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电影《集结号》原著小说)
2008-03-07杨金远
老谷是在傍晚前才接到任务的。
团长让一连长老谷带领一连火速赶往阵地去完成一项阻击任务,以便让大部队安全转移。
团长明确告诉老谷,整个转移工作最多在午夜前就可结束,那时,团长会让号手吹号,老谷只要听到号声,就可带领一连突围了。
可是老谷和一连的士兵们始终没有听到团长让他们突围的号声。老谷和一连的战士们在生命的厮杀中苦苦等待,从傍晚等到午夜,又从午夜等到天亮,一整连的战士打退了几十倍于他们的敌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全连战士从上百人牺牲到只剩下几十人、几个人到全部阵亡。
事后不知有过多少次,老谷都会想着,要是那会儿跟一连的士兵们一块死了,也就一了百了,那该多好。
偏偏老谷就是没有死掉。
老谷是全连唯一的幸存者。
要是午夜前听到团长的号声,一连就不会输得那样惨了。老谷在心里想着。
老谷一直想要弄明白团长的号为什么始终没有响?
离阵地不远的山脚下,有一个叫将军庙的村庄,村里住着上百户人家,大部队转移前就驻扎在这个村子里。老谷就是被村里一对中年农民夫妇救下山的。
从中年农民夫妇那里,老谷知道,大部队在转移时确实没有听到号响,整个转移工作始终都是在悄悄中进行的。
老谷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老谷说,你们真的没听到号响?
中年农民说,是呀,是没听到号响。
老谷起初还怀疑团长他们可能已经吹了号,只是自己没有听见,现在听他们这样讲,老谷就有点受不住,他的脸色变得又红又紫,看得出额上血管里的血液在里面滚动。老谷在心里埋怨着团长,明明说好等大部队安全转移了就给他们吹号,到头来却说话不算话,把他们丢下不管了。如果能在午夜前听到团长的号声,让他们突围的话,一连说什么也不会全军覆没的。团长的做法让老谷十分伤心和气愤。
有时老谷也会这样想着,会不会是团长光忙着指挥部队转移,把吹号的事给忘了呢?或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连号都不吹了,要知道,吹没吹号关乎着一整连战士的生命呢!团长实在是太过分了。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老谷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一边养伤,一边在打听三团的去向,他想他无论如何是要赶上部队的。老谷觉得只要赶上部队了,他和团长才可有个说法,否则,他就太对不起已经壮烈牺牲的一连弟兄们了。
老谷发誓一定要找到团长,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团长找到。
老谷就这样踏上了寻找部队的漫漫旅程。
老谷沿着山脉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才知道要找到部队实在谈何容易。因为从他得到的所有消息看,部队的去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往南去了。也许去了安徽,也许已经过了长江。到底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老谷唯一的选择只能往南走。老谷几乎一天要走好几十里的路,老谷只要听说哪里有部队,就往哪里跑。老谷不分白天黑夜地走。他走得天昏地暗,精疲力尽。老谷已经累得实在没法再走下去了。
初冬的一个黄昏,老谷终于走到了长江边上。
这之前,老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的路,又走了多少个白天黑夜。老谷从鲁南出发时才刚刚是初秋,而眼下,已经是寒风飒飒,万木凋零的深冬季节了。
老谷望着滔滔东去的长江水,心里非常难过,老谷想不到跑来跑去,最后却连个部队的影子都没见到。
老谷已经无路可走了。
实际上老谷也不敢再往南走了。老谷猜测,部队不可能那么快就打过长江去,他就是跨过长江去找部队也是白找。这是一;第二,老谷知道,过了长江,福建几乎跟着就在眼前了。那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因为福建是他的故乡。1938年,老谷随闽中游击队一起赴鲁南战场抗战。此后整整十年时间,老谷一次也没回过故乡,故乡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的温馨、亲切,那里有他的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那里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且长得非常端庄可爱的童养媳。老谷想,他要是过了长江必定会经受不住家的诱惑,一步一步向福建走去的。
那时,他就永远无法找到他的团长了。
老谷望着浑黄的江水,心里充满了惆怅。
老谷就是在这种时候突然病倒了的。
老谷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莫名其妙地烫,几乎就要着火了。正心里疑惑,他发现原来有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就站在他的跟前,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他通体红亮。火把差不多要把老谷的身体给点着了。老谷埋怨那女子说,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拿火烧我?年轻女子说,我没烧你呀,是你自己身上着火了。老谷说,我身上没着火呀,明明是你手里拿着火把,你看你快把我给烧着了。年轻女子说,我手里拿的不是火,是水呀!我看你身上着火了,拿水来浇呀。老谷说,你手里拿的真的是水吗?年轻女子说,当然是真的。不信我可要往你身上浇水了。老谷说,你浇吧,你再不浇,我可受不了了,我要死掉了。只听“滋”的一声,老谷突然一个激灵,就觉得浑身已经变得冰凉冰凉的了。老谷终于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他盯着屋顶望了一会儿,想不出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了。老谷这时听见有谁在他的身边轻轻叹了一声,他转过脸时,看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此时正坐在他的面前。那女子不过二十来岁,胸前挺着一对好看的乳房,像衣服后面藏着一对不老实的兔子一样,在胸前一颠一颠的。
老谷说,你是谁呀,你怎么会在这儿?
