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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父亲

2008-03-07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2期
关键词:王薇母亲

鲁 敏

1.父亲眉清目秀,三七分的头发梳得锃亮,脖子里是半长的藏青围巾,前面一搭,后面一搭,相当文艺了。他就那么文艺地挂在墙上,在“香雪海”冰箱的上方,在冰箱顶一瓶白蓝相间的塑料花上方,从十六年前起,一直挂到现在——“香雪海”的各项功能基本失灵,只有噪音如常;那塑料花亦掉色了,白花发了黄,蓝花发了白。但屋子的这一角,风景从未变过,好似随时准备上演同一幕旧戏。

母亲有时会抬眼望望,用几乎有些嫉妒的语气,叹口气:瞧瞧,他倒好,万事不烦……

这话像个瓶盖子,一拧,旧日子陈醋一般,飘散开来。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母亲总会老生常谈,说起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她怎样的含辛茹苦——如同技艺高超的剪辑师,她即兴式地截取各个暗淡的生活片段,那些拮据与自怜,被指指戳戳,被侵害被鄙视……对往事的追忆,如同差学生的功课,几乎每隔上一段时间,都要温故而不知新。

通常的,王蔷与王薇姐妹两个总木着脸,并不搭腔。好在母亲并不需要呼应,她其实也只是说说、打发时间而已——那些曾经渗出血丝的日子,似乎是别人的。

王薇一边听,一边侧着头吃瓜子,黑壳子在她雪白的齿间进进出出,一枚刚刚进嘴,另一枚已被双指拈起候在嘴边,如同精心设计过的流水线,这分秒必争、有条不紊的忙碌里,有种化繁为简、诸事不管的超然物外。

王薇爱吃。这爱好由来已久,或许从父亲去世时就开始了,那几年,家里确乎惨淡,伙食比较粗陋,她反倒对“吃”一事兴趣异常,有股子“抢”的劲头,就算是稀饭搭咸菜,她嘴里手里忙着,两只眼睛同时还在小菜碟子和别人碗里转来转去,生怕给漏了什么好东西……家里没有零食,她馋起来,照样四处翻箱倒柜,恨不能掘地三尺。二年级那年,有一次,不意竟真给她发现半瓶红酒,不知谁留下的,也不知放了多久,她尝了一口,甜津津的嘛,就偷偷喝起来,等晚上母亲发现,她已小脸微红,快活而迟钝,笑嘻嘻地听任母亲骂她。

除了吃,对别的,诸如事业、富贵、男女,王薇一概视若无物,放置一边。像是刻意的,在心智发展上顾此失彼,让自己停在傻乎乎的童年期,简单自在……

每每看到这样投入享用零食的王薇,王蔷总会感到一阵走投无路的气馁,瞧瞧吧,从墙上恬然自得的父亲开始,到母亲对往事有口无心的温习,到专心剥食瓜子的妹妹,这一切的零碎,都像小溪流似的汇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裹挟着她顺流而下,决定了她对婚姻一事的高度功利:得结婚,得带一个腰缠万贯、顶天立地的男人进入这个家庭,改变一切……

2.是啊,从可以谈恋爱的时期就开始了,没有任何少女会像王蔷这么理智冷静。她表现出一种老练的世故:婚姻的本质,就是一桩精心算计的事务(不必说交易,那多难听),得“划算”“超值”,像在汪洋中搭乘一去不返的舟楫,尽可能装上母亲、妹妹,以及更多的东西……

母亲从未正式跟她这么要求过,可能是因为根本不必多费口舌:情况是明摆着的,这么个妇孺老弱之家,像一盘残棋,除了通过女儿的婚事来起死回生,还能指望什么?妹妹王薇,哈,看她那样子,说不定最终会嫁给一个做蛋糕的……作为长女,难道不是责无旁贷?这是一种家族义务,伟大的、铁肩担道义的……

“嫁个有钱人”,跟“当个发明家”“做个明星”一样,听上去很是朗朗上口吧,可真正做起来,多么曲折而令人烦恼啊。有钱人从不把他们的家产写在脸上,而没钱人却又往往弄得挥洒自如——去伪存真,这当中会有漫长而困难的求证过程;同时,还存在另外一个问题:有钱与没钱,这概念是相对的、发展着的,在与“这一个”交往的同时,谁会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更加有钱?或者,“再下一个”的发展潜力会更大……

挑挑拣拣、取取舍舍之中,王蔷的婚事就这样吊在半空中,一直吊到她二十八岁了,还像破塑料袋似的飘来飘去。有时候,她非常自信,轻易而冷酷地就结束了“这一个”,好像后面还有无数条肥硕的大鱼正向她游过来呢。母亲注意到她的不切实际,会粗暴地发起火,用一连串信手拈来的词句竭力贬低自己的女儿:个子都不足一米六,耳朵上有个大痣……你以为你是个大美人儿?屁!指望谁真能看上你、像对待天仙一样地追求你,早点醒醒吧!大路上随便拉一个来都比你好看一百倍!

而另一些时候,被一个列入“重点对象”的家伙给回绝了之后,王蔷会意志消沉,陷入检讨与自责,认为自己在策略与步骤上有所失误,以至白白失去机会。她生出自卑,算了,随便嫁一个算了,谁都会比她有钱的……她谦卑地赶赴所有的约会,像收拾烂苹果一样给自己涂脂抹粉,连对方的收入都懒得打听,似乎人家能约自己出来已应当感激不尽……每当此时,母亲又会眼泪汪汪,拉着快要出门的王蔷,用一种敝帚自珍的眼光,几乎是深情地重新打量女儿,恳求她千万不要“放弃”:随便嫁,还不如不嫁。你就呆在家里好了,咱们三个就这样,捆在一起,烂泥巴地也好、水泥地也好……

3.母亲今天又讲到“豆腐汤”,她一向认为这很经典。

“每次买豆腐,站在摊子边,我都恨不能眼睛里生出根尺子生出杆秤,好找到一块最大最厚的豆腐……我烧的菜叶豆腐汤最香,为什么,里面放了鲜贝壳!那菜场里卖鲜贝的,总有不够新鲜的要扔掉对不对?嘿,我就远远地看准,趁人不注意,用塑料袋包了就走,回家收拾收拾,把肉扔掉,光煮那壳,鲜死了!味精都能省下来……”母亲得意于这种节俭与精明,嘴角的皱纹聚拢起来。“……对了,还有王薇‘搞的生姜……生姜末一放,咱们的豆腐汤就成大菜喽。不过王薇哪,现在可不能再‘搞啦,咱们都撑到这一步了,再也犯不着了,对不对?”她亲昵地看看王薇,眼睛那么挤了挤,好似苦尽甘来,而今金光大道。

其实,她们三个,跟从前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仍是L形公寓里十九平米的小单室套,仍是污水横流的集体厨房,仍是楼道顶头臭不可闻的公用厕所,仍是节俭度日,仍是苦涩年华,走在这繁华世道最边边的羊肠小径上。

母亲每说到“搞”,正在吞咽瓜子的王薇就要扭一下身子,好像哪里痒似的。事实上,王蔷知道:就是到现在,王薇还是喜欢“搞”。

自然还是因了“吃”,就在父亲去世后不久,王薇无师自通,学会了“搞”。接下来的整个小学阶段,每跟母亲去一趟菜场,她裤口袋里总会多出些什么,手在里面紧紧攥着:胡萝卜,鸡蛋,土豆,包括母亲烧汤所需的生姜。

母亲打骂过,但有点虎头蛇尾,有时,打到一半,她会突然软下来,捧着王薇红肿的手大哭,一边对着墙上的父亲含糊地申诉她的各种难处:家用的短缺,学费太贵,节日的凄清,重体力活的难处,孩子“不懂事、不学好”……你这个没良心的,为什么就不闻不问,就挂在墙上那么袖手旁观……

高中之后,王薇算是明白是非了,大部分情况下,她可以像个正派人那样目不斜视地购物。但很难说的,冷不丁的,不知什么触动她的灵感,她突然就会失去控制,又“搞”起来了。所幸,真正值钱的大东西她从没兴趣,她就喜欢趁便趁乱,在大卖场或超市里“搞”点吃食:一块五的面包圈,贴着降价标签的葡萄干等。有一次,正是桃子上市,个子高挑的她在一群妇女中挤来挤去,几乎是众目睽睽之下,顾不上桃子外面令人皮痒的茸毛,她往外套袖管里连塞三个夹带了出来。

从这令人讶异、简直说不出口的小罪恶里,她获得了莫大的快乐。回到家,总是压低嗓门、喜滋滋地对姐姐夸耀,眉飞色舞地描述其情其景,并欢快地立即开始享用,好像那是人间至味……

4.“不过,说到汤,记得我们有一次吃排骨汤的馋相吗?”母亲忽然用有点尖的嗓门笑起来,一边用期待的目光在姐妹两个脸上扫来扫去。

“对对对,我记得。”王薇有本事一边吃瓜子一边口齿伶俐。“太久没有吃肉了,我第一口就咬着腮帮子了,姐姐你也是,连手都来不及洗。为了怕吃相给别人看到,妈妈特地拉下所有的窗帘,大白天,屋子里暗乎乎的,我们连灯也懒得开……做贼一样,急慌慌往嘴里送就是!”王薇大笑起来,没有嚼碎的瓜子在她舌头上跳动,真快活极了。

“还说呢,全怪你,五时等不得六时,害得骨头没有熬烂,总啃不干净,只好把家里能用的家伙都拿出来,桌子上又是刀又是钳的。哈哈,要是真有人看到,哪里以为我们是在吃骨头,倒像是在盘弄一堆凶器!”王蔷也加入了欢快的回忆,脸上露出忘怀一切的笑容。

“还有呢,到最后,我们竟用上了锤子!”母亲生怕被人给抢了似的,她忍住快要爆发的大笑呛咳着补充这最后的高潮。“我们决心把每个大骨头砸开,吸里面的骨髓,决不白白扔掉!因为怕楼道里人家听到,我们用毛巾包住锤子,却一下子把骨头砸飞到床上……”

多么了不起的笑料啊,她们一起为之乐不可支,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吃肉骨头汤的事不是头一次这么谈起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提起。这是她们独特的娱乐与消遣,不足为外人道的家庭游戏。

——有些往事就是这样,一个人时只会自斟自饮,成了苦酒;而一旦变成集体回忆,事情就滑稽起来、就会笑场。哈哈哈!她们相互取笑,毫无良心地添油加醋,并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闹中迅速而愉快地失去对自己和他人的同情。

1.没有父亲的家庭,是被悬空了的,也更加纯粹和散漫。她们的衣服到处乱放,内衣随手搭在椅背上,夜间小解就在床头的痰盂解决。至于家中其他方面的消亡,一时难以说清,有哪些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均成了陪葬品一并入土。有一个倒是确定的——母亲的端庄与柔弱,如同不合时宜的富贵病,即刻不治而愈。她泼辣地用牙齿含着铁钉,在冰箱上面找了块空墙,用锤子往里敲打,用以悬挂父亲的遗像。

十二岁的王蔷和八岁的王薇仰着头在下面看,看得脖子都酸了。觉得那墙真厚啊,母亲动作笨拙,力气用得不在地方,好像总也钉不进去。可等母亲真正钉好挂上,她们又觉得那墙是太单薄了,真的能那么一直把父亲挂下去吗?

