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点空白

　　这种近似的意念与准确的现实之间，有一道无法想象的鸿沟，正是这点空白使他不得安宁。
　　——米兰·昆德拉
　　
　　在小三引吭高歌的同时，我听到窗外的滂沱大雨声，两者极不和谐地混在一起，像一幅着色混乱的抽象画，突兀而怪异。我甚至怀疑两者间存在某种关系，直到一阵寒风瑟瑟扫过，小三的歌声因此戛然而止，而大雨仍在继续，我这才意识到，他的歌声毕竟还未达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我的梦想没有翅膀。”
　　小三的收官之音在不大的速食店里回荡，久久难以从我脑海中消退，也正因此，它成了唯一一句我能听清楚的歌词，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总是对英语听力测试的最后一题满怀信心而对前面的题目一头雾水的原因吧。
　　“我的梦想没有翅膀。”我终于在最后时刻知道，他所含糊吟唱的是达达乐队的《等待》。
　　台风越刮越健。凛冽而尖锐地在街上肆虐，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颇有点荡平整个P市之势。小三起先说，台风是为他的冤屈鸣不平而来的，然后又故作深沉地喃喃自语，这个城市很脏，是该大洗一下了。现在，当寒风灌进他身体，冻得他直哆嗦之后，他便什么也说不出来，凝神屏气地沉默了。
　　我瞅了瞅墙上的钟，19点30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困在这家速食店里快半个小时了。若是我所说的“速食店”让你联想到KFC或者必胜客的话，那么请原谅我笨拙的措辞。事实上，这是家极其陈旧的面铺，貌似王小波笔下的“黑铁公寓”，或者是柏拉图用以比喻的“地下黑洞”。在暴风骤雨的傍晚，它便愈发显得风雨飘摇，身处其中，坐立难安。此刻，我能清晰地听到屋外瓦片坠地的声音，间隔越来越短，我试着计算屋子的安全系数与时间之间的负相关关系，结果是不寒而栗。一阵劲风袭来，玻璃窗便会咯吱咯吱地作响。即使门窗紧闭，你仍然会被从觑隙中闯关成功的、突如其来的劲风扫个正着。
　　大自然的悲喜无常总让人束手无策。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小三对我说，男人应该要有闪光点。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问他是要辣椒酱还是酸醋。显然我的回答不怀好意，甚至居心叵测，但是我的动机是善良的，我只是想告诉他：“意淫”有害身心健康。我说了，我和小三是兄弟，一起上学迟到，一起逃课回家，一起眉飞色舞地和女生搭讪的兄弟，当然还有像今天这样心甘情愿地一起留下受训至于遭遇台风暴雨而滞留在学校外的这家面铺里。一言以蔽之，我们颇似欧·亨利笔下的刎颈之交。所以，我有必要负责任并且含蓄地令其悬崖勒马。所以，我以严肃的口吻问道：你打算如何闪光呢？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还是贩卖妇女？
　　“我想成为P市第一才子。”此时，又一阵冷风袭面，随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在风中呜咽了一下，时间瞬间迷路。过了一会，他补充说：“就像蒋峰那样。”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所唱的“梦想没有翅膀”是那么意味深长，凄惨苍凉。那是比打家劫舍成功更小的概率啊。
　　其实，这并非是小三的首次“意淫”，在我印象里，他曾频频地信誓旦旦放言“我要成为世界的中心”“我会是盖茨第二”“我就是一米七六的姚明”……他的这些誓言早已在时间及现实的荡涤下灰飞烟灭，我也不曾听他再次谈起过。
　　所谓梦想，为何总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继而，我又陷入匪夷所思的联想之中。众所周知，海伦的出走引起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是女人使男人为之痴狂；蒋峰也是因为心仪很久的女生才会口出狂言并付诸实践的。小三数次许愿的动机也同样单纯，比如立志成为“姚明第二”的原因是某女生痴迷于肌肉发达的篮球运动员。我猜想他的这次心血来潮必定又是和某个女生有关，我脑海中晃过一种危险的预感，莫非他是想学习拜伦？才子的定义里永远蕴含着风流。
　　“你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罢？”我轻描淡写地问。