年轻女子说,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呀!
老谷说,我这是在哪儿?
年轻女子说,在我家里呀!
老谷说,我怎么会在你家里呢?
年轻女子说,你走到我家门口就倒下了,你已经发烧两天两夜了。
年轻女子说,你一个劲地说胡话,嘴里不停地叫着要找团长,现在好了,你终于醒来了。
老谷朝年轻女子望了好一阵子。望着望着,就要从床上坐起来,但还没坐起就又躺回了床上,细密的汗珠立即从他的额上冒了出来。年轻女子拿来手帕轻轻替他擦着。年轻女子说,你不好乱动的,你病得这样重,你要躺着好好休息。
老谷觉得年轻女子说话时,从她嘴里飘出的气息很香很好闻,多闻几口,他就要醉了。
老谷望着年轻女子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年轻女子说,我爹。
老谷说,你爹呢?
年轻女子说,我爹打鱼去了,没有十天半月不会回来。
年轻女子说着,一双眸子深情地望着老谷。
年轻女子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部队里的人,你的部队呢?
老谷默不作声,他有点不敢和年轻女子对视。
年轻女子说,你好好养病吧,等病养好了不愁找不到部队。
老谷仍不作声,老谷觉得年轻女子的那双眸子简直像一把铁钩,要把他的魂都给钩去了。
老谷在年轻女子的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老谷真的有点舍不得走了。
年轻女子看出来了。年轻女子说,不想走就留下来,你娶了我吧。
老谷说,我已经有了,她在家里等我。
年轻女子有点失望。她说,她长得很美吗?
老谷点了点头。老谷说,再说,我得去找团长。
年轻女子说,团长对你真的很重要吗?
老谷说,是的。我跟团长有个说法没弄明白。
年轻女子便不再说啥了。太阳一点点向西落去,落日无声。年轻女子望着西移的落日,觉得老谷在那件事上已经陷得很深很深,谁也无法轻易说服得了他。
第二天,老谷终于决定离开年轻的女子,继续去找部队。他想,他得走了,他要是再不走,就永远找不到他的团长了。
那时,天还没完全亮起来,星星还在头上闪着,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鸡鸣狗吠。年轻女子给了老谷许多吃的,还给了老谷一些路上花的零用钱。
年轻女子叮咛着老谷说,可千万要自己照顾好自己,饿了就吃,累了就歇,路上可没人疼你。
年轻女子说,一根打狗棍你带着,路上碰上哪条狗欺侮你了,有它就不怕了。
年轻女子说,要是找不到部队还回我这儿,住下来慢慢再打听吧,别再逞强了……
年轻女子对老谷越好,老谷就越受不了。老谷简直是从年轻女子家里逃出去的。
老谷想他要是再不逃掉,他恐怕就永远走不掉,永远找不到团长了。
老谷沿着长江边又走了一些日子。
老谷终于在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部队。
接待老谷的是部队的一名营长。
尽管部队同属华野,却不是老谷要找的三团,连一个兵团的都不是,但对于已经长期离队的老谷来说,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部队他就已经很满足了。那一刻他委屈得犹如失散多年的儿子回到了父母的身旁一样,竟当着部队营长的面“呜呜”哭了起来。
老谷把一路上所经历的千辛万苦全部向面前的营长倾诉。
老谷说他想不到这一找竟然找得这样苦,还差一点找不着了。老谷的所有倾诉在营长听来就似在听一个非常稀奇离谱的传说。尽管营长也非常同情老谷的遭遇,但他确实没法把一身又破又脏,完全像个叫花子的老谷与部队的一个连长联系起来。
老谷急了。老谷说自己确确实实是部队里的人。老谷还把自己部队的番号,人数和师长是谁,团长是谁全都告诉了营长,但营长就是不信。营长说,你们团长怎么可能不让号兵吹号呢?老谷说,团长就是没让号兵吹号,这一点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替我作证,我为什么要去骗你呢?
