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接:为什么勒.克莱齐奥得诺贝尔文学奖?
2008-01-12苌苌
苌 苌
勒·克莱齐奥和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斯·莱辛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站在西方文明之外,不算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或者法国人,甚至不属于任何地方,都有一个世界性的视角,关心的是这个星球的生存和未来。
文学的开拓者
法国嘉利玛出版社麾下有两名作品畅销也是最常销的作家:一位是米兰·昆德拉,一位是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如果告诉你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花落嘉利玛出版社,一般来说我国读者肯定会一厢情愿地猜想是昆德拉,不承想却是勒·克莱齐奥成为新晋诺贝尔奖得主。1994年,法国的《读书》杂志评选在世的最伟大的法语作者,勒·克莱齐奥以13%的票数当选第一,但在我国,除了一部分法国文学的研究者之外,很少有人了解他。之前他的40多本著作,我们翻译过来的只有7本,且发行量很少,匆匆翻阅过其中几本的中国作家,在得知他获奖后,又忍不住对媒体发表非常片面的看法。
法国总统萨科齐的一句话概括了勒·克莱齐奥的成长传奇:“在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亚度过童年,在法国尼斯度过青少年时代,游走在南北美洲和非洲,他是属于所有大洲的孩子。”毛里求斯曾经是法国和英国的殖民地,勒·克莱齐奥的法国母亲嫁给了一名英国军医,他们的家族都是殖民者,他的祖父在岛上寻找传说中的宝藏时失踪。可以说勒·克莱齐奥是个为写作而生的人,7岁时,在去尼日利亚找父亲的一个月的海上旅途中,他就写了两本关于旅行的小书。青年时代,他分别在英国和法国接受了文学方面的高等教育,但一直用法语写作。他曾经在泰国、新西兰和美国的新墨西哥州任教。由于祖先血统的影响,他经常到南美的印第安部落去旅行,作品中经常流露出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和对原始生活的向往。
瑞典学院的授奖辞说,勒·克莱齐奥是“文学新领域的开拓者,他的作品注重诗意的冒险和感官享受,他探索人性,超越了本身所在的文明并且不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本人在获奖后,接受诺贝尔奖方面的采访时说到,作为作家,他感到自己的责任更多是一个见证人,而不是预言家或者哲学家。他认为自己骨子里仍然是一个欧洲人,他对美洲印第安文化的兴趣更多是出于那是一种与欧洲不同的文化,但缺乏表达自己的机会,这种文化正在逐渐被现代文明破坏掉,而其中有很多值得欧洲人学习的东西。他觉得美国人不用说,欠印第安人很多,同样欧洲人也是如此,通过对殖民地的糖和棉花的交易,欧洲人获得财富,正是这巨大的财富奠定了工业文明的经济基础。
1963年,勒·克莱齐奥凭《诉讼笔录》获得法国雷诺杜文学奖时,年仅23岁。这本叙述流浪汉边缘生活的小说从此成为他在写作中流放自己的起点。此后,他几乎是以一年一本书的有规律的速度将他的写作生涯持续至今,从来不曾走进主流意识形态中。他开始创作的年代,正是新小说和存在主义日渐衰微的年代,也有评论家把他看作是两种影响下结出的果实。1968年的“五月风暴”促进了文学形式的演变,文坛上涌现了一批新型的小说家,勒·克莱齐奥在反映现实、革新文体和创作手法方面逐渐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他被看作是一个魔术师,在他的笔下,在日常生活中逐渐退化的语言,又重新恢复了唤醒现实本质的力量。从《诉讼笔录》开始,他完成了一系列描述现实社会危机的作品,包括短篇小说集《发烧》(1965)和《洪水》(1967),他谈到的是凌驾于西方大都市中的麻烦与恐惧。
在早期的创作生涯中,他已体现出对知性的挑战和对实验性体裁的冒险,他更多关心的是社会生态方面的问题,比如《战争》(1970,译林出版社),以及给他带来突破性影响的《沙漠的女儿》。这本原名《沙漠》的小说在当年获得了法兰西学院颁发的保罗·莫朗奖,早在1982年就由许钧翻译、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中写到了北非沙漠中失落的文化的壮观景象,与之形成对照的是,一个非法移民眼中的欧洲人的丑陋与残酷——叫做莱拉的阿尔及利亚外来劳工所遭遇的全是乌托邦的反面。1970至1974年,勒·克莱齐奥在墨西哥生活了5年,他深入印第安人的领地,学习他们的语言,寻找精神上新的现实,这也是瑞典学院的人特别欣赏他的地方。