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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太阳

2008-02-29

安徽文学 2008年2期
关键词:儿子世界

沙 石

旧金山的夏天里冷的一天比冬天里不冷的一天要冷。这个夏天的冬日在地球上其它地方很少见,要不是在旧金山住了十多年了,我不会有这个感性认识,即使有感性认识,也不一定能上升到理性认识。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阴冷的夏日。

刚迈出家门,就被一阵冷飕飕的风激了一下,我意识到身上没带房门的钥匙,想回去拿,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反正也不回来了,干嘛多此一举?

迎面走来的是旧金山的条条街道和街道两旁的店铺。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一座座立正看齐的水泥大厦,川流的人群,还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在水一般的车流里有私家车、出租车、卡车、货车,不时还有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过。一次我独自开车由犹他州进入亚利桑那州,一条笔直狭长的公路从我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放眼望去,路的两边是沙漠,远处是山野,头顶上翻滚着白云。沿途看不见草,看不见树,看不见牛羊,没有野兔子,没有狐狸,没有黄鼠狼,没有蚊子,只有我和世界。我一时迷失了方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是远走它乡还是故地重游?脚下踩的是地球还是月亮?还是宇宙间的任何其它星球?我泰然处之,只知道我活在世间。

旧金山的一草一木都在提醒我,我人在美国。走在风里,可以感到海的潮湿。我巴不得自己是一股风,吹过去,不留痕迹。但我不是风。我身子里流着血,长着肉,肚子里装着吃过的早饭。我有情,有欲,有灵魂。问题就出在这里。

儿子,我后悔没有多嘱咐你几句。今天天气冷,你要多穿衣服。出门要小心,开车不要闯红灯。不要太贪玩,学校功课要抓紧。要多吃青菜。不要暴饮暴食。不要学喝酒。不要染上毒品。不要过早发生两性关系。可是这一切都太迟了。我已经离开了你,离开了咱们的家,一个四分五裂的家。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声音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这是我姥爷生前常说的话。我的姥爷,也就是你的老姥爷,他在你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我也说不清他活着的时候是信佛还是信道,反正他经文禅语不离口。要是他活到现在,看见你这个曾外孙,还不知道要死过去多少回了。

你那一拳打得够狠的。拳头不偏不斜落在我的太阳穴上,可疼在心上。你平时练哑铃没白练,拳击也没白练。铁锤一般的拳头飞过来,打碎了我的尊严,也打碎了我的希望。我眼前一黑,感到天旋地转,精神支柱倒了,也就没了支持身体的筋骨。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儿子,你不知道迈出这一步有多难。

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的喉咙哽咽了,嘴里像塞了一把锯末,泪水止不住往外流。好在你背对着我,看不见我痛苦的表情。我吃力地对你说,我走了,今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我看着你宽阔的后背,肌肉隆起的臂膀。你长大了,大得我不敢相信。再过四个月零八天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不管走到哪,我都要为你庆生,希望这天你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能够感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想对你说:“你是我的太阳,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但是你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拖着长腔冷冷地说了声拜拜。

脚抬起又落下,迈出了门槛,我离开了家。阴冷的风迎面扑来,好像在提醒我,走进的是个陌生世界,留在身后的也是个陌生世界。

街上有不少行人,和我擦肩而过时,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刚从动物园里逃出的黑猩猩。要知道美国人最瞧不起在公共场合痛哭流涕的男人,更何况我有五尺八的身躯,两鬓花白的发须。我提了提大衣领子,缩了缩脖子,大着步子往前走,倒不是要快点到达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界,而是不愿意让路人看到我的狼狈相。

“沙锅,你这人太死心眼,太钻牛角尖。要知道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其实是为难自己。”