营长坚持说,反正我不信。
老谷说,等见了我们的团长,你就相信了。
营长说,就算我相信了你的话,那又怎么样呢,你最终还得找你的三团去。
老谷说,没错,我是得找到三团,找到团长。
可老谷不知道究竟上哪儿去找三团。
老谷并不知道,他所在的三团其实一直就没离开过鲁南。因为从时间上讲,当老谷与部队脱离联系后,山东野战军便与敌人在鲁南打了一仗,并大获全胜。接着山东野战军与华中野战军合并,成立华野,部队又相继参加了莱芜、孟良崮等战役,这些战斗三团都参加了。也就是说,老谷当初选择往南走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如果留在鲁南,老谷说不好就已经找到三团了。老谷是在后来才知道这一切的,他并且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可当时的老谷对这一切并不知晓。他只想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部队,不能随随便便再失去她,就好像他正处身在一个孤零零的岛上,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只救命的船,如果他一旦失去上船的机会,就会永远被抛弃在那个荒凉的孤岛上一样,老谷想他无论如何要抓住这个机会。只有牢牢抓住它,他才有可能找到团长。
事实上,也由不得老谷作更多的选择,淮海战役已经打响了,各个部队悄悄地向两淮一带集结。营长的部队也接到战斗命令,让他们连夜赶往淮海战场。这令老谷始料不及,老谷这才隐隐约约感到三团其实始终没往南走,就一直呆在鲁南一带。
老谷无论如何要求暂时留在营长的部队里。
老谷丝毫不曾知道,他这么做让营长相当为难。
营长只让老谷在部队里当了一名马夫。
老谷所有的任务是一路上负责给马喂马草。
营长的决定让老谷感到相当委屈。但为了能够找到团长,不要说当一名马夫,就是让他干什么都行。
老谷随着营长的部队浩浩荡荡向北而去。月亮在天空闪着神秘的光亮,宽广的乡野在夜色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沉寂。老谷一边牵着马一边在想着就要找到团长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老谷看来是无法找到他的三团和团长了。
当历时65天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于1949年1月10日,以杜聿明的被活捉而彻底胜利时,老谷仍然没能和三团取得联系,尽管这中间老谷也曾想方设法打听三团的下落,但都毫无结果。这让老谷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淮海战役结束后,营长的部队奉命进到徐州以北,以韩庄为中心集结整顿,准备挥师南下,解放全中国。韩庄与当时老谷参加阻击战的将军庙不远,只不到百里路程,老谷突然想自己光忙着东奔西跑,为什么不回将军庙看看,他怀疑这会儿三团说不好就在那儿集结整顿,等待大部队一起挥师南下。另一种可能,老谷觉得团长当时即便忘了吹号,也不可能永远不会想起自己没让号兵吹号的事。而一旦团长发现自己曾经把一整连的人丢在将军庙,他说什么也会回去找他们的。
老谷觉得无论如何他得回将军庙看看,结果是可以预料的。老谷回将军庙找不到团长是必然:团长随大部队转移后压根就没有再回将军庙找一连也是必然。如果这次寻找三团的失败多少会使老谷悟出些什么或因接二连三的寻找失败,让他从此产生失望而失去信心的话,后来或许就不可能有许多事情发生,但老谷偏偏就是什么也没悟出来,他仍然发誓就是找遍全中国,也要把团长找到。老谷根据当时的大势判断,在千军万马挥师南下,迎接解放全中国的当头,三团不可能按兵不动,最大的可能是随大部队跨过长江去。老谷觉得自己眼下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留在营长的部队里,以找机会与三团取得联系。老谷还没去找营长,营长已经先找了老谷谈话。
营长望着老谷好一会儿,却不开口,老谷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老谷说,啥事说吧,我的心虚着哪!
