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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蓝色监狱服的爸爸

2008-02-18

中外文摘 2008年2期
关键词:拉面监狱爸爸

岑 桑

如果有来世,我不愿意再教你如何做一个好爸爸,请你来教我吧,爸爸,我应该如何做一个好男人?

父亲在我童年里的印象大多模糊不清,只有他临走时的一幕格外清楚。破门而人的警察,大声呵斥着把他按在地上。我和母亲坐在床上,连哭都忘了。我不记得警察和母亲说了什么,只记得敞开的大门外站满了邻居,妈妈茫然地看着警察附和地点着头。

那年我还是7岁的孩子,母亲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我们两个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父亲因为偷窃伤人被抓。母亲给父亲送行李,跑法庭从没带我去过一次。从那时起我休学了,太多的指指点点让母亲决心把我反锁在家里。大桶的饼干就是我一天的粮食。每天我会准备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趴在窗前等她。直到有一天,母亲疲惫不堪地回来,拉着我说:“小远啊,没钱不怕。可千万别犯法啊。”

我特别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地说:妈,我饿了。

母亲看着空了的饼干桶,拉着我去吃面。那时兰州的拉面还只有一块五毛,我要了一碗“柳叶”。粗粗的面条端上来的时候,一个邻居坐过来,关怀的表情里掺着好奇:“听说你那位今天判了?多少年啊?”

母亲刚拿起的筷子停下来:“9年。”

“太重了吧,人又没死,摊上这么个男人,你真够倒霉的……”

母亲脸色像一张白纸,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微微抖着。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主意,把刚吃了几口的拉面,整整扣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母亲只说了声对不起。就拉着我走了。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尖叫。

兰州初冬的夜晚,四处飘散着炉火煤烟的味道。我为自己的“壮举”自鸣得意,擦着鼻涕说:没事儿,妈,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摸着我的头,却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哭了,她哭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响。

不论是父亲被带走,还是我在学校被老师同学耻笑,我一直都没恨过他。可是从那天起,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恨他。

母亲在父亲入狱后不久就和他离婚了,我在家疯跑了一年,重新复读。母亲把家里所有关于父亲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孩子很多事情都会忘得很快。母亲带着我,生活自然艰辛,但很平静。原本她把希望都寄托在我好好学习上,可是后来,看着我始终提不起的成绩也就不强求了。

12岁那年,放学回家。家里来了两个警察。我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么怕警察。我一直躲在母亲身后,抓住她的手。一个警察看着胆怯的我,把我拉出来特别和蔼地说:“小朋友,你想不想看看你爸爸啊,他在狱里表现很好,很想见到你和妈妈。”

我结结巴巴地说好……

警察抬起头对母亲说:“你看,孩子都同意了。”

去看父亲的那天,我没有什么兴奋,只带了一篇我唯一获得89分的作文,叫《我的爸爸》。监狱的会客室里,有很多见亲人的犯人。我没认出父亲,他却远远地挥着手。喊着我的名字。看来他生活的不错。比从前有精神多了。母亲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我大声朗读我的作文引来好多人的关注。

作文单说,我的父亲不帅但很正义,不富有但很善良……我在作文里虚构了一个标准的父亲,不是十全十美,但很真实。父亲微笑地听着,眼角有隐隐的泪光。读完之后,很多人都为我鼓掌,我却走到父亲面前说:这是我心目中的爸爸,不是你。你根本不配!

父亲的脸一瞬间僵硬了,他拉住我说:“儿子,爸爸知道错了,你原谅……”

你不该叫我们来,不该再来打扰我们,我和妈生活的已经很苦了。不想再见到你。我狠狠地把手中的作文本摔在他脸上:这个送给你了,让你看看什么叫差距。

我拉着母亲跑出门外,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

从1995年那个秋天开始,我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受过一些冷眼跟嘲笑,是一帮校外的哥们儿解救了我,他们拍着我的肩膀与我并肩走路时。我才有片刻的依靠感。

我渐渐收去一个好学生的高傲。与他们在一起感觉舒服,自由。我对自己说,没什么好高傲的。你不过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他们在一起恶作剧似的偷别人东西,我起先不敢,后来也跟着做了。

父亲在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一年,离开监狱的时候,已经是1999年了。他来找过我们。却我被挡在门外。被我一身的痞气吓住了。他说:“你怎么染了红头发。”

我说:大叔,你找谁啊?我染什么颜色的头发,你管得着吗?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晚上很快就没人了。我和几个朋友悄悄地潜进一个地下车库去偷东西。我们正准备砸开车窗偷车座上的皮包,却刚好被保安发现了。我们拼命向外跑去,但没想到有另一个保安挡在前面。他刚挥起警棍,却突然惊讶地说:“小远!”

我一下愣住了,那竟是我的父亲。朋友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我匆匆跑走了。

第二天回家,我看见了他,和我母亲一脸严肃地说话。我一进门,他就站起来了。

我说:你出去,少来挑拨我和我妈的关系。

父亲却低声下气地说:“小远,爸爸不是想管你,只是你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太危险了。”

你出去。我什么样轮不着你来说。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出门外。母亲想拦。可是看着我蛮横的样子也不说话了。

我对母亲说:妈,你找谁来说我都行,就别找他!

