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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者

2008-03-11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3期
关键词:昌河年老寡妇

李 浩

在谎言里我们得到了什么?是可能的信任,惩罚的减轻,还是要把自己混入到大多数之中?

——艾·亚当斯《可疑和信任》

被敲门声惊醒之前,潘林正在做梦。他梦见一片瓜地,有许多硕大的西瓜在他的面前慢慢滚动。整个梦都是蒙蒙的,就像曝光不足的黑白照片,可是那些硕大的西瓜却全部是彩色的,那么绿,那么诱人。在梦里,潘林没有忘记向四处看看,在确认没有人之后,潘林抱住了一个最大的西瓜。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敲门声插入到潘林的梦里去,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一个刚才还在滚动中的西瓜,滚动到潘林背后的一个西瓜,突然就站了起来,变成了生产六队的看瓜老人刘铁栓,他狞笑着,用一根粗大的柳木棒响亮地敲潘林的头,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响。潘林捂着头,好像还喊了一声。梦就在这时结束了,潘林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满身都是凉凉的汗水。

一下一下的声音还在响着。过了好长时间潘林才发现声音的来源——本来就已有些残破的门在敲击声中晃动得很厉害,仿佛马上就会塌下来,砸到他身上。

来了来了。潘林朝着门的方向摸去,为自己被打断的睡眠而恼火——本来他马上就能吃上那个西瓜了。操,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敲门声停了,只停了一小会儿,马上又响了起来。可以理解潘林的气愤。谁啊,这么早。是不是你爹死了?你是来报丧的吧?潘林冲着门外说,声音很响。

这是足够潘林懊悔一生的一句话,后来他觉得,他的所有不幸都是这句话给惹出来的。

本来潘林还想再说几句的,火还没有下去,他准备打开门后狠狠地骂一顿打扰他睡眠的人,等来人告诉他是来求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冲着来人笑上两声,然后大声说:老子不干!

可是没有机会了。

门外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个人是向阳大队的革委会主任,还有民兵连长,都灰着脸,像一块块大石头。

把他给我铐上!

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这个警察的声音有些苍老。潘林的手凉了一下,痛了一下,沉了一下,他感觉手上突然多出的东西是那么的重,这重量使他的身体发生了倾斜,让他几乎都站不起来了。

我爹是刚死了,可我用不着给你报丧。还是那个警察。这一次他是冲着潘林说的。他的语气很重,带有一股难闻的口臭。

那突然多出来的重量彻底地让潘林经受不住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摔倒在地上,大脑里一片浑浊,许多的东西都凝结在一起,拥挤不动。

把他架起来!还是那个警察。让潘林奇怪的是,这句话竟然轻易地将他脑子里凝结的浑浊的东西都冲开了,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回到了那个意外的,初秋的早晨。这句话还将潘林的恐惧和不安也冲走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仿佛被人架着的并不是他潘林,而是别的一个什么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远处的树上,一只猫头鹰在尖锐地叫着,孤单地叫着。

许多只喜鹊突然在树上飞了起来,它们混乱地飞了一会儿然后整齐地朝着前面的一片昏暗飞去。天马上就要亮了,可它们竟然还能飞到黑暗之中,把自己藏起来。

潘林悄悄看了几眼那两个警察。潘林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他知道其中的一个看上去有些老了,而另一个则相当年轻。

潘林还看了看架着他向前走的大队主任和民兵连长。他觉得好笑,他觉得自己确实是笑了笑,可是他的笑容却没能在脸上表现出来;他还想动一下肩膀,然后甩开架着他的两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怎么了,我自己又不是没有脚,又不是不会走,可是他却既没能说出什么,也没能甩一下肩膀,然后自己走路。潘林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做不了。

被关押当天,并没有审讯。潘林好像被遗忘了,好像并不存在,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为此,潘林一天咬了三十多次自己左手的食指,咬过的那块皮肉都显现出一片惨白来了,但他仍然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具体的铁窗在,具体的铁锁在,具体的,堆在他身体一边的窝头也在。当然,还有一只很小的老鼠,从南边墙角的洞里探了几次头,然后就不再出现。潘林知道它还在,只是在洞里面了,也许天一黑它就要具体地出来了。

当天真的黑下来的时候,潘林不用再咬他的手指了,他好像是刚刚从梦里醒来,他清楚,自己已经被捕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猛地对着他的脑袋狠狠撞击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个漫长得几乎不能再漫长的夜。

临近第二天中午那两个警察才把他叫走,潘林悄悄地出了口气。跟在年轻警察的背后,潘林小声地问那个警察……同,同志,我……我犯的是,是什么罪?

年轻警察停了一下,尽管有一段距离,可潘林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按住了他,让他也停了下来。

犯的什么罪,哼——年轻警察把这个“哼”字交给了鼻子:哼,什么罪你自己不清楚么?

我……潘林把他想说的话只得咽了回去。昨天开门前他已经说错过一次了,他已经惹得年老一些的警察很不高兴了,他不能再得罪这个年轻的警察了,这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可是,潘林用了很小的声音,他只是对自己说的,他对自己说我想了整整一夜,但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啊,我真不知道。

想好了吧。年老警察的声音。他的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疤。潘林想到这个人有口臭。潘林把自己的脖子向下缩了缩,略略地向后退了退,这样似乎就隔得远了些,但口臭的气味儿还是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我问你想好了吧!

潘林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好了你就说吧。

我……潘林的腿又开始了颤抖,他想按住这颤抖,可是他怎么也按不住。我……我……想什什么啊?

你说呢!年老警察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想这个政策你不会不知道。你最好还是坦白交代!

潘林摇摇晃晃:我我我我我……

我们清楚你的所作所为。要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警察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还是说了吧。年轻警察插话。

潘林的身体更抖了,他的骨头就要散开了,他的血管已经被抖得离开了应在的位置,而他的身上的肉,已经七零八落的不成形状,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好,年老警察将他的臭嘴凑到潘林的面前:那你再接着想,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不怕你不说。

在潘林被抓之后的第七天下午,第二次审讯才开始。这和潘林原来认为的审案可不一样,和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审案可不一样。这七天。潘林像被放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那块铁板越到晚上烧得越热,他身体里的水分和力气都被熬干了。他的皮肤有一些焦煳的气味散发出来,他张大了嘴想喊点什么,可一句也喊不出来。潘林感觉自己瘦了,风都可以吹走,不得不靠在墙上,以免摔倒。门关得很紧,可潘林还是觉得有风。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一定要把他吹散。

现在想好了吧。

那个老警察换了一副随和的腔调,你说吧,说仔细点。

潘林张了张嘴。他的声音沙哑,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泛了起来。我……他好像说了,他好像只是张开了嘴,那个年轻警察给了他一杯水。潘林很快就将它咽了下去,那水很硬,好像还有许多的刺。

