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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嗝

2008-01-12P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12期
关键词:花枝

� P敏

1

搬进新家的傍晚,花枝就开始打嗝了。

那时灰蓝的天际空旷而幽远,夕阳的余晖正红嫣嫣的,厚重的油彩一样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幢漂亮的新楼上。这景象一下子勾住了花枝,她扔下最后一只编织袋,喘喘地趴到阳台上,一时愣住。

一排排房顶尖尖、砖墙深褐的楼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这样气派,这样令人神往。晚霞好像给它们披了件猩红的斗篷,它们好像一队接受检阅的武士,肃穆而恭敬地向着花枝行注目礼。

花枝悄没声息地咧开了嘴。

能不乐吗?自从交了首付款,她就和宝东天天谈论着自家的新房子,天天跑到工地上来横看竖看。天天晚上做着几乎同一个梦,就是自己已住进新家,成了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居民了。可是梦就是梦,怎么能比得上真真切切的现实呢?真正搬进来了,感觉怎么还是这么陌生,这么让人难以相信,甚至,还反而有点缥缥缈缈、神兮乎兮了呢?

花枝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目光化为了一条光芒四射的大道,自己正骑在上面,笔直地飞射出去。七楼虽然太高了点,可是视线就是远哪。透过两排房子中间的甬道,花枝看见远处的小区围墙后面,靠近江边的空地上,浓浓地摇曳着一大片金黄浓艳的油菜花。

花枝一下子想到了女儿。娟娟该下课了吧?不,该是在家里了。不,说不定也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还在路上磨磨唧唧地逮蝴蝶、掐菜花,或者偷吃菜花地边的青蚕豆吧?唉,人在城里就是不一样,成天嗅不到泥土气,连时节都没有概念了。才几月份呀,菜花怎么就这么欢势了?

呃——宝东你快来看呀,菜花都这么——呃——兴啦。

花枝就是这时候开始打嗝的。起先她根本没在意,宝东也没当回事。花枝叫他他也没动,还是酥酥地躺在客厅中央的编织袋中,狠命地抽着烟。他实在是累狠了。虽然东西不多——除了卧室里那张花枝同事为祝贺她搬迁凑份子送的新大床,他们什么也没新添;全部家当就是这和宝东一样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堆编织袋,还有一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可到底是搬家哪,到底是七楼哪,到底只有两个人哪。从天刚亮开始,宝东和花枝就开始收拾、打包,然后一趟一趟地用三轮车往这里拖过来,再一趟一趟地往七楼上搬。喊宝东同事帮忙,少不了要请顿客,喊两个小工帮忙也要30块钱。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冤。好在他们的租住屋就在这小区围墙后面的窄巷里,路不远。但小区周围的路还没修好,坑坑洼洼不好走。东西零碎,宝东又心疼花枝不让她多扛,所以一天下来他都不知爬了几趟七楼了。

呃——呃——呃!花枝的嗝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有几声响得简直就像狗叫了。她自己还是没当回事,却引起了宝东高度警惕。他挣起身子把花枝拖进屋里:吃着冷风了吧?春天里的风还硬得很,你又出那么些汗!天都黑透了,还看什么呀。以后你天天看,有你厌的时候。

自家的风景,我才不会厌呢!花枝指着对面几家刚刚亮起灯的窗户说:你看看人家,我们怎么连窗帘也没想到安一块?

慢慢来嘛。有了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宝东不安地揉搓着花枝心口,不停地问她痛不痛。花枝脸红了。她怕对面人家看见,缩矮身子,安慰宝东说自己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可是两会儿三会儿都过去了,她还是咕呃咕呃地嗝个不停。宝东紧锁眉头敲了会儿脑袋,翻出只塑料袋来,让花枝对着它使劲吹气。说是有一回一个业主老太也是打嗝不断,他们保安队的老李教她这一招儿,很管用。于是花枝就鼓起腮帮子吹起来,可是她显然没当真,吹得声音呋呋的,让宝东很不满意。他抢过袋子狠命吹了两口做示范,哧哧的声音活像放屁,反而让花枝笑得站不直了。宝东一点也笑不出来,逼着花枝认真吹。花枝也就认了真,使足吃奶的力气,哧哧地吹得两颊赤紫,头晕眼花,宝东还在一边喊,使劲,再使劲!

结果还是白搭,花枝照嗝不误,身子一抖一抖的,让宝东越看越心焦。花枝自己倒照样笑眯眯地安慰宝东没事的。宝东冲她翻了几翻白眼,又生出一招儿,一把拉住花枝就要下楼。花枝问他干什么,他严肃地说要去看急诊。花枝说你有毛病啊?打个嗝看什么急诊!宝东板起脸说,你别不当回事,真有人打嗝打死的!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房子转眼就要让银行收了去。想想看,还有十几万按揭全指望你哪!

花枝霎时面如土色,抱着头蹲了下去。宝东去拉她,却见她身子软不拉沓的,连眼睛也紧紧闭上了。宝东喊了声花枝唉,赶紧掐人中。还好,花枝很快苏醒过来。宝东长出一口气,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太糊涂!我太糊涂!光想着吓你一下,好转移精神不打嗝,没想到……唉,花枝你是累坏了吧?说着又扇了自己一巴掌,眼泪也哗哗流下来。

花枝感动地抓过宝东的手揉搓着:别大惊小怪了。我还年轻,怎么就会让个嗝打死?就是早死,我也要等到十年八年后把按揭还清再死。那时候,我们的房子跑不了了,你和娟娟也在城里生下根了。

宝东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晦气话。花枝却抱紧他,嗦嗦地抖个不停:宝东啊,你说个真心话,我们这房子到底牢靠不牢靠啊?

牢靠,牢靠!宝东也紧紧抱住花枝,哄孩子一样拍抚着她的背。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却像个耙子一样抓挠着他俩的心。大家心里都明白,万一花枝真有个三长两短,靠宝东那八百块工资,别说房子,以前的苦日子都混不成啊……

好的是,花枝让宝东这么一吓,还真就不打嗝了。

2

花枝进城来时,菜花也正兴。风好像喝醉了,懒洋洋地晃悠。蜜蜂扇着沾满花粉的翊膀,吃力地哼哼。蝴蝶则在花枝的脚跟前绕来绕去。

宝东挎着个鼓鼓的帆布包,在头前大步走;花枝拎着几个马甲袋,在后面相跟着。她的脚步却有些拖沓,还不断回头向村里张望。毕竟娟娟才几岁,她放心不下。那时宝东不像现在,在她面前头总是昂得高高的,嗓门儿刚刚的,口气也常常是不耐烦的。他不断催促花枝快走,要不就赶不上车了。

快上公路时,小道上驶来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在花枝身边吱的一声慢下来。花枝认出骑摩托的正是邻村的会计盛材。盛材和花枝在小学一直是同班同座。那时盛材上课时就爱悄悄地往她身上靠。快毕业时盛材还在课本缝里写了一大堆的我爱你、我爱你,故意摊在边上让花枝看到。花枝面红心跳只当没看见。初中后花枝只上了一年就辍学了,读县中的盛材每回来家都要绕路从花枝家过,有事没事地跟花枝扯几句话。后来,盛材高考落榜回村当了会计。没多久他家就正式来向花枝家提亲。可是晚了一步,花枝已经跟宝东在菜花地里办了那事。从此两人见面从不搭话头。听说盛材家刚刚起了三楼三底的新房子。现在盛材看清是花枝,主动搭了话:怎么,你也要进城发财啦?花枝红着脸点点头。盛材又说:那好呀,过两年回来起洋楼呀。花枝看看前头的宝东没接茬儿。宝东正好回过头来,盛材一认出他,吱溜一声加了油门,摩托车放着屁蹿远了。宝东向花枝翻了个白眼:你跟他说什么?花枝说:是他说的。他说什么?花枝摇头:没说什么。宝东向着盛材的影子狠狠啐了一口:快走!

花枝想说点什么,比如,我还是在家里呆着吧,娟娟到底还小哪。可是,嘴巴张了一下,又闭紧了。

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

头两年别说是回乡起楼房,俩人在城里混日子都巴紧巴紧。城里的活计根本不像宝东说的那样好找。虽然他自己先花枝出来两年,这个那个干了不少,这时候也不过在一家大饭店门口当引车员。虽说管饭,一个月600块钱在城里根本挡不了风水。花枝先就凭宝东关系在那家饭店做。虽说她长相还不错,到底30岁了,结果人家没让当服务员,只让她在后场干杂活。除了管顿饭,只有500块钱。城里的房子租不起,只好在老远的城郊结合部租了间农家房,就这样一个月还得花上两百块。

后来,两人都跳来跳去换了好些工作,始终没什么大起色。尤其是宝东,他的长相是相当可以的,个头儿也很高。就是文化差了点、结果总走狗屎运。换来换去,最后在揽江花苑,也就是他们买房的这个小区当了保安。工资长到800块,还有一身神气的制服穿,却只管中午一个盒饭。

花枝比宝东苦多了,在饭店后场她什么脏活苦活都得干。爬高掸灰还摔伤过腰。洗菜洗碗总在水里泡,两只手伸出来像十根白料料的细萝卜,上面还常年裂口子,贴了好些胶布也不管用。后来她跳到一家宾馆做保洁,一天保底要做8个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月还是不超过800块。好在宾馆的活是做完算,下午两点后她可以歇歇气。可为了多挣几个钱,她又去劳务市场找了两份下午的钟点工,给人家做保洁,一个月又能多个300块。花枝肯吃苦,做什么都认真,又在宾馆养成个好习惯,保洁规范麻利又到位,因此主家都很满意她。

本来,这样的局面,宝东和花枝也都凑合了。尤其是和隔壁几个租房户紧巴巴病歪歪的日子比,他们就更知足了。他们的打算是再在城里苦几年,好歹攒上个三两万做资本,40岁以后就回乡去。宝东爹妈死得早,家里分得三间旧瓦房,还有一块菜园子,他们盘算着回去盖几间猪圈,开个小型养猪场。这样,城里的花花世界也看过了,下半辈子的日子也不用太愁了。

哪承想老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居然相中了他们俩。不,应该说是相中了花枝,一竿子打掉了他们的小农思想,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还要(现在看已然是)正儿八经做个城里人!