1975年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把他从中南美洲文化中领悟到的精华结集出版,另一件事是娶一个摩洛哥女人为妻。勒·克莱齐奥翻译过一些印第安传统文化中的经典作品,比如《墨西哥之梦或者中断的思考》,让现代文明社会的读者分享他所领略到的墨西哥城辉煌的过去。从90年代以后,他和妻子就主要居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州和毛里求斯岛。在其后的作品中,南美的风情、传说与文化为他带来许多异国情调。他曾经在1997年出版的《欢乐的节日》中写道:“这经历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对世界和艺术的看法,改变了我和其他人交往的方式,改变了我的衣食住行,改变了我的爱,甚至改变了我的梦。”
1985年的《寻金者》是一个关于在印度洋群岛冒险的故事,这种在地球上寻找天堂的理想主义倾向在他后期的作品如《乌拉尼亚》(2005,人民文学出版社)中体现得更为明显,这与他对全球化的进程中一些文明的消失的思考有关。《乌拉尼亚》讲述一位法国地理学家在墨西哥勘探地貌时,意外发现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王国,每个人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在这里人人平等,没有贫富差别,孩子们的天性没有被压抑,他们学习的是自由和真理。人顺天地而生,道法自然,一切都回到了人的灵性尚未被物质与文明玷污的混沌之初。这个理想国在人类社会的围攻中被迫迁移,去寻找它的出路,体现的是一种容纳不同文化和信仰的世界大同的理想,接受和谐社会中和而不同的东西,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是对价值重新认定后的失败,有对当代社会的批判,也寄托了人类的希望和对人类古老理想——乌托邦的追求。他在致中国读者的前言中说:“仅仅希望通过这本书,使那曾经给哥哥和我以勇气,帮助我们度过艰难的战争岁月的幻梦获得重生。”重生的意义一部分是帮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抗在美国影响下的现代社会无节制扩张的资本主义势力。《乌拉尼亚》中译本出版后,被人民文学出版社评为去年的“21世纪年度最佳小说”。今年初,勒·克莱齐奥来中国领奖,他对中国文化的兴趣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他获诺贝尔奖也让人民文学出版社特别兴奋——“中国专家和诺贝尔奖评委有了惊人的一致。”
栖居与流亡
勒·克莱齐奥与那些活跃在巴黎文学圈子里的作家不同——他们上电视的时间比坐在书桌前的时间还多。勒·克莱齐奥拥有英式外表、绅士的举止和写作风格,他对宣传相对比较回避。他另外一个创作的重点是回归童年,挖掘自己的家族故事。最早是从1991年的《奥尼沙》开始,到1995年的《四十岁了》,而2003年的《革命》则是他这个系列中比较重要的作品。2003年,我在法国上学的时候,老师推荐我们看他新出的小说《革命》,那是他的第38部作品,也是当年的畅销小说。他用一种欢快的笔调,描述了在外国的“流放”生活。他呈现给读者的是决定了他一生性格的童年,他的记忆中在尼斯、伦敦和墨西哥度过的年代,对青年时代的再定位,以及文化冲突。通过拜访一位老姑母,男主人公——一位作者把家族的记忆带了出来。生活,一直是克莱齐奥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他的作品就像一条绵长的线,持续性地、半自传性地,讲述他因社会和家庭变动,在三大洲的旅居生活。他写道:“我相信,就像弗兰纳里·奥康纳说的,一个小说家最后总会写到他的童年,这是必须的,是这个时期决定了他的命运。国外的生活经历,我对一个陌生国家的探索,是我从生活中得到的第一份礼物。”勒·克莱齐奥和昆德拉不仅偶然属于一家出版社,而且两个人的确有些可比性。两个人都是白羊座,不知道白羊座的人是不是都爱离家出走。当时有一位英国评论家就拿昆德拉和克莱齐奥做比较,他偏爱克莱齐奥对国外生活的积极态度。他说,政治制度的转变,结束了昆德拉的流亡生活,也令他的洞察力消失殆尽,流亡生活给他的愤怒,已经被他在祖国所遭遇的对待超越了。
