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送信件”与江青秘书阎长贵的囹圄之灾
2008-01-09窦应泰
窦应泰
最近有幸拜访江青的第一任秘书阎长贵。当年在江青“文革”发迹时第一个成为她秘书的阎长贵,现已是71岁的耄耋老人,他给我的印象是质朴、善良、谦虚而又博学多才。早在1966年“文革”狂飙席卷神州的时代,我就从一些广泛传播在大江南北的红卫兵小报和“传单”上见过阎长贵的名字,至于阎长贵曲折而坎坷的人生则是在与他结识后才渐渐了解的。回忆往事,阎长贵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叹,对自己在江青身边担任秘书的经历也很少向人倾吐,而他因在江青身边工作竟以莫须有罪名获罪的坎坷经历至今仍让人匪夷所思。为了了解其中的内幕,显然更有回顾那段历史的必要。
一入“江办”深如海
1966年阎长贵进入中南海之前,江青一直没有秘书。她虽然身份特殊,又曾在建国后的文化部供职,但这些均不具备为其配备秘书的资历和条件。因此,称阎长贵为江青的第一任秘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阎长贵1937年2月出生于山东省聊城,虽然是贫农出身,但自幼爱好读书,而且对文史和哲学情有独钟,所以20世纪50年代末期即以优异成绩考进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在校期间经常利用课余时间撰写稿件,是系中的秀才和笔杆子。1961年阎长贵从人大毕业后,因其不断有笔力雄浑的文章见诸报刊,所以被分配到当时中共中央主办的理论性刊物《红旗》杂志社担任编辑。他在编辑部以朴实忠厚的性格和对哲学较为精深的研究,得到了正在《红旗》担任编委的关锋的青睐。当时《红旗》杂志的许多重要文稿,都是在关锋的直接指导下由阎长贵执笔写成并发表的。1966年“文革”前夕,关锋进入中共中央办公厅以后,就把他视为弟子门生的阎长贵也一并调进中央办公厅,开始在秘书局搞信访工作。那时候阎长贵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江青的手下工作。
当年7月4日,阎长贵因其在秘书局期间老实忠厚和勤勤恳恳的工作作风广受好评,而被调进当时的中共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在简报组担任简报工作员,专门负责编印供中央首长参阅的简报。阎长贵在“文革小组”编简报的时间不长,7月下旬又受命来到戚本禹领导的信访组,专门负责各地群众来信的处理和编发工作。这期间经阎长贵整理和送阅江青的信件较多,每天从全国各地寄到中南海的信件中,江青收到的信件比重较大,有时一天就可以收到两麻袋,这样戚本禹就决定将为江青阅信的任务统由阎长贵一人负责。
由于阎长贵平时不多言语,行事比较谨慎,所以江青对他的印象很好。1966年8月上旬,阎长贵便开始代理中央文革小组的信访组组长,但他的具体工作仍是负责处理每天从全国各地寄到“中央文革”的江青信件。在浩如烟海的群众来信中挑选重要信件面呈江青亲阅,不仅要求有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同时又是一个高风险工作,例如什么信可以呈江披阅,什么样的信件呈阅后可能惹得江青不满,什么样的信如果遗漏很可能影响重大事件的决策,什么样的来信必须保密,所有一切都需要阅信者的智慧和能力。在与江青的最初接触中,阎长贵就暗自为自己设定了“不可多行一步路,也不可多说一句话”的行事原则,他虽然以谨小慎微的行事准则跻身于中央文革的核心领导机关,但深知每天接触江青等“文革”首长,稍有不慎就会遭来不测。
是年冬天,钓鱼台内积雪皑皑,天气严寒,戚本禹竟把江青正在寻找秘书的消息有目的地透露给阎长贵。据江青和毛泽东的女儿后来向阎长贵透露,江青最早看中可做她秘书的合适人选是当时在中南海红得发紫的戚本禹,然而戚本禹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对江青的厚望竟然百般推托。那时阎长贵哪里知道,尽管江青对戚本禹的信任已超越所有办事组成员,戚本禹却对江青敬而远之。江青要配秘书之事非同小可,中办领导格外注意,到处寻找能让江青满意的人。最后由戚本禹出面向江青和中办推荐了合适人选,就是从《红旗》杂志调进中南海刚刚半年的阎长贵。