母亲从椅子上跳下来,好像她本人也被什么敲过了一样,转眼之间,就粗了一圈。第二天,她就开始抛头了、露面了,用她的方式披荆斩棘,蜿蜒前进,争取她们利益的最大化——

她带着两个孩子坐到父亲厂里的工会办公室,什么也不说,只没声息地低头垂泪。依然浓密乌黑的发根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叠得齐整的手绢在指头间绕来绕去。类似的场面工会主席见得多了,但母亲这种“无声处听惊雷”的法子,包括她脖子里的白、手绢的那种洁净端正,却见得不多。他坐近些,说着公家的话,抬起私人的手,抚过母亲背部的弧线:节哀顺变……这样,我替你争取争取,这两个孩子,十六岁之前,每学期补助两百块学费好吧?最多这个样子了,毕竟,他不是因公死亡……

瞧工会主席说得多么婉转,回避了父亲的死因。是啊,父亲的死因,人们假装不提,但事情就在那里呆着,像巨大的不会吃人的兽,无声无息地蹲着,谁都一清二楚。

表面上,他死于一次车祸,深夜时分,匆匆走在光照不足的街头,与一辆汽车交叉而触……事后,人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张蓝色电影票票根:最后一场夜场电影,刘晓庆主演的《神秘的大佛》。那么,另一个同行者是谁?有博闻强记的目击者、另一个夜场电影爱好者,以耳语的方式传道解惑:我好像见过他,跟一个长辫子的女的……

道听途说胜过法庭取证,不管有无其事,父亲对母亲可能存在的背叛在死后得以发掘和传播,这事件新鲜得像刚采摘下来的麝香,一暴露到空气中就散发出强烈的味道,人们闻得直打喷嚏:妈的,原来那家伙是在外面搞腐化,被撞死活该,还知识分子呢……也有些人喜欢那样谈论,带着了不起的悲悯:志不同道不合,难怪呀,听说他老婆很俗气的,没什么文化。嗨,也是场苦情戏!

母亲举止迟钝、沉默寡言,她可能被蒙住了,各种事情均超出了她的理解:他真的有那种事情?到了什么程度?这场交通事故,是他主动?还是汽车主动?

但母亲不会去追究的:两个孩子,照旧得往下过的日子,带着凄凉气息的小房子,这些都够母亲对付的了……但无论如何,父亲生前的一切情状就此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他郁郁寡欢,总欲言又止,没有理由地迟迟夜归,神情复杂地远远瞧着两个女儿,或者突如其来地争抢着做些家务……

是宽宥还是痛恨,不重要,亦没意义。他的死亡像一个蹩脚的急刹车,右脚高高提起、狠狠踩下,却忘了同时控制离合器,好了,就此熄火,还翻了车,母亲、王蔷、王薇,整个家,全都被掀下来,一片狼藉。

这年,八岁的王薇还不懂事;但大上四岁的王蔷懂了,也装作不懂。每个懂事的人都明白:不谙世事,那才最好呢。

2.在其后那么一两年里,三十七八岁的母亲似乎有了“人”的,用邻居们通俗的闲言碎语,叫有了“相好”。但到底是谁,说不好。他们是三个人,在不同的时段以不同的方式在家中露面。

其中一个,个子矮小,心灵手巧,是个电工,但凡家里装个插头,安装微风吊扇,收录机不转了,诸如此类,他便应需而到,背着工具包,爬上爬下。他揩公家的油,带来灯泡、电池、多用插头。他用电线缠出衣服架子,用废塑料板做成防潮垫,什么都不要花钱,收拾得十分漂亮。母亲略略跷起兰花指,送来擦汗的毛巾,毛巾用肥皂打过,味道好闻极了。接着母亲又亲手端来热茶,很烫,在母亲的注视下,他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喝光。他偶尔会低声地跟母亲提到他自己的家,略有抱怨,大意是:乱得像个鸡窝,女人从不晓得收拾。而在这里,一切都这么,高雅……是的,王蔷记得很清楚,那个矮小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真诚地说出“高雅”这个高雅的词。

还有一个老而胖的,可能要比母亲大上很多。他喜欢在天黑之后出现,散步似的,手里总拎着东西:盐水板鸭,东北木耳,或一箱罐头莲藕汁。迎入客厅,他沉重的身躯陷在弹簧失灵的沙发里,额角微微出汗,母亲真诚而夸张地搓手:哎呀,怎么还带这许多东西!他阔气地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都是单位发的,单位发的……

这两个人里面,修理工倒是实用的——一个家里,总有着各样意想不到与电、铁、工具有关的各种故障,虽小,但突如其来,足以把日子弄得毛毛拉拉、百般不顺,每当此时,他超人般降临,不声不响地妙手回春,真恰如雪中送炭。而那老而胖的,送来的东西,勉强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并且那“花”实在不怎么样——板鸭咸得惊人,吃一次总要喝许多水;莲藕汁味道古怪;木耳快要过期。

母亲对此感喟不已:他这是拿我们当什么呢……王薇却一个劲儿地替他说情,语气里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人家肯定是瞒着老婆送的,能拿出来、能扛到这里,就不错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一边说着,她“吱吱”吮着莲藕汁。反正没人爱喝,现在,她把这些罐头统统堆在姐妹俩合睡的床下,像酒鬼那样,有事没事就摸出一听来在嘴边叼着。

还有第三个人——相对而言,王蔷稍稍中意这位:他身量高大,举止矫健,背影上乍一看,像极了个什么运动员,他大笑时嗓门响亮,好像每一块肌肉都在快活地发抖。他中意自己的男人味,总有意无意从敞开的领口、裸露的下肢来展现他浓厚的体毛。王蔷以为自己会嫌恶心,可是奇怪,她反会抓住一切的机会偷看那些弯曲黑亮的毛发,一闪而过的画面刺激极了……这是王蔷少女时代最色情的秘密。

她曾竭力回忆,在故去父亲的身上,有无相似的体征,但很难求证,父亲文雅、冷淡,似乎连胡子都很少……渺茫的回忆中,王蔷忽然意识到,关于父亲的记忆,没有性别,没有亲昵或撒娇,全然空荡荡,如同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这个强壮多毛的男人总号称他认识市教育局的什么李局长,将来王蔷王薇的升学,“不用烦,包在我身上……”但在他与母亲来往的两年里,王蔷已经升了初中,而王薇才上四年级。总之,这家伙除了给她们的客厅增加一些男性荷尔蒙之外,从没有帮上个什么真正的忙。有一次屋顶上掉下只蜘蛛,他竟然吓得原地直跳。母亲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高兴时也会放松地调侃两句,毕竟,他生得有点样子,又会说好听话儿逗人开心——女人总会需要些不实用的赏心悦目与花言巧语。

3.自然,众人对母亲与男人们的关系说三道四,一切想当然耳,母亲被定位成一个标准的风流寡妇。他们抓住一切机会相互传播各人所“搜集”到的故事与片断……这种闲话一般都是在L形公寓的公用厨房里说,母亲若在,大家都撅着嘴专心拣菜或炒菜,母亲一走,话语便如鲜花怒放。

母亲深知这其中的玄妙,每当快要走到厨房门口,她会咳嗽或加重脚步……但王蔷姐妹并无经验,经常地,众人在厨房里谈得正热闹,王蔷或王薇,恰巧出现在门口,来煮鸡蛋或烧壶水——这个时候,尴尬的反倒是她们,好像不该在这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甚至,她们感到,作为女儿,也因母亲而被“连坐”了,她们得面对一些很难对付的眼神与双关语,好像只要母亲如此那般,女儿必定也是有破绽的,不端的……

背地里,出于一种类似报复的情绪,母亲用一种活泼的心态,替那些邻居们取了活灵活现的绰号:个子矮小的叫“地刷子”,皮笑肉不笑的叫做“笑面虎”,胖得走样的叫做“坛子肉”,等等。然后,回到家中,关上门来,她会大声地用绰号嘲弄邻居们:“地刷子”吃过生蒜后的浓烈口臭、“笑面虎”又一次烧通了锅底、“坛子肉”的孩子偷吃猪油渣,等等——她妙语连珠,刻薄而幽默,似乎借此可以获得精神上的胜利。

唉,活着不就是如此,要么你对别人说三道四,要么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另一些时候,母亲则傲然地在饭桌上举着筷子替自己辩护,还出口成章:门前是非多,心中日月明。你们不要害怕那些鬼话。我到底做没做什么,你们也是亲眼瞧见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有老婆的,不可能怎样的!真正没老婆的,哪个又敢跟我来往,还不怕我讹上赖上……

大前提铺垫过之后,她的声量又略低下来,脸对着长女王蔷,她总认为王蔷是有心计的,也是懂得她的:你想想,他们外人能明白什么……相好不相好的,难道一定得有那种事?嘁,其实就是个雾里看花,水中弄月……我不过是借机让他们帮点忙,有许多事情,总是需要男人的……

直到真正成年,懂得与异性之间的虚虚实实,王蔷才算是明白,母亲讲的那个意思,可以用一个恶俗的词来概括:暧昧。母亲熟练地利用了她的容貌与身份,掌握了男女交往的小诀窍,似擒又似纵,由此获得了一些有助于生活的便利,甚至包括视觉与心理上的需求。她忍背恶名,是想稍稍轻巧一点地自力更生,是为了给两个女儿谋得一些可能的好处……但是,谁知道呢,事实可能正相反,母亲给女儿们所带来的,除了可疑的名声,还有对劣质情感的粗浅感知,她们以为,人与人的关系,天生就是相互利用的,就是“恶”的,就是“靠不住”的……

4.那些“靠不住”的男人们——他们想不到,这个俏寡妇,还真的不跟人家“来真的”呢!嘁,那可就太没劲儿了!不过两三年,曾经以不同方式热衷为母亲效劳的男人们就像冬天的鸟儿那样,扑棱一下子,一个个全飞得没影没踪了。有时候,除了收水电费的,她们家的门,长年没有人敲响,更不要说男人。

况且,母亲开始往四十岁上走了。唉,就算是国色天香、养尊处优,哪个女人还能经得住四十年的马车往前拉呀。没说的,就连王蔷也看得出,母亲不再那么中看了,她颊上长出黄褐斑;腰身与后背慢慢变得宽阔;一双手伸出来,关节突出;因为胃不好,经常会粗鲁地大声嗳气……不知是否因为远离异性及容貌消退的缘故,母亲的性格也在那几年开始变了样子,心事重重,怨气冲天,她有些放纵自己的脾气。

碰巧那一时期物价开始发狂,出去无论买什么,价钱总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开源太难,不如节流,母亲绞尽脑汁,想出了不少节省支出的小办法。

L形公寓在厂区附近,每天早上,母亲在家里用两个大饭盒装好米,专门送到工厂的食堂里去蒸,中午,她再骑自行车去拿,一回家就焐进被窝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能有五六年,她们的主食总是铝饭盒里半冷不热、松松垮垮的蒸饭……有时王薇抱怨说不够黏软,母亲会暴躁地举起筷子就扔:我辛辛苦苦每天跟食堂的人赔笑脸,你这小东西倒挑三拣四!

