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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明孝陵:萧条异代不同悲

2007-12-29吴润凯

书屋 2007年6期

  关于明孝陵的选址问题,明代遗民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这样的记载:“钟山上有云气,浮浮冉冉,红紫间之,人言王气,龙蜕藏焉。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寝穴选定在钟山南面独龙阜玩珠峰下,于洪武十四年(1381)动工,次年马皇后崩,即行入葬,定名孝陵。十六年后,朱元璋崩,也下葬此。
  
  一
  
  甲申年(1644)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自缢景山,有明一朝覆亡。与此同时,淮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仍在旧明官吏的管辖之中,偏安政权的建立势在必行,但是关于统继问题的纷争却此起彼伏。直至四月二十九日,史可法护送福王朱由崧乘舟抵达南京城外燕子矶,这场正统与权力之争才告一段落。五月初一日,朱由崧即登岸拜谒明孝陵,然后入城。这是明亡后的第一次谒陵,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恢复家国与阐明正统。朱由崧在此风雨飘零之际,摒除一切,选择谒陵,不失时机地给朝野故臣一个进取的承诺,以恢复太祖家业自诩;更重要的是,谒陵即表明自己已经入承大统,有告慰先祖之意,更有诏告天下的姿态。两天后,朱由崧就任监国,半月后,正式登极为帝,开始弘光朝的短命旅程。当初“矢不俱生,志图必报”的高姿态,此时已演化为内斗与糜烂。“伤心南渡贪歌舞,偏据还输安乐公。”谒陵事实上只成为掌权的一个手段。
  史可法希望将意义落实于实践。福王称帝后,他奉命祭告凤阳皇陵、泗州祖陵。祭二陵毕,他言辞恳切而满怀理想地上了一疏,道:“陛下践阼初,祗谒孝陵,哭泣尽哀,道路感动。若躬谒二陵,亲见泗、凤蒿莱满目,鸡犬无声,当益悲愤。愿慎终如始,处深宫广厦,则思东北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则思东北诸陵麦饭之无展。膺图受箓,则念先帝之集木驭朽,何以忽遘危亡;早朝晏罢,则念先帝之克俭克勤,何以卒隳大业。战兢惕厉,无时怠荒,二祖列宗将默佑中兴。若晏处东南,不思远略,贤奸无辨,威断不灵,老成投簪,豪杰裹足,祖宗怨恫,天命潜移,东南一隅未可保也。”在史可法眼里,谒陵不应当只是一个哭泣的仪式,而是要转化为一股奋进的力量,励精图治,切实落力。他也许已看出福王不可恃,所以才有东南不保的忠告;但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心想力挽颓势,所以注定了自身悲剧的发生。
  一个王朝的崩溃,特别是亡于异族,这在士人心中不啻于精神家园的失落。史可法以一武将而驰骋沙场,一半是缘于忠君,一半是在挽救精神危机。文人也有他们表达哀思的方式,一是以遗民自居,二是拜谒孝陵。因此,清初盛产遗民,明孝陵也成为他们心灵寄托与情感发泄的空间。民国学者王焕镳在《明孝陵志》中指出:“而一二孤忠遗老,于社稷沦胥之后,既傫然亡奈何矣。独往往歌哭陵上,摅其志士之悲。百世之下,闻其风者,犹足以警顽钝,振骫骳焉。”
  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顾炎武出生于苏州府昆山县。明亡之时,他已过而立之年,而且早年就参加复社,以名节相砥砺,夷夏之防的观念甚深,因此,清军入关必然促使他转化成为反清志士与故国遗忠。清军下江南,他遂加入抗清起义军,为收复苏州城而战,不克而返。顺治二年(1645)七月,清军陷昆山,破常熟,顾炎武的嗣母王氏闻知,即绝食,经半月而卒,遗言曰:“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1〕王氏之死,对顾炎武后半生的影响至深且远,践履嗣母遗命,“读书隐居,无仕二姓”遂成为他的人生准则。甚至,直到康熙十年(1671),帝师熊赐履欲引荐他协修《明史》,他仍对嗣母临终之志念念不敢忘,而答以“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在忠君与孝亲的双重规范下,在国破与亲亡的两度受难中,顾炎武的内心之痛可想而知。
  因是之故,遗民顾炎武心系故国,又近在南京,祭谒孝陵就成为他“以创巨痛深之蕴,诉之九渊,冀后之人有因以喻其心”的悲怆之举了。顺治年间,他几度卜居南京,曾经七谒孝陵,其行可感,其志可佩。
  顺治八年(1651)春,顾炎武侨居南京钟山(又名蒋山)下,初谒孝陵,变姓名为蒋山佣,言下之意,即以明祖的守陵奴自居了。谒陵后,作有《恭谒孝陵》一诗,中有句云:“流落先朝士,间关绝域身。干戈逾六载,雨露接三春。患难形容改,艰危胆气真。天颜杳蔼接,地势郁纡亲。”这番心迹表述,说明顾炎武谒陵之举并不止于悲哭,且有以抗清之志告慰太祖的意思。
  两年(1653)后,顾炎武又分别于二月和十月两度谒孝陵,并绘《孝陵图》,作《再谒孝陵》、《孝陵图》诗各一首。次年(1654),他卜居于钟山之阳,作《侨居神烈山下》一诗,自称“犹余伯玉当年事,每过陵宫一下车”。此时,其友人戴笠(耘野)作《赠顾宁人》一诗,将顾炎武的心志表述得极为透彻。诗曰:
  