戚本禹推荐阎长贵出任江青秘书的内中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江青本人曾对阎长贵在背后有过较为中肯的评价。她认为阎长贵“出身好,经历简单”,又说阎长贵“有劳动人民的朴素味道,是一个还没有被资产阶级侵蚀的知识分子”。当然,戚本禹大胆向江青推荐阎长贵还有另一层因由。1962年阎长贵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不久,曾在《中国青年报》发表过一篇题为《永不退步,永不摔跤》的文章,当时在舆论界较有影响。后来这篇文章由关锋推荐给毛泽东参阅,毛泽东也十分欣赏,居然将此文批给当时正在召开的中央全会:“请印发到会各同志研究。”毛泽东在阎长贵的文章上加批,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件小事,毛泽东特别欣赏和赞同阎长贵在文章中提及“犯了错误并不可怕,改了就好”的观点。
戚本禹和江青的关系,在当时甚至超过刚从上海调进北京的张春桥和姚文元,所以当戚本禹提议由阎长贵担任秘书时,江青表示首肯。为了慎重,江青还悄悄对阎长贵进行考察,当她确信阎长贵的才学和人品都无可挑剔时,才最后表示认可。1967年1月9日晚,戚本禹把阎长贵带到钓鱼台11号楼江青住地。从这天晚上开始,阎长贵开始了他出任江青首任秘书的生涯。
初次进入江青住地,特别是到“江办”工作,普通大学生出身的阎长贵仍然恪守着当初进入中南海时暗自制定的行事原则,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特别对于时任“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的江青,更有一种敬畏之感。让阎长贵感到困惑的是,从前他在信访组时经常可以在路上遇见江青,那时候江青尚会主动和他打声招呼,然而当江青千挑万选最后才确定由他出任首任秘书后,在“江办”和他见面时竟一反常态地冷淡起来。她似乎要给阎长贵一个下马威,有时即使阎长贵将机要档送到她的案头,江青也不理不睬。阎长贵每天怀着深深的疑虑小心周旋在江青身边,大有如临深渊之感。
直到2月下旬,戚本禹指派阎长贵前去中南海了解两派群众斗争内幕,并写出一份供中央领导参阅的调查报告呈送到江青面前时,江青才对阎长贵开了口:“从今以后只能我派你去调查才能去,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吩咐你。”从那天开始,阎长贵才成了江青的实质性秘书。
1967年夏天关锋因“反对军内一小撮”事件出事以后,江青还是保护阎长贵的。尽管当时许多人认为阎长贵是关锋的学生,又是关锋提拔到中南海的人,但由于江青对阎长贵尚有好感和信任,所以阎长贵当时在“中央文革”的地位仍然是牢固的。江青为了保护阎长贵,叮嘱他从此不要到《红旗》杂志社上班,以防惹起进一步的派性纠纷。江青甚至还在公开场合说:“和关锋一起工作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坏人。”
在“中央文革”这个权力争夺较为激烈的地方,阎长贵每天只求安稳的生存,所以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面对紧张的工作环境,他已经渐渐感到难以适应了。尤其是在“中央文革”中曾经红得发紫的王力、关锋两人1967年8月30日失去自由以后,阎长贵愈加有如履薄冰的紧张感,然而他不可能急流勇退,他自知如果现在提出辞去秘书职务,肯定会引起江青的反感。于是阎长贵只能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尽量不与身边人交谈,以防节外生枝。不过,尽管阎长贵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地忙碌工作,可是该来的灾祸还是无法逃避。
错送一信惹来牢狱之灾
