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情思
2008-03-10宋奎祥
宋奎祥
有人爱高山,有人爱大海,而我独爱草原,50年代的草原。
1956年的冬天,我家从山青水秀、树茂花繁的泗水河畔,来到北国的沃野——松嫩平原。我们的村子就坐落在肇州县城西北三十多华里的草原上,根据国家移民局的编号,取名三村。村里人大多是同来的山东老乡,都是经过政审合格的积极分子,是响应党的号召来开垦“北大荒”的。
当时的“北大荒”可真是“荒”啊!我来的时候刚6岁,坐了4天火车,半天汽车,又坐了半天马车,才看见新村——几排横着的土墙土顶的泥屋,几堆火车厢大小的草垛……平坦的大地上盖着厚厚的白雪,刺得人眼生疼。露出雪面的枯枝败叶,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地抖动。然而,在这里,我很快找到了安放童心的位置。
草原的冬日,就像一个冷峻坚毅的硬汉,我们虽然敬慕,却不敢贸然亲近。这个季节,我在室外活动的时间很少,只是在风和日丽的中午,才受不了草原的诱惑,和小伙伴们一起驾着狗爬犁到草原上套兔子。老猎人说,兔子胆小,总是走旧路,雪原上常常被兔子踩出一条条小道,只要在小道上安上套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兔子钻到圈里去。赶爬犁的时候,伙伴们往往每人拿一条自制的小鞭子,你往东赶,他往西赶,打得狗无所适从,爬犁便在雪地上打转转。有时把狗打急了,狗就猛地往前一蹿,我们便像雪球一样,从爬犁上滚下来,摔得龇牙咧嘴,直想哭,可是一看到伙伴们都滚得浑身是雪。狼狈不堪,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那些拉爬犁的狗,也许是想借机轻松一下,便拉着空爬犁在雪地上狂奔。我们都顾不得疼,忍住笑,又一起呼喊着追上去。
阳春三月,草原变化最快,就像常换衣裙的小姑娘。积雪被暖阳斜射成鱼鳞状,呈灰褐色,草原渐渐地由银白变成苍黄,又由苍黄变为青褐。天地之间,腾浮着一团团上升的水汽,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片缥缈的湖、海。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几次试着往前寻去,那幻景也随着退远,便知道那不是湖,也不是海。老人们说,这是阴气下降,阳气上升,万物都睡醒了。
一个暖日融融的中午,白云在蓝天上闲逛,百鸟在树枝上鸣唱。我和伙伴们在村边嬉戏,突然一个叫小鑫的孩子叫起来:
“你们快来看,春天!”
“什么,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呼啦啦挤过去看。哪里有什么春天啊?原来是在背风向阳的土坡上,几棵小草拱出了地面,嫩嫩的,黄黄的,像几根金色的针,只有芽尖上发出淡绿。
“不是吗?‘春天来了,小草发芽,果树开花,这是老师教给我们的,小草都发芽了,春天不是来了吗?”小鑫望着我们疑惑的神情,像诗人朗诵一样,清脆的童音回荡在草原上。
真的,经过漫长的严冬,在色彩单调的荒原上突然发现几点新绿,的确令人心旷神怡呢!春天,不仅在鸟语花香的南方,也在寒冷肃杀的北国;春天,不仅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也在偏远荒僻的乡村。春天无处不在,春天永远在我们心里。我当时只觉得嗓子眼里有一股甜丝丝的东西往上爬,仿佛有一种最美好的渴望在实现着。伙伴们也霎时明白过来,雀跃着,欢呼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最令人神往的莫过于草原的夏天,她像穿着婚纱的新娘,清纯、端庄,美丽异常。几场甘霖过后。草木疯长,蒿子像小树,羊草半人深,茂密的草丛绿得发稠,绿得发蓝,绿得异乎寻常。坦荡如砥的草原,碧涛万顷。风迈草偃(yan倒下),像层层海浪涌向远方,又像名曲颤动的乐音。草原深处,鲜花片片,红的、黄的、紫的、白的、粉的……就像海中的花岛,又像美人绿裙的图案。草原,给大地披上艳装,也给小生命带来恩泽。茂密的草丛里,鸟儿在孵卵,野鸡在做窠,兔儿在奔跑,蛙虫在唱歌。每当傍晚,劳作一天的人们便在自己的庭院里。用苦蒿子点起堆堆篝火,以强大的烟势熏跑蚊子、“小咬”。老年人稳坐在板凳上,膝下搂着儿孙,叼着长长的烟袋,呷茶聊天,谈论着庄稼、牛羊,谈论着谁家的姑娘、媳妇;小伙子们有的聚在一起说笑打诨,有的拉起二胡,有的吹起横笛,有的用并不好听的嗓子喊几句京腔、梆子;姑娘们则像一群归巢的喜鹊,挤成一堆,你接着我的脖子,我搂着你的腰,叽叽喳喳,无缘无故地大笑;小孩子们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地“耍猴”。安谧、欢愉的气氛和着草原特有的气味,弥漫在夏夜的空中。
秋天,草原像是一位将要远行的母亲,尽管已给子女准备好锦衣玉食,但还是免不了挂肚牵肠。按说,秋天是草原最富有的季节,高粱红了,谷子黄了,玉米熟了,黄豆饱了.果园飘香,瓜棚传笑,一切都是喜悦,一切都是收获,然而,当刀镰闪过之后,放眼望去,无垠的草野,一片苍茫。天上几行飞雁,地上几片获花,道旁枯树,舍上孤烟,令人不免伤感。但人们知道,秋天不过是暂时告别,而让位于多雪的冬天。明年,草原依然会鲜花烂漫!
草原一次次发绿,又一次次变黄,我也一年年地长大。当我能够吟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时候,才深深懂得,草原不仅是装饰童年的花环,更是养育我和村人的母亲。我无法统计,它养育了多少牲畜,生产了多少粮食,发出了多少热能,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靠它的资源上完的初中。每到星期天或节假日,我总是从草原上挖来甘草、防风、桔梗等中药材,用换来的钱交上书费、学费,买来食堂的饭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对草原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以后我离开草原多年,仍对草原一腔缱绻(qian quan情意缠绵,感情好得分不开)。无论是在雄浑壮阔的青藏高原,还是在土沃民殷的八百里奏川;无论是在碧水蓝穹的天涯海角,还是在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我常常仰望异乡的明月,想象着银辉下的草原夜色,喃喃自语。
哦!草原,我童年的乐园,少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