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米一凡总是这么数落我,干活的那家中国餐馆的老板也这么数落我,在中国的工会主席牛五斤也是这么数落我。还有你妈,她见面就更不会放过我。虽然我真正的名字是沙石,但是天底下的人都叫我“沙锅”。在中国时,人们叫我“沙锅”,到了美国我依然是“沙锅”。人说好衣裳穿一阵子,好外号叫一辈子,这话一点不错,比方说米一凡,他的正式名字叫米一凡,可是谁也不叫他米一凡,他的外号是“米饭”。我喜欢看米饭那张黑不溜秋的脸,也爱听他带着山东口音的英语。他比我大五六岁,是我在美国上学时候的同学,更准确地说是我在美国逃学时候的同学。

儿子,记得我们上一次富有内容的对话差不多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是圣诞节的当天,我给你买了一部二手汽车作为圣诞礼物。那是你刚到合法开车的年龄不久,即使在美国,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家长的如此厚爱。汽车是部深灰色的本田,虽然是旧车,但也花去了八千元美金。知道吗?我到美国来买的第一部车只花了七百六十五元。

原以为我的圣诞礼物会让你开心,会解冻我们的关系,至少可以让我们坐下来说说话,或者让你对我笑一下。你的笑曾经是很灿烂的。

我把汽车钥匙送到你的房间,放在你的桌子上。你说了声谢谢。我说不客气。我站在你的房间里,等待着,你没再说什么,也没有笑一下。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对话。

虽然你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们却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假如你母亲还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的生活里还会再多出一个世界。当然,即使她和那个英俊潇洒的白人托尼生活在一起,她也有她的世界。大约十年前,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们,为的就是去追寻她的世界。

儿子,我实在看不惯你剃的阴阳头,一半是蓝的,另一半是黄的。我也看不惯你穿的只有半条裤腿的裤子和剪去领子的衬衫。既然要把买来的衣服剪成碎片,为何不披张麻袋片算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糟蹋自己。耳朵上穿个洞,套上环;鼻子上穿个洞,也套个环。好看不好看先放在一边,你这样在自己身上开山凿洞,难道不觉得疼吗?

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朋克”(Punk)的。这中间一定经历了一个过程,一个艰难漫长的过程,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一个内因通过外因而起作用的过程。用中国人过去爱说的一句话说,是“和平演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挣扎着面对,承认,痛苦地让步,接受。但是,儿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不该砸我的鱼缸。

不知为什么,近来的梦里总是挂着一个看着面熟的太阳。之所以面熟,是因为太阳射出的强光焦灼刺眼,晒在干裂的黄土地上。

那年夏天,中国的北方经历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干旱,火辣辣的太阳把树晒蔫了,把牲畜晒蔫了,把人也晒蔫了,万物都显得困乏,到处可以看到有人躺在树荫下睡觉。那时的中国,很少有人用过空调,也没有人买得起冰箱,人们逃避热浪的唯一方法就是睡觉。我的肩膀被阳光晒爆了皮,疼得像被芒针刺着一样。

那是个中午,烈日当头。街道卫生院的院子里有个老头挥着一把大扫帚在太阳光里扫院子,唰唰地扫地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我站在闷热的楼道里,守在产房门口,我在焦急地等待。

竹梅已在产房里待产四个半钟头了,可你还是把我拒之于门外。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生了锈的电扇,四片风叶在吱吱呀呀地转,扇出的风扑在我脸上,热烘烘的。门缝里不断传出竹梅的阵阵哭嚎:“该死的沙锅,都是你惹的祸。”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汗水顺着我的脖颈儿往下流,流到了后背,又流到了大腿,湿了我的衬衫,又湿了我的短裤。

对了,那个叫竹梅的女人就是你妈。

坐在楼道长椅上的一位老太太递过来一根冰棍,说,去去暑吧,瞧你毛头毛脚的,哪像要当爹的样儿。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你还没露头。不久天都黑了,长椅子上的老太太不见了,可电扇还在头顶上转,再这样等下去,说不定我的神经会迸裂。就在这时,门后边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我高兴得跟什么是的。一个中年人正巧从我面前走过,我拉住他的手,握着不放,说,同志,我的孩子出世了。那人用他诧异目光和我战了几个回合,说,我认得你是谁呀?说完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抱着小布丁点的你来到我面前。她把你放到我怀里说,你当爸爸了,还不看看你儿子?