说来也是花枝该得的。因为她人品好,做保洁又到位。其中一家就把她推荐给了他老板。那老板是干什么的,花枝起先一点不知道,她从不打问人家的私情。后来才知道他是个新加坡华人,是一家鼎鼎大名的上市公司子公司的总裁。

花枝刚进他家门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总裁太太刚开门,呼一团黑影扑上来,一条站直了比花枝还高的大狗,双腿搭在她肩上,呼哧呼哧舔她的脸,后来又围着她上上下下地嗅。花枝只觉得天旋地也转,差点没掉头逃出去。好在那狗大是大,脾性倒像它那身黄白相间的柔软长毛,一点也不狠。对花枝仿佛天生就认得,从此死死缠着她,孩子似的,楼上楼下盯着她屁股转。

花枝不喜欢狗。农村长大的人,几个眼里会放下条吃屎的狗呢?但她对这条叫贝比的苏格兰牧羊犬特别亲热,照顾得格外上心。因为她不笨,一眼看出这条狗是老板的命根子。老板和太太都快60了,一儿一女常年在美国,贝比在他们心里一点不比儿女地位轻。尤其是老板,每天回来饭不吃,先搂着贝比唠叨半小时。晚上遛狗都是他亲自去,出门前也一定要搂着贝比说几句爷爷上班了,你在家要听奶奶话之类。要是他出差到外地,再忙也每天起码来两个电话,问的大多是贝比吃了没,遛了没,心情好不好。太太情绪不佳时,接他的电话口气都有点醋意,没等他开口就会说:贝比吃过了,遛过了,乖得很!咔嗒一声挂了电话。太太也疼贝比,但相比起来,因为她总在家,贝比不听话起来就得扮红脸,所以贝比跟她明显不如老板亲,发脾气也专拿她出气,偷偷咬烂她好几双丝绒拖鞋。老板的东西它从来不咬,汽车在门外一响,贝比就急急地叼起他拖鞋蹿到门口去等他。

改变花枝命运的也是贝比。

那回老板去上海了,下午太太去遛狗。刚出门没多久就听她在外面拼命叫花枝。花枝正在楼上擦窗子,一眼看见太太在草坪上捶胸顿足,而贝比在坡下的水塘里乱扑腾。原来一个孩子玩的球滚进水塘,水塘结了层薄冰,贝比不知厉害,追着球冲到冰面上。冰碎了,它在水塘中央乱扑腾,就是爬不上冰面来。花枝鞋也顾不上换,甩掉拖鞋就冲出门,直接冲到水塘上。冰碎了,她用胳膊一路压冰接近贝比,托着它一起游上了岸——脚划破了,胳膊割伤了,脸冻紫了,浑身上下直滴水,第二天还发了一顿烧……

老板回来后,抱着贝比一个劲地要它谢阿姨。花枝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老板正色说:怎么能说没关系呢?没有你,我的贝比就没命了。

过去老板很少和花枝照面,也就很少说话。这回他显然是考虑过了,对花枝说要和她谈一谈。问了些花枝的基本情况后,他说:我观察过,你是个诚实敬业的人。一般人做保洁是表面光,冲淋房内壁的玻璃很少会擦,冰箱的里面也很少清理,你不用我们说都做到了。怎么样,想不想到我公司来?物业的保洁做得不算地道,你做吧。花枝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说,好是好,就不知要不要全天上班?老板说,你在宾馆多少月薪?花枝这时长了个心眼,红着脸说差不多一千多吧。老板说,保险怎么交?什么保险?花枝感到很困惑。老板便说,我开你两千五可以吗?以后每年加一百。几险一金公司也都给你按规矩办。双休日、节假日如果要加班,也依法照付加班费。

花枝说不出话来了,身子也不听使唤地哆嗦开了。

3

后半夜花枝又打嗝了。

好在声音不响,也不太难受。就是频率快,每隔分把半分钟咕呃一下,怎么也停不下来。花枝就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早起来,一觉睡到大天亮,说不定这嗝就彻底消停了。可是,那是你想睡就睡得着的吗?既然醒了,躺在床上干瞪眼不难受吗?还不如起来搞搞擦擦呢。

搬了一天家,两个人都累狠了。草草归置下东西,吃了点方便面就睡了。新大床那么诱人,席梦思软而暄乎。从来没睡过这种床的宝东乐得站上头就跳,嗵一下头弹在天花板上。花枝没舍得跳,她嗅着喷香的踏花被,眼里飘出了泪花。

宝东头一沾枕头就呼噜呼噜地扯起了长鼾,花枝起来他一点都没觉得。

花枝不知怎么回事,身子很酥,脑子却转悠个不歇。也许这新床新被太软和了,新房子也太让她兴奋了吧?黑暗里她盯着自己的房间上下、窗里窗外地怎么也看不够,想着的尽是这里该添个什么,那里要怎样就好了。也不知几时才迷糊过去,不大会儿又做起一连串梦来。好在都不是噩梦。到后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回到了村里。娟娟却嘻嘻哈哈地躲在菜花地里和她捉迷藏。花枝追呀,捉呀,就是捉不着她,就说别闹了,妈妈接你到城里住新房去。娟娟这才飞快地跑出来,可就在她张开双臂去抱女儿时,忽然便醒了。

一醒来,精神就特别好。为了不惊动宝东,花枝把卧室门关上,将剩下几只没拆封的编织袋打开,把东西一一归置好,揩抹得干干净净。然后一会儿扫帚拖把、一会儿抹布飞舞地轮番上阵,头一次给自己家做起保洁来。这种感觉和给人家做就是不一样。以前给人家做保洁,花枝偶然也会闪过一念,想自己哪辈子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呀。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看在钱的份儿上,认认真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现在大不同啦!虽然屋子里空荡荡的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但摆放整齐,揩抹干净了,看起来这个家还是蛮像个样子了。而且,怎么说这也是正儿八经属于自己的一套68平方米、两室一厅的新公寓呀,很多城里人看着都要眼红呢!而且,自己家就有卫生间,早上不用倒痰盂,解大手也不用跑老远到臭烘烘的公厕去了,而且,以后在自己家里就能洗上热水澡了!

这种日子居然说来就来了!

首先当然是花枝的运气好,居然就碰上了那么个好心的大老板,居然就进了那么一家又规范又财大气粗的大公司,而且还是个正儿八经地签了合同,除了收入和工作不同,其他待遇都跟别人一样的正式员工!

其次,花枝暗地里也佩服宝东有魄力。当初回绝盛材嫁给宝东,花枝不是没有过思想斗争的。现在看来,也算是自己有眼光吧。宝东不光有魄力,更重要的是有头脑。要不是他三番五次给花枝做工作,算细账。凭她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抓住这么个难得的好机遇。本来也是,尽管有了份收入这么高的好工作,尽管两年下来她的月薪已涨到2700,他们也攒起了几万块钱,但花枝想的还是怎样让娟娟吃得好点,穿得漂亮点,将来回村怎么把猪场搞得成功点。压根儿没敢想过要在城里扎根买房子。怎么说也是几十万块的事情,那是咱们这种人想的事吗?

可宝东不这么看。他又听花枝提起回乡办养猪场的事,眼珠都差点掉出来。说她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两个人加起来一月收入将近四千,居然还想着回到乡下去养猪!宝东还说,凡事要量力而行是没错。但是现在咱们的实力,跟大款比还差得多,跟一般城里人比,不强也差不多了。而人有了点钱,最值得花的是什么?当然是房子。祖祖辈辈的农村人,有了点钱的,做的不就是盖房置地的梦吗?城里人也差不多,有钱人有了一套想两套,有了两套想别墅,有了别墅想投资。咱们不和他们比,拼他一把买套小点的,但是超过60平方米、可以把户口迁上来的,那意义可不光是有得住的,而是在城里给自己打了个桩,从此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那可不光是咱们的事,关系到娟娟和娟娟后代的大命运哪!