营长于是说,看样子你是早晚要走的,你的心在三团那儿,不在我们这儿。老谷老老实实说,是的,我的心是在三团那儿。
营长说,我看出来了,你没骗我,你确实是三团的人。如果你打算长期留在我这儿,我可以请示首长,还可以给你弄个排长干。
老谷仍然老老实实说,别,我是早晚要走的,你给弄个排长我也干不好。
营长叹道,那么只好委屈你继续当你的马夫了。
老谷说,就马夫吧,马夫挺好。
于是,老谷继续留在营长的部队里当一名马夫。
实际上,老谷说的是违心话,依老谷的血性,在战场上冲锋厮杀才是他所渴望的。他怎么可能甘愿在营长的部队里当一名马夫呢!但老谷心里非常清楚,他一旦当了营长部队的排长,他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的三团,找不到他的团长了。
几天后,老谷随营长的部队一路南下,并跨过长江,一气打到了福建,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到1950年5月底,人民解放军已经歼灭了中国大陆上的全部国民党军队。可老谷仍然没有找到他的三团和团长。
那一刻老谷变得非常沮丧,情绪极其低落,恨不得大声骂爹骂娘。
老谷完全彻底地失望了。
老谷确实想不出接下去是继续找团长呢,还是回家跟童养媳过日子算了。根据上级安排,营长的部队被一分两半,一半留下来参加地方建设,一半继续留在部队准备开赴东北去参加剿匪。老谷刚好被留下来。老谷心里就有点紧张了。老谷想,团长他们会不会也去了东北呢,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他就不能留下。否则,他就有可能失去一次机会,再也找不到团长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谷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消息。告诉他消息的是老谷的一个老乡。1938年,老乡和老谷一起从闽中老家去鲁南支援抗战,当时两人分在同一纵队,老谷在三团,老乡在五团,自此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
老乡告诉老谷说,三团在参加渡江作战后,才打到福州就又往北跑,参加东北剿匪去了。
老谷听了心里一震,他揪住老乡不放。老谷说,你这消息是真是假?老乡说,当然是真的。
老谷激动得狠狠擂了老乡一拳。他当即跑去找营长,说什么也要让营长把他带到东北去。
营长不以为然,营长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就算你去了东北,到时找不到团长你又该怎么办?已经找了大半个中国了,你都没有找到团长,你总不至于满中国去找吧。
老谷执拗说,你就带我去东北吧,我就不信团长会飞上天去了,我会找不着他。营长说,依我看你还是回家吧,你不可再找下去了,你该成家立业了。老谷说,连团长都找不到,我还成哪门子家呀!反正营长你得带我去东北。老谷对营长说,除非把他给打死了,否则,他就是爬也要跟营长的部队爬到东北。
营长叹了口气,营长觉得,对老谷,他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真的决定要去东北,老谷反而想家了。家就在眼前呢!故乡的情愫把他的心撩拨得火辣辣的欲罢不能。
他终于回了趟闽中老家。可是老谷只在家里呆了一夜,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跟着营长的部队往北奔去了。好像在家里多呆一刻,他往北走的意志就要被瓦解掉似的。
那一夜清风朗月,夜色很柔很美,虫子在窗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越发变得秀丽可人的童养媳纵然极尽千般温柔娇媚,也没能留住老谷要向北走的决心。
童养媳说:你非得要走?
老谷说:要走。
童养媳说:你真的舍得下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老谷说,不舍也得舍。
童养媳说,不走不行吗?
老谷说,不行。
童养媳说,不走又怎样了?