　　“可是，我这次是认真的。”
　　“哦，理解。”我半信半疑地附和一声。
　　“你知道，刚刚那家伙对我说什么吗？他说我呆在教室里简直是浪费时间！”小三有点怒不可遏了，但更多的是沮丧与失落。
　　我想起刚才留下来等小三受训时的情景。我在办公室门口站了整整一个小时，那可是时刻冒着被台风吹走的危险啊！想到这里便满腹委屈。
　　“是问你逃课的原因吧？”我尽可能地使自己神色平静，因为我是那么害怕触及他内心最难受处。
　　“没，他听不得我的解释，他不相信我逃课是因为去图书馆看书的缘故。在道貌岸然的伪装下，只有声色俱厉的批判。我不想就这样下去。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活着，忍受他人的蔑视眼光。绝不要！”
　　小三将“绝不要”说得高亢有力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次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长久淤积在心里的愤懑的必然爆发。
　　突然想起，初中时候的我们，气宇轩昂，血气方刚，甚至嚣张跋扈，拿着“劳动委员”的鸡毛掸，就可以在教室里像台风一样肆无忌惮，一副天塌下来有自己撑着的傲气。同样在中考前夕对老师或语重心长或声色俱厉的训导不屑一顾，然后在中考中拿一样高的分数——如今似乎都已经恍如隔世，判若两人，他在N班考了一个略显寒酸的分数，我在N+5班也大致如此，一坐到教室里便有种怅然若失的疼痛感。
　　事实上，这一年，我们都不快乐。
　　“还记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米兰·昆德拉关于人性特点的比喻吗？”
　　他把头偏向我，眼神由愤懑变得纤柔。
　　一年中，当我们不快乐的时候，我们便会看书。看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便是他介绍给我的。那天他激动异常地告诉我，他总能不可思议地被昆德拉的文字中流露的关于生命与人性的思考所触动。他说，我现在正背着看似轻巧而实则沉重的包袱……久而久之，文学似乎已逐渐成为我们之间除女生之外最重要的话题。事实上，卡夫卡、马尔克斯、王小波在我们心中的地位远远高于那些女生所熟知的“可爱淘”“郭敬明”。
　　于是他的话音刚落，我便脱口而出：“记得，他把人身上区别于大众性的特征比作‘空白’。”
　　仿佛是酒逢知己，我看到他欣然地扬起嘴角，然后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向窗外依然滂沱的大雨。
　　“对，我就是想要这一点空白！”他铿锵地告诉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微微红了。
　　与此同时，他开始倾倒已经湿透的书包，我这才发现他沉甸甸的书包里竟然全是老师们口诛笔伐、视为洪水猛兽的“闲书”：《卡尔维诺文集》《情人》《百年孤独》……我终于知道小三上课酣睡不起的原因了。最后，一本红艳艳的杂志滑落到桌上，小三把它摊平，然后用衣袖轻轻抹去水渍，是那本知名的文学杂志。小三小心翼翼地在杂志的封面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在“韩寒”签名的旁边。
　　“对，我就是想要这一点空白。”
　　当他把这句话以更加坚定的口气强调一遍的时候，汽车耀眼的镁光灯照进面铺，从车里传来熟悉的歌声。
　　“不是非要飘扬/我的梦想没有翅膀/不愿让所有的最后总结束得忧伤/就像你看着我时/眼睛里真实的希望/这是一种力量/让我去歌唱……”，是达达乐队的《等待》。
　　我想我们算是得救了。
　　
　　点评：“这一年，我们都不快乐”一句道破了现在中学生在重压下的普遍心情。张兆年习惯用小说的方式记录校园生活的点滴，但是他喜欢把压抑和宣泄带到校门外的某个场所（比如速食店），给梦想的翅膀落实一个能置身的“空白”，这正是这篇小说的透气点。（推荐教师：邓中肯）
　　
　　平湖中学青苹果文学总社简介
　　浙江省平湖中学青苹果文学总社成立于1999年10月，下设“破土”“当湖”“尝试”“枫杨”“碣石”和“家园”六个文学社，总社社刊《青苹果》曾荣获首届全国中学九十九佳文学社刊特别奖。该社强调培养学生的潜能，创建“语文节”教育活动模式并成为一大品牌。学生读写空气浓郁，连续7年发表文章超过200篇，2000年至今在全国各种重大作文比赛中已有160多人次获奖，学生作品入集或专集出版近30部，《中国校园文学》《浙江日报》《教育信息报》等均作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