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化的小说
2008-03-11吴晓东
作者简介
吴晓东,1965年生于黑龙江省勃利县。1984年至1994年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获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赴日本、新加坡、韩国访学和讲学。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以及20世纪外国小说。主要著作有:《阳光与苦难》《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记忆的神话》《20世纪外国文学专题》《镜花水月的世界》《从卡夫卡到昆德拉》《漫读经典》等。
海明威堪称是20世纪对小说本体做出过革命性贡献的小说家。这种革命性的贡献集中表现在他所开创的“冰山文体”,从而提供了我们理解现代小说的另一种方式。康诺利和伯吉斯在《现代主义代表作一百种提要》中认为海明威的小说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影响,“一位作家,如此突然地一举成名,如此漫不经心地使这么多别的作家和别的写作方式一败涂地,并如此直接地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这的确是史无前例的。”而从小说技巧的意义上看,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比长篇更有代表性。正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把他的“冰山文体”推到了极致,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小说家。比如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就受到了海明威的巨大影响,称海明威“是一位与我的写作技巧最为密切相关的作家”,并认为海明威始终未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博得声望,而是往往以其训练有素、基础扎实的短篇小说来赢得声誉。
所谓的“冰山理论”是海明威把自己的写作比作海上漂浮的冰山,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只是海面上的八分之一,而八分之七是在海面以下。海面下面的部分就是作家没有写出的部分,是省略掉的部分,但这一部分读者却可以感受到,好像作家已经写了出来似的。这就使“简约的艺术”成为“冰山理论”的核心。所谓“简约的艺术”,即删掉小说中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以少胜多,像中国水墨画技巧,计白当黑,没有着墨的空白处似乎比浓墨重彩更有韵味。英国学者贝茨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一文中认为,这种简约在语言上表现为删掉了小说中几乎所有的解释、探讨,甚至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剥下了亨利·詹姆斯时代句子长、形容词多得要命的华丽外衣:“他以谁也不曾有过的勇气把英语中附着于文学的乱毛剪了个干净。”这些英语文学的乱毛中被海明威收拾得最利索的是形容词。形容词过多是19世纪末以亨利·詹姆斯为代表的小说家带给英语文学的一大灾难。譬如詹姆斯的代表作《贵妇人的画像》充斥了长句子和多重修饰,“你不憋足大一口气是读不完一句句子的,好比一长列货车,站在它面前望不到尽头”。这绝对是学者型的文风。而海明威十八岁就去打仗,根本没有机会进行科班训练,打过仗当了美国一家报纸驻欧洲的记者,写文章和报道要用电报发回国,语言必须简明,于是形成了一种所谓的“电报体风格”,极少用修饰语,极少用形容词。可以说文学史上有一类作家是敌视形容词的。法国大文豪伏尔泰就有句名言:“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只有名词是直抵事物本身,是直面、直接呈示事物,形容词多了反而遮蔽事物和内质,所以是名词的敌人。马克·吐温在1880年的一封信中也有类似的表达:“用平易的、简单的英语,短字和短句。这是现代的写法,最好的写法——英语就得这么写。坚持这么写;不要浮华花俏,不要赘言冗长。