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的心脏
2008-02-29肖建新
肖建新
我反复打量着那只钟表,从它的正面、侧面到背面,再到它的几个孔隙间,看到的是时光锈烂的斑痕。我试图进入它的内部,哪怕穿过它外壳的一两寸也行。它的表情迟疑而淡漠,仿佛在拒绝,又像是躲避。浅绿色的外壳上,金属的底色暴露无遗,锈从里面走到了外面,似乎钟表的外壳成了它散步的园地——氧化反应一点一点消蚀了时间表面的光洁。两只闹铃的耳鼓,腐朽得似乎经不起任何细小的敲击。那只曾经非常灵巧的闹锤也去向不明,不知落在了岁月的哪个角落,沉睡或者埋没。它的时针永远指在九点,分针在靠近数字六的地方停住,秒针则耷拉着脑袋斜靠在表盘上。看来,秒针已完全脱离了发条和转动系统的控制,从一种固定的秩序中逃离出来,靠在一座房子的背后歇息。说来也是,它走的路程是分针的六十倍,是时针的三千六百倍。它肯定比它们累多了。时针和分针,依然无奈地守在表盘上,把住某一年某一天的这个时刻。
是早晨的九点三十,还是晚上的九点三十?这个问题像一只野兔子,偶尔会跑进我大脑的丛林里,寻找一组数字所悬浮下来的时光秘密。它是哪一年的哪一天?那一天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我的弟妹们都在距它多远的地方?我为什么没有一点关于它的记忆?走在一条圆形的跑道上,它将别人赶上这些重复的路途中,又在某一个时候把他们卸下来。它曾不停地催促我们一家人忙碌地赶路,也偶尔在别人来看时间的时候,催促过他们。村里那些走不动的老人,最终被它扫地出门,安放在另一种秩序里,并记录在案。我记得村里的户口簿上,常常会有一个短促的黑墨杠,一个名字被掩盖了,继而消失,多年后再重新填写户口登记册时,就被彻底抹杀,踪迹全无。而钟表,它走在九点三十的时候,就再也无力告诉赶路的人们,它的嘴和手,再也不能举起和说话。
是的,对当时那只钟表的行为,童年缺乏必要的注解和记录。当它像任何废铁一样,被扔进墙角的那只敞开的木箱里时,作为度量时间工具的意义就完全消失了。如果蹲在木桌上,即使它不走,那这种量取时间的意义还依然存在。人们总是对许多用旧的物件保留了最大的宽容,让它继续在原来的位置上再呆上一段时间,以调整人们在这个物件消失后而产生的心理空缺。在那只不大的木箱里,各种废弃的东西纠集在一起,成了一个家庭物件丰富性的表征。有时候,父亲会自豪地对邻居说,嗨,缺啥?在我家的那只破木箱里找。说话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找一个废旧的东西,而是一件十分珍贵的器件。邻居蹲下身来,开始把那些生锈、油渍、污渍的各种形状的钳子、链条、螺丝钉、插座、灯头…翻腾一番,踢踢跨跨的声音一阵紧一阵松。声音紧的时候,他的手在木箱里不住地翻腾;而声音松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枚螺丝,举在眼前细看。
钟表就倒在它们中间,甚至被压得喘不过气。和其它废弃的物件一样,被随意放入木箱里的姿势,不再是坐在木桌上的那种从容,大度,一丝不苟地沉静,而是斜着身,或侧身,或手脚翻天,生命呈现出极端的破损状态,玻璃罩上也染上了一些不易洗掉的污渍。有时候,在木箱里翻东西的时候,不免会与这只童年的钟表相遇,心里就有些感慨。我会把它重新拿起来,摸摸它的耳铃,扭扭它的发条,再把它放在耳朵边听听它是否还能发出一点走动的声音。它依然是沉默不语。我想来想去,寻不到一个适当的地方,就只好把它重新放在木箱中,守住墙角那点昏暗不动的时光。
一楼住的那位老太太又开始了一天的述说。说起来,她也不老,不过六十多岁的光景。我看看表,是五点。夏天清静的早晨,因为她而变得烦躁而具备了某种不安定的因素。有人打开了阳台上的门,吱的一声,门轴有几十度的转动,声音表明了转动的强弱和时间的长短。
站在阳台上,我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忙碌的身影。她半伏在水泥地面上,揭开下水道口的铁盖——两块相同的长方形的铁盖子。我不知道铁盖有多重,但她揭开了它们,并把它们放在身体的一旁,像两个带有黑色幽默的兄弟。它们观望着这位比它们大许多的老人。她的头发花白,齐耳,身体消瘦,眼睛里充满了一种不满和被人陷害的质疑。她用铁垃圾斗一点一点把下水道里的积水舀上来,然后泼在院子里。待我下楼的时候,满院子都是水渍和污渍。一些人下楼,打开柴火房,取出自行车,摩托车或电动车。他们大多侧身看看,然后就走,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甚至连打一声招呼也没有。