而晚饭后,母亲则身率士卒,领着王蔷王薇进行二十几分钟的长途步行,在厂区里弯弯曲曲地走,一直走到最西南角的锅炉房去灌热水,回家吃喝用、洗澡用。一共五个暖瓶,三个人分着拎,有时,还加上一个大水壶——迎面而来的人们一望而知,她们三个是到厂里去“占便宜”的,那些不算恶也不算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王蔷发现自己很快练就了一个本领,她可以与人们迎面而过,却能够目不交接,且不显得无礼,似乎只是目力不济……

不能怪陌生人侧目而行,毕竟,这种事,总有种“讨生活”的卑下感……母亲因此十分恼怒,打水的路上,她要么旁若无人唠叨不止,要么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形成很深的“川”字。若有人盯着瞧她们三个,走出很远之后,她会吐一大口唾沫——她生气那目光。偶尔,被开水烫了一下什么的,她则抓住机会大发脾气……一直骂到家中,还气息难平地站到父亲像下,把烫红处举得老高。

但到了每个月的月头,收煤气费收电费收水费的单子一张张贴在公共厨房各家的灶台上,她会悄悄地拿起别人家的进行横向比较,又翻着眼睛回忆自家上个月的度数,这么着横比竖比,最终把目光落在那令人喜悦的小数目上,一切的忍辱负重、细小不舍也就都值当了。这天,她总喜滋滋地在晚饭桌上向女儿们豪放地宣布:好吧,明天早上,我来做个蛋炒饭给你们……

有一个夏夜,就只王蔷与母亲去打水,婆娑的树影下,母女两个慢慢地走。母亲仍跟往常一样,心情恶劣地低头不语。

那晚,王蔷穿了件草绿色的连衣裙,领口镶着白滚边,略有些宽大,但身形轮廓是完全出来了。迎面有个穿白色短袖衫的男青年,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一直地盯着王蔷看,明显的,这个“看”与暖瓶或水壶没有任何关系……这可真糟,王蔷感到,自己一向以来练就的那套“视而不见”的本领失灵了,好似浑身都被罩上一层不透气的玻璃纸,四肢僵硬,手里的两只暖瓶都不知怎么摆动才好……短而又长的几秒钟过后,那自行车终于是慢吞吞地过去了。

一边的母亲终于有所觉察,她迅疾地回过头去,恰巧那男青年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王蔷的背影,并轻俏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王蔷以为母亲一定会跟其他时候一样,正好借个小事情而勃然大怒。未料到,母亲“啧”了一声,倒放下暖瓶,又让王蔷也放下来。她把王蔷拉到树影之外,就着厂区昏黄的路灯,前后绕了一圈打量女儿,像是头一次发现:这丫头长大了,惹人注意了。

母亲短促地笑了一下,如同梦中惊觉,说不上是苦还是甜,接着自言自语:好了,重点要转移了,得开始忙你的大事情……

1.成年后,王蔷常常会想起父亲的夜场电影。

他与那个长辫子的女人,在黑暗中默默端坐,眼睛盯着银幕,无声无息的约会,伴随着字正腔圆的对白,或是表现激烈战争的枪声。他与她之间,是否已心心相印?这份情感,对他的生活而言,是聊作排遣还是救命稻草?或者,只是电影院里那遗世独立的美好气息让他欢喜,像是坠落,又像是飘升,恨不能永远如此下去……当电影散场,分手作别,巨大的空虚来袭,他无法接受可怕的现实:重新回到那个平淡无奇、吃喝拉撒的家,拥挤的单室套,缺乏趣味的妻子,两个有些粗笨的女儿……

王蔷感到,父亲身边,总有他自个儿的空气、自个儿的吐纳,玻璃罩子一样,他与家里人隔绝开来……他喜欢在晚饭后独自长途散步。他不肯与全家人用同一条洗脸毛巾。他的衣服总扣得严严实实,像他长年抿着的嘴唇。很多夜晚,他失眠,烟头在夜里半明半灭,在打开的书页里弹落烟灰。

王蔷不记得父亲曾对母亲示意过爱恋与关心,或是对两姐妹有过任何亲昵的动作或语言。他与她们之间,是方正的、微寒的。她记得,饭桌上,妹妹夹起一块猪油渣,不小心掉到桌上,她捡起来放到嘴里重新吃,但嚼不烂,再次吐到桌面,父亲瞥了一眼那烂糟糟的油渣,突然放下碗筷,离桌而去;王蔷的功课不算太好,难得有一次,她考了满分,放学回来高高兴兴地把试卷炫耀给父亲看,后者似乎被惊扰,他的脸从恍惚与沉思中抬起,对那试卷不作任何评价……难道这不是最明显的迹象吗:父亲从没喜欢过她们姐妹两个!或许,他早就想一走了之,但在道义上,女儿们在天平的另一边使他动弹不得……怎么办呢,还不如逃到黑乎乎的电影院里,还不如逃到车轮下面,还不如变作照片挂在墙上。

每每想到这一点,王蔷就会感到一阵阵口干舌燥,强烈的自卑与冤屈,为什么呀,她或者王薇,她们错在哪里……在大街上,所看见的任何一对父女都令她触景生情,她理所当然地迁怒于他们。他们亲亲热热,他们打打闹闹,就算那女儿是个丑八怪,长得一副蠢样,那做父亲的也是疼爱极了,娇宠极了,啊呸!这可真恶心死人了!

有那么一阵儿,王蔷与妹妹经常背着母亲聊天——她们感到自己长大了,可以“谈谈”了——有些话题从不触及,比如父亲的死以及其背后隐隐绰绰的小故事,母亲与男人们的关系等。谈那些做什么,还不如谈点别的,相互纵容各种奇谈怪论。

王薇没别的,还是个吃。缘自电视、翻译小说、饭店招牌、食品店橱窗,一切她从未吃过的,曾经吃过的,将来肯定要大吃特吃的,今生恐怕很难吃到的,等等。耐心地等妹妹说完一大段“吃”,王蔷才慢慢开口:你注意到没有?隔壁方甜的爸爸腿上有很多毛……

王薇略显诧异,但她乖巧地垂下眼皮,只留下一双耳朵。不需要她回答,王蔷很快声色俱厉地谈起方甜与她的爸爸。“你知道天底下我最讨厌谁?没别人,就是方甜!”

方甜是她们邻居家的小孩,也是王蔷的同学。L形小楼里,方甜家住在较长的那一边,与L形较短这一边的公共厕所正好形成一个夹角,几乎近在咫尺——王蔷站在公用厕所窗沿上,正好可以够着排风窗,从扇页子的空隙里,方甜家所有的风光尽收眼底。夏天,公共厕所就是她们洗澡之处,拎一大桶热水,站在蹲坑附近,眼睛尽力避开便池中的污物,匆匆泼洒一番……轮到王蔷进去洗澡,她总借故用很长的时间呆在公共厕所里,爬到窗台上,长时间地往方甜家窥看……肥皂与粪便的混杂气味,刺鼻而挑逗,如同最好的调情剂,湿漉漉的所见所得……

“你不知道,她真够不要脸的,都那么大了,还整天吊在爸爸脖子上撒娇,在胡子上蹭痒痒……哼,打量别人不知道呢,我从厕所里看得一清二楚,连短裤头都是爸爸帮她洗……你不知道,她还给爸爸一块一块地喂苹果,那表情,太恐怖了,她怎么能那样!爱上自己的爸爸!”王蔷说着,愈加气愤,像小牛那样“呼哧呼哧”的。

王薇舔着嘴唇安静地等,她还有好多没说呢。大三元的萨其马,夫子庙的炸臭豆干,马祥兴的美人肝,桂花鸭的酥烧饼……

是啊,那些年,她们姐妹间所谓的聊天,就是这样,各人说各人的,两条永不交叉的河岸,中间是污浊的河水。而她们短暂的童年、随之而来的少女期,就那样弯弯曲曲地流过去了。

而今回想起来,王蔷认为,母亲对她们的成长,是疏于管教的,她的注意力总集中在家用上,集中在物质上,她粗枝大叶拉拉扯扯地拖着女儿们往前走,只要能往前,就是好的,就算有些破绽明显的成长症结,她也是听之任之。直至成年,那些幽暗的伏笔,以曲折而隐晦的方式演变成别的果实……

即便如此,母亲仍然是可以理解的。困窘的生活似乎都给了她足够的理由,在贫困中向低处坠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2.王蔷的皮夹里,有一张与墙上父亲同样的照片,是缩小了的一英寸小照。逝去亲人的照片夹在身份证、的士发票、零钱与银行卡之间,有些戏剧化。王蔷是故意这样放的,总有一些朋友,不管同性或异性,关系交好到一定程度,会注意到她皮夹里的照片——带着神秘的旧气息。

话题会就此展开,王蔷闪闪烁烁、欲扬先抑地跟对方谈起父亲的事情:气质抑郁,夜场电影,不知名的长辫女人,街头死亡。哦?哦!对方的惊讶与感叹从不会让她失望,并且,父亲的悲剧与玄虚开始转移到她身上,她好像就此获得了某种特别的气质,与家世有关,与成长有关,等等……王蔷相信,在对方的眼中,她会被另眼相看,她的一举一动会显得异乎寻常。

很难说这算不算一种对虚荣的追求。王蔷认为,一个人,为了取得与众不同的特质,为了在人群中“出挑”,任何手段都可以谅解,况且她并没有撒谎。她没有父亲,只有父亲的故事。

老温,也是那些听众中的一个,同样,在一开始,他被父亲的故事所吸引。他突然怜悯起来,眼眶里几乎含上了泪,他那么自然地一把揽过王蔷:太可怜了,那么早就没了爸爸……

老温的手厚厚的,热乎乎的,王蔷差点就没哭出声来——对于她的故事,最初的惊讶与好奇之后,大多数人并不愿意明确地表示同情,他们或许以为那不够礼貌,可是天知道啊,王蔷需要同情,需要怜惜,需要发自肺腑、长辈般的拥抱抚摸,所有的都要!瞧,就像老温这样,多贴心贴肺啊。

“你真的很可怜我吧?你会一直这样可怜我吗?”王蔷装模作样伏在老温怀里,趁机嗅他的汗味,年长男人的汗味,一阵心醉神迷,这是谁也设计不出的香水。巨大的感动,几乎在瞬间就酿成了倾慕之心。

“是的,你太可怜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其实比没有母亲还可怜。”老温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拍拍王蔷后背。隔着衣服,没有性的暗示。王蔷受用之极,胜却人间无数。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是这样开始的。以父亲的小照为起点,在爱情的幌子下,定下某种基调:失怙者与年长者、渴求者与施与者。

老温其人,因为是“成功人士”,早在王蔷的留意范围,皮夹子里的照片,不过是计划中的例行程序而已。他年纪倒确实是大点儿,都四十四了……可是有人肯相信吗?巧了,王蔷还真的中意他的这把年纪。

从她进入青春期开始——那个打开水的晚上,被骑自行车的陌生青年吹口哨——王蔷突然就发现:自己喜欢老一些、最好老上很多的男人。他们有慢吞吞的性子,他们懂得容让与骄纵,温情大于肉欲。就算老温是离过婚的,可那算什么,反正孩子不跟他。她喜欢跟老温呆在一块儿——毫无诗意,迟钝,平静,有种各取所需的满足。

两个人在一起时,王蔷不喊他老温,而喊“老爹”,不知为什么,王蔷就是想这样喊——老温接受了,眼角的皱纹像河流那样,流淌得更欢。王蔷多么热爱那些皱纹,那是老温最性感的部位,还有他鬓角的些许白毫,脖子后堆积而成的槽头肉,腹部以脂肪为原料的浑圆山丘——拥抱时,山丘柔软而结实地靠上来,让她产生难以解释的满足感。

母亲对老温的取舍标准,从一开始就是物质主义的。她跟王蔷推心置腹,带着朴素而自信的哲学: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跟块豆腐似的,放个一两天就会变质……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别的不好图,只一条,经济上要牢靠……

是啊,我们这样的人家。王蔷还真是心领神会呢,母亲说得对极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就得远离浪漫,远离纯洁。任何与爱情有关的念头都是天真的罪行。

母亲经常拐弯抹角地打听老温的“有钱”程度,这话题她百谈不厌,像谈论第二天的食物。每次王蔷与老温约会回来,即便已近零点,她都会坐在床上等着,以便连夜盘问细节:在什么馆子,点了什么菜肴,老温如何掏钱,是否讨价还价……诸如此类,然后,在剩下的小半宿里,她都在默默推敲,以她的逻辑加以推理,得出些相互矛盾的结论:要我看,他还是小家子气,并不是真的有钱……不错,倒还是个气派人呢……

王蔷替母亲感到劳累,索性问老温要了他公司的简介,送到母亲面前。老温的公司是做轴承与轮滑的,就算简介也是佶屈聱牙——母亲看得吃力,却又若有所得,好像看到真金白银:好,好。这下放心了,做实业的,准靠得住……

对老温的岁数,母亲总也装作视而不见。她称他为“小温”,甚至找机会夸“小温”年轻,她端详老温与王蔷的合影:我看,他穿上横条T恤,真像二十出头!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王蔷的神情,迫切地寻找认同。同时,为了获得更多的心安理得,母亲还想到其他的角度,她根本没见过老温,却用一些不着边际的陈词滥调夸奖“小温”的人品或事业心什么的……