现在说吧。

我……潘林用力地咽了口唾液,他还是那么口干舌燥。

你说还是不说?老警察的脸缓缓地沉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想说,可我实在想不起来啊。我每天都在想。

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年轻警察有些气愤,他没有在意年老警察的脸色和表情——你说!九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我……潘林一片茫然。九月十四,那天似乎距离他很近,近得伸手可及,只要他动一根手指就够了,只要他用手拉一下就够了,那一天会从帷幕的那边闪出来,可是他却什么也抓不到。九月十四那天一片空白。

不会想不起来吧。

你,能不能给我提示一下。我,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潘林感到自己的口更干了,舌头好像因为干燥也缩小了几分,那么紧。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潘林努力地想,可是九月十四这天晚上根本不存在,就是存在,也一定被什么东西挡在了背后。潘林本来已经浑浊的脑汁因为他用力的扰动而更加浑浊了,他只得低下头去——我,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一定要顽抗到底是不是,你是一定要跟人民为敌是不是?老警察口里的气味扑面而来——要是真想不起来我就提醒你一下,九月十四,也就是我们抓你的前一天晚上,现在想起来了吧?

现在是想起来了,可潘林想起来的并不是那天晚上,而是他被捕时的情景。他想起他那时正在做一个偷西瓜的梦,结果一个西瓜变成了看瓜的老头儿。他想起了那天急促的敲门声,想起他摸索着去开门时的情景。

警察同志,潘林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我不知道那天是你敲门。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那么对你说话啊。我还以为是窦文革呢,这小子总是半夜里出来敲我的门,这小子的觉不知怎么那么少。潘林还想笑一下的,可是,看到老警察僵硬的表情他只得把勉强的笑容又挤了回去——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你敲门,也不知道你爹也死了,我就是以为……

谁让你说这些的!虽然屋子里的光线较暗,潘林还是清楚地看到那个老警察的脸色变了几变,换出了一副铁青的脸: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你是不想交代是不是?哼,我会让你自己说出来的,无产阶级专政是有手段的!

我,我也是贫农……潘林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不能允许人民内部的矛盾被这个老警察错划成敌我矛盾,要是那样可就严重了。我们是,是同志……

谁和你是同志!年轻警察抬起头来,他摔了一下手中的钢笔,别套近乎!我们要是和你称同志,就等于是纵容犯罪,就等于姑息养奸……他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的,但老警察制止了他。年轻警察只得悻悻地重新拿起了笔,他的脸上带出了意犹未尽的意思。

那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我们不怕你不说。但我得告诉你,这可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你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得好好想想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年轻警察终于又有了一次机会。

九月十四日那天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不不,不是,我错了,那天有月亮,地上很亮很亮的。那天晚上……应当是有月亮的,十四怎么会没月亮呢,那天是不是阴天?是是是,我自己想。那天晚上我六点多就躺下了——我不是不老实,你再让我想想……对了,那天晚上队上开了批斗会。

想到了批斗会,潘林脑袋里浑浊的东西一下子被清空了,罩在九月十四头上的帷幕被摘掉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潘林感觉自己的记忆从来都没能这么好过。为了强调自己所说的真实性,潘林向两位警察不厌其烦地叙述了他所能记起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晚上没有阴天,月亮早早地就出来了,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在走过河边的时候我还在月光下看了一会儿鱼。漳河里的鱼真多,它们在水面上蹦,有的鱼看上去得有一斤……前几天我看到赵昌明他们捞鱼了,真是有很多的鱼……好好我说正事儿。我看鱼看得晚了些,走到大队部的时候多数社员都到了,我只好在后边站着。我们三天以前刚开过一次批斗会,那天批的还是那几个人。我们都站着,说一些话,后来民兵连长敲了几下钟,敲了四下。就是四下,不多不少。后来又等了一会儿,富农赵玉企、赵平原被绑来了,赵玉企的老婆也绑来了。他们在台上呆了半个多小时,大队长刘珂、主任赵学朋他们才慢慢地上了主席台。刘珂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袄,黑布鞋。我记得很清楚,别看是晚上我也看得清,那天可是十四,月亮上来的早。我真的看得很清楚,我还看到那天大队墙上的标语已经换了,换上的是……好好我说我自己。我在后边站了一会儿,我看见齐军营嫂子手里提着一个小板凳,她正抬着头朝人群里面看,也不知道她在看谁,挺用心的。我偷偷地把板凳抢了过来,她看了我一眼,骂了我一句,我就把板凳又还给她了……是是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在批斗会上和别人开玩笑,太不严肃了,我一定改……

说这些的时候潘林偷偷地看着两个警察。年老警察面无表情,而年轻的警察并没有记下他说的这些,他在转动自己手里的钢笔。

别绕弯子了。年老的警察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等我不想陪你玩了,哼,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不是绕弯子,真的,我不是,我是怕说不清漏了什么。潘林说完自己先得意了一下,都八天了,他还是第一次和年老的警察这样说话,当然,那天早上他在不知道的情况下骂的那句不能算。潘林也只是得意了一下,他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被捕了,要是不好好表现的话,可就要抗拒从严了。

同志,我能不能知道……那天我犯的是什么错误?

你自己说吧。你自己做的自己清楚,我们怎么会比你更了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潘林的心突然地沉了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开始摇摇欲坠——他想起来了。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感觉自己的脸像一团火焰,这团火焰越来越旺,越来越热,以至于他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水。

想起来了吧。你肯定会想起来的。

那个年老的警察把他的口臭凑近了潘林的脸:你应该说实话了。那样的事,让谁也忘不了。说吧。老警察的声音和蔼,只是气味一股股地涌过来,潘林略略地向后挪动了一下,他挪动的很轻微,那两个警察应当不会看得出。

就在那一刻,潘林决定说谎。后来潘林把自己说谎的原因归咎于老警察的口臭,那么臭的嘴,还非要往我脸前凑,让人躲还不敢躲,说也不敢说……当然,这个归咎潘林只是和自己说起过,他没有和其他的任何人提到这个原因,本来因为那天早晨的表现他已经给年老的警察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他如果再这么说,肯定会雪上加霜。

我,潘林顿了顿,他咽了口唾液,拿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我那天晚上开完了批斗会,没去别处。我就是跟齐军营嫂子和刘二婶子开了几句玩笑。刘二叔拍了我的脑袋一下,我就往回走了。平时我一直也是这样,他们也都是这样。我路过河边的时候还看了一会儿鱼,那天有很多的鱼都在往水面上跳,我还奇怪呢,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以为要地震呢。后来……后来,我就拉了一泡屎,在自己的院子外面,我的院子外有一块菜地,你们那天都看见了。再后来,再后来我就睡了。

那谁能证明?老警察蹲下来,他用眼睛盯着潘林的眼睛,潘林的眼睛里开始向外长草。潘林的眼光散了,他想躲开老警察的眼睛,可老警察伸出了手,抓住他的头,将他的眼睛又拧了回来:你看着我说!谁能证明!

