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楼未央,世已千年
2008-03-07符夏怡
符夏怡
首联:醉里叹古
寒假正是玩闹时节,高中里的朋友红捡了个空,当即如约进驻我家两日。于是黄昏时分出门接人,顺便于书城觅游一番。而后扎在电脑旁疯狂二三小时——正是时如逝水杳无声,抬眼间,窗间已是更夜了。
急冲冲洗完澡窝回房中,在柔软的床铺上一坐,便即谈兴浓厚。而超女等新新文化偏偏成了论题,于是大发议论。该说是奇怪还是巧合,明明自己硬了心要走理科的“不归路”,偏生此人却满腹文艺,对着佳句浑没半点抵抗力。从文又不甘,只好计划做个暗地里偷偷弄墨的“数字化学生”。此人喜好也是奇怪,总喜爱古典文学与有古典之气的当代文学,只愿听古典音乐以及具古典之风的靡靡之音——当然心怀愤懑时听些用以泄愤的重金属摇滚当不在此列。
如此一来,当夜本人之立场,也应当明显不过了。或许对不起各位“玉米”“春卷”,或林林总总的迷恋超女之同辈人,但我确确实实对这股文化浪潮不以为然——对这国人称之为“草根”,英人称之为“Chav”的文化群体,心中真是怀着不少鄙视的。这论点一出,红便不愿意了。一番针锋相对,从“超女必须迎合大众口味”(吾以“大众口味难道便是真理?”作叱),到“难道流行就是不对?”(余将“通而不俗方是上品”聊以作答),最后响当当地引出了“高雅为何”的题目。这下收拾不了,该当如何?只好用一句“高雅就是文化积淀”草草收场。两方相持不下,当即收手,往梦乡寻自由去了。
——到此境地,本文想要表述的,大概一清二楚了吧。
说的便是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宋词,说的便是那如泣如诉,古道音尘绝的章句。看尽未央文楼里的帘卷西风,从那珠玉词间蓦然而醒,才悟世已千年。抚过文句间的缝隙,方知那是历史手心里深浅的掌纹。而今那文人骚客们的寂寞心,我又能够读懂几分?
颔联:尽看潇湘
行云流水,端的是那份情致。梅兰竹菊,雅而透一股厚重。文学的惊涛骇浪我们见得多了——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古典文学便遭一场覆灭;而网络与短信的兴起,又将未来得及调整生息的文坛冲得摇摇欲坠。世界变化太快,文学却是一盅慢炖的汤,厨子要有耐心不止,连食客,也需慢啜细饮地品那种慢功才能出得来的细活。
尽看潇湘,潇是读遍千家的潇洒与风度,湘是处变不惊我自岿然不动的气质。古典文学,要品的何止是文章的古典?红楼梦未曾看完,三国演义与我格格不入。儒林外史只从课本中得知,西厢记的情史更是让我如堕云里雾里。古典的小说与我相性不好,彼此之间只能算作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熟悉的陌生人。散文之流,又没有那样的耐心好好揣摩其中看似平凡而实则奇峰迭出的词句。只有宋词,真正地触动到心里最不设防的角落。词是太有专属意味的文字,读它,要的是渊博得几乎足以赴博学鸿词科的学识,要的是堪比珠宝匠的钻研精神,更要与词人不相上下的纤细易感。如此高的要求自然会导致宋词门前冷落,人影稀疏。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真正明白或是欣赏高山流水的优雅绝美,一幅水墨山水在平常人眼里或许还比不上一张街头快照。下里巴人是俗人们的自娱自乐,而宋词拾级而上,在山巅那不胜寒的空荡山风里,看云破月来花弄影,伤六朝旧事随流水,品蓝尾杯单,尝胶牙饧淡。寂寞是寂寞了,却更美不胜收。繁复的韵脚恰似景泰蓝上精雕细刻的金缕,讲究美感的用词更贴近一幅绝美的画。春愁闺怨可以诠释出庭院深深的情调,登楼远望时候,故国晚秋的景色,岂止是词人强说愁绪的引子?音律的美感是词的灵魂,然而它却不仅仅是为音乐而存在的附庸。小令可以一唱三叹,长调则能够堪比史诗。那是一场美丽的相遇,如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晤。
这是一种虔诚的文学,有着层次叠合的美感。
真正的知音将从一首词里看出词人的整个灵魂。那已经不只是伤春悲秋,感时伤世,而是以一种优美的韵律道出的灵魂之咏。好词吟的是人生,是心灵,是历史,更是哲理。
读词,是真的要用心去耕耘领悟的。
只有天才和天才才可以成就一盘旷世名局。同样,当那为歌而生的断章悄然出世的时候,除了人世难求的知音,又有谁能够真的读懂句读间的悠长情致?这一签琳琅漱玉,此生中,只为你歌。
颈联:秦楼不复
在中国,似乎美的事物从来逃不出所谓“红颜薄命”的怪圈,而那翩若惊鸿的词也不例外。不是说有人联合起来要“扫诗打词”,也不是政治家们想要往这满腔不平意的长短句上扣个大帽子——即使古代的政治家们挺偏爱这样的“余兴节目”。然而现在的问题却并非如此。曾经在舞姬伶人间如鱼得水的词被供在了高台上,离鲜活闹腾的生活很远很远。这深居香闺的女子只能在深寒如水的夜里,倚着玉漆雕栏对楼台之下的世界遥遥地瞥一眼,独自配着冷酒,举一袖雪菊香,问一声,庭院深深,深几许?她是被隔绝了的记忆,被神化了的生活。我们给她的过分荣誉就像一双无法飞翔的翅膀,繁复无用如同巴洛克的空壳。是秦楼不复的沧桑。是玉环飞燕终尘土的无奈。