这想法花枝也不是完全没有,可总觉得不太现实。现在自己是交了个好运,可万一哪天情况有变呢?万一这份美差又丢了呢?所以她主张看几年再说。可宝东说房价不等人,每年,不,每个月都在呼呼蹿。就说他当保安的揽江花苑吧,这里是城郊结合部,房价动得慢。可一期业主的房价平均只有2000多,到了二期就3500了。三期虽然是期房,一开盘就是4000块了。他知道现在还有几套小户型,所以竭力主张买一套。

花枝其实也心动,就是担心在城里买房子,尤其是按揭买房太悬乎了。可是问问公司同事,都说宝东有道理。再说,他们的房子大多也是按揭的。当然他们按揭的都是别墅或者第二第三套。花枝想,我们按揭个小的,总不算抽风吧?

于是便下了决心。现在来看,这决心下得真叫英明。他们交过首付到现在不过半年,揽江花苑三期的房价就涨到了4500,而且一抢而空。看这样子,将来还有得涨!虽然它涨到天上去他们也不可能把它变现,但心理上终归是舒服的呀!

当然,什么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按揭这套房对他们这种没有什么老底子的人家来说,实在是件让人上火的头疼事。为了减少还贷利息,就要多付首付款。算下来,这房子总价是27万块多一点,他们的想法是争取首付10万块,以后每个月连本带息还掉1800块,剩下的17万块差不多还要还7年。这倒先不管它了。可为了凑齐那10万首付,两人只差把自己的皮都剥下来了。这些年他们总共攒了4万块,把乡下的几间破房加一块菜地卖给宝东的两个哥哥又得了4万块。还有2万块则靠七大姑那里借3000,八大姨那边借2000地凑起来。到了房子交付了,虽说什么也不添,墙总要刷一下,地总要涂一涂;厨房里的煤气灶,卫生间里的淋浴器也总要置一下吧,这样又借了万把块……

一想到这些,花枝的心就抽紧了。那咕呃咕呃的嗝,就在这时又冒了出来。

花枝很清楚,今后的一切,关键就在自己身上了。只要自己能太太平平的,保住现在的金饭碗,后面的事情都问题不大。就是一直保持现在的收入水平,一个月还贷1800,她的工资还余900块。加上宝东的800,等于还和早先差不多,三个人维持一般的生活是没多大问题的。怕的是自己或家里哪个生病了,或者又有些七岔八岔要花大钱的时候,就够呛了。要命的是,万一自己的工作丢了呢?那可真让宝东的臭嘴说中了。他们还不起贷款,银行真把房子收掉的话……

这么看,这房子到底是谁的,还一点儿也说不准呢!

怔忡中,花枝去门外扔垃圾,没承想,手一推,家门就开了。望着黑洞洞的空楼道,花枝木了半晌:我的亲娘呀,可真有我们的!家门没关就上床睡了!这要是来个小偷或者打劫的……幸好我们这破家没什么让人看得上眼的——可万一他们来了气,往我们身上捅刀子呢?城里可不比乡下,这些事发生得还少吗?真让他们捅死也罢了,弄个不死不活的,那可怎么得了哇……

花枝不敢想下去了,赶紧将房门关上。可是门关上了,她的心还是怦怦跳。这才意识到,他们还得赶紧安一扇防盗门,不,更要紧的是,得赶紧养成许多过去没有的安全意识。过去住的是铁挂锁把门、门上裂着一条条缝的违建房,那种地方别说小偷,鬼也不爱去光顾。现在住新楼了,烧煤气了,很多习惯也得跟上才是。对了,天一亮就要找人把窗帘安上。要安,就安厚一点的。还有防盗门,都得赶紧安。什么都能省,这些钱省不得!对了,煤气开关不会也没关紧吧?

花枝赶紧去检查煤气开关,还好,没问题。可是她总觉得不放心,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再去拉拉门,拧一下煤气开关——而且,从此花枝就落下个她自己认为十分正常十分必要、却让宝东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的怪习惯——每晚临睡前,她总要把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再拉一遍,还一遍遍检查电器插头拔没拔,煤气开关关没关,防盗门锁没锁。这倒罢了,有时候,她都走到汽车站了,明明记得防盗门锁了的,就是不放心,非得呼哧呼哧奔回来看一下才安神。上班上得好好儿的,忽然就给宝东打电话,说是电饭锅的插头忘了拔,逼着他一定要回家去拔掉。有一天她竟然反反复复给宝东打了7个这类电话,还发了好几遍信息。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不知不觉地,第一缕霞光就泻满了一地。

4

有钱就是不一样。

尤其对于花枝来说,钱给她带来的,绝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改变。花枝是苦惯了的人,对生活从来没敢有太大的期望。何况过去那种一个月挣个千儿八百的生活,比乡下一年收入三五千块的生活,已经让她知足了。真正有了钱,尤其是她的收入竟是打了两个滚地翻上来,她才恍然觉得,有没有钱的日子就是不一样。一切都在突然间有了变化。过去她每天早晨只吃两根油条一大茶缸开水,后来就吃起了拉面,或者煎饼鸡蛋加豆浆。买了房又改成吃油条,但一个鸡蛋还是保证的。过去一件劣等羽绒服穿了七八年,里面的羽毛都成了硬球球。去年她就把它送给了宝东家三婶,自己换了件大红的长腰身,站在镜子前自己都觉得变了个人。宝东的底气也足多了。过去只抽两块一包的大丰收或者红杉树,喝三五块的尖庄酒,现在换成了四五块一包的石林或者红山茶,隔三岔五也会喝上瓶8块钱的沱牌曲了。

但这些变化对花枝来说,还是次要的。何况他们目前的物质水平也就仅此而已了。到底还有十几万的按揭压在背上呢。但在精神方面,花枝的感触就深了,深得她反而经常睡不着觉,经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甚至经常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时不时地钻进心里来咬上她一口。

她在家里和乡里的亲戚面前,简直快成女皇了。

变化最明显的是宝东。宝东人还是不错的,性格挺温和,对花枝一向过得去。结婚到现在十年了,从来没碰过花枝一根指头。不过到底是男人,脾气也还是有的。发起狠来的时候,花枝记得他两天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有几次他张开五指在她鼻子跟前空空地挥过几个巴掌。过去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他说了算,而且家里的活计也很少沾。进城后,他的话越来越少,每天回来闷闷地喝几口花枝闻着有点尿臊臭的劣质酒,就红赤着脸赖在那把捡来的破藤椅上,对着台14英寸的二手彩电久久地发起了怔(说起彩电,搬家后他们换了台25英寸的)。

花枝突然交好运后,宝东也突然变了个人。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他的精气神比花枝明显足得多。过去几个星期也懒得换一身衣裳、肩膀上披着层白虱样头屑的他,现在成天收拾得光光鲜鲜的,发型也换了个油光光的大背头,时不时地对着镜子梳几下。上班时跟业主也殷勤多了,见谁都举手,常常还响亮地喊一声“你好”。更突出的是,宝东变成个勤快人。比起花枝来,他本来时间就宽裕。轮到白班下午4点半就下班,轮到夜班晚上8点才上班。而花枝公司路远,6点下班,坐一小时汽车到家就7点多了。过去宝东打不起精神头,要不随便下碗挂面糊弄一顿,要不就等花枝回来做。卫生意识就更别提了,明明桌上有烟缸,他就是好把烟灰弹在地上。家里也像是他的大痰盂,想起来吭哧一口就吐下去。现在不同了。买菜、烧饭,甚至拖地、洗衣服,这些事他一手全包了。每天花枝一回来,桌上就热饭热菜地等着她。更热的自然还是宝东那张脸,花枝的脚步还在楼梯上响,他已经笑眯眯地大开房门迎着她了。要是花枝手上有个重要的包包,他会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去接过来。吃过饭花枝想洗碗,宝东会把她推到电视前:我来我来。她想擦擦桌子或者拖把地,宝东会夺过抹布说,擦了一天还没够呀?真当自己是不该享福的劳碌命啊?时间一过8点半,宝东就会催着花枝快上床:睡不着歇着也好呀,那么个大公司,一天做下来,要是我,腰都直不起来了。

宝东说得一点不假,花枝每天回来上楼都想歇几下,浑身上下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酸。可花枝还真不是享清福的命,让她坐着看宝东做事反而浑身不自在。况且她搬进新家后,睡眠一直没好过。早上床睡不着,睡着了也会在半夜三更醒过来,翻来覆去干瞪眼,还不如起来做点事。所以她经常会在深更半夜一个人拿块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把个简陋却整洁的新家打理得分外光鲜。花枝早已养成了嫉污如仇的习惯。不,应该说是已经成了癖,见污点就像眼里的沙子,必欲除之而后快。有回跟宝东到他同事家里去吃饭。上洗手间见人家马桶不干净,操起刷子就清理,忙完了又觉得水龙头污迹斑斑太可恶,擦完了又恨浴缸有锈斑,就那么吭哧吭哧了个把小时!