又是一股那样的气味儿。

没,没有谁能证明。潘林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他想那天他所干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有人看见了。在确认没有人看见,绝对没有人看见之后,潘林显露出了无奈:警察同志,是没有人能证明,我媳妇刚娶过门来就死了,都死了三年多了。现在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你让我找谁证明去……

你找不到人证明,我有。有人证明你在开完批斗会后并没有睡觉。年轻警察离开了桌子,和年老的警察站在了一起。可是,年老的警察没有看他一眼,这让年轻警察有些尴尬。

你说,开完会后你去什么地方了?你去没去过赵昌河的家?

谁让你瞎掺和的!年老的警察瞪了年轻警察一眼,制止了年轻警察继续往下说的欲望。年轻警察动了动脖子,潘林觉得,他可能想退后一些的,可能想回到桌子后边继续他的记录的,但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应该马上就走。

行了,我也不跟你绕了,你以为这些天我们关着你什么也不问你,我们也就这样呆着了?我告诉你,这些天我一会儿也没闲着!我掌握了你的行踪,也掌握了你作案的证据。

证据?潘林觉得莫名其妙。

不要以为能够蒙骗过关,不要以为自己做的就神不知鬼不觉。年老的警察没有理会潘林的惊讶,他继续他的思路:潘林,你说,你为什么要到赵昌河家去呢,你在他家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

我,我没有去他家啊。潘林仔细地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他在九月十四那天晚上确实没有去过赵昌河家,是的,绝对没有。

你再说一遍!年老警察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指着潘林的鼻子:你还想骗我!你还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诈你呢,哼,别做梦了!

我的确……潘林又重新搜索了一遍,年老警察的严厉打掉了他的自信,那天晚上的记忆又开始浑浊了,它们凝成了一块粉状的类似石块的东西。我我我我……

要是没去过你紧张什么?

我,潘林的脑袋里生出了刀子,他用这刀子用力地去削那块粉状的石块,可那石块虽然落下了一片白雪,但里面的东西却没有出现,那天的发生又变得无影无踪了。

说,你为什么杀了赵昌河,你在他那里拿走了什么?

你是说,我杀了赵昌河?潘林愣了一下,这时,他竟然想不起来赵昌河这个人,他长得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没有杀人,反正我没有杀人。潘林想冲着老警察笑一下,可他只是咧了咧嘴,那样子看上去像哭。

既然是因为赵昌河被杀的事件而被捕的,潘林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那么紧张了。反正人不是他杀的,这事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在这些天里,他反复地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想得头都大了,也想起了不少的事儿,这些事有的可以让警察来管,有的大约用不着,有的只是他自己想想,并没有真的做什么。既然是因为赵昌河被杀事件而被捕的,那么潘林在那天晚上的所作所为也就无关紧要了,他决定继续隐瞒他的所做,况且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在潘林看来,这个隐瞒可以算作是一种忽略。

但有一点是不可以忽略的,那就是那天早晨,他在开门之前骂的那句话。这一点绝不能忽略,如果外面敲门的是别人,就是大队长刘珂,过去也就过去了,可站在门外敲门的偏偏是那个老些的警察,可他偏偏骂的又是他爹,可那个警察的爹又真的刚死了。潘林想他要是不骂那一句,他也许会给老警察一个好些的印象,老警察就会认真听他的辩解,早早地将他放出去了,他潘林也用不着翻箱倒柜,绞尽脑汁去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了。想到这里,潘林觉得自己的嘴真他妈的该打,于是,他想象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挥了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耳光响亮。

潘林看了两眼自己的右手,它在那里僵硬地摆着,像已经死亡了一样。想到死亡,潘林先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的右手并不是自己的,而是赵昌河的,赵昌河已经死了。赵昌河!这个名字一下子浮出了水面,一下子灌满了潘林的脑袋,潘林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可是这个赵昌河并没有被他甩出去,而是越甩越多了,那么多的赵昌河。

乘着月夜,一个黑的身影朝着赵昌河的家里摸去。明晃晃的月光之下,那个黑影显得很黑,并且也很小,鬼鬼的样子,溜得很快。这时,赵昌河远远地出现了。快走到家门口时,赵昌河停了下来,照习惯拧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抬腿——这时那个黑影蹿了出来,朝着赵昌河家院子里的麦秸垛那里躲去。如果他略略早出来一会儿就好了,赵昌河肯定不会发现他的,赵昌河一直是那种粗心大意没心没肺的人。但他出来得太晚了,差一点就撞到赵昌河的身上。那天的月亮又大又圆,地上白花花的。那个人的身影显得那么黑,那么重——谁?赵昌河冲着黑影喊了一声,那个黑影已蹿上了麦秸垛,正准备朝院墙上跳。你跑不了了。赵昌河抓住那个人的脚,把他从麦秸垛上拉了下来。月光很明亮地照在那个人的脸上。是你小子!赵昌河挥动了他的右手,而那个无路可逃的黑影掏出了藏在怀里的刀子,朝着赵昌河的胸口猛刺过去。那个人用了很大的力气,刀子在穿过赵昌河胸腔的时候非常顺利,声音同把刀子插入一只青蛙的肚子没有什么分别。虽然潘林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但他不止一次地杀过青蛙。赵昌河同样用力地看了那个人两眼,然后同样用力地倒了下去。

潘林好不容易按住了这一个情节,而另一个情节则又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在这个情节中,那个黑影在赵昌河的面前跪了下来,可是赵昌河依然不依不饶,甚至他还想拉着那个黑影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要一直把他拉到大队里去——在这一次的情节中,那个黑影的刀子是从地上拾的,而且他刺过去的方向和部位也不一样——这一次,他先刺中了赵昌河的右臂,在赵昌河发出相当吓人的喊叫之后,那个黑影才刺出了第二刀。第二刀颤抖着插入了赵昌河的肚子,许多的气泡从刀子的一旁冒了出来,听起来就像赵昌河豆子吃多了放了一串断断续续的屁……

在第三个情节里,赵昌河提前躺在了自己家的炕上,那个人是推门进去的。他们开始说话。后来发生了争吵,赵昌河将那个人推出了门,他似乎还意犹未尽,于是他顺手抄起灶台边上一个盛满污水的盆,朝着那个人的身上泼去——那个人于是重新回到了赵昌河的屋里,简单地杀死了他。