1967年10月的一天,阎长贵忽然从众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信件中,发现了一封从北京某电影制片厂寄到“中央文革”的信件。寄信人自称是早年在上海某电影制片公司供职的演员,尽管与江青没有见过面,但他对江青的仰慕始于20世纪30年代初,更让阎长贵感到不可忽视的是,此人自称原本与江青同名(都叫李云鹤),只是艺名有异罢了。在这封长信中,他自称当年和江青同在上海电影界,因此对江青以蓝苹为艺名主演的几部电影印象颇深,不过那时他俩分别在两家电影公司拍戏,始终没有机会共同主演一部电影而已。此人在信中还用大量篇幅叙述了他对江青的景仰和敬慕,然后笔锋一转,才对他自己当时的困境作了充分描述,同时直言请江青看在从前都在上海从影这一旧缘上,设法在造反派为难他时“讲一句公道话”。
阎长贵这封长信粗略一阅,便视其为江青的个人私信,于是没有多想即在此信天头写道:“请江青同志参阅。”然后送到江青办公室的案头,等待江青亲阅。阎长贵之所以在数以万计的群众来信中挑出这封信直送江青亲阅,主要是考虑到来信者很可能和江青在上海时有过旧谊,而且信中还表示他有一笔存款的问题想请江青协助解决,所以断定写信人并无不良企图。可是阎长贵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他把这封涉及江青30年代在上海从影经历的群众来信送到江青办公室,一场灭顶之灾便从天而降了。
这封长达十几页的长信在江青的案头只放了一天,翌日凌晨,江青亲阅此信后突然变了脸色,她一怒之下揿动了桌上的电铃,几分钟后,戚本禹和姚文元两人先后来到她的办公室。当戚本禹听说江青因为阎长贵送来的一封群众来信而大动肝火时,几欲进言相劝,但见江青怒气冲冲,情知阎长贵无意中捅了马蜂窝,所以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阎长贵作为局外人,不知道江青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人涉及她在上海的经历。“中央文革”中谁都知道江青最敏感的历史就是从影一事,而阎长贵送来的这封信无疑起到了“揭短”作用。姚文元当时虽然没有表态,却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他知道阎长贵终于踩上了可怕的“地雷”,江青对于胆敢触及她这段历史的人肯定耿耿于怀,一场无法避免的惩罚就要降临了。
江青派人从办公室叫来彻夜工作的阎长贵。当阎长贵见到江青那张因震怒而气得发白的脸孔时顿时惊呆了,只听江青拍案责问他:“阎长贵,你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信送到这里来?你的目的是什么?”阎长贵做梦也没想到一封普通的群众来信竟然会触怒江青,而且从她的脸色上看这封信显然非同一般。他连忙向江青解释,可是江青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只是一连声地责问他,咒骂他“无知”。
尽管江青声色俱厉地滥加斥责,但阎长贵心中无鬼,所以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以后几天里仍一如既往地工作。没有斗争经验的阎长贵误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可他怎么会知道,江青自从看到那封涉及她30年代旧史的长信后,心中对阎长贵的恼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怕的平静中正酝酿着可怕的爆发,阎长贵每天见到江青时,她都神情漠然,不加理睬,他似乎隐隐感到某种威胁的逼近。
1968年1月9日夜里,陈伯达、谢富治、姚文元和汪东兴四人忽然集体找阎长贵谈话。陈伯达在这次谈话中唱主角,他虽然没有再提“一封信事件”,却出人意料地命令阎长贵从即日起到办事组工作。午夜时分,陈伯达即命令阎长贵把所有档案都交给新上任的秘书杨银禄。当时阎长贵以为从此当真要脱离江青而前往中央办公厅的办事组工作,思想上反而产生了因祸得福的庆幸。就在他心怀解脱之感匆忙交完档案以后,汪东兴却把他带到钓鱼台的警卫连,要求他在这里进行“反省”和“学习”,直到这时,阎长贵才意识到自己从此失去了自由,几个警卫战士开始不分昼夜地轮流守候着他。一个往日在别人眼里可以“通天”的江青秘书,一夜之际就变成被荷枪战士严密看管的“政治要犯”,这巨大的反差让阎长贵简直无法接受。这一天对阎长贵来说终生难忘,因为一年前他随戚本禹来到江青的身边时也是1月9日,屈指数来,他与江青为伴的时日不多不少,刚好是一年整!