讲到长期在外国的生活,有两个词可以用——流亡或者栖居。克莱齐奥的旅居生活是诗意的。他从小辗转多个国家和地区生活,20岁他离开法国,为的是避免去阿尔及利亚服兵役。昆德拉的祖国被入侵时,勒·克莱齐奥与很多热情而反叛的“红五月”青年一样,正琢磨申请加入由法国派往中国的第一批年轻人的队伍。“我在等待法国外交部的决定。我的家乡尼斯的天空在我的眼中看来好像也焕发出了别样的光彩,就如同我看过的曹雪芹写的《红楼梦》里插的古老的版画一样。当然,我对现代的中国一无所知。我买了一本汉法词典,还有一本中国书法的教材。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申请没有获得批准,于是我只好在服兵役期间去曼谷的大学。”在《革命》中给他讲故事的凯瑟琳姑母的原型虽然死了,但尼斯还是那个尼斯,没有多大改变。他拥有英、法双重国籍,可以方便地在各个国家穿梭往来。说伦敦是冷的、灰暗的,对他来说是自嘲,异国情调比在巴黎散步更吸引他,有两个祖国给他垫底,他在异乡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自由对他来说触手可及,他心无旁骛地在巴拿马体验印第安式的生活,在曼谷写作,去印度研究神秘的佛教……而这一切对流亡者昆德拉来说,精神上是奢侈的。流亡者抛弃祖国,抛弃母语,抛弃过去的生活习惯,或者反过来说,被那些东西抛弃,来到西方,孤注一掷地去适应新的生活和语言,好像自由了,但自由不过是那黄金的棺盖,好像做了场梦,醒来后找不着北了。作为中国读者,总会更同情昆德拉多一些。
“昆德拉和勒·克莱齐奥是两类不同的作家。”法国文学研究者许钧说,“中国人更认同昆德拉,他的小说探讨我们最常用的主题——意识形态和性,还有乡愁和回归的问题,但流亡的作家其实很难有回归。他到法国去,看看背叛共产主义国家的人代表什么个性,最后还得自己解决适应问题,后期的作品已经后劲不足。而勒·克莱齐奥是主动的流放,对自己的身份没有提出问题,没有限于法国,从强大的文明走出去,主动关注失落的文明、原始的文明,他的创作有一条主线贯穿始终。”
几位国内法国文学研究者一致认为勒·克莱齐奥获奖当仁不让。余中先说:“在法国文学上,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性,他的小说富有哲理,不考虑大的政治和社会的问题,对当代文明有很多警醒的思考,值得让喜欢文学的人注意,但也许不会带来太多的读者。”袁筱一在《文学·传奇——法国现代经典作家与作品》中用了两章谈勒·克莱齐奥。他说:“对我来说,他像一个成功遁世的童话,遁世,却能够直面这个物质世界的现实,当然是用文字的方式。克莱齐奥写的是主人公骑着摩托车,戴着太阳镜,一声不响地在高楼林立、充满符号的城市间游走的新童话。他们都用温和的方式抵抗并且远离这个让人越来越无可适从的世界。”如果真实是一种建构,童话就是它的外壳。克莱齐奥所创建的世界,就是用美丽的词语盖了一座与现实隔离的透明屋子,因为它的完整和坚固,它不会破碎,它所包裹的真实也不会破碎。而最早,袁筱一是通过他的博士生导师许钧知道了这位法国作家。
“我一点都不惊奇。3年前,我就给瑞典学院写信推荐他做诺贝尔奖候选人。”许钧说,“今年初他来中国领人民文学出版社颁发的奖,我还预祝他得诺贝尔奖。”许钧现在是南京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1976年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有勒·克莱齐奥这样一位作家,因为喜欢他的《诉讼笔录》而特别注意他。回国后,许钧在1982年翻译了他的第一本中文译作《沙漠的女儿》,在翻译过程中,因为一些不解的地方而给他写信,都一一得到了回答。3年前,作为西方语言研究系的系主任,许钧有资格给诺贝尔文学奖写推荐信。他推荐勒·克莱齐奥的理由有三点:第一,他是继承了法兰西人文主义传统的作家,对弱小的生命非常关注;第二,他是对现代社会过分的物质化文明有强烈批评精神的作家,在当今社会的经济全球化扩展中,他正好代表一种人类发展的目光;第三,他是有自己思考的作家,在创作道路上不断前行和探索,远离市场,远离主流意识形态,为人类前途的担忧,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建立起新的价值观,有自己自觉追求的作家。1993年,勒·克莱齐奥在当时的法国大使陪同下来到南京,许钧和他有一面之缘,感觉他是个心非常沉静的人,对文学非常专注,话不多,但是能一下讲到实质。
在我国目前已经翻译出版的勒·克莱齐奥的7本小说分别是:1983年出版的《沙漠的女儿》,1992年的《诉讼笔录》,1994年的《战争》(1998年再版),1997年的《流浪的小星星》《少年心事》,2000年的《金鱼》和2007年的《乌拉尼亚》。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人物,并没有一位可以像擦玻璃的托马斯和背叛者萨宾娜那样,对一个集体影响那么大,有多少中国知识分子在他的精神鼓舞下度过时代的困境。但诺贝尔奖不是中国人的奖,代表的仅是一个时代——后冷战时代、一个地域——欧洲文明中心的价值判断。每年因为诺贝尔奖,我们都有一股了解作家热,关键是不断发现不同风格、不同成就的作家,开拓我们的眼界。如果去年多丽斯·莱辛没有获奖,我们可能不会注意到她的《金色笔记》,那是对人生多么有启发的一本小说。
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08.10.20
本刊责编章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