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嗲馀集》后记
2008-02-11黄裳
黄 裳
一九五七年春,我在“新民晚报”的副刊“夜光杯”上开了一个专栏“无所不谈集”,用了一个笔名“范莱”,前后写了十来篇短文。反右开始,我是重点大户,单位编印了一册内部批判用的小册子,把定为毒草的我的作品搜罗在一起,以备批判之用。此事当时我自然一无所知。直等若干年后,單位发还我的思想汇报……旧文件一大堆,从中才发现了这本小册子,引起我颇大的兴趣。小册子中理所当然地选用了“无所不谈集”中的许多篇章,取舍之间,很可以看出当时编选的原则、用意,觉得很有意思。譬如那里有许多谈古书、古画、古诗文的文章,就一无所取。这自然是时代不同的关系,此类货色,要等十年以后才得到一举扩清的待遇,当时尺寸尚宽,因而不以“毒草”论列。
使我觉得奇怪的是,那篇《嗲》竟也成了漏网之鱼,那原因很值得想想。《嗲》(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八日发表在《新民晚报》)是和费孝通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发表于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四日《人民日报》)唱反调的。等到单位编选那本小册子时,费先生已由慷慨论政的名教授化为全国闻名的“六教授”之一的大右派了。按照当时评人论事的铁律,“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既是与大右派唱反调的文章,姑不论其文的真实命意,选入待批判的右派言论集,总是有点心虚,“不合时宜”了。我想这是此文落选的主要原因。
细想当时我因何对费氏传诵天下的名文产生反感,原因复杂多方,还是用我对一出京剧名作的感受来说明,较为方便。《玉堂春》是一出名作,四大名旦都演出过,各有千秋,但都未成为他们的保留剧目,这原因就值得想一想。原作编得确是不错,戏剧高潮迭起,唱段也安排得错落而丰富。特别是结尾的“三堂会审”一场,更富喜剧色彩。王金龙的尴尬处境,成为喜剧的核心。苏三跪在堂前,接受问官(主要是那位“蓝袍”,的审问,跪来跪去,宛转可怜。特别恶劣的是那位“蓝袍”,挑拨、戏弄,无微不至,甚至要苏三坦白交待与王金龙关王庙重逢时的细节,简直就是在公堂上公开的“性骚扰”,有的苏三演员为了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做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演(有的演员不是如此)。每看到这一场,我就时有坐不住的感觉。有时竟想站起来大声叫喝:“苏三,有什么委屈,为什么不站起来直说!”
我当年对费先生的名文读后感简单地说,也就是如此。
就因为这种性格,多年以来,每遇“看不顺眼”的事,就想站出来说两句,当然,这往往是偶然的、间断的,而通常所持的仍是可耻的缄默态度。有一段日子,甚至连说话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即使如此,多年来大大小小也闯过不少祸。现在想将此类文字选为一集,挂一漏万,因其性质,多少与《嗲》文相近,故题之为“‘嗲馀集”。缀之篇末,聊作说明。
【选自黄裳著《嗲馀集》长城出版社版】
题图 / 迟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