这让王蔷感到沮丧,削弱了她对这婚事的满意程度。她感到,对自己的终身托付,母亲太过实用了。实用没有错,但母亲应该真诚点儿。

有时王蔷想跟王薇抱怨两句,毕竟,好比是一百步与五十步,王蔷前面怎么走,王薇后面也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跟上……不过,王薇显得没心没肺,她完全袖手旁观,只顾在“吃”上徘徊不前。

发胖的问题很快成为一个困扰。好在肥胖是全民公敌,她不会因此与众不同。强劲的资讯之下,她熟谙各种减肥之道,对种种食物的卡路里含量了如指掌。心情好时,她装模作样,锱铢必较地计算热量摄取;反之,则在半夜起床,偷偷摸摸地在冰箱与碗橱间翻弄,无声地大口吞食,冷冰冰的肴肉、薯片或方便面,配以果汁,吃得匆忙而香甜……若王蔷半夜醒来,正好撞上,她会特别羞惭,包着满口的东西含糊地解释: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饿了,正好……

王蔷坐到餐桌的另一半,不看王薇大吃的模样。母亲的鼾声近在咫尺,听上去像是无限幸福。关于婚姻一事,她止住到了嘴边的倾诉欲,她忽然想到,王薇未必就是真的无忧无虑,她怎么会想不到那该死的终身大事呢——就像是家里的第二道数学题,明摆着的,总会要进入计算与推理的阶段……唉,每个人的前程啊,总像连绵不绝的山头那样横在面前。

3.有一天,或许是感觉时机已足够成熟,并且,出于一种仪式上的需要,老温提出:请你们全家一起吃饭吧。老温还没见过母亲与妹妹。

哦不,她们不喜欢出来吃饭……我妹妹,她还在减肥……

王蔷略有慌乱——她突然意识到,事实上,她从未跟老温详细提过,她与母亲,以及妹妹,到底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不是不想说,是完全不必说:老温不可能理解万分之一二。

哎呀,我是真心诚意,不管怎么着,丈母娘看女婿……老温说了一半,想到什么,停住了,他摸摸自己的肚子,那是四十四岁的肚子。对,咱们找个好饭店……他喃喃自语。

饭店还真是好,甚至太好了,到处亮闪闪的,软绵绵的地毯让母亲差点绊倒。一踏进去,王蔷就后悔了。她不敢看母亲,母亲的那身廉价衣服,在这里,照在亮闪闪的镜子里……

为了这趟饭局,母亲十分辛苦,几乎有一个星期都在为之劳神烦忧。“哎呀,很多年没有被人请过饭,总是看到别人在大饭店里吃吃喝喝,这回,可终于轮到我了!倒看看这小温怎么个招待法子。”初闻消息,母亲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哈哈大笑。

想想吧,有十几年了,母亲总在吃家常饭,总在吃自己做的饭。上天啊,保佑我吧,让我与老温顺利结婚,然后我要经常带母亲出去花天酒地,就从这次开始吧,让她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您要不要把头发做一下?老温可是挑了个高级地方!”王蔷激动起来,想起母亲曾经有过的风采。

“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平常样子最好。”母亲继续大大咧咧的。但王蔷听出,她分明是上心了。

当天夜里,王蔷被一阵细碎声惊醒——对面的大床上,母亲翻身起来了,她摸出面小镜子,把脑袋转来转去地反复照。照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瞅瞅王蔷王薇这边,慢慢、慢慢地起了身,也不开灯,只就着外面一点散光,从衣柜里掏出一大团衣服,在床上一件件摊开,又从另一个角落里,翻出几条丝巾,比比划划……昏暗的夜色中,她发了胖的身子显得拖泥带水,极不自信。

王蔷看得憋屈,她呼地坐起,把大灯打开,刺目的光一下照到白白的墙上,白白的父亲上。

母亲吓了一跳,接着恼羞成怒。“还不是为了你!好不容易看好这个温什么,万一人家嫌弃我们,前面你不都白忙了!”

索性,赌气般地,母亲连夜试起衣服,不厌其烦地一件件脱下穿上,穿上脱下,镜子里的女人,总软塌塌的完全没有样子——年纪大的人,得靠好衣服才能撑得起。

第二天,好像是被王蔷逼得没办法,母亲带着愠怒而顺水推舟的表情去做了头发,又连着走了三家大商场,费了无数的口舌与时辰,最终以母亲能够接受的一个价格买了身套装。这么一收拾,瞧!格格正正,有模有样。母亲也高兴起来,一路上都在悄悄地对着橱窗照自己。

可临了到吃饭的那一天,出发前几分钟,不知为了何故,母亲的心情又恶劣起来,她大发脾气,受到污辱般的:凭什么呀,又做头又买衣服的,去见他倒像见个皇上似的。我女儿贱还是我贱?

她粗暴地扯下身上合体的套装,随便从橱子里拿了件衣服一换,就出去了,走得飞快,王蔷和王薇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终于落座,王蔷才敢看母亲。母亲的上衣是咖啡色,旧式大西装领,高高的垫肩,两道深深的折痕从肩膀开始一直延伸到下摆,涤棉的表面,起了一层碍眼的小毛球。光鲜的领班与服务员们走来走去,金色的椅套,绣花的餐巾,仿银的餐具,这么富丽啊,谁都会把衰老的、衣着过时的母亲看成个乡下人的。王蔷心酸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母亲不抬眼皮,故意专心地折弄着手里的一块餐纸,但王蔷一眼看出:母亲紧张了,她的背挺得太直。

或许不仅是紧张,除了这可怕的太高级的饭店,她一定还被老温的样子给吓住了:腰那么粗,头是秃的,下巴是双的,皱纹一层层,神情镇定和蔼——他就是个“老温”,跟“小温”搭不上边儿。

母亲慌里慌张地瞧了一眼王蔷,惊、疚、悔,什么都有,好像这婚事全是她撺掇出来似的。王蔷更加难受:唉,母亲怎么才能相信,这事儿并没委屈着自己……

老温浑然不知,或是装作不知,只捧着菜单在研究,王薇迅速凑将过去,印在菜单上的照片色泽诱人,王薇早看得心醉神迷,恨不能手舞足蹈,老温客气地让她点菜,她果真受之不却,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儿菜名……

总算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母亲不知经过了怎样的考量,神情忽然又倨傲起来。她半抬着下巴吃菜,对老温的招呼有些爱搭不理,再好吃的菜也只用筷子挑着尝上一点点,那神情似乎是说:不就这些玩意么,早吃过了,没什么的……

好在王薇热乎,吃得左右开弓、啧啧称赞,根本不理会王蔷几次示意的眼光,逢到服务员撤盘子换菜,她总要唤住人家,把最后剩下的边角一扫而光,嘴里发自内心地感叹着:“这一小盅羹,可是要六十五呢!”或者:“这条鱼,一百零八一斤,就是鱼鳞也值得尝尝。”……

王薇无意中透露的价格震撼了母亲,她立刻警觉起来,眼光在桌子上扫来扫去,似在暗中算计这餐饭的总额。大略一算,母亲肃然起敬似的,下巴不再端着了,她神情专注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咂“佛跳墙”;又暗中瞟着老温,学习如何加上红醋、嫩豆芽儿等等,笨拙地用热鲍鱼汁拌泰米饭,却又不小心给烫了一下,三两名服务员围上来,又是道歉又是送冰块又是换餐具,殷勤得过了分,王蔷疑心她们是故意的,是想看母亲的局促模样……

鱼翅羹上来的时候,王薇的兴奋达到了当晚的最高潮,她捂着嘴巴,里面发出“咕咕”的期待声,像那些好色的粗野男人看到活生生的大明星。是啊,在她长期以来对于昂贵美食的单相思里,鱼翅一直是个重头戏……她用筷子挑起来,半闭上眼睛往嘴里送,滑溜溜的鱼翅,慢镜头般,在她的唇边一点点变短、变小……

母亲在一边疑惑地看着,停箸不前,她准以为那只是粉丝,她准想起了什么往事。啊,王蔷知道,可怜的母亲想起的是什么……

那几年,有一阵子,家里总吃粉丝。粉丝汤,咸菜炖粉丝,豆瓣粉丝。大概是母亲经过算计,认为粉丝既可口又便宜——她在菜场攀认了一个卖粉丝的老乡,那人把碎粉丝以极低的价钱给她。有一天,母亲来了灵感,奢侈的灵感,她买回几两肥肉,熬了熬,生出许多油水。再把熬过的肉切成很碎的丁丁,与粉丝一起红烧,可以想见,那多么喷喷香啊……母亲在公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王薇就按捺不住了,她像只小猫似的,不停地在通往厨房的狭窄走廊里绕来绕去,没想到,倒一下子碰在刚出厨房门的母亲身上,后者手上正端着刚出锅的红烧粉丝呢!啪!没得说的,掉地上了,碗碎了,一大碗像肉那样香的粉丝全掉地了!

太丧气了,太残酷了!母亲几乎要哭,刚准备大声喊骂点什么,谁也想不到,顾不上公共走廊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邻居,王薇一下子趴到湿乎乎的地面上,以最快的速度用双手掬起一把最上面的粉丝,命令母亲:快去拿碗,这些还可以吃!

谁都依然记得,那地面多么可疑,那粉丝又多么滑溜,不断从王薇的指缝中往下掉落,有一个邻居似乎已经进入现场,被这惊人一幕所骇,又退了回去……

老温给母亲敬酒,老温跟王薇寒暄,老温向母亲解释他的专业……一切都在小心而完整地进行着。王蔷盯着老温,觉得陌生而抽象——这不是老温,而是来自外界的一个代表。这些年,整个世界,一直只有她们三个;老温,是父亲之后,第一个进入她们生活的男人。他是令人瞩目的,他是意义重大的,这隆重而不可再现的时刻……看看吧,他在沉着地笑,他很放松,他很礼貌,对母亲对妹妹都那么恰如其分,但是谁都清楚,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永远不知道这三个女人,曾经怎样地捏成一团,在泥里打滚,在冰冷的世界尽头挤暖,在他与她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阶级般的鸿沟,但这一切,不是老温的错……

就好比此刻,老温他打死也不会想到,这饭店的蓝色条纹窗帘,让王蔷联想到了什么?哈,一块抹布,一块蓝白条纹抹布。

有一个春节,大概是父亲挂在墙上的第二个春节。除了些好吃的,她们没有添置任何东西。不,不是添不起,只是不想添而已。她们习惯于压缩所有的支出,这已不单单是物质上的窘迫,更是一种心理定势,在没有父亲的屋檐下,就得紧紧贴着地面……

但无论如何,这是个春节,家中总少些气象。除夕之夜,母亲突然急中生智,带着一种活泼和灵感似的,她给家里新换了块抹布。此前的抹布,都是从洗脸毛巾、洗脚毛巾一步步淘汰下来的,等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与质地,才宣告使命结束。而这回,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嘛,一下子就新换了块蓝条纹的抹布——果真的,让人不相信吧,就是这块抹布,使得家里气象一新,每个人做家务活儿时都有了一种清洁与新鲜的手感,劳动都变得喜气洋洋的了。接下来的那整个正月,她们经常自然而然、乐此不疲地谈论那块抹布,她们太喜欢这样了,太深知其味了——只有廉价的、不起眼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任何享乐一旦花了大价钱,立刻毫无价值、令人沮丧。

漫长而可怕的晚餐终于收场。老温用车送她们回家。老温的车算不上特别高级,但特意收拾得闪闪发亮,他彬彬有礼地打开后门,对母亲伸出一只手……小汽车!母亲还从没坐过呢!她怔了一下,骇得几乎要往后让,短短两秒钟,随即又面呈矜持之色,似乎司空见惯。