一个月后。我和朋友决定去做一单大的。砸抢商店。我们计划了很久,最终决定在周末动手。那天深夜,我们在天桥下聚头。可就在要出发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蹿出来。紧紧地抱住我,嘴里大声地喊着:“小远,你可千万不能去啊,你一去这辈子就算完了。”

我这才看清竟是我的父亲,我一边跟他撕扯,一边大叫着滚开。我的朋友看着我们纠缠不清,不耐烦地走了。我气极地用拳砸父亲的后背,可他仍一声不吭,死死抱着。我愤怒地说:你自己也偷东西,你有什么脸来管我。

父亲的手臂忽然一松,我脱了出来。他又急急地挡在我身前:“我是为了咱们家能有点钱才去偷。你为了自己痛快,就不顾一切。”

我冷哼一声:你可真大公无私,我妈不用你偷的钱,也照样把我养大了。

父亲尴尬地低下了头:“那……就算为你妈,别去了。”

那天晚上,我的朋友全都被抓住了,只有我没去。原来临出发的时候,母亲偷听到了我的电话。她是个没什么办法的女人,只好找到父亲。看着第二天登着抢劫商店的报纸。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母亲說:“千万不要犯法啊,小远,你爸就是个教训。”

我倔强地抬起头:谁是我爸?

但我再也没有出去偷过。

母亲和父亲在第二年复婚。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但我始终不肯叫他爸。父亲也不强求,他只是和母亲说我既然学习不好,就不要学了,不如学一门手艺。我说那就学拉面吧。他说:“学拉面好啊,走到哪儿都能吃到家乡的东西。”

我本是无心学拉面,只是随口说说。无奈于父亲为我找了最好的拉面师傅。每天督促我上工,师傅也是像朋友似的与我相处。

原来的朋友中有一些被关进了监狱,有一些早就收手不干,找了份正经工作。那个团体就剩我一个人,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寂寞。很奇怪,我正经地学习起拉面来。

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拉了两碗面给他们吃。两个人坐在桌子边上筷子没动。眼泪先掉进了碗里。父亲说:“如果当初我也学了这门手艺,你们也不至于吃这么多年的苦了。”

我说你吃不吃啊。话那么多,眼泪再掉把面也浇咸了。

我想,我是从那天起开始原谅他了吧,也许我早就原谅了他。但始终不愿叫他一声“爸爸”。

2003年的春天,我和朋友决定去上海打工。朋友说那边拉面很好赚,最便宜也要5块钱一碗,我心动了。离开兰州的那天,母亲把我送上了火车,把不多的存款全给了我。我不要,她却用力地塞進我的口袋说:“你爸说了,穷家富路,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我侧头看车窗外,父亲一直站在窗下看着我,一言不发。52岁,已经一头白发。列车员不停地催促母亲下车,她站起身,却又回头说:“你一会儿叫他一声爸。他等了很多年了。”

可是列车启动的那一刻,我的嘴里像堵着块棉花一样,始终说不出口,只是看着父亲悲伤又无奈的挥着手,退得很快,很远。

到上海的第二年,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病危。在我还存犹豫回去还是不回去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打来电话的母亲一直在哭,她说:“你不孝啊。”

我不屑地说:你说什么呢,妈?我为什么要孝敬他?

文弱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和我发过脾气,可是那天,她却在电话里对我大声地哭喊着:“你不孝啊,小远,你不孝……”

后来,我接到母亲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是一本破旧的作文本,那是我的,有得了89分的《我的爸爸》。在那篇的最后,我看见了父亲的留言。他说:小远,对不起,原谅爸爸吧。我一直都在按着你写的爸爸去做,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够不够你的标准,但我已经尽力了。孩子啊,你看你写的多好,不帅但要正义,不富有但要善良,不十全十美但要真实。我现在最希望的,不是听你叫我一声爸爸。而是希望你这一辈子能做一个这样正直的人。

我忽然把作文本用力扔在地上,大声叫着:你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来教你,应该是你来教我怎么做人,小是我自己。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一个人躺在狭小的床上,昏昏地睡了。

2005年,出名的电影除了一个馒头的《无极》,还有一部《千里走单骑》。朋友当是张艺谋的最新功夫片,兴冲冲地买碟片回来,可是只看了一个开头就睡着了。而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地看完整部片子。很奇怪。最让我感触的,不是高仓健的执著,而是那个关在监狱里的,会唱戏的父亲,他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只能看着拍回来的录影痛哭流涕。我似乎看见了我父亲的影子,也是这样,每天穿着监号服,翻看着那本破旧的作文本。认认真真地学做一个儿子心中的好父亲。可是,他的儿子始终固执,始终坚持,却最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那天我一人跑上屋顶的天台,对着北方的天空,大声地喊:爸爸……爸爸……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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