其勖(勉)哉”。《老子》的上、中、下士,指三等知识分子,这里转移得文不对题。第五,“不益己,不损物”。第六,对内知足,对外不贪,他大力提倡“少私寡欲,夷心注元”、“常取不足,勿求有余”。认为“物足者,非知足。心足者,乃知足。心若知足,此足则常足矣”。第七,“内保慈俭,外能和同”。侯王慈、俭变为温饱不足民众的慈与俭。第八,“善本破恶,不合邀名;施本济人,不合求报”,唐玄宗以最高统治者的身份告诫众生:“今将告以元言之首,施勿求福,而福自至;斋勿贪功,是谓有欲。”这里又将《老子》告诫侯王“无名”、“无欲”,因为侯王求名求荣取誉,会给国家与人民带来奇灾大难,把此无名之教转让给臣民。第九,“柔弱为趋道之津,诚敬乃入真之驭。”意思是说,柔弱为趋向道的渡口,诚敬为进入真的车马。柔弱更多的是从抑制臣民的角度来讲的,而诚敬则更多的是让臣民推崇他人的角度来讲的。《老子》的“贵柔”是指君王,这里又变为臣民的事。第十,“内养五神,外合一气”。“五神”指五种精神活动,即神、魂、魄、意、志与由此而生的喜、怒、思、忧、恐五志。这已是唐玄宗自己的发挥了。
其三,修道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道诀》说:其一,对修道者个人而言,最后要达到“长生久视,沐浴元波”的目标。他吹嘘自己的《道诀》为“真经之旨毕于是,不死之方尽于是”。所谓“长生久视”就是指长生长寿。其实,按照楚简《老子》的文字,是说的富足人民事奉上天没有比务农更重要了。这样才是“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的“长生久视之道”⑩,它说的是经济、重农,唐玄宗把它理解为养生问题了。其二,推行道法是为了形成一种“去万恶,增万善”尤其是忠和孝的社会风气,从而使统治阶级团结,社会秩序安定,正如《道诀》中所说的“忠者,臣之分;孝者,子之心”。忠孝是当时统治稳固、社会安定、经济发展的基本前提。“臣忠子孝”,这才是唐玄宗最关心的修道目的。这里唐玄宗既用《老子》,也借用了儒教、佛教的全套修道劝善的方法,变《老子》为人生哲学,加之道教也把《道德经》引向养生、重生、贵生,《老子》的“南面术”终于完全变成了人生哲学、人生大智慧。
从此唐玄宗把尊崇老子一步步推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开元二十五年(737年)诏两京及各州置玄元皇帝庙一座,崇玄学。天宝元年(742年),诏《古今人物表》把玄元皇帝升入上圣,743年、749年,又在“玄元皇帝”前追加了“大圣祖”、“大道”的字样。天宝十三年(754年),玄宗朝献太清宫,再上玄元皇帝尊名曰:“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可见贴金之厚、吹捧之高,令人惊倒。实际上是为自己增光添彩。这一来玄宗再也不会用《老子》约束自己了,陶醉于盛世太平,东封泰山;政治上穷兵黩武,好立新功;生活上日益奢侈,忘慈、忘俭、忘记不敢为天下先,自是、自见、自伐、自矜,放纵自己的享乐欲望,昔日由他革除的弊政,又变本加厉捲土重来。厌恶骨鲠之臣,使奸佞与昏庸当道,谏诤之路断,变聋变瞎,引发了安禄山之乱,不得不仓惶逃离长安,到成都避难。不久被迫宣布退位,大唐盛世的辉煌,一去不复返。玄宗死后被谥为“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不仅“大圣大明”,而且“至道”——道的至高体现者。这使人联想到宋徽宗,他生前就自称为“教主道君皇帝”,集人君、天神、教主于一身。还有那些历代帝王被赞为“法道”、“应道”、“继道”、“合道”、“循道”、“弘道”、“体道”、“隆道”等等。难道真是“君也者,道之所出也”(贾谊语)?任随人们生方设法把道捧上天,但一遇到“圣旨”,它也只能乖乖让路、乖乖听话。在帝王文化主导下,其它文化只能山呼万岁。
结语:好在有部未被帝王动手脚的《老子》