你一想起一个形容词,就消灭它。不,我不是说形容词一个也不用,而是说大多数不要用,这样留下来的就有分量了。形容词挤在一块儿,文章没力,离远一点就有力。一个人一旦养成好用形容词的习惯,或者写得冗长、花俏,就好比染上其他恶习一样,很难改掉。”海明威最激赏的作家正是马克·吐温,他称“一切现代美国文学来自马克·吐温的一本书,叫做《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这是我们最好的一本书,一切美国文学创作都从这本书来。在这以前没有什么东西,打它以后的东西没有这么好”。从这一点看,海明威简约的语言风格与马克·吐温的主张有内在的相通是不奇怪的。他们都追求语言的简约。
海明威小说语言另一个鲜明的特征是简约的对话风格。贝茨在《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一文中指出:“在他以前的一个世纪,长篇小说的对话向来都给一大套精雕细镂的老规矩压得东摇西摆,迈不开步。长篇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居然活了下来;短篇却一直岌岌可危。按照这套老规矩,角色说的话要具备作家所强调的抑扬顿挫、风味、情绪、含意。于是:‘他带着明显表示的愤怒又重复了一遍;‘她鼓起勇气,用忧郁的音调说;‘他犹豫不决地宣称;‘他声音惊恐、结结巴巴地讲;‘他夹进来说;‘他低声笑着插了句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文字填料一块块塞满了上起狄更斯、下至四便士平装本的每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交谈。”海明威则把这一切“填料”都一扫而光。他的对话都是直接呈现对话内容,有时连“他说”这样的字眼也去掉了。这实际上是小说家在给自己出难题,他必须非常精心地设计每一句对话,才能传达人物对话中内在的情绪和语调,必须在对话语言中选择一些能提示人物内心和情绪的词汇和字句。但显然很难完全做到,很多时候读者只能靠联想去感受人物内在的心理和情绪以及心灵世界。而这恰恰是使小说内蕴复杂和丰富的重要途径,作者自己不加判断和解说,读者只能凭对话内容去感知,小说就复杂化了,同时也耐读了。因为读者一开始漫不经心地去读,往往只看到海面上的八分之一,只有认真品味,才能领略其余的八分之七。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等于把冰山的八分之七空在那里让读者自己凭经验去填充。而以往的小说家如果是现实主义者就把什么都告诉你,喋喋不休,不厌其烦,不留空白;如果是浪漫主义者就拼命调动读者的情绪,拼命煽情。海明威也在调动,他调动的则是经验。这就贡献了一种新的小说美学。它涉及的尚不仅仅是个“简洁”的问题,还关涉着对世界的认知与呈示问题,关涉着小说家对生活中的情境和境遇的传达方式问题,从中有可能生成一种小说的情境美学。而这种情境化的美学,集中表现在《白象似的群山》中。
《白象似的群山》堪称是海明威短篇小说中的经典。它写于1927年,收入海明威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海明威自己在一次访问中曾介绍了小说的由来,说他在度蜜月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刚刚做完堕胎手术的女人,就花了一个下午以这个女人为原型写了《白象似的群山》。小说情节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美国男人同一个姑娘在一个西班牙小站等火车的时候,男人设法说服姑娘去做一个小手术。是什么手术小说没有直接交代,但有经验的读者能够猜出是一次人工流产。整部小说基本上是由男人和姑娘的对话构成,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姑娘就采取主动的姿态,称远处群山的轮廓在阳光下“看上去像一群白象”。但男人有些心不在焉,他只关心一个话题,就是想劝姑娘去做手术。姑娘显得紧张和忧虑,男人就一再解释和安慰: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姑娘终于急了:你再说我可要叫了。到这里小说的内在紧张达到了高峰,男人就去放旅行包等列车进站。回来时问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姑娘向他投来一个微笑:我觉得好极了。