我们再看不见那些有关时代的词章。词在我们的生活中显得太高雅太有水平,因此变得遥不可及而毫无真实感。这一潭深水,流动了几个世纪却依然绝美超群,然而在我们的敬仰与敬而远之之下,将要就此僵化。总是喜欢去购书中心。四楼是文学部,人来人往不绝如缕,畅销书大摇大摆地与电梯比邻而居,占据最显赫的位置与最集中的目光。诗词的架子安静地立在十米之外,在层叠的当代散文后,不卑不亢,不喜不伤地站在清冷的角落。她们身边自有一股高雅不群的气氛,但一种难遣的寂寞却还是明显地萦绕在周围。门可罗雀的尴尬与畅销书热火朝天的气势一比,再怎么看,都挤了满眼失落。文学正在从三蒸九炖的精美佳肴慢慢地蜕变成立等即可的快餐。大部分新书的含义都薄如蝉翼,似乎一层纸也要比他们来的厚实。没有品读余韵?现在谁还会来慢慢品你这种千回百转的老茶。快速方便,就是一切。
不是在怪罪白话文,不是说通俗文化是罪魁祸首。其实平心而论,该过去的,都要过去。历史像拉着运钞车的马,只有听到生命里唯一一个词语才会停下永不停息的奔跑。
历史的词典里没有后退只有前进。历史向前走,一直一直地向前走,走在海浪触及不到的沙滩,只有时间的风把漏下的脚步埋掉湮灭,海浪再怎么徒劳地试图挽留,也只会终归无望。
词终有一日会永远离开时人的笔尖而只躲在古籍里深居简出。她最终最终还是会成为纯粹的回忆。然而在这秦楼必将来临的倒塌发生之前,我们是不是也要思考一下为什么文学的脚步会轻浮如油,为什么文学的深意会渐渐退化变薄。这些曲折是文学的灵魂,然而为什么现在真正活在人们生活里的文学却在忙不迭地抛弃这些旧时认为是美,现在依旧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秉性?
这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文学梦,如今大醒,却悲伤地发现在时代汹涌的浪潮下,这些曾经坚固无比的“美”以及“神圣”,竟然难逃一路丢盔弃甲的溃败如斯。
其实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人们可以端着一本宋词随意闲读,就像手捧杂志一样地自在闲适。
我只想要这个。
只想要这个。
只是这样的愿望,还能够实现么?
尾联:梦回千秋
抚着词集的封面,几乎可以感受到时间那颗布满了灰尘的心脏在下面不屈不挠地跳动。
文学是一种传承。爱情也罢,仇恨也罢,悲伤也罢,潇洒也罢,值得纪念的记忆都正以鲜活的姿态在文字的黑白国度里天马行空。不管怎么样,就像那个为我们带来《我的名字叫红》这样一本书的作者曾经说过的那样,文学永远和人类共同生活共同成长。她记载了人类的沉思,人类的喜怒,人类的成败以及人类的一切。她是生命,她的本身就是人类的双生子。
好词句并不凭空而来,华美经典之下总有渊潭一样的时间沉淀在承托。浅薄的不是文学,只能被称作文字,就像很多写手自称的那样。即使不能被最广泛的群体接受,文学都要始终记住,她是为了醒思人类的存在意义和人类的心灵而存在的。真正的文学并不被上帝祝福,然而她却是被寄托了最深信赖的存在。“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奋而作。”“诗人不幸诗坛幸。”……这些句子都毫无疑问地在叙说同样的内容:文学由痛苦而来,她只能是浴火的凤凰,而不能是腾跃而上的斥鷃。她不快乐,她痛苦,然而她却当之无愧地幸福。
上古的诗经延绵到了楚辞,而后是曹操的长短歌,唐诗宋词元曲回环成接续的圆,每一样都是为了承接遥远的过去,然后延续到更为遥远的未来。从未间断。梦,回,千,秋。
有人拾起历史遗落的酒杯,仰脖饮尽千年的苦酒,连未来也含蕴在这层叠的意味里。缪斯垂眼看着眼前层叠不断的爆炸,那里面有旧的被灰尘抹去,新的从火焰里诞生。然而她从未明白这些并非抛弃,正如她不明白人类的喜新厌旧本身实际上是最短促的存在,真正的经典无关空间也无关时代。抓起一把沙想徒然地留住流逝的细粒,却每次都终归失败。无法挽回的过去,就只有任它消失。然而有什么东西,是历经千年也恒久不变的。我们要做的,只是把它抓住,握在手里,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再也不放开。
文楼未央,世已千年。文学的歌远远没有唱完,而音韵回转间,千年已逝,世界早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抬眼间,顷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