宝东再勤快,眼里到底还是没什么活的。就是他做过的活儿,比如他擦过的水龙头,粗粗一看也锃亮,但在花枝眼里却还远远没达标,忍不住重新擦一遍。宝东拖地倒是很卖力气,经常得到花枝的表扬,但这决不等于花枝就真正满意了。只要眼中有一根头发或一丝布屑,腰再酸,背再疼,花枝也会一遍遍地弯下腰去捡起来,有时索性拽过拖把重新拖。给自己家做保洁,花枝再累也不觉得。虽然不管在哪里,花枝干活都一样认真细致,可那份感觉就是不一样。在外面干活,花枝追求的是麻利、快捷。在自家干活,花枝图的不仅是干净、清爽,实际上更是一份近乎享受的愉悦和满足。看着自家窗明几净,花枝心里分外踏实。怎么说这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呀,不能让自己雍容华贵,起码也该让自己常葆青春吧。不管在哪里干活,花枝的技艺都可以说炉火纯青了。就说一块抹布吧,在她手上仿佛是有了生命的,它随处游走,挥洒自如。忽儿如一只翩翩振翅的鸽子,栖落窗台;忽儿像一只扑兔的猎犬,腾上桌面。她自己也仿佛是一只轻盈的大鸟,上下翻飞。在这过程中,花枝的五根手指也仿佛长着眼睛,再小的污点也逃不过它们。它们在抹布里齐齐发力,配合默契,这根推,那根抠,这里辗,那里摩,或者抱成一团来回蹭擦,所到之处,尘污望风披靡。

不管怎么说,宝东对花枝的关爱和呵护还是让花枝十分受用的。受用得有时候都让她哭笑不得了。过去宝东是很喜欢床笫之事的,仿佛世上只剩下这么个乐子了。花枝也确有让他沉醉的本钱。别看她脸上毛毛的,两只手糙得像个老大妈,身上可是没说的,白白净净,凹凸有致,两个奶子就跟从没喂过奶一样浑圆。宝东疯起来又是掐,又是捏,活像在搓揉两个白面团,它们也依然坚耸。说起来,这也是花枝最自信的地方了。她说别看公司里的女人们举止高雅,长相标致,脱开来差不多都是太平公主。奶头也多是乌溜溜的,不像自己的,活像两粒鲜嫩粉红的野草莓。为此宝东老说要买个能拍照的手机,好好地拍几张“永葆青春”。花枝骂他神经病,不许他浪费这个钱。要不是同事淘汰的手机给了她,她自己也是不舍得花这个钱的。晚上的事,花枝倒是想尽量满足宝东的。可是她进了公司后,因为累,也因为心里始终不宽松,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但她过去再说累,再说没心思,一个礼拜宝东最少也得要她三回。自从买了房,花枝发现宝东的频率也大大降低了。一般就是周末晚上才有滋有味地乐一回。只是两只奶子在他手上忽然变成了婴儿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唯恐伤着。有回还脱口叫起来:不对哎,里面好像长了个……花枝吓了一大跳,摸了半天却毫无异常。她哧哧地给了他个毛栗子:人家是少见多怪,你见得还少啊!

不知怎么的,花枝近来身体和心理不咋的,这方面倒变得亢奋起来。或者说,她心里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越来越需要宝东的温存。恨不得两颗心融在一处才踏实。每当深藏在宝东宽厚的胸膛里,她就像孩子般感到熨帖,这一夜觉也会睡得安稳些。所以现在经常变成她在撩宝东。而她越这样,宝东反而越踌躇。有时他哼哩哈哩正上劲,突然就会轻下来:花枝你怎么出汗啦?我没把你弄疼吧?

有时花枝情不自禁抱紧了他,宝东反而会劝花枝:小心,小心!闪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花枝不禁红了眼圈:宝东你对我也太好了!

怎么好都是应该的!宝东喘喘地抱住花枝,疼惜有加地抚弄着她的头发,贴着她耳朵哼起了家乡的花鼓调。不过歌词都是他现编的:

花枝花枝我爱你,

就像老鼠爱大米。

花枝花枝多保重,

咱们的小康全靠你……

瞎说什么呀!花枝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忍不住往外冒。

不知怎么的,她不爱听宝东这么唱。甚至,她还暗暗想到,万一哪天我病了,或者这份工作丢了呢?宝东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了盛材。

本来,这个春节她心情特别好。回家时,她和宝东拎着大包小包刚进村,噼里啪啦的响鞭就欢天喜地炸开了。纷纷扬扬的红纸屑,柳絮样落在他们肩头上。那是宝东的兄弟们专为迎接他们而放的。好像他们不是回家来过年,而是哪里迎来的大贵客,出来进去碰到的全是笑脸。连在家时经常磕磕碰碰的嫂子和小姑也都变了个人。花枝想去洗衣服,大嫂们会把脚盆抢过去。花枝想到地里摘点菜,小姑们会拦住她:歇着吧,嗑点瓜子,喝点茶,这种事还用你来忙?

偏偏让盛材给气了个七荤八素。

那天晚上,花枝让娟娟给拽到村口小店买气球,不承想又碰上盛材。更不承想到的是,盛材这回开的不是摩托车,而是一辆呱呱新的小皮卡。花枝听到喇叭响,就往路边躲。谁知她躲到这边,喇叭响到这边。躲到那边,喇叭响到那边。扭头一看,才发现开车的是盛材,雪亮的车灯刺得花枝睁不开眼。盛材哈哈乐着熄了灯,从车里探出头来,上一眼下一眼地端详着她,风中飘来浓浓的酒气:恭喜你呀花枝,才几年就当上白领啦?

花枝的脸刷的红成了一块布。

她是挺难为情的。公司里像给别人一样也给花枝发了个硬括气派的工作证,照片上还盖着个带有洋文的大钢印。宝东欢喜得什么似的,回家就把它揣在口袋里,动不动亮给别人看。人问她在城里干什么,她刚说了个做保……宝东就把话抢过去,说是做保管。不过那都是自家人跟前说说的,怎么连盛材也听说了?

盛材见花枝不理他,自顾自又说道:真有你的呀,四方八村出去的女子,倒也有几个乌鸡变凤凰的。可她们不是当二奶,就是做三陪,难得你……

花枝顿时浑身不舒服,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怔了半晌,冷不防将一口黏黏的唾沫啐到盛材脸上,抱起娟娟就往家走。

好半天,身后才响起汽车声,那皮卡的喇叭像是哑了,灯也不亮了,闷声不响地越过她,很快蹿远了。

后来想起来,花枝觉得自己有点那个了。盛材的话不见得就有什么坏意思。不过,她还是觉得盛材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当你是谁呀?不就是发了点小财吗?当我会稀罕你啊?花枝愤愤地想。只不过……有的地方,他好像是要比宝东来事得多。听说他办了个家具厂,仿古家具还蛮有点销路。他又不是木匠出身,怎么就想到做这个的?

蓦地,花枝像挨了当头一棍,哇一声缩进了宝东怀里。宝东吓得竖起来,拍着她直问怎么了。好半晌,嗦嗦抖抖的花枝才乌龟般小心地探出点头,盯着窗帘看了半晌说,怎么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宝东也不安地盯着窗帘看,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明明看见……不说了,不说了。花枝扯过被子蒙紧了头:我今天太累,眼发花。我要睡了。

其实,她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刚才她清清楚楚地看见窗帘被人拉开了,一张脸恶狠狠地瞪着她。怎么一下子又不见了呢?

那张脸就是盛材。

5

相比起来,花枝在公司的感觉就不那么妙。原因很简单,什么都是相对的。在宝东眼里,她是棵突然崛起的参天大树,是他们家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大功臣。这没错。可是在公司里,尽管她是老板亲自雇用的,也和其他人一样有合同,有保险,甚至也一模一样地有休假、加班等待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顶多说明老板人不错,公司很规范,花枝很运气。其他嘛,一个保洁员(尽管她的工资、待遇比起这座写字楼里其他几家公司的保洁员都要高得多也正规得多),你还能指望同事或者老板像宝东一样成天价对着你眯开眼笑,当个宝供着?

其实花枝很清楚自己的真实地位。公司里的人对她也都算是不错的。比如她搬家的时候,同事就凑份子给她买了张挺不错的新大床。花枝从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虽然一开始,尤其是刚把头几个月的工资卡拿到手的时候,她成天有种晕晕乎乎、似乎世界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魔幻世界的感觉,那也只是一个很短的过程,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对她来说不可谓不剧烈的变化。毕竟,她打扫卫生的基本职责没有变。打扫卫生的基本武器比如抹布、拖把、吸尘器没有变。打扫卫生的基本要求也没变。不管你是在地狱里还是在天堂里打扫卫生,基本要求总还是那么两个词——干净加卫生。那么,你在老板和同事眼里的基本印象,或者说是地位,又怎么可能因为你的待遇或工资大变就大变了呢?

花枝是早就明白这一点的。她很清楚自己无论怎么努力,怎么称职,环境怎么因她而干净、卫生甚至辉煌,自己的收入也不可能因此和公司里任何一个同事去相比。自己现在的收入高,只能说明这个公司好,这个公司里的人的待遇普遍都很高。但是具体高到什么程度,花枝也是偶然发现的。这就是花枝的某种别人未必企及的优势了。作为保洁员,全公司可说只有她一个人能出入上至老板下至前台接待员的个人办公室。只要是不上锁的抽屉,她都可以拉开来擦擦抹抹。如果她有心,如果她懂电脑上的数据,她还完全可能因此而掌握相当大的公司及个人的隐秘。花枝没这个心。花枝想的是拼命工作,努力保洁,让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满意,让自己能在这个公司赚取更可能多的钱,享受尽可能长的待遇。这就足矣!问题是,有时候,有些东西会在无意中闯入花枝的眼帘。虽然她知道好歹,从来不会因此在同事面前多一句废话。但这不等于自己心里不会多一份波澜。比如有一回,她就在老板忘锁的抽屉里,看到一回全公司顶多三四人掌握的工资表。那回她差点惊掉了魂,连能说会道的宝东也跟着目瞪口呆——花枝发现,原来让自己和宝东引以为豪的她的收入,在公司里不仅是提不上筷子的,而且和她上面一名,那个新来几个月的前台接待张小姐的收入相比,也只及其一半。而比起那些总监啊、主管啊,那差距就不是三倍五倍的数了。老板的名字不在表格上,要是在的话,花枝不敢想象那会是个什么数字!