这个赵昌河,死了也不让人清静。我操你妈。

潘林张了张嘴,把最后那句“我操你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教训已经足够深刻了,他不能重犯第二次。再说他也真的犯不起了,要是再犯,他的命也许会因此丢了……我得找个机会跟那个警察解释清楚。我必须让他相信,我不是故意骂他的。潘林觉得这是一个当务之急,但急躁了怕也不行,他得找一个能够让那个年老的警察认同的理由,而且还得选择好机会。

正想着门突然就开了,一股强烈的阳光漫到了屋子的中央。阳光的中间有一块很淡的影子,那个年轻警察正相当威严地站在门外。

潘林笑了。这是自从他被捕以来第一次笑,真正的笑。他觉得他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然后一朵一朵地开成了花。他没有骂出来,他什么也没骂,那个错误这一次他可真的没有犯。

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

潘林还在笑着。这时的笑已经有些改变了,已经不属于那种真正的笑了:同志,我没有杀人,人又不是我杀的,我,我怕什么?

不是你杀的那又是谁杀的?你说!

在潘林看来,年轻的警察很想在他的面前带出一些威严和杀气来,可是并不像。这种装作很可笑,但潘林只得把好笑咽到肚子里去,相反,他也带出一种被震慑的样子来:人的确不是我杀的,的确不是。你想啊——

潘林给那个年轻警察做了详细的分析,他第一次那么条理清楚,头头是道。虽然他的所有分析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虽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多次的反复推敲,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能说得这么好,这么流畅。在他分析的间隙,那个年轻的警察甚至还问他要不要喝口水。他是想喝,他是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特别是年轻警察问过之后,但他坚持说不渴。

他咽了两口唾液。那么有条理的分析,那么顺畅的表达甚至带给潘林一些微小的成就感。要知道,从小到大,无论在家里外面,无论大大小小的忆苦思甜会、批斗会、誓师会,他都是听众,根本没有机会发言,就是农闲时候村上的人闲聊,他潘林也显得木讷、笨拙,几乎插不上什么话。可今天不一样。潘林此时甚至有些感激那个死去的赵昌河了。

年轻警察听得很认真。他似乎无意地告诉潘林,红旗公社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年老的警察去处理那件案子去了。多亏他不在。潘林想如果他在的话,自己肯定讲不了这么顺畅,肯定会前言不搭后语,那样的话,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印象非常重要,太重要了,而且很难改变。

同志,你能不能替我向他解释解释,那天我真是无意的,我真的不是骂他,我怎么敢呢?

嗯?年轻警察愣了一下,你骂谁了?你骂了赵昌河?

等听过潘林的解释之后,年轻警察乐得前仰后合:这算什么事啊,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潘林发现他根本没有必要和年轻警察提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理解。要他不是警察,要潘林不是以犯人的面目在他面前出现,潘林早就训他几句了,简直是一个榆木脑袋!可是潘林没敢教训那个年轻的警察,他表现出的样子和他所想的正好相反,他完全是一副遭受训斥和等待训斥的表情。

要是你没有杀赵昌河,那为什么赵昌河院子外面有你的脚印,你的院子外面有一件血衣,而且,年轻警察顿了顿,他像年老的警察常做的那样,挨近了潘林的脸:而且,那天晚上开过批斗会后你根本没有回家。

谁,谁说的?

你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年轻警察拍了拍潘林肩膀,然后又用力地捏了捏,其实我们什么都清楚,只是在给你机会。说到机会,年轻警察的手指又用了些力气。

你,你是说……

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真的非常清楚。

年轻警察比年老些的那个警察和善多了,话也多了——我告诉你吧,那天晚上开过批斗会之后。窦文革去了你家,他坐了很长时间你也没有回来。另外,年轻警察顿了顿,还有人看见你去哪儿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是经过了赵昌河的家,你不知道这个人不太正经,我想你也知道了,那天我到他那里是想听听他的房间里有没有女人。没听到动静,我就又去别处了,拉了一泡屎就回来了。

我劝你别编了!我告诉你,对我们说谎是愚蠢的,是没有好下场的。你怎么这样执迷不悟!

潘林发现年轻警察发怒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他像一头没有完全长成的狮子。潘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的头还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是富农赵玉企的,不知为何,它也出现在了潘林的身上。

我跟你说这些,是在给你机会!你最好赶在他回来之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既然你也知道,你留给他的印象很不好,那你还不快点说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潘林张了张嘴。此刻,他的耳朵里一片轰鸣,赵昌河的脸,赵昌河的手,赵昌河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的脑袋里一层层地出现,一层层地像肥皂泡那样碎掉,又一层层地出现……赵昌河,无数的赵昌河,层出不穷,拥挤不堪。

连日的阴雨使房间里充满了霉败的气息,也使潘林的心情变得更坏。那些天里,潘林反复地梦见赵昌河在自家的院子里被谋杀,在一个梦结束以后,已经死掉的赵昌河还得重新再死一次,两次的死法或许相同或许不同,或许发出了尖叫或许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盯着杀他的凶手,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潘林一次次地被惊醒,现在,他太害怕自己会睡着了,他害怕略略地闭一下眼睛,赵昌河就乘虚而入,把已经的死亡重新演示一遍。

赵昌河活着的时候,潘林与他并无太多的交往,两个人还因为对一句口号的理解不同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以至大打出手——连绵不断地梦见使潘林熟悉了赵昌河,虽然在后面的梦中,赵昌河的面容、体形都有了一些改变,他越来越像潘林自己——但潘林认定自己熟悉了赵昌河,这熟悉不光是身体上的。

在那连绵的阴雨中,年轻警察传讯潘林的节奏明显地加快了。有时一天一次。后来一天两次,或者有时候,披着雨衣的年轻警察在潘林的监号里突然地出现,他一边抖搂着雨衣上湿漉漉的雨水,一边问潘林:

现在想通了吧?你是怎么杀死的赵昌河?

我没有杀死赵昌河。

每次审问那个年轻警察总是以“现在想通了吧”为开始,而潘林则千篇一律地用“我没有杀死赵昌河”来回答。刚开始,潘林在说“我没有杀死赵昌河”时还是认真的,他在为自己辩解,他急于表白。到后来,潘林说“我没有杀死赵昌河”时从内心到语气都是懒洋洋的——和这个年轻警察说什么也起不到作用,那个年轻警察那里有一条固定的思路,他的思路与潘林的思路以及事件的真相之间根本是平行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

然后是:潘林,你在开过批斗会后去哪儿了?