她继续一丝不苟地做她认为该做的事。头沉到与下水道口平的位置,胳膊沉在下水道里,一点一点把污水弄出来,泼掉,再用从家里提来的自来水冲洗。那是一只红塑料桶,在清晨微暗的光线中鲜艳夺目。她手上戴着一双白色胶质手套,嘴上偶尔蒙着一个口罩,像似给清晨一个警示。她身边还有两个燃过的煤球,显然她对经过下水道的众多东西有了清醒的认识,必要时用旧的煤球吸附里面难闻的污渍。
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多日。她最初将临街靠近她家过道的地方一一洗净,用一把小钉锤把路上凸出来的小水泥块敲掉,再用抹布把上面沉积的水擦干。“洗路的老太太”,是我最初对女儿说的关于她的描述,女儿后来也听说了她的许多事。她家楼上的住户,下楼都要轻手轻脚,生怕惹上了老太太,因为她会跟他们没完没了,她有的是时间,不自觉地把这些大量过剩的时间耗在他人身上和周围的事物上。时常嫌他们下楼时弄脏了她家门前的过道,或皮鞋的声音大。要是那些在楼下卖菜卖煤的被她发现,她会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把他们赶走。
时常看着老太太伏身爬在下水道口上,清理着里面本不需要清理的污水,她瘦小的躯体,像一只毛皮半脱的灰色的老狗,我的心里就有一股东西堵着。听说她的儿子在别的县做官,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这样子,恐怕也没人愿意跟她同住。在她起身倒污水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老家旧木箱里的那只钟表,发条已经错乱,齿轮再也无法正常运转。
那只钟表,曾经将我的生活分成了若干个相连又可以分开的空间,但却没能将我的童年分的很清。六点起床,一开始是闹铃叫醒的,它怕童年无尽的睡眠淹没了一个人,淹没了他的聪明才智和美好前程,就准时叫醒了他。它其实是代替了母亲每天早晨的叫声。在冬天,六点天还未亮,在地里干活还太早,母亲起床后等天亮也会感冒。闹铃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清脆多了。她多年来的劳累,使她的声音中带了一些地上干不完活的味道,比如说一些豇豆蔓,老扯不开的味道。另外,她的声音中永远夹杂了一点零星的痰,这口痰又没有完全成形,星星点点地洒在她说的话中。
闹铃响了以后,我会很快地洗脸,刷牙,背上书包,和母亲打声招呼,开门,关门,然后踏上通往学校的大路或小道。在路上,我能根据我出发时的钟表的指针判断迟早,加快速度或放慢速度,进教室后两分钟打铃是常有的事。
后来,叫醒我的,不再是桌上的那只闹钟,而我身体里的一只钟表。那时,我会有一些小小的疑虑,我为什么会在早上六点自己醒来?那些甜美的事物并没能将我留在梦乡里,那辆骑在屁股底下的新自行车,正在一条平整的大道上滚动着。它突然就被我身体里的那只闹钟刹住了车。醒来时,我的双手、双腿和身体还在有规律地摆动着。那时候,只有父亲周末从另一个县回来时,我才有机会骑一会儿自行车,那辆车是半新的,在家乡没有几个人有,村东头在邮电局上班的堂哥也有一辆,是绿色的,标明了他的身份。
自从身体里有了闹铃以后,我就很少看钟表上的时间了。时间长了,也就忘记每天要上它的发条。我记得,上发条时,发条绷得最紧时的声音像是窒息,我就有些害怕会拧断。闹钟后来归于我的弟弟和妹妹。弟弟是个好动手的家伙,有毛手毛脚的习惯,钟表就是在他手里摔过几回,后来上发条时就有些异音,时间开始了紊乱,常在早上六点时它才五点多一点,弟弟本应上学的时间却被睡在了床上。他也因此上学迟到,被老师批评过多次。他的班主任,常拿着学校的小闹钟,举到弟弟的眼前让他看清时间的读数。他常批评弟弟“毛主席说,你们是八九点的太阳,我看你是十点十一点的太阳。太不像话。”弟弟站在那,一副漠然的样子。他不知道八九点钟的太阳和十点十一点的太阳有什么不同。在夏天,八九点的时候,太阳还是凉爽的,到了十点、十一点,就有些火辣辣的了,可它们究竟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呢?弟弟后来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又不敢问老师。偶有一回,我问了老师,老师也愣了,他用那只经常握锄和镰刀的手摸摸头,不知所措。他是一个民办老师,额上有个难看的痣。