花枝再看到他们,顿觉自己矮了半头。

一样的人啊,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宝东毕竟是宝东,他很快就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说:不是说了嘛,人比人,气死人。我们能跟他们比吗?我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知足吧我们。况且他们要是不知足的话,去跟老板比,老板去跟比尔·盖茨比,心情只怕比我们还要糟,那样大家还活不活?

宝东经常会这样谆谆开导花枝。因为花枝经常会不经意地说起公司里的人的某些情况。比如,某某今天又买了件名牌套裙,这已经是这个月我见她买的第三套衣服了。颜色跟我身上这件差不多,料子嘛,反正我是怎么也看不出有多高级的。你猜她花了多少钱?

1000块?

老土吧你,5300!花枝又说,昨天她刚买了条三角裤,在卫生间脱出来给同事看,打死我也不相信,就那么细细一条绳线线,牵着两小片啥也遮不住的布,竟然要卖1000块!

宝东听了这些,眼睛也会发一会儿直,但他很快会从中发现某种在花枝看来相当深刻的道理来。宝东会说:看见没有?这些人虽说是有钱,可是钱在他们那里,跟我们没钱根本上是差不多的。5000块钱够我们过上半年了,在她们手上却只能值上一条既不能吃又不耐穿的裙子!穿在身上,说不定还没有你这件一百多的舒服贴身呢!所以说,他们尽管很有钱,可是钱在他们那里是不值钱的。他们实际上的生活水平,依我看也高不到哪里去。

宝东的逻辑还是蛮有道理的。宝东总能找到让自己在城里安生下去的道理。这也是花枝常常觉得自己不如宝东的地方。

花枝当然也是知足的。只是花枝毕竟比宝东多了份直观而切肤的见识。她在“知足”之余,心中从此多了一个更加清醒而坚定的目标:赶快把娟娟接到城里来上学。城里的学校不光是乡下的学校不能比的,城里长大的孩子,看到的感觉到的很多东西也是乡下孩子不可能看到的。花枝琢磨出自己与同事们相比,缺乏的不仅仅是命的好坏,更在于学问和本事。那些人不是海归,就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哪怕就是20来岁的文秘小张,也有张大学硕士的牌子。自己这号人,宝东这号人的命能这样,真该给菩萨烧几炷高香了。可是娟娟的命,难道还像爹妈这样下去吗?何况她以后也有城里户口了,何况她读书那么好,数学在全乡小学竞赛中向来数一数二,英语还得过全县比赛第一名。对她抱有高一点的希望,不能算不知足吧?

花枝的问题恰恰不是不知足,而是太“知足”了。或者说,生而为人,多数都像钟摆,免不了会于一种不是患得,就是患失,不是贪婪,就是恐惧的两极状态中摇来晃去。花枝不是超人,当然不能免俗。而现在的她,比比过去,恍若梦中;比比同事,论学历没学历,论身份没身份;论贡献就更不好说了,花枝把公司收拾得再干净,也不能给老板创造一个子儿呀?反而,她却要从老板那儿拿走近3000块利润——每当想到这些,就会有一种东西钻进花枝心头,小耙子似的抓挠得她惶惶不安。此时,尽管她额头已是热汗涔涔,前胸后背早已让汗水给濡透了,她仍然会下意识地加大手中的力度,竭力使手下的桌面、地板或者玻璃焕发出更多的光泽来。

这就是说,花枝现在是在患失了。

6

是的,花枝心中最大的忧患就是害怕失去现在这个对她,对宝东,对娟子来说至关紧要的工作和收入。

所以,每当同事们叫她:花枝,帮个忙,把这个文件复印三份。花枝,劳驾你帮我来一杯咖啡。花枝,我太忙了,你帮我把这些报销单据贴一下。花枝,辛苦你一下,把这份报表给地税局送去。花枝,我在等个电话,有两个客户在楼下,麻烦你把他们带上来……花枝反而不以为劳,反而会满脸是笑地扔下抹布,匆匆地擦一把汗,应声而至。至于自己的活计,手头紧一点就是了,腿脚勤一点就是了,下班晚一点就是了。无非就是多出点力气,多流点汗水而已。花枝从来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她觉得自己没本事,多出点力气也是应该的。如果这样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能让别人看自己顺眼些,那就谢天谢地了。

花枝这么想是有原因的。有回她正在茶水室里喝咖啡——其实她是极少喝咖啡的,虽然公司里的茶水、咖啡、苏打水都是人人可以敞开享用的。花枝一般只喝白开水,她一喝咖啡就会头痛,试过几次都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这天她实在是感冒太重,头沉得撑不住,腿软得拖不动,她便想拿咖啡来提提神。偏偏这时,耳朵里飘来两个在卫生间抽烟的人的对话,其中竟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他们说的是,花枝也学会享受啦。是的,咖啡品品,冷气吹吹,一个月拿上好几千块,这种保洁员哪里去当?

花枝心里轰的一下,霎时面红耳赤。此后直到下班她最后一个走出公司,花枝的心都一直在嗵嗵打鼓,看任何人都会感到一种对她鄙视和不满的神色。虽然宝东并不赞成她的看法。宝东认为人家并不是对她花枝有什么看法或者恶意,只不过顺口那么一说而已。花枝太敏感了。

可是那个晚上,还有后来的无数个晚上,尽管花枝再也没喝过一滴咖啡,她还是经常会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花枝不光是为那几句话不安。宝东那么说,她也相信不完全是为了安慰她,自己确实可能太敏感了。可是花枝还是觉得有许多宝东不了解的东西,虽然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却不能算是她太敏感。许多让她感到不安的东西就像蛛丝一样越来越纷乱地纠缠在她身上。

有时她忍不住会对宝东说:我对他们谁都是打心眼里尊敬的,无论谁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做好。可他们为什么总是叫我做这做那的,而从来不会叫别人去做呢?

宝东说,那是他们看得起你。

看得起我的话,他们双休日结伙去旅游,或者平时在一起吃饭、打牌什么的,怎么从来不带我呢?

宝东说,那是他们觉得你钱不如他们多,不想让你破费。

可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听听总不会花钱吧?为什么我因为干活靠近了他们,或者,我因为好奇在边上听几句,他们往往就散了……

宝东说,那可能是……正好人家话说得差不多了。

每天上班下班时,我见到谁都会冲他们笑,问一声好。有些人为什么经常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呢?

宝东说,那……可能是他们正在想什么心思吧。他们可不像你,他们的工作都很费脑子的。

可是……

宝东突然跺了一下脚:花枝啊,你就别想这些了好不好?说到底,我们在那里不是为他们去的。我们在那里吃大苦、流大汗,图的就是那几张花纸头啊!我们这号人,要学历没学历,要本事没本事,还能图什么呢?

花枝一个劲地摇开了头:宝东,你错了。这个道理不用你来说,我比你更明白。可是……

木了半晌,她才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其实,你说得对。我还是太敏感了。可是,我想的顶多也就是——要是他们能多点儿笑脸……看到谁对我笑一笑,这一天我的心就定多了。

宝东沉默了。他又一次(其实他近来一直在)十分关切地端详起花枝来。这一看,他的心情更沉重了。花枝她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好的日子,她怎么越过气色越差劲了?面色白生生的暗淡无光,额头眼角明显又添了不少皱纹,看上去跟个40岁的中年妇女差不多了。跟自己说话吧,也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地老走神。在家里做什么事吧,比如擦个桌子什么的,这在她是老手了,可越来越显得动作僵硬,机器人似的。宝东还多次发现,花枝经常会深更半夜偷偷爬起来,在马桶上一坐就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也不知她都在想什么!

而且,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嗝儿怎么还是断断续续地老也打不完呀?会不会嗝儿牵扯着人的哪根神经啊?

宝东忍不住就叹出一口气来:花枝啊,怎么日子过好了,你反倒变了个人似的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想不开啊?

花枝又在发呆了,垂着头盯着墙角,眼睛木怔怔地没一点儿光彩,宝东的话她也好像根本没听见。宝东不安地摇摇她:怎么又发愣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尽管说出来。我没本事,帮你拿个主意总可以吧?是不是新老板有什么……

应该说,宝东这一点看得没错。老老板是在两个多月前退休回新加坡的。他年龄60多了,退休也属正常。只是他事先从来没透过什么风,宣布得突然,走得也快,新老板的到来就让所有人都缺乏一点儿心理准备。

花枝终于僵僵地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新老板蛮好的,今天下班时我和他是最后离开公司的,在电梯里他还笑眯眯地问我累不累呢!

宝东的脸上立刻泛出光泽来。那你还这么心事重重的干吗?