潘林说,在开过批斗会后他觉得时间还早自己一时又睡不着,而且那天的月亮又那么好,就跟白天一样,所以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半路上改变了方向。他先是朝着赵昌河家的方向走去。他在前面已经说过了,赵昌河这个人很不正经,他常常和村上还有邻村的女人们干些乱七八糟的事,那天他是想看看赵昌河家里会不会有女人呢。于是他就在院子外面蹲了一段时间。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动静,这很让潘林感到失望。他想赵昌河也许并不在家,他也许会在某个女人那里,这样等下去他只是自讨苦吃,于是他就离开了赵昌河家,想回家。他没有进赵昌河的家,真的没有,他只是在外面,一直没进到院子里……那天,在路上,在那么好的月光下,潘林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感觉有一股热气在他的身体里不停游走,让他摇摇晃晃。于是,潘林再次改变了方向,他走向田寡妇家的方向。潘林说田寡妇也不是一个正经人,她之所以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能活过来而不是像他潘林的老婆那样饿死,其原因是她有几个与她相好的男人,他们偷偷地送给她一些粮食。在田寡妇院子里的等待和在赵昌河家的等待一样,屋里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没有一丝的动静。只是她家养的一只鹅叫了几声,随后也就不叫了,竟跑到了潘林身边来,在他的身边曲起了脑袋,睡着了。

潘林说,他觉得总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总不能什么也看不到反而在人家的院子里睡下吧,于是又悄悄地溜了出来。在路上他觉得没劲,他觉得自己这样回家也太亏了,他想队长刘珂他们也许开完会了。刘珂这个人就是爱开会,每次开过批斗会之后,他总是喊队上的干部们留下,我们再开个会。那天他也这么喊了。潘林想队长刘珂也许开完会了,他就朝着刘珂的家里走去。说到这里潘林向年轻警察解释,他去刘珂家和到赵昌河家、田寡妇家的目的不同,根本不同。他愿意听刘珂讲国际国内的形势,他愿意听刘珂讲全世界四分之三的人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愿意听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如何已经联系起来了,红旗在哪一天会插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他愿意听苏联是怎样走上修正主义的,他愿意听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他潘林愿意听。他往往听得精神紧张,热血沸腾,全身都是力量。潘林说他去刘珂家是想听刘珂讲国际国内形势的,可是他去的时候刘珂不在。潘林想他们的会开得真够长的,也不知道开到什么时候才散,所以他就没等,转身就走了。

潘林说到他到刘珂家之前的过程全部是真实的,但在说到去刘珂家之后,潘林开始了说谎。

他说离开刘珂的家,他到地里拉了一泡屎,然后到河边又看了一会儿鱼,就回家了。那是一个失败的晚上,一个感到失望的晚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做就回家了。同时那又是一个不幸的晚上,什么也没做竟然在第二天早晨就被捕了。

你说我冤不冤啊?潘林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他说你说我冤不冤啊?大队里公社里的人们都以为我杀了人了呢,我这些天没干活工分也没有,冬天吃什么呢。

年轻警察没有被潘林的痛苦所感染,潘林的痛苦在他看来完全是演戏,潘林是想骗取自己的同情。所以一看到潘林痛苦,年轻警察的眉头就皱到一起,他的表情里充满了厌恶。每次说到这里,潘林总能眼泪鼻涕地哭起来,这更让年轻警察感觉虚假。终于,年轻警察忍无可忍了,当潘林伸出双手开始说你说我冤不冤的时候,当他的眼泪鼻涕又开始往外冒的时候,年轻警察冲上去,挥动了右手。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潘林的脸上。

潘林的双手还在伸着,而他的表情被冻住了,只是左脸却在飞快地变红。他的眼泪也止住了,但鼻涕却没有停止,它慢慢地流到了潘林的嘴角,然后又慢慢地下坠。

等他来了,还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你别以为你能骗过去,别当我是傻子!年轻警察声嘶力竭,他又抬起了自己的脚——

这时门开了。年老些的警察站在了门口。从潘林的角度看去,年老警察的全身都在一片黑影之中,模糊,并且高大。

他走进了屋里。他没有脱掉雨衣,雨水顺着雨衣的角儿向地上滴着,一滴一滴。屋子里一下少了很多的空气。

问得怎么样了?

他,他就是不说,年轻警察显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看上去很尴尬:我是想,我想你太忙了,那么多事……我想能多做一点是一点。他就是不说,和我绕弯子!年轻警察转向潘林的时候已是满腔怒火:应当狠狠地治治他!

你急什么呢?年老的警察语气很慢,这让年轻警察更加手足无措。

他会说的。快了,他马上就会说了。说着,年老的警察走出了屋子,屋子里剩下了年轻警察和潘林。年老的警察在昏黄的雨点中冲了进去,他头也不回。

雨点被他的身影撕开了一个小口,然后很快地合拢,若无其事。潘林感觉那个年老的警察一直就像这样藏在雨点之中,甚至雨点就是他变的,他一直在屋子的外面听着,听他话里的破绽,听他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属于谎言。

他会说的。快了,马上就会说了。

他会说的。快了,马上就会说了。

他会说的,他会说的,他会……

潘林说我有罪,我不应该向警察同志说谎,我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

潘林说给我点儿水喝,行吗?

在潘林说给我点儿水喝的时候,年轻警察向年老的警察看了一眼。但年老的警察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和他交换一下眼色,而是一直盯着潘林的脸。

我去刘珂家确实是想听他讲国际国内形势的,可是他不在。要是他家的狗不冲着我瞎汪汪,我站上一会儿就走了,可那只狗就是冲着我叫。它拴着呢。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狗叫我就有气,其实他家的狗并没有咬过我,可我就是有气。对了它咬过我二叔家的潘辰,不过当时我没有想起来,我想起来的是自然灾害那年,我偷了两根玉米秆他就让我游街。你想人本来就没劲儿就动不了可他还让我游街!要不是看押我的民兵也饿得不行不愿走路,我非死在街上不可。他还少分了我口粮,说我偷盗集体的粮食已经够吃的了,不全给我扣了已经算是对得起我了——要不是扣我的口粮,我老婆也许就不会饿死了。他还和我三叔家的巧珍好,他多大年纪了,他又不是没老婆……那天我越来越气,要是狗不是叫个不停我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气,我拾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狗的身上砸去,它不叫了。它不叫了我的气也没撒出来。我就给他院子里的那辆自行车撒了气,然后在厕所里支起一些木棍,让他拉屎的时候扎屁股。那天他老婆也没在家,他没有儿子,他这个人就不应该有儿子。干完这些他还没有回来。我觉得肚子有点不好受,可厕所里已经被我支上木棍了,我不能先扎自己吧,所以我就把屎拉在了他家的门口。我拉完了他还没有回来,他老婆也没有回来,我看见他家的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用一些玉米秆儿把我拉的屎挑起来,从窗户里甩了进去。没有人看见。那天晚上是十四,跟白天似的,要是有人我早就看见了。