——母亲一定是想到了她经常对女儿们说的话,一个真正有能耐的人,就应当是能吃得最苦的苦,也能享得最好的福。母亲掩饰住动作里的僵硬,坐到车子后座,在那高级温柔的颠簸中,竟然很快睡去,嘴巴半张着,疲惫而满意地睡着了。

王薇吃得太多,她在前座上不安分地扭动,摸摸这摸摸那,把不同的碟片在音响里换来换去,每支曲子,刚刚唱到一半,就被她停下……车子开到一半;王薇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嗳气打嗝,各种汤菜海鲜及点心的气味在车子里弥漫着,令人窒息。老温摇下车窗,冷风一吹,他猛地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母亲被惊醒了,她张皇地四处看看,似乎不知身在何处,随即又含着一泡刚刚涌上来的薄泪继续睡去了。

1.接到超市电话,王蔷眉心一跳,知道王薇终于给撞上了。

众目之下,被保安厉声喝住,推推搡搡带到仓库,上下里外搜身,通知单位领人,小报记者舞文弄墨“妙龄女郎伸手被捉”……想到那些可能出现的细节,王蔷惊惧万分,恨不能即刻见到王薇,却还是撑着上下收拾整齐——母亲一直跟她们说,家里呆着,破衣烂衫皆可,出门办事,架子一定要搭好。多少势利之人,都是看行头说话行事的。

赶到那里,却见王薇倚在保安室的一面柜子上,眼睛望着半空,可以说得上是神态悠闲。旁边两个保安,倒也温和,只在一边抽烟说笑。看起来王薇倒没有吃什么苦头,可能也是因为她穿得周正,又是个大姑娘。

王蔷暗中松一口气,连忙掏钱包:“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错了,罚多少钱?我来交钱……”

那两个保安神色古怪,分明是疑心王薇脑子有问题:“这个账,难算!就算罚十倍二十倍,也没几个钱。倒害得我们盯了大半天,以为抓了条大鱼呢。看看,她拿的是什么?单价五毛钱。”保安举起三根棒棒糖,红黄蓝各一。

颜色各不相同!这王薇,倒是挑得精心!

王蔷气得脸色通红,又不好发作,只一味赔笑:“大哥,她真是瞎胡闹……这样,罚多少倍咱们不算,先交上两百,多了少了的,两位大哥担待着……”

王蔷掏钱,突然瞥见钱夹里父亲的小照片,不知为何,这让她心里一动,若有所思,但到底那是什么,却一倏而过,抓不着了。

事情解决了,她拖着王薇出来,一路上脸都臊着。王薇倒是自如,甚至可以说有点按捺不住。等到走出超市一百米左右,她突然一笑,从领口伸手到胸罩里:“哈哈,这里还有一个,我就知道他们不敢搜这里。蓝莓口味,正好是我最喜欢的。”她手里多出一根紫色的棒棒糖,撕了皮就开始吃,长长的舌头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舔上去,不知多甜蜜的样子。王蔷气得手抖,一把扯过来扔到地上:“王薇,你装疯卖傻啊?一点数都没有?这事儿就这么好玩?”

王薇倒被吓了一跳,手仍然停在嘴边,舌头在空荡荡的嘴里绕了一圈:“怎么了怎么了?大不了我还你现钱就是,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你倒说说,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没有?不就图个好玩吗!你真是的,对生活有点幽默感好不好……”

“不对,你这是有病了!你得跟我去看医生!”王蔷脑子里“叮”的一声,刚才掏皮夹时滑过的念头又冒出来了。没错,王薇这肯定是某种病相,从父亲去世后就开始了,再不治,真说不准将来会不会出什么大事情,她还再怎么谈婚论嫁……

王薇瞪圆了眼睛:“这么说,你跟那保安想的一样,认为我有神经病?哼,看医生,多好的主意!”

王蔷不应她,只在脑子里扫描,有什么可靠且嘴紧的熟人可以拜托……

两个人最终都不说话了,默默走了一程,四周灯红酒绿、夜色初上,人影一群群闪过,整个世界都跟她们的烦恼毫不相干……拐到家门口的巷子,王薇突然小声说:“今天的事,不要跟妈妈说……看医生的事,听你的好了。”

唉,原来王薇还是有心肝的。王蔷看看妹妹,夜色中,她的侧脸似乎变小了,模模糊糊,头发黏在额上,神情还是那种令人生气的满不在乎……亲妹妹,好妹妹,求求你,不要这样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2.六年前,头一个追求王薇的小伙子,极其内向,口齿笨拙,只晓得每周带王薇到肯德基吃一次套餐,竟然一下子歪打正着,才在读大专一年级的王薇二话不说,做起了他女朋友。

其时,肯德基进入南京没几年,打外面儿看显得特别高级,其价格也远远超出母亲对一顿饭的预算。而那一年,她们也算是花钱的“大年”:为着王薇的自费大专,母亲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积攒全被掏空;王蔷虽说已有工资,但母亲严格要求她每月得存上绝大部分收入,好像将来必有大灾大难……其实,就算没有这些因素,她们也并非就是吃不起的。可生活不是用来随心所欲的不是吗,其本质就是节俭、克制,过一种低于能力的生活……每次全家走过快餐店,母亲总步子加快,目不斜视,一边对女儿们冠冕堂皇:报上说了,全是激素,洋垃圾。

可那些个广告、那些个香味,把王薇给招得呀,只要一有闲空儿,她就翻来倒去地对王蔷大谈肯德基,似乎那是人间至味,她若能求得,就算一死也值。通过广告,她把每一种汉堡、鸡腿与饮料的品种都弄得一清二楚,反复模拟着,今天点哪几样,明天点哪几样……

突然有一天,王薇闭口不谈了……此后不久,在离家不远的小巷子里,夜晚的树阴下,王蔷看到了与小伙子搂搂抱抱的王薇。她吓得往后直退,躲到一处更为浓密的树阴——

这算是早恋吧?要不要向母亲汇报?万一出事情怎么办?王蔷尚在为她偶然发现的秘密而颇费踌躇,王薇倒大方极了,一天,她抱回一大袋鸡翅鸡腿,往母亲和王蔷面前一丢:“快尝尝,这洋垃圾就得趁热吃。我让男朋友买的,专门带回来给你们尝尝。”她脸上带着一种自豪劲儿,好像这是她头一回替家里挣回来什么似的。是啊,母亲总舍不得吃,母亲从来没尝过,她可不就是挣回来孝顺母亲的!

“男朋友!”母亲被王薇轻巧吐出的这个词吓住了,她呆在那里,头在王蔷王薇间转来转去,有些迟钝似的,她显然想不过来:本以为王蔷那里才是主战场,什么时候,王薇这里也开始出现险情了。

屋子太小了,炸鸡腿的味儿一阵一阵的,浪荡地从纸包装里钻出来,又钻到每个人的鼻子里。王薇再次催促:“快吃呀,要杀要剐,吃完再找我算账不是一样!”

好像是被王薇所说服,是啊,总不能让好吃的白白浪费。母亲垂着眼皮,第一个动手,解开包装,小心翼翼拿出一块,用手在下面接着,嘴巴张得不大,但咬得很深,咀嚼得极为缓慢,显得文雅极了。这动作王蔷很熟悉,好几年前,那老胖男人还与母亲来往时,有一次带来六个金陵饭店外卖的“大肉包子”,金陵饭店,不得了,五星级哪,当时,她吃包子的情形好像也是这样的……这文雅法子,不过是为了让好吃的东西在嘴里尽可能多呆一会儿罢了!

母亲对王蔷努努嘴,示意她也吃。接着朝向王薇,大肚量地、公平地夸了两句:“确实,味道不错……但是,你倒说说看,除了这几只鸡腿,别的他有什么?瞧你这点志气!”

“是啊,我正好也想断了……”王薇不好意思地扭扭身子,好像认真考虑母亲的意见似的。王蔷在心中叹息,唉,天晓得,也许她肯德基吃得腻了,另外又看上个别的什么……

吃完了鸡腿,尽管她们四周依然弥漫着那令人心软的鸡腿香味,母亲却脸色一正,让王薇坐坐好,打算开题作长篇大论——唉,母亲一定疲惫极了,生活里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她总像个毅力坚强、手中无兵的最小将领,不知是屡败屡战,还是屡战屡败。

王蔷至今记得母亲的那次教诲,她一下子抓住问题的要害,一箭双雕,对王蔷王薇都明确提出:你们要想想清楚,将来打算过好日子还是孬日子。这么些年,难道还没有穷怕?还不想翻身?我是没有办法了,你们可不能糟蹋了眼前的机会。将来的恋爱,不要闹,不要玩,就是要奔着好日子去的。你,王蔷,别被小情小调的弄傻;你,王薇,要当心小恩小惠……

王蔷是记牢了母亲的话,贯彻之执行之了,什么小情小调,她早就超越了那些……但王薇不行,她的第二个、第三个男朋友,都还是跟吃有关,要么是因为对吃的共同爱好,要么是对方有四处吃好东西的便利,绝不是母亲所说的心存高远。她总让王蔷帮她瞒着母亲,并且振振有词:反正不可能谈第一个就结婚的,这样吃吃玩玩多好!我觉得这跟母亲的道理也不矛盾啊,不能浪费每一次机会……

3.虽然答应来了,但真正坐到熟人医生K的诊所,王薇明显有所戒备,神情嘲弄,总说半句吞半句。其实在路上,她就这样气过王蔷:别以为我没文化,什么童年阴影,什么恋母弑父、乱伦暗示,不就是那一套,谁不知道!

为了不致冷场,王蔷不得不滔滔不绝,K随便牵起个话题,她就纠缠住发挥一番,恨不能说得掏心剖腹,好带动王薇也吐出一二心声。这样一直到天色将晚,K摸摸肚皮:哦,我倒有点饿了。王蔷绝望地看看表,一切真再糟糕不过。

K推开他侧面的一个大橱,真想不到,那里面,不是病人档案、录音磁带之类,而是个多格的大型食品柜。花生曲奇,瑞士软糖,南通脆饼,芝麻卷,肉松酥卷,盐津桃肉。各种雅俗共赏的小点心像女人的配饰那样令人眼花缭乱。他冲姐妹俩挤挤眼:你们不也来点什么吗?

如同他乡遇故知,王薇欢呼一声扑过去,同时抓起三两个品种,还不忘了抽空对K嫣然一笑,简直一下子把K引为知己了。

王蔷心中一松,她知道,事情这下好办多了。吃东西的王薇,相当于是脱了衣服的、是喝醉了的,她没了遮挡,没了理性,肯定会兴高采烈、敞开心扉……这下王蔷自己顿时也觉胃口大开,她续了茶水,抓起一把瓜子儿,接下来三个人的谈天,哈哈,简直比茶馆还要热闹……王薇、王蔷,包括K,几乎在争先恐后,大谈各种闲闻杂事,不时发出放肆的大笑……

1.人影稀少的面包饼屋里,老温把眼睛对着窗外,好像在数外面的行人,数到一个满意的数目,他掏出一个貌似戒指盒的玩意,推过来:“差不多了,我们结婚吧。”

面包饼屋不是能够想象到的地点,王蔷略感惊诧。老温又在往下说:“我其实啊,就想过一种日子,像这刚烤出来的面包似的,香喷喷的。”

就冲这后一句可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话,王蔷马上点头了;当然,就算没有这个关于面包的比喻,王蔷也会答应的,连迟疑与矜持都不想扮演。老温的求婚,虽不意外,但也让她等了很长时间。从那次请母亲与王薇吃饭,又过去三四个月了,老温像是完全忘了这码事——母亲甚至因此担心起来,暗自后悔那天没有穿上新买的套装。但她总也不说,只更加固执地在深夜等待王蔷,等她从与老温的约会里归来,然后索取零零星星的信息……

老温又摸出一个硬本本:“这是新买的房子。房产证的户主一栏,我填了我们两人的名字。”

俗气即是现实、即是经典——老男人就是老男人啊,多么完美的求婚,他才不会弄些鲜花或烛光晚餐之类的名堂,撇尽浮华虚影,直抵现实中心。

王蔷接过硬本本,有些醺然。她急切地想要立刻就把这房产证拿去给母亲看,现在她理解王薇那次把肯德基带回去给母亲的做法了,这当中的原理是相同的,献给母亲,让母亲高兴……可以想象,当母亲看到这个房产证(重点小学学区,一百五十平米),必如久旱逢霖,内心狂喜,却又假装作半信半疑、漠不关心……还有妹妹王薇,这沉甸甸、像秋季收获一样的婚事,也定会对她有所促进,让她从吃吃喝喝、游游荡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把寻觅佳偶当成大事业,去苦心经营……

老温喝着水,等王蔷的劲儿过去,才咳嗽一声,重新开口:“不过,有件事,你知道我离过婚,孩子跟她妈妈过……”

“是啊,你一开始就说过。”王蔷连忙接上嘴,好像接得越快,就会阻止接下来将要出现的未知。

“她妈妈,也要再婚了,嫁到外地,那是个小城市,孩子要留在南京读书……其实,你也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很可怜的,这样,她跟着我们,我也就放心多了……”

王蔷一怔,什么都不好说了。是啊,老温第一次抱她时就说过:没有父亲的孩子太可怜了……瞧瞧这抑扬顿挫的伟大求婚吧,她就知道:命运绝不会让她这么顺利。

没错,老温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从前王蔷根本忽略不提,因为这女儿一直跟着妈;就是老温本人,也闭口不谈,甚至从不带来跟王蔷见面,好像他就是个滑溜溜的大光棍儿似的。可现在!