花枝犹豫了半晌才说:可是,这阵子公司里的人都有点人心惶惶呢!大家天天在暗地里议论说,新老板是笑面虎,他很快就会拿什么人开刀的!

宝东的脸又绿了:开刀是什么意思?

花枝说,就是炒人嘛!或者降薪水什么的。大家都说新老板一来就嫌公司效益不理想。还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的。还说,人力资源部两个总监都是老老板的心腹,新老板不喜欢他们。所以现在他们都在暗地里和猎头公司谈,准备找退路呢……

宝东急忙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在公司是拿钱最少的,怕什么?

花枝直摇头:不是早有人觉得我做保洁的拿这点钱太高吗?再说,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老老板用的人,新老板说不定也会把我……

瞎说!宝东的手差点就点到花枝的鼻子上了:你刚刚还说新老板蛮关心你的嘛。

花枝却说,我正在担心这个呢!你说他莫名其妙地问我这个话,到底是个啥意思?而且,那么一个大老板,凭什么要冲我笑呢?我越琢磨越觉得,他当时笑得太有点……那个了。你说,他问我累不累是有意的?就是说,嫌我年纪大了,经常会累,那就肯定干不好公司的活了,那就换个年轻点的来,还能少给一点钱——对了,老老板答应我每年会加一百块工资。这一来,新老板还会给我加吗?他不把我开了就算客气了!

宝东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来,心里也七上八下地翻腾不已。花枝这么说,他的确也有点担心,尤其是加一百块钱的事,恐怕是要泡汤的。但是,花枝怕换人的担心他却觉得不太必要。因为在他看来,新老板问那种话完全是一种关心,或者顶多是一种客套。所以他更担心的是花枝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联想到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他越发觉得花枝是有点太敏感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他赶紧安慰花枝,要她别胡思乱想。30多岁的人算什么年纪大?再说……他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对了,你近来好像不化妆了吗?怪不得气色不好看,为什么突然不化妆了?

花枝对自己向来很抠。但是进了公司一段时间后,有回她买了些从来不舍得买的化妆品,一本正经地学起化妆来。说是公司里的女人个个都化妆。宝东当时并不以为然,觉得浪费钱,而且还觉得花枝涂脂抹粉的反而让他看不惯。现在,他却觉得还真有这个必要了。她们那种公司,员工的形象的确是很重要的。可她什么时候又不化妆了呢?

宝东这么一说,花枝的眼睛也为之一亮:唉,我真该坚持化妆的。

花枝停止化妆并不是因为宝东的反对,而是她上班太远,活计太忙。而且她哪天都是一头一身的汗,一抹脸就花了,老补老补又没那个时间。现在她觉得这是自己眼光短浅的表现。麻烦点算什么?起码上班的时候老板看见了,对自己的感觉会好点吧?

她来了精神,当时就找出化妆盒来,对着镜子涂抹起来。

可是,当她从镜子里回过头来,得意地请宝东欣赏她现在的技艺时,宝东不禁怀疑她脑子是不是真进了水——我的好花枝哎,你……干吗涂这么重啊?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啦!

花枝的笑容一下子冻住了。可是她反复端详后,得出的结论是宝东的审美眼光太差了。唉,一个当保安的,怎么会跟得上时尚呢?

她坚持不改,并且一连几天都这么浓妆艳抹地上班去。直到公司里的女同事都觉得她太过了,纷纷来指导她,她才悄悄地改了——应该说是停止了这一努力。

因为这时她根本顾不上这档子事了。

7

后来想起来,幸亏这天公司里没旁人,花枝才没在人前出洋相。虽然一开始她还为这个感到几分沮丧。

这天下午,全公司的人都到集团去开大会(会后还聚餐)。行政总监照例要花枝留守。花枝满脸是笑地应承了,心情却起起落落的好像刚丢了5块钱。这种状况她应该是习惯了的,不知怎么的,总还是会有一种失落感。

不过她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新老板出门时碰见花枝,笑眯眯地对她说了一句:花枝,辛苦你啦!而且,花枝真真切切地听见,他在电梯前问了行政总监一句:花枝不能参加聚餐,她的饭怎么办?行政总监说他吩咐过了,让花枝报销晚餐费——这么说,新老板对我还真是蛮关心的哎!

花枝的心情一下子无比熨帖,情不自禁地哼了几句小调。

人一高兴,就会想到来点助兴的东西。比如喝点酒啊、来杯咖啡什么的,可是花枝滴酒不沾,咖啡也受不了。于是她就给自己倒了杯依云矿泉水,美滋滋地呷着,又往会议室里宽大松软的长沙发上一躺。公司里一个旁人也没有,午后的太阳透过落地长窗洒在她身上,她摊手摊脚地仰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凝望着窗外,脑海里飞舞起五色云彩。窗外的景致还是不错的。满眼是起伏的峡谷般金碧辉煌的大厦,斑斓的阳光在楼群的尖顶和玻璃上嬉戏跳跃,纷繁的光影宛如九天飞落的花瓣,洋洋洒洒地飘满了花枝心田。她恍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梦幻感,仿佛自己也生出一双翅膀,悠扬自如地飘翔在楼群之间,七魂六魄一下子都舒展无比。她不禁惬意地想,不吃他们的饭又怎么了?我这样不是更自在吗?心情一放松,倦意就乘虚袭来,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张脸——盛材的脸又出现在落地窗外。随即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异能者一样,毫无声息、轻盈地穿越厚厚的玻璃,狞笑着落到花枝跟前。花枝刚来得及喊出一声盛材,盛材就把她狠狠按住。花枝想挣扎,却四肢酥软,一点劲也使不出。她想喊,盛材的一只手紧紧掐住她喉咙——转眼间,花枝的衣服就被盛材剥了个精光——强奸,强奸!我要告你强奸!花枝在心里大喊着,身子却依然动弹不得,身子上还隐隐地泛滥起一阵阵奇异而美妙的感觉。似乎过了好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个瞬间,花枝哇一声弹离沙发。会议室里空空的,哪里还有盛材的影子?可是花枝不相信先前的一幕不是真的。她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心口犹在嗵嗵狂蹦。被盛材掐过的喉咙也在隐隐地痛着!

盛材,你给我出来!花枝疯了般满世界乱找,每个房间都找遍了,还是没有盛材的影子。

花枝颓丧地蹲坐在地上,好一阵才清醒了一些。这么说,刚才我真是做了个梦?可是一想到那个梦的内容,那种清晰而逼真的感觉,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火烧火燎地蹿遍全身。她无地自容,哆哆嗦嗦地打了几个转,一头冲进淋浴间,把热水调到灼烫的程度,往身上一遍遍打着沐浴露,又用毛巾上上下下狠命地搓。不一会儿,就把自己搓得浑身赤红,宛如一只入了滚锅的大龙虾……

花枝的心终于慢慢地静下来。

可是,那休止了一天多的嗝儿,又咕呃咕呃地冒了出来。花枝的心又抽紧了。一开始,花枝并没把打打嗝当作了不起的事。直到它反复发作,持续不好,再加宝东那忧心忡忡的神情,花枝才渐渐担忧起来。为此发高烧都不舍得花一分钱药费的花枝,在宝东逼迫下到医院看了好几次。拍了片子,做了胃镜,还抽了两次血,结果医生在她病历上写的还是“待查”两个字。开的那些药,花枝一看要300多块,就把单据给撕了。可是嗝却撕不掉。她只好又到社区医院拔火罐,还做了两星期针灸,结果仍然不断根。老这么下去,我真会让它打死吧?就是打不死,万一它真像宝东担心的,是身体要出大毛病的信号的话,可怎么办啊?花枝不敢想下去,赶紧操起拖把,下死劲拖起地来。经验证明,拼命忙碌的时候,嗝儿反而可能悄悄溜回去。

没想到的是,这该死的嗝儿真像是一种不祥的信号,生生地又把花枝拽入了另一轮精神折磨——当她为老板整理一个不锁的抽屉时,文件下一张纸上的几个字,突发惊雷般,炸得花枝眼前天昏地暗!

纸上用油彩笔写着浓浓的5个字:伴君如伴虎。字迹有点潦草,好像是漫不经心涂抹的,细想却不像是随意之作。否则怎么不扔掉,而是端端正正地放在抽屉里?

花枝傻傻地默念了几遍纸上的字,一个念头又霹雳般当头炸开——老板是写给我看的吧?

怎么不可能呢?老板很清楚,他这抽屉尽管不上锁,但公司里除了我,别人都没机会或者没胆量来看什么!那么,他写这种话,又放在只有我看得到的地方,不是对我的,又是对谁的?

他为什么要写这句话?

他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妈呀!难不成老板把我当成虎,一只母老虎?我,我怎么是老虎呢?

怪不得他对我笑眯眯的!老老板实际上对我那么好,可是他很少对我笑,也很少说什么花枝的饭怎么办之类的话。本来嘛,我是什么人,新老板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对我笑?他为什么要假装关心我?原来他把我看作一只母老虎!原来他是在警告我识趣,警告我自动离开,不然的话,他就要开掉我!对了,他们背着我去开会,说是什么规划会,弄不好就是商量炒掉我吧?