干完这些,我就回家了。我真的没有杀赵昌河,我杀他干吗。

就这些?警察的口气里有些失望。

是啊,就这些。潘林说,我对不起党和政府,对不起毛主席。这些天我的思想一直在斗争着,现在,我决心向党和政府,向警察同志坦白。

是真的就这些吗?老些的警察脸沉了下来。他脸上的那块长长的疤在抖动着。

就,就是这些。不知为什么,年老警察只要一问他,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软软的,像在空中飘浮。

你还想继续骗下去!告诉你,这样你会罪加一等!就是你死不承认,我们也会判你的。一样可以枪毙你!年老警察挥了挥手。

年老的警察挥了挥手,在空中飘浮的潘林就飞了出去,他穿过了墙壁穿过了阴雨,一直飞到一片荒凉的草地上。这时队长刘珂在草丛中慢慢地冒出来,越长越高。他的手上还提着一支枪。刘珂一副灿烂的笑容,他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逼近了潘林的脑袋:这就是你的下场。

潘林急忙大声喊叫我没有杀人啊队长你饶了我吧我给你打扫干净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没有杀赵昌河我没有杀他……可刘珂根本不听。他慢慢地搂动了扳机。

子弹穿过了潘林的头。它用一种极慢的速度穿过了潘林的头,像一只虫子一样咬着潘林的脑袋,穿过了他的头。从潘林的背后看去,可以透过那个弹洞看到前面的蓝天,一只鸟在天上飞着,它朝潘林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只白色的鸟突然抖掉了身上的羽毛,它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它正朝着潘林的身上冲过来,它的速度比子弹更快。

你听见了没有!潘林感觉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说话。那声音细得就像蚊子。

装什么傻!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那个声音还是那么细,可是一股难闻的气味却装满了潘林的鼻子,它那么巨大,厚重。

你为什么说谎?

我害怕。

你为什么说谎?

同志,我不是想说谎。我其实,我忘了。

你又在说谎!是不是?

是是是,我不是忘了,我是不敢说。我害怕刘珂。

你又在说谎!

没有啊,我真的没有杀赵昌河,我真的没有。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你一定要欺骗党和政府是不是?

我……我不敢。我做错了。但我没有杀人。

你把刀子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记不起来了。不不不,我没杀人,我没有刀子,我没有杀人啊……

快说!刀子呢?

我没见过刀子。我是说杀赵昌河的那把刀子,又不是我杀的,我怎么会有呢?

你又在说谎!是不是?

你又在说谎!

你以为说谎会给你带来好处?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办不到!

年老的警察抓住潘林的耳朵:总会水落石出的。总会的。你躲不过去的。

年老的警察抓住潘林的耳朵: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刘珂那天开完批斗会和干部会就回家了。他家里好好的,没有你那泡狗屎。

年老的警察抓住潘林的耳朵:你还有什么话说?

……

在经过了反复的提审之后,潘林又被遗忘在那间简陋的牢房里。感觉昏昏沉沉,如果不是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几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阳光那么稀疏,冷淡,似乎很不情愿照到牢房的里面,即使在正午,阳光也是长毛毛的,好像有一层灰尘。

潘林过得昏昏沉沉,他一直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有在监狱里的喇叭播放《东方红》和语录歌的时候,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才被打碎。打碎的壳儿还在。潘林觉得自己是一枚鸡蛋。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样想,可他就是觉得自己是一枚鸡蛋,在一天里被打碎几次,每一次他都会出一身的冷汗。潘林想做一枚壳儿很厚,轻易打不碎的鸡蛋,可是,他这枚鸡蛋的壳儿却根本经不起敲打。

就在潘林刚刚觉得自己睡进了鸡蛋壳儿里的时候,门开了,那个年轻的警察走了进来——鸡蛋的壳儿又被撞破了,潘林缩了一下头,他好像是怕被鸡蛋壳儿的碎片划伤。

——最近睡得好吗?

潘林站起来,他在阴暗的地方冲着年轻的警察点了点头,随后又恍然了似的摇了摇头。

现在,由我来负责这个案子了。年轻警察似乎有些得意,他转了几次手里的钢笔。他没有说为什么由他来负责这个案子,那个年老的警察为何离开了这个案子。你说,年轻警察的一只脚搭在小条凳上,然后凑近潘林的脸:你说,我要是现在枪毙了你,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冤?

潘林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要是现在枪毙了你,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冤?

潘林一边用力地点头一边流着眼泪,他说是冤我冤死了。他想大点声说的,可他的声音那么沙哑,好像含满了沙子,他只用出了很小的一点儿声音。

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冤?

是是是。潘林只得不住地点头,他有许多的话要说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在年轻警察的面前,特别是他说他负责这个案子的时候,潘林好像又是浮了起来,他在空气中摇摇晃晃,仿佛年轻警察挥一下手,他潘林就会飞起来,飞过墙壁和铁丝网,一直飞到他梦见的荒草中去。

你说,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不好受?年轻警察用手止住了潘林的点头,我倒是有个办法。他卖了一下关子,你想不想听?

潘林不住地点头。他的脖子已经出现了即将裂断的可能,但潘林没有制止它,最后还是年轻警察给他止住了:

你老实交代,是什么就是什么,别想再骗我!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潘林再次点了点头。这个动作有些木然,潘林想不让自己点头了可是年轻警察的话一说完他的头就不自觉地点了一下。他还想说我后来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但他没有说出来。

那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这是年轻警察负责这个案子以来的第一次审讯,可他问的是那个年老些的警察反复问过的话,于是,潘林也按照他反复说过的那些又复述了一遍。这肯定不会令年轻警察满意,潘林自己也想这次和以前的所说有些区别,但他实在不知道除了这些以外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是在说谎。年轻警察尽量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就是说你没说谎,你没有杀死赵昌河,那你在你说的那些里面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

是啊,你再想想。我给你提示一下,你去田寡妇家时有没有人看见你啊?你进去都做了什么?

有没有人看见……潘林努力地晃动了一下他的脑袋,他的脑袋里好像飘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它们那么拥挤,黏稠,阻挡了潘林回到他记忆中的路径。我那天……好像没人看见。我反正没有看见其他的人。因为我没进屋,我只是在她家的窗子外面蹲了一会儿,什么——潘林突然有些恍然:你是说屋子里有人?他们看到我来了故意不出声的?

是你故意不出声的吧?屋子里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吧?