这可怎么着?出入太大了!难道老温对此早有算计,他是那种最后亮牌的人?他知道怎么样把好消息与坏消息穿插着告诉王蔷!哈,老男人啊。

几乎是下意识地,王蔷把拉到跟前的戒指盒子与房产本本一起又推到桌子中间,不偏不倚地停在她与老温中间。她没说什么非此即彼的狠话——到这一步了,要懂事,不能把事态弄得那么绝。

2.王蔷回来得太早了,跟老温出去约会,还从没这么早过呢。母亲很吃惊,她试图问点什么,看看王蔷的脸色,立刻闭了嘴。整个晚上,她格外安静,不散步不看电视,耐心而稳当,像等待猎食的动物。

洗完澡,王蔷湿漉漉地坐到镜子前梳头。母亲挨挨蹭蹭的,终于还是靠近了,像是无意中坐到女儿边上,她从镜子里看着王蔷,为她所未知的障碍而提前忧虑起来。

王蔷也瞧着镜子,看看吧,那里面的母亲,都老成什么样子了!都经不得看上第二眼了!这么些年的温寒之贫,哀而不发,直到现在,她还得殚精竭虑,用她最可怜的那点儿经验与世故,去替女儿们的终身寻求依托……

王蔷心中悲酸,眼睛避开母亲,把桌上的圆镜子略略晃开,镜子里即刻换成了摇晃着的家具与物什,狭小的空间,通过镜子的折射,忽然显得幽暗了、纵深了——

这让王蔷记起来,小时候,她跟王薇经常玩的一个游戏:站在窗口,用镜子把外面的太阳反射进来,然后,往人脸上打,往墙上打,往书本上打。明晃晃的小圆洞,带着超现实的荒诞感,不论照到哪里,那白光所指之物,均显得强大而孤独,好像成了世外方物……

可是,她们的家,多么经不得照呀。那十九个平方,五脏俱全,五脏俱小。她们三个在里面挤挤挨挨,每到秋季就犯愁,因为长席子与摇头电风扇找不到地方放;到了春季,也犯愁,厚被子厚棉袄可怎么弄呢。平常的日子,更是天天犯愁,鞋盒、衣服架子、打气筒、雨衣、痰盂,好像每一样东西都太过巨大,太占地方,永远碍手碍脚。有时候,站在商店里,她们小声地商量,犹豫很长时间。不是买不起某样东西,而是在激烈地取舍,家里,哪里还能再放得下这样东西……

但是,哈哈,这样可怜巴巴的小屋,却可以在镜子里瞬间变得蓬荜生辉……

她们姐妹两个,分别移动手中的小圆镜子,反射的阳光照到红漆剥落的矮方桌上,她们说:瞧,这是我们的六人长餐桌,大理石的。

照到她们同床共寝的小床上,她们会说:这是女儿卧室,主色调:粉红,带有花边与垂幔,英国宫廷风格。

照到裹着黑胶布的二十瓦白炽灯上,她们会说:喏,我家的水晶吊灯……

不对,是枝形吊灯!不对,是水晶吊灯!常常的,在一些细节上,她们为了哪种风格更高级更奢华而吵闹不休,这过程其乐无穷,让她们不知厌倦……

直至,有一个人手中的小镜子不小心掠过墙上的父亲,在阳光聚集的反射下,他被拉近了,冷淡的,安逸的,那么挂着。

啪!啪!方才所有的繁华景象都接二连三地碎了。整个家重新变得拥挤、寒酸。王蔷与王薇忽地都噤住了,手里却不听使唤似的,越是想要移开,小镜子却越是固执地一遍遍闪过墙上的父亲,雪白的光柱里,灰尘白蒙蒙分外刺目……

小圆镜子的回忆带给王蔷一阵黯然神伤。承认这现实吧,承认她对老温大房子的垂涎欲滴吧——从离开老温起,直到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一直如脚下踩云,脑子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画面:那个暗红色的硬本本!一百五十平米四房两厅双卫,她的名字,那么漂亮端正的,赫然印在共同产权所有人的位置上……老温太了解她了,就知道她会被一幢房子给打倒,然后在其他的问题上让步……

算算看吧,从父亲去世起,她们三个,在这阴暗局促、有着诸多贫寒回忆的十九个平方里,已经呆了十六年。这十六年,差不多的人家,都在换房子,踏着世俗的福利台阶、功名富贵,三室两厅、跃层、别墅……但对母亲来说,如果不凭借女儿们的婚姻,她只可能会在这十九个平方里终老,永远不会在一间独用的整体厨房里为家人烹制晚餐,不能够在雪白的、没有异味的自家卫生间里从容地洗浴……

行的行的,如果母亲与妹妹都可以一起搬过去,最起码,把母亲带过去,王薇反正也要嫁出去的……对的,这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一箭双雕!你带女儿来不是嘛!那好得很,我就带母亲来!王蔷突然涌上一股类似救苦救难的冲动:有什么好犹豫的,别太矫情了,老温的女儿算什么,想想吧,那大房子,带着母亲一起……

王蔷回头冲镜子外的母亲嫣然一笑,像打算在严冬提前开放的花朵:“今天回来早,其实是有好消息……我已跟老温说好,你去跟我们一起住,真的,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我们要过独门独户的好生活,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那里,谁也不认识你,谁也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过去,谁都不会对你指手画脚……”王蔷说得排心倒海,大有旧貌换新颜的痛快,是啊,作为长女,她这一招可耍得真漂亮!婚姻从来就非儿戏,乃成人戏——她戏得还算不错吧!

镜子里,母亲迟疑而忧患的面容一闪而过:“可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如意的地方……不过,任何男女间,都一样,有便宜处,就必定有吃亏处……你可不能要求小温……老温……十全十美。”

王蔷故意地失笑:“得了,就老温,还十全十美!能五讲四美就不错了!”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似的,慢条斯理地替自个儿梳头,谁也不会听见,她正在内心大声地对自己发誓:赶紧去办!跟老温把事情给定下来,不能够再让这样的母亲牵肠挂肚……

3.马上,就要见到老温的女儿了。王蔷让自己做好准备,对的,像一个快要结婚的蠢女人那样,迟钝一点儿,没什么的,小事一桩,就算做个后娘又怎么样!可是,老温为什么偏偏正好是个女儿呀!

这家餐厅的通道笔直,沿途放着许多真人大小的雕塑,宛若夹道欢迎。因为没有拐弯,老温父女的情状一下子就映入眼帘了,拳头一样,带着呼啸迎面击来——那雪白干净的少女,不知为了何事,正倚在老温身上撒娇,光滑的脸皮蹭着老温的疙瘩脸,旁人看了,似乎都能感到一种皮肤上的甜腻。而老温,面带几乎半痴的笑容,用手揽着女儿的肩膀,温和地抚摸,连连点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像根冰棍那样,化成了一摊。

这一拳打得!王蔷感到自己的头急速地膨胀开来,像多了顶巨大无比的帽子……啊,这一幕,多么熟悉,她好像回到了当年,又站在若干年前的公共厕所里,臭气直冲鼻子,站在狭窄的窗台上,从排气孔里,她看到方甜与她的父亲,前者吊在后者的脖子上,并在后者的胡子上蹭来蹭去……黄昏,方甜穿着肥大的睡衣,两只肩膀光溜溜地露出来,穿堂风吹过,裙子鼓起,像是风在亲狎,若这时她爸爸走过,总会眼睛快活地一亮,突然从袖口里伸手进去胳肢她,把她笑得绵软了,藤一样缠到爸爸身上……他们还会经常玩一种找肌肉的小游戏,方甜的爸爸只穿一条裤衩,蹲着小马步,浑身一块块鼓出来,方甜笑眯眯地一块块敲打,说出肌肉的名称:胸大肌、胸小肌、膈肌、腹外斜肌……

哈,这一切,以后会在老温与女儿之间再现,王蔷可以天天看、看个饱吧!

当然,完全可以说,没什么的,一切正常,从方甜到老温,他们这都是天伦之乐,是人间亲情……可是为什么啊,只要看到有着肌肤之亲的父与女,不管陌生或熟悉,王蔷就感到汗毛竖立,胃中翻滚,在敌意与妒忌中,她替他们感到羞耻,感到乱伦般的肮脏,同时,鼻孔里似又钻入公共厕所里那湿漉漉的腥臭……

王蔷停下来,停在长过道里一小尊白乎乎的雕像前,好像在细细欣赏这拙劣的仿制品。谁能知道她内心里的惊涛拍岸!她正在拼命拽自己,从公共厕所的排气孔前把自己拽回来,丢下吧,所有那些异常的联想与仇恨……为了母亲,她发过誓的……

老温先瞧见她了,站起来打招呼,那女儿也吊在他膀子边站起,王蔷急急忙忙地想:笑,得笑!可是,唉,想不到,没有人肯相信吧,笑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老温跟平常一样殷勤,那丫头亦是友善相迎,王蔷却又认为,这乖巧,其实是强大,是有了秘密之后的宽容……太讨厌了,命运的捉弄,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糟糕的一幕!王蔷觉得烦躁,急迫,直冒汗,想大便,她不能够在这对亲亲热热的父女前再呆下去!她已没有任何力气再虚与委蛇!索性,兜底了吧。

“老温,我在想,不如,把我母亲也一并接来跟我们同住……”

她在桌子底下悄悄捏着拳头,拳头里是一把汗。就在刚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王蔷突然发现,她多么担心老温拒绝!他若拒绝母亲,她就不得不拒绝整个婚姻,她的婚事又将重新归零,再次开始新的寻觅,没完没了地比较、试探,在茶馆里吃东西谈天……不,她厌烦了,到此为止,她就需要这样的老温。就算他是狡猾的,可王蔷不以为意,如果非得爱一个,爱一个老练的家伙,未来的生活岂不是更多保障……为什么她要把这么好的婚姻变成一种谈判?非如此不可吗?

但是,不对啊,退一步说,就算老温接纳了母亲,她也接纳了那个女儿,可这个带着过多附属物的婚姻,真的会“过上跟面包一样香喷喷的日子”吗?面对如影随形的老温父女,她还能够正常呼吸正常微笑吗?难道机关算尽到最后反换来这作茧自缚!像是再次陷入轮回般的泥淖!