老谷说,我必须找到团长。
童养媳说,想走就走吧,心不在家里就是留下来也留不住。
童养媳不再说话,深潭似的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老谷。老谷的脸便似一块坚硬峭砺的岩石,倒映在童养媳的眼波深处。
老谷突然发现他的童养媳不管在哪个方面,都跟他在长江边上碰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很像。
老谷跟随营长的部队在白山黑水的东北森林里与土匪打了近两年的恶战。身处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老谷才知道,他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三团,找到他的团长的。在茫茫无际的东北大森林里,谁也无法向他提供有关三团的确切消息。三团的去向在他的心里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他已经开始对自己能否找到三团产生了动摇。正在这时,朝鲜战争爆发,原先参加剿匪的许多兄弟部队这下已经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去了。营长的部队没有接到任务,根据需要,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要么回原籍参加地方建设,要么留下来参加开垦北大荒,而二者不管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老谷无法接受的。他的心始终就没离开过三团,他想这辈子要是找不到团长,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他也没法合上双眼的。老谷打听了一下,在留下来准备转入地方工作的部队中,根本就没有三团,也就是说,三团极有可能去了朝鲜战场。这让老谷的心又凉了一半。老谷曾经作过多种猜测,一种可能,三团参加抗美援朝去了,那他就是追到鸭绿江边也没用,照样找不到团长;另一种可能,闽中老乡当初告诉他的可能不是实情,或者说,三团参加渡江作战后,就留在了福建参加地方建设,并没有到东北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照样找不到三团。老谷觉得自己心里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突然有一天,老谷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北京打听三团的下落。三团去哪里,北京应该是清楚的,要是连北京都不知道三团去哪儿了,那他也就认命了,从此不再提找三团找团长的事,索性回福建跟童养媳好好过日子算了。
老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营长。老谷的执著令营长又感动又不可思议。老谷真的去了北京,时间是1952年4月。一切似乎都有点不可思议。也不知道老谷哪里来那么大的能耐,居然有办法找到了解放军总后勤部。
一个青年军官接待了老谷。青年军官被老谷迫切要找到三团的精神感动了,他替老谷查阅了数不清的档案材料,又打了数不清的电话,最后,他不无遗憾地告诉老谷,三团真的出国了,去朝鲜战场了。他让老谷不要到处乱跑,回去好好待命,总有一天团长会派人去找他的。
青年军官最后一句话或许只是随便说说,老谷却当真了。老谷说,依你这样说,我只有回去等团长他们了?
青年军官已经被老谷搞得有些心烦,他说,是这样的,否则的话到时团长就是回去找你也见不到你。
老谷说,要是团长不回去我又该怎么办?青年军官几乎是在应付了。他说,团长已经答应过你等他的号子,团长不会不回去找你们的。你真的不好乱跑。
青年军官说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老谷觉得青年军官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谷真的听信了青年军官的话,决定回鲁南将军庙等团长。老谷在鲁南的那个小山村一等就是四十多年。老谷甚至曾经动过念头,想到团长的老家找团长,却又不知道团长的老家到底在哪儿?当初听口音觉得团长应该是江浙一带的人,至于具体在江浙哪里,又说不准,现在去哪儿找团长呢?
这个念头便也被他打消了。
到了夏天,老谷想要找到团长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老谷终于决定要跟团长打一场官司,好好跟团长算算这笔账。
那一年,老谷已经70岁了。满头的白发,脸上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像龙眼的树皮一样。老谷心里想着,要是团长还活着,也该是70多岁的人了。
老谷已经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了。
老谷想,这场官司要是再不打,就来不及了。那时,他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无脸见一连的弟兄们。
团长实在太过分了,团长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说好要吹号的怎么又不吹了呢?要是当时团长吹了号子,一连就不会输得那样惨了。
老谷不知道这个官司该怎么打。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官司让他打赢了,团长不在又有什么用,官司还不是白打了?
老谷被这件事搅得心里很痛苦,他不知道这个官司到底还打不打?