阎长贵在钓鱼台国宾馆的警卫连里开始认真学习“毛选”,他后来才知道就在自己遭到“幽禁”不久,“一封信事件”案发时尚可参与意见的戚本禹竟也在1月12日夜里失去了自由。此前书生气十足的阎长贵忽然滋生一股恐怖,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在“中央文革”办公地竟然会发生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
就在阎长贵为自己是否能得到江青谅解、何时才能恢复工作而备费心思时,1月20日夜里,陈伯达、姚文元、谢富治和杨成武等人忽然来到钓鱼台警卫连,陈伯达进门就先问阎长贵在读什么书,然后又对他讲了一通形势,最后语气肯定地表示:“王、关、戚三个都是坏人。”姚文元也指着阎长贵说:“你就是关锋和戚本禹安插在中央文革里的钉子。”这次非同寻常的谈话,注定了阎长贵悲剧命运的开始。如果说他贸然送一封群众来信为江青引爆了一个导火索,那么从前和他有过工作联系的关锋和戚本禹的突然失势,无疑让他受到了株连。
当天深夜,一辆站满荷枪实弹战士的警车押着阎长贵驶离了留下他特殊记忆的钓鱼台,在凛冽的寒风中驶上一条通往北京西郊的公路。那里有一座黑森森的监狱——秦城,从此本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阎长贵却将在这里度过。
从秦城监狱到湖南劳改农场
1月20日深夜,就在陈伯达和姚文元秉承江青旨意将阎长贵押往秦城之前,陈伯达等还布置了一次小规模的“抄家”活动。当时阎长贵的妻子和儿子刚从山东农村来北京不久,下榻在中办的家属宿舍。陈伯达为了让此次“抄家”顺利,事前逼迫阎长贵给妻子写了一封信,内容也是陈伯达口授的:“我因公出差,把一些文件忘在家里了,现派来人前去取回,请你协助他们找到相关档”云云。在陈伯达和姚文元的安排下,派去抄家的警卫部队在抄了阎长贵的临时宿舍以后,又把阎长贵的妻儿连夜赶到北京东郊的通县,5月初又将他们送回山东老家。阎长贵与妻儿自此天各一方,彼此无法再见一面。回到老家的妻子甚至不知丈夫去了哪里,更不知阎长贵此次罹祸竟然是因为给江青送错了一封信!
阎长贵来到秦城后被剃了光头,换上黑色囚衣,并被冠以代号“6800”,成为秦城监狱单独幽禁的“要犯”之一。最让阎长贵难以忍受的并不是审讯,而是无边的孤寂,自从他被投进监狱以后就再也无人过问了。终日困坐监牢的寂寞让阎长贵变得有些呆然若失,每天坐在牢里无所事事,眼看着铁窗外投进的光影打发光阴。最初几年里甚至连一张报纸也不给,阎长贵每天只能喃喃自语反复数数来打发漫漫无际的时光。那时候他十分渴望有人来提审,因为只有提审才会有与人对话的机会,阎长贵担心如果继续这样只身面壁,迟早有一天会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实在难以应付空寂时,阎长贵就闭目诵读从前熟悉的唐诗宋词,有时还会把在大学里学过的哲学课程也一一在头脑里“过电影”。这种孤苦的困境一直到1969年“九大”召开以后才稍有改善,这年年底,监狱开始发给一些报纸供阎长贵阅读,第二年春天又把入监时搜去的“毛选”发还给他,这样他就有书可读了。阎长贵把全部文章反复重读,有些重点文章甚至读了一百遍以上,有些篇章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1975年5月23日,监狱突然提审,专案组告诉阎长贵:“党中央和毛主席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决定对你监外执行。”阎长贵没想到他终于有了出狱之日,虽然项目组要他马上离开北京前往陌生的湘西某农场继续劳动改造,他面临的仍然是艰苦的环境,阎长贵却显得格外高兴,因为他毕竟可以走出黑暗的大墙了。经过长达七年半的监禁生活,现在他极其渴望回到民间,哪怕做再苦再累的苦工,也比独自幽禁在铁窗里强上百倍。