小说就这样戛然而止。这是典型的海明威式的短篇小说结尾,评论家称之为“零度结尾”。和欧·亨利出人意料的戏剧化的结尾正相反,这种“零度结尾”是平平淡淡地滑过去,像结束又不像结束,把读者茫然地悬在半空。“零度结尾”的概念,可能是从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那里引发出来的。所谓“写作的零度”,在罗兰·巴特眼里,是以存在主义大师加缪为代表的那种方式,即“中性的”,“非感情化”,回避感情色彩和主观意向性的写作方式。海明威短篇小说的结尾也有“零度”特征,不点明主题,不表示意向,拒绝解释和判断,甚至不像结尾。我们不知道男人和姑娘以后会怎样,是不是做了手术?手术之后俩人是分手了,还是依旧像从前那样过着幸福生活?海明威似乎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像一个摄影师,碰巧路过西班牙小站,偷拍下来一个男人和姑娘的对话,然后两个人上火车走了,故事也就结束了。他们从哪里来?是谁?又到哪里去?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小站?海明威可能并不知道,我们读者也就无从知晓。整部小说运用的是非常典型的纯粹的限制性的客观叙事视角,恰像一架机位固定的摄影机,它拍到什么,读者就看到什么。绝少叙事者的干预和介入,甚至可以说非全知的叙事者知道的几乎与读者一样多。小说省略了太多的东西。包括人物的身份,故事的背景以及情节的来龙去脉。因此,想作出确凿的判断几乎是徒劳的。
评论界理解这篇小说普遍表现出一种道德主义倾向,譬如贝茨就认为:“这个短篇是海明威或者其他任何人曾经写出的最可怕的故事之一。”“对于姑娘来说,有什么东西毁了;不但她的过去,而且将来都是这样。她是吓坏了。”理查德·福特则说:“这个故事我很欣赏,因为它很现代,没有人说出‘堕胎二字,但堕胎的感觉——失落、困惑、发呆——渗入字里行间。”又譬如小说的法国译本就把题目译成《失去的天堂》,意思是无辜的姑娘在人工流产事件中把天堂般的过去失掉了。这个过去的天堂可能指少女的纯真烂漫,也可能指过去幸福美满的好时光。但实际上,《白象似的群山》绝不是一篇道德小说,而是一篇情境化的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小说。在所有的评论中,最有眼光的是昆德拉的解读。在汉译《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花了近十页的篇幅讨论《白象似的群山》。他认为,在这个只有五页长的短篇中,人们可以从对话出发想象无数的故事:男人已婚并强迫他的情人堕胎好对付他的妻子;他是单身汉希望堕胎,因为他害怕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但是也可能这是一种无私的做法,预见到一个孩子会给姑娘带来的困难;也许,人们可以想象一下,他病得很重并害怕留下姑娘单独一人和孩子;人们甚至可以想象孩子是属于另一个已离开姑娘的男人的,姑娘想和美国男人一起生活,后者向她建议堕胎,同时完全准备好在拒绝的情况下自己承担父亲的角色。至于那姑娘呢?她可以为了情人同意堕胎;但也可能是她自己采取的主动,随着堕胎的期限临近,她失去了勇气……昆德拉的解读使小说的情节得以多重的猜想下去。而人物性格也同样有多重性:“男人可以是敏感的,正在爱,温柔;他可以是自私,狡猾,虚伪。姑娘可以是极度敏感,细腻,并有很深的道德感;她也完全可以是任性,矫揉造作,喜欢歇斯底里发脾气。”更重要的是小说人物对话背后的主观动机是被隐藏着的。海明威省略了一切说明性的提示,即使我们能够从他们的对话中感受到节奏、速度、语调,也无法判断真正的心理动机。一般说来,小说中的主导动机是揭示主题和意向的重要手段,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主人公布卢姆随身携带的烤土豆。这块烤土豆在《尤利西斯》中多次出现,是布卢姆的护身符,布卢姆称它是能防治鼠疫的预防药,是“可怜的妈妈的遗物”。美国学者巴雷特在《非理性的人》一书中说:容格之所以把《尤利西斯》看成《圣经》,正是因为连布卢姆一天当中的每件小东西,都能够在一定的时刻像圣经里那样显现出超乎一般经验的重要性。土豆所具有的,就是这种“超乎一般经验的重要性”,因此具有一种象征性意义,构成了布卢姆的主导动机。这种主导动机的模式在现代小说中是呈现小说主题的一种重要模式。《白象似的群山》中类似的主导动机就是姑娘关于白象的比喻,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但从这个比喻也很难生发出确切的判断。我们可以说姑娘是微妙的,有情趣,有诗意,而男人对她的比喻毫无反应,男人是很实在的或者是没有趣味的。但昆德拉认为人们“也完全可以在她的独特的比喻性发现中看到一种矫揉造作,故作风雅,装模作样”,卖弄有诗意的想象力。如果是这样,姑娘说什么堕胎后世界就不再属于他们之类的话语,就只能归结为姑娘对抒情式卖弄的喜好。这种有抒情倾向的女性,生活中我们经常会碰到。