不过算了吧,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在一开始不就想通的吗?婚姻本来便是一桩交易,母亲亦说过,勿求十全十美,只要老温接纳母亲,就让自己一个人的心泡在苦涩里吧,这是命里注定的,我的日子就该永远弥漫着公共厕所湿漉漉的呛鼻子味儿!从明天起,背朝大海、心怀哀戚,做个远离幸福的人……

像一匹可怜的战马,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逃命。王蔷感到自己大汗淋漓,短短一两秒吧,她昏厥过去,没能够听到老温毫不为意的回应:“好,你这个建议好,也怪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样,咱们也算是三代同堂了……”

1.K医生看看王蔷身后,确定她是一个人:“你一个人来的?最好。”

王蔷是特地“忘了”叫王薇。现在的生活,如果愿意忽略掉自己,一切都已如愿以偿、风平浪静。瞧,老温答应了,可以带走母亲了。接下来不就是王薇么,她的这个小毛病,也会好的,然后她会找到意中人,过上好日子,她们三个都会越来越好的……

“对,她不算什么疑难杂症。要知道,从八岁开始,她就活在极端的孤独里……你母亲,因为忙于生计,总顾不上给她一些起码的抚爱与交流;家中的种种难处也轮不到她去分担,她不解父亲的死,不解家中的贫……她为何那么喜欢吃?人在胃液分泌过程中,会形成微弱的自我麻痹,近乎忘忧,这成了你妹妹感知家庭安全感与满足感的重要通道。但随着慢慢成年,在理智上,她又认为贪食是见不得人的、弱智的、儿童的,当然还包括发胖啊、自卑啊等等……为了排斥掉吃东西的罪恶感,她反其道而行之,意识里主动压抑,选择偷取吃食,好像她只能‘偷着吃点小东西,只有‘偷来的那东西,她才可以放任自己去吃,如同一种小小的自我奖励……这听上去有点绕,但在王薇那里,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她太孤独——她需要不停地吃——吃是不好的行为——她只好‘偷着吃。明白吗?这是连环反应。”

“……这一套真莫名其妙,好好的人那么多呢……”王蔷感到气恼,这样看来,好像她与母亲都成了间接的致病源,她们两个那样辛苦地扛着家里的难处,这倒是忽略了王薇、祸害了王薇。

“哪里,你是不知道,根本就没有好好的人。”K谨慎地笑了一下。“比如你,说说你怎么样?”

王蔷一时瞠目。她想起小报上经常看到的娱乐花边,一个人陪另一个人去报考电影学院、去报名超级女生什么的,最后,反倒是作陪的那个金榜题名……瞧瞧,自己也金榜题名了!这火热的生活,处处不会甘于平淡。

“那个下午,后来我们边吃零食边交谈,这其实是我的一种门诊模式,对女人与小孩特别有效,这时,她们会特别地随心所欲,零零星星的记忆,口头禅,对事物的评价,小小的愿望,包括习惯动作,面对问题的眼神……这些信息的真实性有效性都非常高。我碰巧发现,你的问题,不比王薇少啊。

“你为什么前后三次站起来去关注窗帘?尽力拉得一丝不透?你明明知道,我的工作间在23楼,不可能有人从窗外往里看!窗帘是什么?其实就是遮蔽,你不安,你对窗帘有精神反射……我们谈到各种游玩场所或餐厅,记得吧,你总会主动提起那里面的洗手间,每一家的洗手间,你几乎都了如指掌,好像你去用餐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鉴赏那里的洗手间,你眉飞色舞、旁若无人,极为详尽地对我们描述其色调与装饰,干花或香芬的气味——卫生间又是什么?在分析学里,它是隐私与性的代表符号之一……对了,我们还谈起一则热门新闻,只因其中涉及到一个有违常伦的恋爱,你用语之恶毒、仇恨之浓厚,实在与你日常的性情大相径庭,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细节与迹象,最后的推断很简单:你情感高度营养不良,你总想知道更多的情感内核,你不得不偷窥,承认吧,你有很多的偷窥经历!但与此同时,对家庭情感模式,你存有深深的怀疑和拒绝,你患上了情感洁癖症……明白吗?打个程度最浅的比方,好比一个从小就没有机会吃羊肉的人,他对别人吃羊肉会感到好奇,但成长中的定势思维又使他固执地认为,羊肉是膻的,甚至看到别人大口吃羊肉也令他感到被冒犯,在心理与生理上产生激烈的反应……”

顾不得礼貌周全,王蔷打断K,一把拎起小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告辞出门——她得赶时间,她跟老温约好了去看礼服,去挑请柬——不,就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也根本无法认同K所说的那一切!

去他妈的精神分析,谁能贴近所谓的心灵深处,什么前因后果,什么无意识下意识,见鬼去吧,我们姐妹俩的往事、我们的悲欢、我们的灵魂,从来就不是能够复述的能够分析的!

2.家中现在显得富足平静,带着即将迎接喜事的那种懒洋洋,盲目地相信幸福的无限临近。她们依旧吃饭、看电视、谈论次日的天气。但王蔷知道,如同大海最深处的暗流,对即将到来的变化,她们茫然,她们不知所措:王蔷即将进入沉甸甸挂满累赘的婚姻;母亲连根拔起离开L形公寓;王薇开始一个人独住,如果真像K所说,她自小就是孤独的,这下真正落了单,岂不是雪上又加霜,鬼知道她会把生活弄成怎样……父亲走后L形公寓的十六年,转眼间似就要山倾地裂、分崩离析。连接她们三人的那根线,长到肉里骨里血里的线,正在被扯出来,慢慢地拉,越拉越长,直至最后断掉。

但她们并不会直接谈起这一切,那太让人羞愧了。要知道,日常谈话的目的往往不是开诚布公,而是加以掩护、屏蔽,把真相与真心尽可能弄得扑朔迷离,好像这样才能保住彼此羞于承认的软弱情感。

吃过晚饭,趁着母亲到厨房洗碗,王蔷掏出皮夹,取出父亲的小照片给王薇,故意用了很随便的姿势:“喏,这个,送给你,放到你那里吧。”

“怎么,难道这就是K医生提供的灵丹妙药?有了这照片作为护身符,我从此就再也不会顺手牵羊?成为浑身洁白的大善人?”王薇接过照片,像头一次见到似的仔细端详。“哼,我就知道必定是那套鬼话,从父亲的去世里追根溯源……”

王蔷未置可否,方才的举动其实也是鬼使神差,跟K全无关系,她只是突然想起来,既然已经与老温大事已定,在她以后的人际中,大概很少再会提起父亲的故事了,父亲的照片,像件她不需要再穿的衣裳,不如披到王薇身上——跟她们上学时一样,多少件衣服,都是那么先后穿过来的,直到磨旧了过时了……至于,这照片,也会给王薇带去一点什么吗?谁知道呢……

王薇盯着姐姐,要笑不笑的,好像同情王蔷的天真:“难为你的一番苦心,作为回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吧。”

“其实,我不是头一次在超市被人发现。最早是十六岁!”她露出一丝近乎幸灾乐祸的笑。“不是保安,而是一个也在挑饼干的陌生人……他看见我往衣服里塞饼干了,我塞到一半,目光正好与他碰上,但我没有停下来,一边盯着他,一边继续往里塞。他沉默,但开始跟着我,不论我挑什么,就算是卫生巾,他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妈的,我太兴奋了,我知道他不会告发我!在他的注视下,我又拿了袋买一赠一的涪陵榨菜,揣在怀里,还真是鼓鼓囊囊。然后,我径直到出口去结账,他跟过来,几乎跟我前后脚离开超市。”王薇卖关子似的,停下来。

“怎的?就这样有惊无险?”王蔷向过道里张望,以防母亲洗完碗回来。

“不,高潮在后面。”王薇把嘴巴凑近王蔷的耳朵。“刚出超市,那紧跟着的男人突然一把拽过我,非常强硬,他用力地、像在吸食果冻那样,亲了我一大口,然后掉头消失不见。”

王薇热乎乎的口气拂在王蔷耳朵边,接下来,才是她要跟王蔷说的重点:“瞧瞧,比起别人那些傻乎乎、青涩果子般的初吻,我的这个,多么富有纪念意义,简直就是我将来的浓缩与写照。每到关键时刻,那搞东西的该死诱惑,就像一个即将发生的陌生人之吻,我是怎么样也躲不过去的!所以,就算有一万匹马来拽,我的胳膊也还是会伸向一包饼干或一袋榨菜。姐,你倒说说,有什么东西可以拽得过那一万匹马?”

“至于父亲的照片,我要了。”她晃晃皮夹子,准备出门,带着即将大吃一场的兴奋劲儿。“我相信,他会保佑我的一切。”

3.王蔷颓然地坐着,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轻松。对王薇,她已经有作为,她现在是“道义正确”的,王薇的将来再怎么磕绊,她是可以求得心安的……唉,说到底,人是多么自私的动物,总会尽量找到安全的借口……

母亲放好碗筷进来,像往常一样,手里握着块抹布,在空无一物的桌子上不停地擦来擦去,家里任一样破烂玩意儿,她都侍弄得一丝不苟……她忙于家务的动作,是种勤勉的姿态——好像只要对生活足够虔诚,就能够收获公平的回报。

她突兀地开了口,如笨拙的演员把反复默念的台词读出声:“看来,这下子是当真了,咱们也没什么退路了……不知道,嫁给这样的老温,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王蔷不吭声,只把脸上作出种不屑一答的表情。她知道,若搭了腔,哪怕就是否定,母亲也会觉得,事情真的很严重,有讨论的必要,有推翻的可能性。唉,无穷无尽、微小的心理迂回啊。

母亲转到香雪海与塑料花之前,她并没有抬头,但王蔷知道,她要提到父亲了。“这两天,我总翻来倒去地想,这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譬如你爸爸,他为什么要背弃我们这一家子,跟那个不相干的女人钻到电影院里胡闹,直至送了性命?再譬如,那几个曾经好像是我相好的男人,他们为什么又要丢下家里好好的老婆孩子不顾,偏偏要到我这巴掌大小的小房子里来蹭说蹭笑?所有的,到最后不都是一拍两散!这来来往往的,图个什么呢?”

王蔷不知如何作答,母亲听上去这般的感慨万千,让她若有所悟……一向以来,她倒也没有认真想过,父亲的那些事情,除了带来持久的生活窘迫,在母亲内心,她所遭遇的欺骗与放逐,恐怕是更胜一筹的打击……会不会正因为此,她在新寡后迅速反戈一击,借着讨生活的名义,通过与男人们有名无实的暧昧,达到无意义的补偿性报复……瞧瞧吧,这经不起推敲与追问的真相,不论从哪一个入口进去,都会碰到诡谲多变的画面。

“所以,要我看啊,夫妻之情,男女之情,都最不牢靠,到最后,倒是儿女血脉,才最黏糊人,最心疼人,怎么也错不了的……所以,你看那老温,女儿是怎么也丢不下的,就像你丢不下我……”

母亲这一说,王蔷想起个疑问。这疑问,早埋在土里几十年了,这刻儿,恰巧碰上合适的光线与干湿,一下子冒出来,细细的芽儿在空气中颤巍巍的:“不对,我怎么倒觉得,父亲是个例外,他要真有点骨肉情怀,哪里会就真的丢下我们!真的,妈,你今天一定要说句实话,是我从小记忆有误,还是事实就是如此,我一直弄不清楚——你说说,父亲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乎过我与王薇,他压根不爱我们?”话刚出口,王蔷却即刻后悔起来:错了,不该跟母亲说的,母亲从不知她对父亲的耿耿于怀。

母亲聋了般,一刻不停接着抹碗橱。那碗橱摇摇晃晃,简陋极了,就是几块木板,加一个布帘子,其实,什么东西都挡不住,蟑螂之类的照样爬来爬去,每次王蔷拿碗筷,都要用劲地拍拍木板,然后再掀布帘,好让小虫子们尽快爬走。唉,这房子,每个角落,都那么让人胸中酸胀,该怎么说它呀!可真要离了它去了它,却又这么的心如刀割……