这只常走错位的闹钟,被母亲带到街上去修了几回。修表的师傅我还记得,头发分到一边,我们常说那是二比八的分缝,夏天穿一件短衫,上面印着几个小孩手掌那么大的字。其中有两个字我记得很清,纪念。那时候,这两个字印得到处都是,瓷杯上、挎包上、衣服上、笔记本上、热水瓶上,红漆的味道早已风干,可它暗藏的东西越来越浓。要具体说清它,却又很难,那像一种豪迈,骄傲,甚至是跟党走或大干社会主义的佐证。在印有那两个字的人面前,我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撞坏了那几个红色字的神圣。
老师傅姓啥,我已记不起,似乎听说过。雪白的头发让他显得很有学识,也很有精神。修表时,左眼上戴个黑边的外凸的镜子,然后小心地打开钟表的后盖,露出那只与我相伴多年的机器的内脏。一些不大的精密的齿轮亮亮的,一个套着一个,一个搀着一个。我才知道,我所向往的一个神秘世界完全是由齿轮组成。站在旁边,我的目光有些迷惘,与我所知的世界相距甚远。我以为,钟表就是发条,时针,分针,秒针、,闹铃组成,它们分割着时间和年月,并把它们分割好的时间传递出来。我称时针,分针和秒针是时间的手,它们不停地从周围、从每个看过闹钟的人的身上抓取着什么。我虽说不清,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吃一碗饭需要用三到五分钟的时间,做作业是一个小时,上学和回家是三十分钟。那时完全忽略的是秒针。我有时甚至怀疑那些发明钟表的人,为什么要配上秒针,它在生活中几乎是弃之不用的。我有时也一个一个地数,直到六十,那时,我发现除了自己胸部的那口气紧了之外,就是自己数出来的时间和钟表所走的时间长度不等。
钟表完全打开之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我似曾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由齿轮所构成的理性世界。一个齿轮在与另一个齿轮接合时,时间的微粒就被传递过来,再通过其它大小不一的齿轮,最后传给秒针、分针和时针。这说起来容易,可实际运转的过程却是非常之难,关键是这些被齿轮划分时间的微粒,在经过每一个量度它们的容器时,是否能保持一种没有误差的均匀?一些钟表常快几分钟或慢几分钟,那就表明它们在丈量时间长度的过程中是不均匀的,那也表明,作为时间心脏的齿轮,开始或已经老化。齿轮的老化,导致了钟表心理的紊乱,最后致使像弟弟迟到受批评之类的事的发生。那时我听说火车、飞机的晚点,就会想起是不是这些巨大而难以控制的机械里,像类似齿轮的东西发生了功能的衰退。
钟表修理了几回,再也回不到正常的时间位置上,就渐渐被遗弃。弟弟有一回打开了后盖,可被众多相互咬着的齿轮震住了。“想不到这么多齿轮啊!”他自知无能为力,就只好重新把后盖上好,放在旧桌最不起眼的位置上。对他来说,齿轮构成了他对未来世界的一些最初的障碍,也让他感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深奥莫测。
钟表师傅后来死于心脏病。有一年我回去时听说了,是心肌梗塞。看来,他修理了大半辈子钟表的心脏,疏通了多少时间的暗道,却无法疏通自己身体里的表盘。他吃过好多的西药,中药,和一些民间验方的草药,可最终,时间还是被堵在了心脏里,画上了句号。
我后来戴烂了几块手表,一块汉中表,一块上海表,还有几只电子表。我毫不吝惜地将它们扔在垃圾桶里,变成一些废弃的金属。我也不再看它们锁定在了几点。现在,看时间就用手机了,可我常常会忘记时间,也懒于问他人,因为手机的心脏——记忆芯片越来越差,动不动就跑到了2000年的1月1日,与我身体所历经的时间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