儿子?是个儿子!我有儿子了。说真的,我当时很紧张,紧张得头昏脑胀。没当过爸爸的经验让我手忙脚乱。我一只手捧起你的头,另一只手托着你的屁股,把你端在面前。我的眼神和你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冲动在血管里翻腾,身上一阵发烫,把被汗浸透的衬衫都烤干了。

你的脸不过烧饼大小,红红的,上边布满了皱纹。皱纹七扭八歪地拧成一副百般痛苦的表情。过了会儿,你的脸才慢慢舒展开来,两片嘴唇向前噘起,一对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分明在说,我要吃你的奶奶。我笑了。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出于本能的,是原始的、生物的、化学的、自私自利的,是本位主义的。

我姥爷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干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地算了一通。算完了,他说,这小子八字软了点,得起个硬点的名字。想来想去,我给你起了个又强又硬又响亮的名字,叫“铁子”。

我一直希望你是块铁,命像铁,性格像铁,意志像铁,只是拳头不要像铁。

你刚生下来那会儿有好多不寻常的表现。

晚上睡觉,你躺在床上,小手不停地向空中抓挠,脸上现出惊慌的神情。为了安抚你,我把我的小拇指放在你的手心里。只要触到我的手,你的五指就会立刻收拢,抓住我,紧紧地不放,好像非要把我带进你那个不成体统的梦乡。看着挂你嘴角上的一滴口水,我知道你的小小世界里充满奶汁、甜水、尿布,还有爸爸和妈妈。你是幸福的,我是满足的,就连你妈也不断地向我释放出温情。

不过在你成长的道路上不是没有沟沟坎坎。你出生后不久,就添了大便干燥的毛病,而且三天两头犯病,起初我没有经验,在没有防御的情况下,让你吃了不少苦头。

那天我把着你拉屎,不知何故你哭得大汗淋漓。我觉得蹊跷,上下一检查,才发现大便夹在你的肛门里,硬得像石头,根本下不来。我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跟着你一块儿使劲,可十几分钟过去了,大便还是像一群负隅顽抗的守敌,在那里死死地固守阵地。这时,你的哭声更加凄惨,听得我撕心裂肺。怎么办?我急得暴跳如雷,像一只受了伤的熊瞎子。

闻声赶来的邻居们围在周围,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李二娘说还不快塞胰子头。这话提醒了我,我赶快找来刀子,把肥皂切成小块,用手往你的肛门里塞。可是大便太干太硬,塞不进去。郭大爷说,得赶快送医院去下管子。可从咱们家到医院至少要一个小时的路程,怎么来得及?看着你的小脸憋得发青发紫,我急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幸亏我的神智还算清醒。我剪断了晾衣服的塑料管,咬了口肥皂,灌了口凉水,在嘴里嚼,然后把塑料管一头插进你的肛门,另一头放在我嘴里,我用足了力气往里吹。一口,两口,三口,等吹到第四口时,你的大便已经喷了出来。大便喷在我的脸上、手上、身上,我觉得狼狈不堪,但我毫无怨言。你的脸恢复了自然的血色,眼珠又开始滴溜溜地乱转。你还吐出舌头,朝着众人傻笑。我擦去脑门上的汗水,深深地松了口气,心情像雨后的空气一样清爽。我立起身子,挺直了腰。那种自豪和荣耀只有完成了诺曼底登陆的士兵才能感到。儿子,我这人一生没有大的作为,但在这件事上,我尝到了成功的喜悦。

打那以后,每当你要拉屎,我都要认真地备战一番,肥皂要切成碎块儿,放在身边,清水斟满一杯,放在身边,还有塑料管也要放在身边。我既然是个兵,就决不打无准备之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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