母亲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其实我早知道,你怨恨你父亲……你恨他的死……至于他对你们,怎么说呢。”她半望着虚空,似要向父亲本人索取零星的细节作为例证。当然,父亲依然高深莫测,不肯透露半点信息。母亲把抹布叠了又放,放了又叠,勉强自圆其说:“他这个人,从我跟他结婚,一直就很淡的。他那么有文化,我这么没本事,不上台面的,怎么能指望他对我怎么好呢。再说,他就算是对谁好,以他的性子,旁人也是看不出来的。看不出来的东西,也不能说就是没有,对吧?所以,我想,在他心里,对你们,肯定也是好的。这个你要信。”

信,还是不信?谁知道正确答案?答对了便春风扑面,错了便秋风落叶……唉,父亲啊,你是不幸之身,亦是冷酷之人。我们生下来就已失怙。我们的字典里就从来没有父亲,父亲是一辈子的生字。

1.婚事说动也就动起来了,家中一片狼藉。王薇显得很兴奋似的,在小屋子四处走,巡逻即将属于她的领地:“哈哈,我这也算是有一套独立住房了!这下子,我的价码要水涨船高了,不愁觅不得个如意郎君!”她积极地忙活着替母亲收拾东西,又谋划着家具怎么东挪西移。王蔷暗中瞧她,疑心这快活是装的,可是又不忍点破,更不好抚慰,只得淡着脸装聋作哑,任她发疯。

母亲则变得优柔寡断,一大堆衣物器具,她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磨磨蹭蹭,总在做无用功。其实都是些旧东西烂东西,并且一个比另一个更旧,王蔷看得焦躁,嘴里忍不住“啧”出声来。母亲停下,像是有所顾忌,她绞着自己的两只手,欲言又止:“别的倒算了,都扔了也行,我听你的。有样东西,不知能不能带……”

“没关系,你实在丢不下的,就全都带上……”王蔷让步。旧东西是太破了,可那破烂里头,全是老日子的寄托啊,天可怜见的,人为什么如此多情,简直可笑,任何一种陈旧都割不下,不管那陈旧里,是苦涩还是悲歌……

母亲却又不作声了——王蔷即刻明白,母亲要带的,是墙上的父亲。

这问题,真像个问题了。王蔷求解不来。

她打电话给老温,不知怎的,竟觉得理亏,说得吞吞吐吐,老温在电话里好一阵七岔八岔,像是好不容易弄清楚之后,半点犹豫都没有,答案脱口而出——老男人啊,他才不会慌乱失措或反应激烈,他甚至说得那么外交,语气体贴可亲:“咦,我们不是早就说好,是接你妈妈过来一起住嘛。按咱们说好的办。”他在“妈妈”一词上用了重音。不言而喻。

母亲羞恼地红起脸:“你这孩子,打什么电话讨没趣。明摆着的!新房子么,他就是同意了我也不会带上的……嗨,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当什么真?而且吧,你知道你父亲对我是怎样的!我想起来都是恨呢,不会有别的……其实,真的!主要是个习惯问题,每天早晚看他两眼,或是骂上两句抱怨两句,心里舒服点儿……你真是的,打电话做什么,白丢脸!”母亲嗓门过分地大了,说得也急迫。

其实她没必要,屋子里现在真是十分的静,王薇和王蔷都低着头,各自叠衣服,弄的全是母亲的旧衣,劣质的化纤,滑溜溜的。刚叠好放齐,一碰,又全乱了。

父亲只在墙上眉清目秀地挂着,不知冬冷夏热,不知人来人往,亦不知,十六年过去了,他的大女儿,要带着母亲,嫁走了。

2.王薇的膨胀与兴奋果真没能支撑上几天,临到最后三四天,终于现出原形。

她拼命吃起东西,来势凶猛、史无前例,像用四方框把胃给撑开来似的,然后,她拿个大铲子,往嘴里一刻不停地倒。

早上一起床,牙不刷脸不洗,她直奔油漆剥落的餐桌,往返于其与冰箱之间,干的稀的手脚不停,一边含含糊糊地对王蔷解释:早上一定要吃好,保证一天的精力……出门前,她遮遮掩掩地在大包里塞上许多水果与饼干及梅子,好像是要郊游,就连走路与等公交车,她也会掏出一大把瓜子,非常粗俗地边吃边吐。王蔷有次下班路上碰到她,正替她难为情着,王薇却掏出一大把黏糊糊的奶油瓜子塞给王蔷,真诚地劝说:你吃吃看,真的,好好感觉一下!只要牙齿与舌头之间有东西在动来动去,然后不停地往脖子里吞咽,感觉到胃里那么实实在在的,太舒服了!

晚上,则是她全天进食的高潮。那些花样百出的食品不必一一列举,漫长而津津有味的咀嚼从餐桌转移到沙发,再到床上……胃的容量是有限的,但王薇自有办法,她吃一阵,抠一阵,吐一阵,再吃再抠再吐,有时还取锻炼之道,深更半夜地在家里转圈,以加速消耗,开始新的吞食。她忙得不亦乐乎,简直热乎极了。

母亲有些倦怠,像对待王薇小时候“搞”东西一样,她不负责任地散淡着,“你少吃点啊,别把胃弄坏了……”泛泛的,像在讲应酬话。

母亲在忙她的事——集中所有的精力,又得瞒着女儿们——向墙上的父亲告别。她的告别大象无形:十九平方米的房间,转到哪里,都与墙上的父亲近在咫尺,心里不论祷告些什么,父亲也当是一清二楚吧……

这告别或许也是伤神的,母亲的昏老在这几天里迅速地逼近。完全成了个老女人,前面那些年一直紧绷着的劲道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张力与弹性——生活已经不需要她再去锱铢必较、死缠烂打。

头发花白只是表面之相,丢三落四、行步缓慢亦不足为怪,关键是她经常会不合时宜地打起瞌睡。公共厨房里,灶上“笃”着一锅水泡饭,她倚着水池守着,眼皮蒙 。锅里溢出来,她竟也不动,仍是那样似睁似闭着,直瞧着沸水往灶上四处横淌……晚间的沙发上,她凹陷在旧弹簧里,像一枚土豆,以看电视的名义打着盹,很快流起口水,嘴角的一汪口水上映出屏幕上蓝荧荧的光——看上去,她多么可怜,多么老弱而微小,与墙上那依然文质彬彬的年轻父亲,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情感或肉体上的依偎。

爱过漂亮爱过整洁并且有过“相好”的母亲彻底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松下来的、完全没有样子的老妇人。她不穿胸罩,白天也套着睡衣走来走去。头上的发缝分得弯弯曲曲。手指甲长了也不剪掉——趁母亲看电视打瞌睡时,王蔷替她剪指甲,不知为什么,剪着剪着,王蔷掉下泪来,泪水像孱弱的小溪。

夜里,王蔷梦见自己睁开了眼,或许她是真的睁开了眼。她环视小屋。

小屋子依旧满满当当,那紧凑而实用的格局导致了视觉上的误差,并由此产生了一种荒诞效果:裸露的屋顶紧贴着面颊亲吻下来,她仿佛正睡到餐桌上,睡在隔夜菜与米饭粒之上;睡在电视机下方,睡在黑白的情节与画面之下,一切都在浮动之中,散发着物体本来固有的气质与引力……这不知置身何处的失重感,多么绵软,似在飘浮……好好记取吧,这滋味,当她与母亲睡到老温又大又新的房子里,可以作为长久的回味与陪伴……

脚下的王薇似乎醒了一下,翻了个身,碰得床头的各种食品包装一阵窸窣。王蔷抱紧王薇的腿,多少个漫漫冬夜啊,她们姐妹靠着对方的腿脚互相取暖……好好睡吧,妹妹,醒来之后,你得自己去翻越你的山头,一个接一个的,生而为人,就得如此。但是,你要相信——你并不孤独,因为人人都孤独。你将会幸福,因为人人最后都学会了幸福,用他们所有的不幸作为学费。

梦中的王蔷翻身起床,站到小房间中央,这巴掌大的地方,因为夜深人静、众物萧条而变得广阔无垠了。不知何处飘来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她清晰地看着她自己,正顺着不存在的烟雾慢慢爬上去,摘下尘灰满面的父亲,捧在手上——父亲可真轻啊,她托都托不起来的轻。

2007年8月初稿于南京

10月完稿于北京鲁院

原载《钟山》2008年第1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南京市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

1999年开始小说写作,迄今共创作小说130万字,代表作有《白围脖》《逝者的恩泽》《颠倒的时光》等,主要刊发于各大文学期刊及各类选刊。曾获2007年茅台杯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2006-2007年度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戒指》《博情书》等。作品多次入选本刊。

创作谈:在皱褶的幽暗里

鲁敏

“人的记忆分为浅层记忆和深层记忆。大脑生理学中这样讲:浅层记忆发生在表层脑侧头叶中的语言区,深层记忆发生在大脑的深层部分——旧皮层中的海马。故,海马还被特别称为‘记忆信息的管理塔,它是记忆的中枢,负责收集各种信息,并把这些信息综合起来进行取舍选择,加以记忆和长期保持,一旦外界刺激,还可以再生……”

我被这段话迷住了,随即找来人脑结构图,看那海马区的一层层肠子般的缠绕及其下的皱褶。我在想,那皱褶里都有些什么?从幼年开始,从初次的钝痛或微喜开始,我们的记忆、经历、想象、幻觉、梦境……一层层叠加起来,有腐叶或花瓣,有刀刻火灼,有轻描淡写,最终,皆化于无形、陷入海马区最深处,日深月久,浑无天日。可能,那些纷乱的意识将被永远地遮蔽,直至老年,痴呆症或失忆症来袭,一切轰然消失,漫长的一身复归为白纸一张,随风消逝!

但也可能,如果足够幸运或不幸,其中,会有那么一星半点,因为某个雷同的场景,突兀响起的电话铃,街道上横流的污水,等等,昏睡的意识被激活了,那滞重的皱褶里突然间泥沙泛起,乃至惊涛拍岸,不知羞耻的热泪猛然间当街夺眶而出:宿命的亡故、消逝的幼年、他人的创伤、亲爱者的泪——不相干的关键词狼奔豕突,把皱褶最幽暗处也照得一片雪亮。

得承认,对这些皱褶里的幽暗处,我一直是存有贪念与野心的,我总想着,要尽其所能的触碰、搅拌、逼视,我喜欢临近人性的深渊,看那崎岖的风光——不是因其美,或者只是因为其中有酷烈与温情、绝望与妥协。

《墙上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个产物,是我旧皮层中海马区的最深处,经过复杂的物理运动与化学反应,交织固有的经验与狂乱的幻象,它降临了:一个父亲缺席的家庭,一个自尊却寒酸的母亲,两个以各自方式弯曲生长的女儿。父亲在墙上,如月光或阴影,他对她们的影响,那么小,小到变成巨大,大到暗疾丛生、病态蔓延。可同样,他也附赠了另外的礼物:最坏的岁月中,性情最好的流露,亲人们之间悲悯的关照和搀扶。就像小说中母亲所说:吃得最苦的苦,享得最好的福——苦总是具体的、是肉体的;而福,却是无形的、精神的。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比较“虚”的出发点,《墙上的父亲》,它并不是以情节取胜的,也无特别惊人的冲突,甚至,故事也谈不上完整——因为,这一切皆不在我的考量之内,我的目光与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母亲与两姐妹说不出、做不出的那一部分,她们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她们相互之间,爱之深切,却为何表现得疏淡?她们想要高纯度的爱与被爱,可取舍中为何偏偏走入粗鄙的功利之径……等等,说到底,我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带着你一起,走山趟水,执拗地往破败风景的最深处走,彻底地敞开、暴露、拷打。

这过程中,书写者的难过与伤心,比你想象中的,可能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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