位于湖南常德县郊的这家农场是县团级建制。阎长贵出狱后本可以在北京住一个星期,可他的家仍在山东,所以当阎长贵提出要取当年存放在宿舍里的衣物和书籍时,才告诉他:“东西都让你的儿子取走了,他现在已经十多岁了,正在山东读中学。”阎长贵听说儿子已是中学生了,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滋味。真是监中才七载,世上已巨变。不久,他寄家书回山东故里,父母多年来一直不知其下落,妻子也不敢把阎长贵失去自由的事情告诉二老,如今阎长贵来到湖南总算有一点自由了,于是父母和妻儿都来到常德县城外的那家农场,团聚的温馨对于多年身陷囹圄的阎长贵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他初来农场时每天都要到田里种棉花,附近农工们对阎长贵的印象都很好,他老实忠厚的性格很快就得到农场上下的一致好评。尽管淳朴的农场工人尚不知阎长贵早年曾做过江青的秘书,并因此下狱,不过都视其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与秦城囹圄中横眉冷对的看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年11月,阎长贵离开北京前迫切要求的结论终于下来了。当项目组把一份打印文件送到湖南农场办公室,摆在阎长贵面前时,他发现结论共有三条,而且每一条都让他深感沉重:一,阎长贵妄图用材料陷害中央领导同志;二,包庇“五一六分子”吴传启、林聿时等人;三,留党查看一年。项目组逼他签字,阎长贵当然想不通,尤其是对于当年他把那封群众来信交呈江青之事,事过多年后仍觉察不出错在哪里。他不愿在这份充满不实之词的结论上签字,但项目组再次把江青抬了出来,说:“这是首长定的性,你的问题就是这个性质。”阎长贵自知辩解无用,最后只好违心签上自己的名字。
尽管中央项目组给阎长贵所作的结论足以让这位在湖南农场里“改造”的江青前秘书压力重重,然而一年来他在农场的劳动已普遍赢得农场上下的一致信任,尤其是农场党委和场部主要负责人都认为阎长贵是个被冤枉的好人。党委书记覃正彦主张把他调到场部宣传科去,这样阎长贵就可以像当年在《红旗》杂志时一样发挥其长处。该提议终因种种阻碍没有实现,覃正彦又提出要阎长贵到农场农管科工作,一些同情阎长贵的邻居们劝他不要去,因为大家都担心他的身体承受不了经常下分场的辛苦。后来覃正彦为阎长贵找到一个适合他的工作岗位——到农场下属的农科所子弟中学去教书,主要是教数学。阎长贵是人大哲学系的毕业生,毕业后是个从事写作的笔杆子,但他也是个能适应环境的人,很快就把陌生的数学和几何钻研得十分精透,他讲的数学课也颇受学生欢迎。这时阎长贵开始有了较多的自由,除了每星期有一天的休息时间,组织上还给他订阅了一份《湖南日报》,这对于多年来始终处于困境中的阎长贵来说无疑是个巨变。
阎长贵老老实实的教学态度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赞许,不久,农场党委决定让阎长贵担任一家中学的校长,后来又调他到农场场部的党委宣传部,任宣传科的理论干事。当时在常德这家农场里改造的人员甚多,有些人的级别甚至比阎长贵还高,但能像他这样在“改造期间”获得当地如此信任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农场党委还专门为阎长贵的积极表现写了一份报告,逐级向上汇报,以期早日让他获得彻底的解放。然而由于江青在世,压在阎长贵头顶上的石头是无法彻底搬开的,所幸周围农场工人和干部们对他甚好,他们对阎的同情表现在不断为其提供生活物资上。当时常德缺少煤炭和柴禾,邻居就纷纷把自己的稻草、煤和粮食悄悄送到阎家,这让阎长贵非常感动,没有想到这些群众在重压之下仍然对他视若亲人。
晚年参与许多重要文献的起草
1976年春天,阎长贵的苦难日子渐渐挨到了头。农场党委不仅改善了阎长贵的工作条件,还千方百计改变他的政治待遇,如派他参加地区的理论研讨会,到省委办的有关学校参加学习等等,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决非某个“劳改人员”所能获得的殊荣。就在这时,“四人帮”的猖狂生涯终于走到了尽头,阎长贵闻讯喜极而泣,当年以淫威行世的江青也得到应有的下场。不过,尽管江青已成为历史罪人,而她以强权强加在阎长贵身上的罪名并没有因为江青的覆灭有所改变。阎长贵为此曾给中央及时任党中央副主席的汪东兴写信,要求彻底平反。1979年“中央一办”在给阎长贵再次作出的结论中,仅仅去掉了原结论中的第一条,其余两条仍然保持不变。更让阎长贵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居然在结论上加入无中生有的一条,即阎长贵也反对周总理。如此不负责任的罪名,阎长贵理所当然不肯在所谓的“结论”上签字,于是他上访到中组部,中组部见阎长贵的申诉皆在情理,不平反就无法向当事人交待,于是按干部管理规定将申诉信转给《红旗》杂志编辑部处理。1979年底终于有了新的结论:给予阎长贵同志彻底平反!