我?潘林感觉一切都乱了,全部都乱了。他怎么理也理不出个头绪。我没在她的屋子里,我没进去……我在田寡妇家?那我在哪里杀的赵昌河?赵昌河是在田寡妇家被杀的?

对了,潘林伸出手来,他在急速向下的涡流中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是不是田寡妇把赵昌河杀的?要知道他们俩都不是正经人,赵昌河早就打过田寡妇的主意,说不定他们早好上了。田寡妇杀他……是想杀人灭口,赵昌河的嘴太碎,总爱到处乱说,所以田寡妇就杀了他。要不,就是赵昌河想强奸田寡妇,她抵挡不住,没办法,只好用刀子把赵昌河杀了。田寡妇家有一把刀子,我看见过,我真的见过,她的那把刀子挺特别的……

潘林不说了。他看见年轻警察正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看着他,于是他只好赶紧闭上自己的嘴巴。你,你是说……好像有许多的针在年轻警察的眼睛里射出来,射到了潘林的身上。

怎么破案,怎么分析案情,这种事不用你教我。年轻警察换了一种表情,他直了直身子:你说你没到田寡妇屋子里去,你怎么知道她有一把刀子?她会不会把刀子摆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一把刀子呢?不会的。如果她有,如果你知道她有,说明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刚才还说她不是正经人,哼,那么你呢?

潘林站了站身子但年轻警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但你就是心怀侥幸,就是想蒙混过关……年轻警察滔滔不绝,他自己只顾一路说下去,不停地说下去,好像他肚子里积存了太多的话太多的词汇,再不往外倒一倒它们就发霉了,就拥挤不堪了,就撑坏他的肚子了。潘林看见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在盯着墙壁上的一块脱落的墙皮,而他手中的钢笔则在手上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

最后,年轻警察手上的钢笔停止了转动:我相信你没有杀人。这一点我和他的观点不同,我想你也明白,你也看出来了。问题是你一直都在说谎。那天,有人看见一个男人进了田寡妇家就没有出来,田寡妇昨天下午也承认了,但她一直不肯说那个进她屋里去的男人是谁。她早晚都会说的,你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了。

你可得好好想想要不要说实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按杀人犯处理的话,可是要枪毙的。你可得想好了!不能再说谎了!

第二天早晨,潘林做出决定,他决定承认他在那天晚上,也就是九月十四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进了田寡妇的屋子。他承认,他和田寡妇不是最近才好上的,去年四月他们就开始了。

你们是怎么开始的?

潘林注意到今天的审讯与往常不同,除了那个年轻的警察,另外还有三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在桌子的后面坐着,现在,是那些陌生人其中的一个在发问。

我们……没怎么的就开始了。

桌子后面的两个陌生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悄悄地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表情有些暧昧。

你要好好地回答,老老实实地回答。年轻警察对他威严地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许说谎!

什么叫没怎么!你好好说,说详细点!

于是,潘林又详细地说了一遍。他是如何和田寡妇好上的,他给田寡妇都送过什么,田寡妇看到他送去的东西又是如何的表示。

接下来,问题就集中在了九月十四的那天晚上。

你什么时候去她家的?

她当时在不在家?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点灯了吗?灯放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时候吹灭的灯,是谁吹的?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里面又是什么样的衣服?

是你给她脱的衣服还是她自己?你的衣服是你脱的还是她给你脱的?

你们谁先脱的衣服?

你先搂住她了吗?你搂住她时她的手在做什么?

她在那时和你说什么了?

那你呢?

接下来呢,她叫了吗?她有没有不愿意的表示?

那她又有什么样的表示?

……

潘林只好一点点地解答,有的问题,他还得加以详细的解释和描述,按照其中一个陌生人说的,不能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这对潘林是有好处的。

下午,同样的审讯又重复了一次,这次那个年老些的警察也来了,他阴沉着脸,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潘林到底说了些什么。

……

你们是不是早就约好了?

你进她家的时候她等着你了吗?

点灯了吗?灯放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时候吹灭的灯,是谁吹的?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里面又是什么样的衣服?

是你给她脱的衣服还是她自己?你的衣服是你脱的还是她给你脱的?

你们谁先脱的衣服?

在脱衣服之前你干了什么?在脱衣服的时候你干了什么?

你先搂住她了吗?你搂住她时她的手在做什么?

她在那时和你说什么了?

那你呢?

接下来呢,她叫了吗?她有没有不愿意的表示?

那她又有什么样的表示?

……

下午的问话更为详细。因为有上午的基础,在描述一些细节的时候,潘林已经不再像上午那样尴尬和羞耻,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把这件事当作别人的发生那样的感觉。要在平时,就是别人的发生,他也不可能这样详细地说的。潘林感觉自己重新捞到了一把稻草,虽然这把稻草里有刺,已经划破了他的手指,但它终究能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第二天上午,潘林又回到那间审讯室,把昨天重复了两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在出门之前,那个年老些的警察用一种凶狠的眼光刺了潘林一眼,潘林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两下,那根很粗的刺刺进了他的身体,留在血液里了。

出门的时候潘林有些魂不守舍,年老警察的那一眼所露出的光让他恐惧。他的血液里还留着那根刺呢。在魂不守舍中,他突然看见了田寡妇,田寡妇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潘林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她的手上也戴了手铐。她的头发很乱,身上也有许多的泥泞,在经过潘林身边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也伸出了刺。

狗屎。她咬牙切齿地对潘林说,然后走了过去。

潘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狗屎像一声炸雷,狗屎像一个磨盘,它把潘林压在了下面。潘林想躲开它,想用肩膀顶住它,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潘林对年轻警察说,我要反供,我没有进田寡妇的屋子,我是在说谎。

我不是东西,我又说了谎。我保证再也不说谎了。

她根本就没有和我好过,那些都是我编的。至于给她送什么东西,她怎么收又怎么和送东西的人上床,则是听别人说的,很多人都知道。

潘林说我不是不想和她好但是没有机会,我媳妇死了之后我也给她送过东西,我还想把她娶进门来,但她没要我的东西,还骂了我一顿。

潘林说我这次是想好了,我想了一晚上,我不会再说谎了。

你们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说谎了。我真的没到田寡妇的屋里去,就是把我当成杀人犯把我枪毙了,我也没进她的屋。

潘林说,你们怎么就不能相信,我是个好人呢。

潘林,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句,说谎是愚蠢的表现,只能使你的问题更复杂,只能是罪上加罪。年老的警察相当平静,他的脸上除了那条深深的疤痕,没有任何别的表情。

潘林郑重地点了下头,我说实话。

那么,那么你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年轻警察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细,他站了起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变得极为难看。