昆德拉最后下结论说:“隐藏在这场简单而寻常的对话背面的,没有任何一点是清楚的。”这使《白象似的群山》成为一个可以多重讲述的故事,一个可以一遍遍用不同的前因后果加以阐释的故事。这种多重阐释性正是由省略的艺术带来的。一旦海明威补充了背景介绍,交代了来龙去脉,小说就完全可能很清楚。但海明威的高明处在于他绝不会让一切一目了然,他要把冰山的八分之七藏起来,因此他便呈示了一个经得起多重猜想的情境。这反而是一种真正忠实于生活本相的小说技巧。我们在生活中真正面对的,正是一些搞不清前因后果的情境。我经常喜欢在火车上或小饭店里听旁边我不认识的人聊天,有时听进去后就会猜想这两个人身份是什么?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两个人的关系是什么?碰巧是一男一女就更有意思,如果是夫妻或恋人,一般听他们说几句话就可以猜出,如果都不是,难度就大了。这时我就想起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觉得这篇小说真是写绝了。这也许和早年巴黎时代海明威的写作方式有关。从他的回忆录《流动的圣节》中可以知道,当年海明威穷得很,经常挨饿,住的旅馆也非常冷,他就常常到咖啡馆写作。倘若外面冷风大作,寒气逼人,他的小说中的故事也就发生在寒风呼啸的冬天。如果碰到一个脸蛋像新铸的钱币一样光亮动人的姑娘进来,海明威的思绪就会受到牵扰,变得异常兴奋,很想把姑娘写进小说。《白象似的群山》正是海明威午餐前在饭馆碰上一个刚刚做过堕胎手术的女人,聊了几句天,就开始创作这篇小说,结果一气呵成,连午饭都忘了吃。这种写作方式很容易把小说情境化,小说叙事往往只选择一个生活横切面,一个有限空间,一小段时间,客观记录所发生的事件,回避作者甚至叙事者的解释与说明,使小说情境呈示出生活本身固有的复杂性和多义性。
同样是多义性,海明威与卡夫卡的小说譬如《城堡》有什么区别呢?不妨说,卡夫卡是个沉思者,他在自己的小说中灌注思想;而海明威则拒斥思想,或者说是“隐匿思想”。菲力浦·扬就说海明威的风格是“没有思想的”,需要“停止思想”。贝茨称海明威的语言也是那种“公牛般的、出乎本能的、缺少思想的语言”。因此海明威的省略的艺术也许不仅是省略了经验,而且也省略了思想。他的小说中深刻的东西也许不如其他现代主义小说多,但仍然有意蕴的丰富性。这些意蕴是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带来的,它同样能激发读者想象力和再创造文本的能力。这使海明威提供了另一种小说,其创作动机不是为了归纳某种深刻的思想,也不仅仅满足于提供抽象的哲学图式。海明威的小说并不在乎这些,而真正成功的小说也并不提供确切的人生图式,它更注重呈示初始的人生境遇,呈示原生故事,而正是这种原生情境中蕴涵了生活本来固有的复杂性、相对性和诸种可能性。《白象似的群山》正是这样一篇小说,它排斥任何单值判断和单一的价值取向,尤其是道德裁判。这种相对性的立场和动机与海明威小说中的省略艺术和纯客观的限制性视角是吻合的。这是海明威小说中作者的声音隐藏得最深的一篇,小说几乎是独立于作者之外,它就像生活境遇本身在那里自己呈现自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提示我们理解现代小说的另一种方式。如果说现代主义小说大都隐藏一个深度模式的话,那么在海明威小说中寻找这种深度模式,有时反而会妨碍更深入理解他的小说。这就是寻找深度模式的批评方式的悖论。就是说探究作品深度模式的习惯恰恰会妨碍对作品更深入的认知。悖论之所以产生,原因在于寻求深度模式最终获得的不过是哲学层次上的抽象概念和图式,而作品丰富和具体化的感性存在和经验存在却可能被肢解甚或抛弃了。这道理对《白象似的群山》也一样。只有从情境化角度出发,而不是一开始就说它是一个最可怕的故事,一个道德文本,才可能找到比较恰当的切入点。
由此我们可以说,海明威的短篇写作,丰富了我们对小说这一体裁的本质规定性的理解。这就是海明威在小说学上的意义。《白象似的群山》启示我们,小说自身的本质界定或许正是与人类生存境遇的丰富性相吻合的。小说发现的正是生活的初始境遇,正是大千世界的相对性和丰富性。
责任编辑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