1980年3月,阎长贵调回他阔别多年的北京,重新回到《红旗》杂志社工作。他远在山东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也得以调到北京,这是他大劫过后的最大欣慰。
重回《红旗》杂志任编辑的阎长贵如鱼得水,他很想利用有生之年发挥余热,然而“文革”和江青的阴影仍如影随形。1986年“整党”时有关部门再次对阎长贵进行调查,甚至还组成了项目组。当时项目组调查阎长贵的主要问题是:一,戚本禹1967年派阎长贵和红卫兵前去成都揪斗彭德怀的情况;二,戚本禹派阎长贵安排一些红卫兵贴陶铸的大字报。这两件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经过这次认真调查终于廓清迷雾,原来阎长贵在上述两事中均是执行者,根本不可能成为事件的“主谋”。不过,有人仍然不肯放过阎长贵,1994年甚至把上告信直接寄给曾志(陶铸夫人,时任中组部副部长),始终揪住阎长贵与当年红卫兵贴陶铸大字报这件事不放。在这些严重干扰下,阎长贵不能参与一些重要的政治活动,不能用真名发表作品,甚至在一些物质待遇方面也遭到了限制。
不过,阎长贵心态平和,他并不计较个人得失,始终感到《红旗》杂志社作为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岗位,编辑部中有许多了解和理解他的同志们。在经历过“文革”的风雨之后,他渴望在这熟悉而温馨的集体中重新拿起笔来,撰写他想写而没有写的文章。阎长贵在回到《红旗》杂志社的初期,写的文章很多,不过由于历史原因只能使用集体名义或者化名发表。尽管写作不能使用真名,可他仍然笔耕不休,妙文佳作不断,积蓄多年的文思到了一发而不可收的境地。此外,阎长贵还不断受派到中央各部委去完成重要的写作任务,如1979年他参与中宣部《社会主义发展纲要》的撰写工作,1991年至1993年他奉派参与薄一波《若干重大历史问题的回顾》写作班子等,无论到哪里,阎长贵都以勤勤恳恳的治学态度从事写作,丰富的人生阅历与游刃有余的学识让他在许多重要党内文献和文稿中留下了笔痕墨迹。
1997年底阎长贵退休后,晚年生活安定。更多的时间他还在“爬格子”,一些党史类期刊上不时可见他深入浅出的文字,许多不为人知的经历都通过他一篇篇妙文展示在关心历史的读者面前。作为亲历“中央文革”初期一系列活动的历史见证者,阎长贵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近几年来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如《点燃“文化大革命”的三把火》、《“文革”初期对江青的宣传》、《江青在一九六七年的行止》、《“上海人民公社”名称启用和废止的内情》、《“缔造”和“指挥”的风波》、《揪“军内一小撮”口号的实质和来龙去脉》、《“四个伟大”是谁提出来的?》、《“文革”中广泛流传的两句诗的来历的辨证》等等,均以第一手材料纠正了“文革”历史研究中的某些谬误,受到历史工作者,特别是党史工作者的重视和好评。
在经历了非凡的人生以后,阎长贵常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感。面对逝去的岁月保持乐观向上的态度,他豁达坦荡的性格让笔者不由得想起罗贯中《三国演义》的卷首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