我说过了,可你不相信。潘林突然来了一些勇气,他说,你要我说,我就再说一遍。

开过批斗会后天还早,我想就是回去了也一时睡不着,所以我就在半路上改了方向。我先是去了赵昌河家。赵昌河这个人爱搞女人,为这他老婆没少跟他打架。开批斗会之前他们又打了架,几乎整个村上的人都知道。赵昌河他老婆打完架就回娘家去了,一直没回来。我想赵昌河的老婆不在家,他搞女人就更方便了,说不定就领到家里去了,所以我就悄悄地摸了过去。我蹲在他家的窗子底下,大气儿也不敢出,可是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想屋里也许没人,赵昌河不在家。为了验证屋里是不是有人,我用手指敲了几下窗子,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我想赵昌河没在家,我就别傻等了,于是我就来到了田寡妇家。

我没进屋里去,我真的没有进去,我向毛主席发誓!好好我接着说。

就像在赵昌河家那样,我小心地推开院子的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蹲在她家的窗子下面。她家也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屋子里也没有亮灯。在我进院子的时候就是她家的鹅叫了几声。我在她家呆的时间很短,我是说在院子里,我没呆一会儿就出来了,我怕她要是从外面回来,看到我再一喊,那我的人就丢大了。

我决定上队长刘珂家坐坐。我原本是想听他给我讲国际国内形势的,可他那天也不在,他的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家养了一只狗,就是那只黑狗,我一进院子它就冲着我叫,我问队长在家么它还叫,要不是链子拴着,它早就扑过来了。看到它那股张牙舞爪、牛鬼蛇神的样子我就有气。它要不是冲着我叫,我看他家里没人也就走了,可它就是叫。我想刘珂不在家你狗日的还凶,要是他在家还不反了你,我想狗真是仗人势啊,我越想越气。我一下子想起了很多生气的事儿。我就想,反正刘珂不在家也没人看见我来他家,我就给他搞点破坏。于是我在他家的厕所里支起了许多的木棍,尖的一头朝上,让他进厕所一脱裤子先扎屁股,后来我又在他家的屋门那里拉了一泡屎。拉完了我就想走,可这时我一抬头,发现他家的窗子是敞着的。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那天是十四,月亮照得跟白天似的,要是有人来了我肯定能看得见,那时再跑也来得及。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用几根玉米秆把我刚拉出来的屎挑了起来,顺着他家窗子甩到了屋里去,然后我就回家睡觉去了。

潘林说,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信不信在你们。我相信党和政府,我坚决相信党和政府。我真的没有杀人。

现在我知道刘珂为什么不承认我在他家干的那些事了。我想通了。他一是想害死我,自从他当上队长之后没人敢对他这样。他恨死我了,他想借政府的手,借公安的手杀我。另外,他不承认,是因为怕丢面子,怕人家笑话他,怕以后再管别人不灵了。

你说谎!你又在说谎!你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救药,你这是自绝于人民啊!年轻警察跳了起来。看得出,他能听潘林把这些话说完已经足够忍耐了,他已经忍耐很久了,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从进来的那一天,你就跟我们兜圈子,想把我们绕进去,以为你什么也没干,抓你是冤枉的。你一天一个谎,一天一个谎。你看到问题的严重,不说点什么蒙不过去了,于是你就编了一个什么到大队长家搞破坏的故事;看到杀人要杀头的,而搞男女关系只是坐几年牢,你就不得不承认你和田寡妇之间有事儿。你说这些,为的是承认了就能救你的命,你很会算计啊。你听说我们抓到了杀害赵昌河的凶手,你没有被枪毙的危险了,这时又觉得判几年不合算了,就又说谎,就又翻供……我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大错而特错!你一遍遍说谎,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愚蠢至极!再说谎,再想蒙混过关,只会是死路一条!

潘林的脑袋里一片轰鸣:你是说,你刚才说,杀赵昌河的人,已经抓住了?

是啊,装什么装,你肯定早知道了,我终于认清你这张骗子嘴脸了!你就像那些混到革命队伍里的走资派一样,总想,总想……

杀人犯抓住了?潘林脑袋里的混乱更加剧了,他的脑浆沸腾了起来,上面漂浮的油脂也在上下翻滚,几乎要胀裂了:我又不是杀人犯,你知道我没杀人,为什么还关着我,还审我,就是不信我的话……潘林泪流满面。他的眼泪和鼻涕不断地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你,你……年轻警察异常气愤,要不是年老的警察在场,要不是还有其他的人,他肯定会扑过去,狠狠地给潘林一顿拳打脚踢。你这个无赖!

我说两句。年老些的警察挥了挥手,他示意年轻警察先坐下,年轻警察看了他一眼,但仍然那么气鼓鼓地站着。他的眼珠都是红的。

你不能仅靠自己的理解就下结论,我们要的是事实,把事实搞清楚了再下结论也不晚。年老些的警察停顿了一下,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干革命光靠热情是不够的。

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年轻警察转过脸,他冲着年老的警察嚷:我是有热情,我有热情是因为我想为党和国家干工作,因为我的历史是清白的!不像有的人!

算了!其中的一个陌生人打断了年轻警察的话,这是什么场合!

我在这几天里一直都在调查这个案子,有些事实已经清楚了。我们党和政府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年老的警察是冲着潘林说的,好人,一个好人也不能冤枉。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年轻警察冲着年老的警察。

年老的警察没有看他。

你那天是进了刘珂的家,是给刘珂的厕所里放了木棍,也的确是将屎甩进了他家的屋子,这是实话。刘珂已经承认了。之所以他当时不承认,是因为那天他和田寡妇在一起,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他就说了谎。事实证明,说谎是愚蠢的,说谎的人总得为他的谎言付出代价来的,现在刘珂承认了,田寡妇也承认了,那么,也就排除了你那天进入田寡妇家和她鬼混的可能。

既然你知道了,知道了为什么不说,现在是我负责这个案子!年轻警察的眼珠更红了。

年老的警察没看他一眼,他始终盯着潘林,他脸上的伤疤跳动了几下:不过我也得告诉你,我们抓的那个自称是杀害赵昌河的人是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话更难相信。他也提供不出凶器来。那个疯子一会儿说杀了这个,一会儿说杀了那个,好像所有凶杀案都是他一个人做的。说到这里年老的警察略略地笑了一下,随后他的脸又阴沉了下来:

排除了你通奸的可能,但没有排除你杀人的可能,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代,你再把那天的经过说一遍,我告诉你,说谎是愚蠢的,你已经说了太多的谎了。现在,你最好实事求是,你的机会不多了,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好了,你说吧。

潘林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又冲入了他的鼻子。

原载《大家》2008年第1期

原刊责编王绍来

原刊实习编辑郑小驴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李浩,男,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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