妈呀……花枝剧烈地哆嗦开来:新老板怎么是这么个人啊?我花枝怎么也不能算个坏人呀?我对你忠心耿耿,对大家小心翼翼,在你面前更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活儿也做得这么卖力,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呀……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花枝突然迸出一声怪号,那声音声嘶力竭,自己听到都感到害怕:我早就看出来了!他的笑,他的关心果然都是假的!

嗓子一阵刺痛,花枝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了。倏然间,天和地也倒了个儿,剧烈地旋转了好几下。花枝一下子扑倒在窗台上。幸亏她死命抓住窗帘,才没有摔倒。可当她向窗外看去的时候,一个更可怕的景象把她彻底吓蒙了——先前还艳阳普照的窗外,突然间阴云密布,什么也看不清;可是那密密实实挤挤挨挨的楼群,却全都像着了火一样金光乱射——花枝本能地闭了闭眼睛。再看时,那些大厦突然齐刷刷地坍塌下来,像一派汹涌的巨涛般,冲着花枝压过来——救命啊!花枝刚喊了一声就软软地瘫下去。

8

听了花枝的描述,宝东惊恐地觉得天要塌了。他怕的并不是“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虽然他文化也不高,吃不准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朦胧地感到花枝的逻辑有点怪。新老板旧老板,都是老板。老板是什么人,你花枝又是什么人?就算你真是老虎,老板会怕你?他不喜欢你,歪歪嘴就让你卷铺盖,用得上写这么个东西来警告你?他不禁又一次为花枝的精神状态捏了把汗。何况花枝又打嗝儿了,而且到现在还不见好。近来她打嗝儿越来越频繁,这肯定不是好现象。莫非她真得了什么要命的暗病,才使她精神有点混乱?

宝东不敢往下想了。他明白,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有文化的人问问清楚,伴君如伴虎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在这个不难办,他知道小区有许多文化水平高的人,隔壁单元就住着个重点中学的高级语文老师。宝东立即去向他作了咨询。

宝东回来时,屋里黑乎乎的没一点儿声息。花枝像只受惊的动物般蜷在床上,还用被子紧捂住头。宝东以为她睡着了,开了灯才见那被窝在不停地颤抖。

花枝哎,我的好老婆哎,宝东一把掀开被窝,看着花枝那惶恐又急迫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花枝,那老师是怎么说的。毫无疑问,花枝不仅是在胡思乱想,简直还是在自作多情,傻得让人有点,有点——花枝,你可千万不能再胡想八想的啦,这样下去要出毛病的!

花枝霍地从床上蹦下来,猛一拳捶在宝东肩头:好老公哎,你真是太有才啦!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轻松哦!

宝东趁机把花枝拉到饭桌前,让她吃点东西好好儿睡一觉。花枝昨天就基本没吃饭,早晨出门的时候也说身子不舒服,一点儿东西也没吃。回来后又听说她从中午到现在也是一点儿东西没下肚。宝东怎能不着急?没想到花枝虽然没吃东西,劲头还是那么大,一下子把宝东推了个趔趄:吃什么东西呀,我精神好得很,就想喝点水。

花枝自己倒了一大杯凉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大喊舒服啊,简直就是玉液琼浆啊!随即又倒了一杯,端在手里,神采奕奕地满屋子转。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宝东说什么,她一概不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宝东的心又悬起来。他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绝望的。因为他越来越觉得花枝的表现太不可理喻了。快两天不吃东西了,光喝水,还什么玉液琼浆。连伴君如伴虎都搞不清什么意思的花枝,怎么一下子文绉绉起来?这些词都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而且她那眼神也明显不对劲,总那么直直地、长久地定在一个点上,要么就空空洞洞地飘来飘去……她真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更要命的是心情好了,花枝的嗝声反而响了。她到底是怎么啦?

花枝突然回过头来,中气十足地对宝东说:宝东啊宝东,你不觉得我们家也太寒酸了吗?东西少点也算了,墙上也空荡荡的,连幅字画也没有。我们也太没有文化水平了吧?

宝东茫然地赔着笑脸:这个好办,改天我去买几幅漂亮的画来挂上就是了。花枝却说不行。她指着正对家门的墙壁说:应该请人写一副对联挂在这里,这样老板来的话,就像样多了。

宝东大吃一惊:老板要来我们家?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花枝不容置疑地说:我看就写这样两条对联: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事,下联是笑口常开笑天下之人。横批嘛,就叫安居乐业。

宝东瞪大眼睛,心里又紧张又钦佩,想不到花枝的肚子里竟还有这等货色。只是他觉得这副对联放在家里不太合适,却又不敢轻易否定,他细察着花枝的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料花枝自己把她的妙招给推翻了。她目光炯炯地瞪着宝东说:贴个对联算什么文化?关键还是要加强学习!宝东,明天我们去买点书来,我们一起来学英语!

学英语?花枝你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当保安的学什么英语?这个小区半个外国人也没有!

你错了,大错特错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不学英语跟得上时代吗?花枝的唾沫星子喷了宝东一脸:我们公司里人人会说英语,我怎么能不学?

宝东赶紧点头:学学,我们一起学。可是,今天你太累了,还是赶紧洗洗睡吧。

花枝鄙夷地白了宝东一眼:宝东你真是个蠢货!光知道吃啊,睡啊!一点上进心也没有,一点也不知道关心娟娟——我可告诉你,下学期我们怎么也要把娟娟转到城里来上学。再耽误,娟娟的前途就完了!多聪明的孩子啊,可是你听听她现在念那些课文,满嘴土腔土调!连个普通话都说不来,将来她怎么在大公司发展?

花枝这话刺痛了宝东的心。他不禁长叹一声,摸出烟来无可奈何地吸开来——他们早就决定下学期把娟娟接到城里来上学。而且无论如何要上个好小学。市重点不敢想,区重点总要争取。可是一打听,附近只有一所民工子弟学校。花枝单位边上倒有个协力小学,是区重点,却一定要收3万块赞助办学费,少一个子儿也不行。他们又是一番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够了2万块,眼看报名期快到了,还差1万块却没影子,两个人为此都愁得不行。这恐怕也是花枝最近精神不佳的一个重要原因。可是花枝都没办法的事,宝东除了内疚上火,还能有什么招儿呢?

没承想,这事花枝倒一点不怪罪宝东,反而信心十足地拍了下大腿说:宝东你就别愁了。不就是钱的问题吗?我有办法了!

宝东喜出望外,赶紧问什么办法。花枝告诉他,公司的行政总监对她是相当不错的,经常会问她有什么困难没,有困难尽管对他说。可花枝总不好意思向他开口。现在她毅然下定决心,明天就跟总监谈,请他跟公司说说借点钱。借不到1万,借几千总行吧?

正在兴头上,花枝的身子忽然晃了几晃,嘴里呻吟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冒出一层冷汗。宝东慌忙抱住她,问她怎么了。花枝软软地瘫在他怀中,双眼紧闭,半天不答话。宝东慌了,要送她上医院,她却往地上一缩,挣手踢脚地赖在地板上不肯去。宝东只好强行把她抱到床上去。躺了一会儿后,花枝似乎好点了,虚弱地安慰宝东说,没关系的,这几天就是头痛得厉害。宝东说是不是着凉了,花枝却冒出一句让宝东毛骨悚然的话来:哪里,盛材害的。

盛材在乡下,怎么会害你?

昨天我在汽车站看见他了,戴着个大口罩。哼!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

他……他怎么你了?

我掉头就走,他突然拿把锤子,在我后脑上狠狠一敲——

宝东猛扑过去,抱住花枝脑袋仔细查看,可是半点儿伤痕也没有。

9

这一夜花枝又是通宵没睡,就那么大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宝东问她干吗不睡,她说是不敢闭眼睛,一闭眼就见盛材拿把锤子瞪着她。宝东也不敢睡了,呵欠连天地陪着她。花枝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似的,一会儿下床去检查窗帘拉紧没(明明检查过好几回了),一会儿又去拧拧煤气开关,甚至把抽水马桶也拉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回她居然跑到电视机前上看下看、左摸右摸地鼓捣了好半天。宝东问她找什么,她不理宝东,闷着头喃喃地嘀咕:真是出鬼了,明明看到那么一大沓子钱,怎么又没了呢?

后半夜花枝安静了一些,却一头拱进小房间,久久不出来,也不许宝东进去。宝东躲在门口偷偷看,只见她抱着膀子呆望着床头那台电脑,一个劲儿自言自语,宝东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宝东知道这电脑也是花枝的一块心病。那本是行政总监桌上的,后来他换了新的,让花枝把它扔了。花枝觉得这电脑还能用,就藏在杂物间里,下班后趁没人抱回家,想着以后给娟娟用。没承想她抱着电脑刚出电梯,正碰上总监和新老板有什么事又返回来,花枝一慌就老实说,想把这旧电脑搬回家。总监和新老板哦了一声就上楼了。花枝回家却越想越不安。总觉得他们一定对自己有看法,第二天又去找总监反复解释。总监说本来就是我让你扔的,你能够废物利用不是好事吗?宝东觉得总监说的是实在话,可怎么安慰花枝也没用。她执拗地认为,总监和老板一定会讨厌她,认为她是个贪心的人,早晚会给她好果子吃。后来宝东把电脑藏在小房间娟娟的床下,她才安心了一阵。现在居然又想到了它!