老谷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在东北垦荒的营长会给他寄来一封信。营长说他已经见到团长了。营长让老谷去一趟东北。
老谷坐火车到达东北的时候,老谷看见营长已经在车站上等他了。营长说他要带老谷去见一个人。营长把老谷带到了一个很大很幽静的林子里。
老谷往里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片公墓区,他不知道营长为什么要带他到这种地方来。营长说这个地方他也是不久前才发现的。营长说他已经退休了,退休后和垦区的朋友到处跑,跑着跑着就发现了这个地方,还找到了老谷要找的团长。
老谷心里凉了一下,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地,老谷和营长要他见面的那个人见了面。是个60来岁的小老头。老谷第一眼看他时就觉得非常眼熟。老谷终于认出他是团长的警卫员。老谷不禁叫了出来。老谷说,警卫员你怎么会在这儿,咱团长呢?警卫员什么话也没说,他朝老谷招了招手,老谷就跟着他走了。警卫员领着老谷穿过一片小竹林,然后就在一座坟前站住了。
老谷一眼就认出碑石上方那帧陶瓷照片上的人就是团长,团长诡谲地望着老谷微微笑着,像在对老谷说,你一直在找我吗?我就在这儿哪!老谷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有些站立不稳了。
警卫员说,团长是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团长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安眠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说,老谷在毫无希望的期待中,空等了团长四十五年。很显然那是一段不便公开的历史,警卫员很不愿意提起它,在追述那段历史时,他的心情显得特别沉重,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老谷惊讶得目瞪口呆。
警卫员告诉老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阻击战,当大部队转移后,团长确实没让号手吹号。并不是团长把吹号的事给忘了,而是团长根本就没让号手吹。当团长给一连下阻击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用一个连的牺牲去换取大部队的安全转移。因为如果情况真的如团长说的那样,午夜前就让号兵吹号,命令一连突围的话,那么,大部队被敌人追击的危险性就非常大,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至于团长答应老谷吹号的事,完全是团长不得已而为之,于无奈中撒下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团长实在不忍心一整连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带着死亡的梦魇走上战场。
警卫员说,自那场阻击战后,团长心里便充满了负罪感,并到处打听有关一连的消息,但战斗那样紧张,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团长为此常常一个人自叹自责,团长说过,一个士兵要是背叛了他的军队和他的祖国,必然是要受到惩罚的。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军队欺骗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满腔的热情和热血为她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仍然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实在是太残忍了。团长知道,是他把上百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亲自送向敌人的刀枪底下的,在一连上百条生命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罪人。
警卫员说连长你别恨团长,就是在朝鲜战场牺牲的那一刻,团长还在为他自己所做过的事忏悔着。团长是一个十分值得敬重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在这里为团长守墓一守就是四十多年……
警卫员说连长你会原谅团长吗?你要是不能原谅团长,我这就替团长给你下跪了。老谷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用毕生的精力在寻找团长,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老谷毕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老谷毕竟是个软心软肠的人。面对已经牺牲了的团长,他什么都理解了,什么都原谅了,积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顷刻间也化作云烟,飞向了九霄云外。
老谷缓缓地把警卫员从地上扶起来,老谷说警卫员你起来,你别这样,我什么都答应你还不行吗?
老谷泪已经下来了。
老谷自己跪在了团长的坟前。
老谷说,团长,咱一直在等着你给吹号,没听到你的号响咱没敢撤,那场战斗咱输得很惨,全连弟兄们都牺牲了……老谷说,团长,咱找你找了几十年,咱找得好苦,咱不怪你,咱本来是要跟你打一场官司的……
老谷知道,任他说上一百遍一千遍,团长也不可能听到他说的话。
老谷心里很懊悔。他想他怎么会想起要跟团长打起官司了呢?老谷不禁老泪纵横。
两天后,老谷带着对团长的深深眷念乘车西去。
火车在东北大平原上飞驰,老谷的思绪也跟着在飞驰。
一路上,老谷一直想弄明白他和团长之间究竟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但弄来弄去,就是弄不明白。
老谷终于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
也许,在一场伟大的战争面前,任何事情都已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谁对谁错。
其实,也很难说到底谁对谁错。也无所谓谁对谁错。老谷在心里想着。
一个月后,老谷在鲁南的那个小山村将军庙病逝。
老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边站着营长和团长的警卫员。
根据老谷生前交代,营长他们把老谷的遗体安葬在阵地上他的一连士兵们的坟旁。
老谷的坟是一座土坟。
营长把老谷的这一生简单地用“太认真”三个字全部概括了。
营长说,老谷本来是可以做许多大事情的,没想却一直在那件事上绕来绕去跳不出来。
营长说,说来说去就是老谷太认真了,其实世间上许多事情本来就没法认真的。
营长说着,心里很替老谷惋惜。
(本文选载时有删节)
选自杨金远著《官司》
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