帝王文化对于全社会、全民族的影响,远远大于儒、释、道三大文化,是其他文化的主宰。它不仅体现在制度文化(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思想文化专制主义)上,而且深入社会的思想、心态、行为以及物态文化上。孔府孔庙有帝王气派,但那是钦定的,帝王赏赐的。有哪个道观、寺庙、佛塔能与故宫、帝王陵墓相比?自从内蒙古师范大学刘济生教授提出中国四大文化说后,猛悟到我们还没有分析帝王文化对《老子》的淡化与篡改。这就是此文的由来。细想一下“上德不德”是与“皇恩浩荡,恩泽四海”相悖的,但是“上德不德”却是《老子》的首篇首句,是否因为它太碍于帝王文化了?这才被刘向、继而被唐玄宗颠倒篇次了呢?对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忧知惧的世袭侯王,《老子》主张他们要时时自称、自名、“孤、寡、不穀”,即时时称呼和认识到自己为“不德的我、少德的我,不善的我”。对绝大多数帝王来说,无德少德于民,应该是铁一般的事实,但帝王能允许它直白吗?“吹(炊)者不立”,吹嘘浮夸是站不住的,但对于帝王来说,时时都在吹嘘自己,“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怎么能承认“吹者不立”(帛本)呢?是否因此而改为“企者不立(道教想尔本改为“喘者不久”)、跨者不行”这样不痛不痒与下文无关(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自我夸耀,自高自大都难以长久)的文字呢?帛本的“善者不多,多者不善”,主要指侯王当政者的私欲太重,能力太有限,有能力的又“内多欲”,用鲁迅的话叫“历代皇帝基本上没有好东西”。
帝王能承认这一点吗?有一点可以肯定:帝王文化对战国时《老子》的限制约束王者权力、约束其政治道德的部分,必定有改造、有隐讳、有转移,陕西省发现的不足三百字的唐玄宗的《通微道诀》碑,即充分地说明这一点。而唐玄宗对于《老子》的负面“贡献”,又充分证明帝王干预学术,同样会造成窒息学术的灾难。诚然,《老子》给帝王开出的处方,把其中某些引向人生智慧、人生哲学,未尝不可?《庄子》、道教就是这么办的。但这不能成为改变《老子》初衷的理由,不能由此否定它的“南面术”,尤其是南面术的正确部分。所以最值得庆幸的是:帛书《老子》出土了。它是一部尚未被帝王文化来得及动手脚的书,而且道教也还不可能对它进行宗教处理。它对于建立今天的领导学以及新的政治道德,不乏可资借鉴之处。想来这些会引起学人与读者的普遍关注。
注释
①②《汉书·文帝纪》。以下未注者,皆出自《史记·孝文帝本纪》。③《太上老君道德经玄德纂疏》二十卷,见《道藏》十三卷,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57页。④王弼注《老子》德为上的证明还有很多。其中有力证据是其自证。他的三十八章(即德之首章)之注特别长,远远超过第一章之注。一般说来,古时编注之书无序言,而序言放在首章之注之按语中。如司马光之《资治通鉴》,第一卷第一个“臣光曰”,长达四百余字。他因何如何编通鉴全在此注中。可见,王弼对老子思想总的理解就在此注中。⑤⑧⑨见《道藏》十三卷,第452页、410—411、441—442页。⑥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2、2页。⑦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8页。⑩尹振环:《楚简老子辨析》,中华书局,2001年,第272—275页。以上《道诀》引文,出于李利安《唐玄宗〈通微道诀〉的人生和谐之道》一文。见《和谐世界以道相通》,宗教出版社,2007年,第618—623页。《旧唐书·礼仪志四》。《旧唐书·玄宗纪下》。见拙著《今本〈老子〉五十七个章中的模糊点——帛书老子今译》第115—118、212页。
责任编辑:兰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