宝东心里不停地打鼓,问花枝什么又得不到明确回答,只好暗暗下决心,天一亮骗也要把她骗进医院去看看。可是天快亮时他却迷糊了过去。等他睁开眼睛,花枝已经不在家了。宝东赶紧往花枝单位打电话,花枝果然上班去了。宝东叫她请个假回来,花枝问他出什么事了,宝东说带她上医院看看,却被花枝冲了个老远:宝东你神经病啊?我好好儿的上什么医院啊?

宝东无可奈何,花枝从来不让他到单位去,他只好忐忑不安地巴望花枝别出事。哪知道花枝非但没出事,中午时还给他打来个电话,声音尖厉得刺得他耳朵痛:宝东我借到钱啦!你在家等着我,我马上送回来,你下午就给娟娟去报名!

宝东一阵狂喜,可是再一问,马上又不安起来。花枝说她借到了5000,那离1万还差得多呢。可是这不是要紧问题,要紧的是花枝越来越不对头了。明明还差5000块哪,怎么就叫我去报名?

宝东想不管怎么样,她回来就好。看看真不行的话,我绑也要把她绑到医院去。于是他急忙赶到车站去接花枝。

10

电梯门快关的时候,满头是汗的花枝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可是电梯刚一启动,她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里面一个老外吓了一大跳。老外弯腰去扶花枝,花枝却说是头晕得厉害,坐着好。老外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电梯门一开,立刻去找了个保安来,可是保安过来时,花枝已经不见了。

花枝的头从后半夜开始就一阵子剧痛、一阵子狂晕地折腾着。但天亮时她还是上班去了。花枝进公司三年里,从来没请过半天假,何况她今天还有个头等大事要办呢。结果却是,犹豫畏缩了一上午,花枝也没敢向行政总监开口提借钱,倒是他主动问花枝,老在身边转来转去的,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花枝心口一热,哇一声号啕大哭。哭声惊动了所有的人,连隔得老远的新老板也脸色煞白地跑过来,问花枝怎么了。这一来花枝就哭得更凶了,简直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大家有的拿纸巾,有的端开水,有的抚摩她的胸,有的拍打她的背,足足闹腾了十多分钟,花枝才抽抽搭搭地开出口来。可是她一会儿夸娟娟是个如何聪明的孩子,一会儿又说赞助费如何地高,一会儿又扯到宝东身上去,甚至还提到盛材拿把锤子追自己的事,把大家搞得一愣一愣的。还是老板脑子灵,他打断花枝说:你是不是经济上遇到了困难?

花枝怔住了。好半天才哧哧一笑,点了点头。老板松了口气说,需要多少才能帮助你?

花枝的脸涨得通红,歪着头思考了足足5分钟,结果还是没说出话来。

老板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说了。然后对行政总监说:你先到财务上借支5000块给她,不够再说。

够了够了,太够了!花枝的口齿一下子利索起来。谁也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跪在了老板脚前。大家慌忙把她拉起来,扶到更衣室里去。行政总监则以最快的速度把钱给花枝借了过来。

一拿到钱,花枝抖得更厉害了。她首先给宝东打了个电话,衣服也没顾上换,拎上装着钱的包,急急忙忙地钻进了电梯。

街上车来人往,花枝一概视而不见。她眼前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光晕波浪一样紧紧地裹挟着她。她觉得脚下踩着的全是棉花,身子摇来晃去,但她全然不顾。她现在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赶紧把钱送回家。

花枝扶着一根根灯杆,摸着一面面墙壁,气喘吁吁却始终保持着正确的方向,一路小跑着很快来到了汽车站。突然,她一个急停,双手紧捂住装钱的小包,怒视前方詈吼一声:滚开!这是我借的钱,是给娟娟交赞助费的!

她又看见了盛材。

事实上这只是她的幻觉而已。好在花枝揉了揉眼睛后,盛材又消失了。这时刚好有辆车进站,花枝兔子般机灵地蹿上了车。

午休时分,车上人不多,空着好些位子。可是花枝刚坐下去不一会儿,又一脸惊恐地跳起来。她又在窗玻璃上看到了盛材的脸。她一下子蹿到车后面,打算车一停就下去换车。就在这时候,她一眼发现宝东在车窗外的马路上,正追着汽车跑,还喊着她的名字。

花枝欣喜若狂,拉开车窗大叫:宝东,我在车上哪!宝东——

一边喊,一边就把包里的钱掏出来,向着车外撒出去——5000块钱飞散开来,活像一片一片橘红的树叶,又仿佛一只一只美丽的蝴蝶,飘飘洒洒,漫天飞舞……

哈哈!哈哈!花枝笑得无比欢畅。

11

花枝住进了脑科医院。

公司里的人,没一个不大惊失色的。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下一个花枝会不会是我啊?接下来的反应就五花八门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谁都想不通,疯的怎么会是花枝?要说起来,我们的压力才叫大哪,那么高的指标,那么快的节奏,想起来都喘不过气来,而且还天天担心着会不会给新老板炒鱿鱼——花枝无疑是最轻松的人了!一个做保洁的,也没有别人跟她竞争。活儿是累点,却一点也不用费脑子。而且,她那点劳动强度,比起那些工地上的民工又算得上什么?拿那么好待遇的保洁员,全市也找不出几个来吧?何况她进城没几年就买了新房子,拿到了城市户口,女儿也眼看着就能迁进城里读书了……

居然就疯了!

最想不通的,不,应该说最痛悔的还是宝东。

比起别人,他最清楚花枝的心理状况。她露出苗头也有些日子了,我怎么就没早点儿当回事啊!

都是那该死的嗝害的!我成天就知道担忧她身体了——兴许,就是那老也止不住的嗝儿造成的?

唉,我怎么也胡思乱想起来。谁听说过这种事呀?

而且,她现在一个嗝也不打了。

——宝东,你看我漂亮不漂亮?

宝东身后的病床上,花枝笑眯眯地举着小镜子,一脸阳光地端详着自己新化的妆。这又是件让人捉摸不透的事,花枝的化妆技能反而大有长进了。那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分明比以前鲜润好看多了。

嗯,嗯。宝东勉强应了声,赶紧扭过头去。眼泪无声无息滚下来,脑袋嗡嗡响,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原载《十月》2008年第6期

原刊责编赵兰振

本刊责编章颖

作者简介

姜(王利)敏,男,1953年4月出生。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在江苏省作协工作。1976年迄今,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报刊发表各种文学作品逾400万字。部分作品被选载。散文集《禅边浅唱》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并曾获省五个一工程奖、省紫金山文学奖等。主要出版物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不幸的幸运儿》《红蝴蝶》《美丽的战争》《愤怒的树林》等7部;长篇小说《多伊在中国》《华丽洋商》《女人的宗教》《喜欢》等8部。

创作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嗝”

姜(王利)敏

不打嗝的人生是不可思议的。老打嗝的人生却是难以承受的。

医书上的描述有些趣:“打嗝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因为横膈膜痉挛收缩而引起的。横膈膜是由脑部呼吸中枢控制,肌肉会有规律地活动。我们的呼吸是可以完全自主运作的。我们也不需要时常记着怎样呼吸。打嗝时,横膈肌不由自主地收缩,空气被迅速吸进肺内,两条声带之中的裂隙骤然收窄,因而引起奇怪的声响。我们并不清楚横膈肌为什么会失控地自行收缩。虽然大部分打嗝现象都是短暂性的,但也有些人持续地打嗝……”

虽然原因不明,但肯定没人喜欢持续地打嗝。那是一种令人难受而忧虑的特异生理。《打嗝》中的花枝显然处于这么一种特异的生存状态中。当然,为打嗝焦虑的并不是她,而是她丈夫宝东。但宝东焦虑的和花枝焦虑的其实是一回事,他们都为自身命运剧变而形成的特异境遇、特异感受而惶恐忧惧。虽然在旁人看来,他们本应为之欣慰而欢乐。“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对命运的恩赐,他们无疑是缺乏充分的思想和自身素质准备的。但实质上,面对着生活的悖论,尤其是当下这么个史无前例、不断变革而种种差异日益扩展而尖锐化的时代,也许我们都免不了会像小说中所言:“生而为人,多数都像钟摆,免不了会于一种不是患得,就是患失,不是贪婪,就是恐惧的两极状态中摇来晃去”。花枝不是超人,当然不能免俗。而一旦我们不能及时调整身心、适应现实,那老是晃来晃去是会让人失衡的。不是头晕,就是眼花,不是敏感,就是焦虑;甚至,如花枝一样,最终将自己的希望甚至生机像纸蝴蝶一样随处乱洒。虽然她因此而获得了解脱,但宝东(其实也包括花枝和娟子,甚至许多类似者)却因此更深地坠入了命运的深渊。

——这都是我后来的感受。初闻“花枝”的遭际时,我所感到的唯有唏嘘和惶惑。文中花枝同事对此的反应,也正是我当时的反应。只是在进入写作、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一些“花枝”的境遇和心态之后,我才有了一点较为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当然,我不是花枝,我们也都不可能是花枝或别的什么人。我们有我们自身的命运和逻辑,我们的“呼吸是可以完全自主运作的”。但有一点我现在仍很相信,即我们都免不了会在某个或整个生命历程中成为钟摆或“持续地打嗝”。我们当然也会有难以承受的时候。

愿我们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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