  十年仰止玉山隅,闻道移家近帝都。
  涕泪独陈天宝事,神灵长护孝陵图。
  著书岁月供迟暮,许国肝肠叹绝无。
  自晦不妨居庑下,海天相讯有吾徒。
  
  顺治十二年(1655)正月,顾炎武四谒孝陵。其后,过常熟唐市,访陈璧,以所作《孝陵图》示之。陈璧《顾宁人自孝陵来作孝陵图兼示诸忠义传赋赠二律》中有“冬青常为亲藩痛,饭麦尤深皇祖哀”,“我有归来三载泪,寄君五拜洒陵前”等句,可见谒陵一抒故国之恸是当时遗民的普遍心态。次年(1656)闰五月十日,顾炎武五谒孝陵,为自己也为陈璧一洒千秋泪。又明年(1657)正月,他第六次谒陵。可以说,谒陵是他在南京生活的一种常态。
  顾炎武最后一次谒明孝陵是在顺治十七年(1660)。此前,他已将活动的重心转向北方,但该年的秋间,他重返南京,第七次谒孝陵,因此,其《重谒孝陵》诗中有“问君何事三千里,春谒长陵秋孝陵”两句。
  观其一生的谒孝陵之举,我们不得不说,顾炎武是一个活在过去的当时人。幸好明孝陵(还有明十三陵)为他提供了一个祭奠记忆的思想空间,否则,像他一代的遗民恐怕不止于长歌当哭吧!康熙十九年(1680),六十八岁的顾炎武犹以“孤忠未死之人”自命,毕其一生,他对故国的记忆与思念之深未尝稍减。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顾炎武一生遗民与谒陵的标举只是时代的一个缩影,同时代经历思想颠覆的士人又何止百千呢?
  如此悲怆的谒陵氛围,不仅感染到了身历改朝换代的一代人,而且影响及于清初出生的下一代。孔尚任(1648—1718)正是这下一代的典型。他不是遗民,却有浓厚的遗民情绪。他早年曾多方接触明末遗民,立志为那一代人的家国遗绪作一挽歌。此后,他得康熙赏识而入仕清廷,但康熙三十八年(1699),《桃花扇》书成,他不可避免地遭免职,过起隐居著述的生涯。《桃花扇·余韵》一出中,孔尚任借苏昆生之口唱出孝陵的残败境况: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对于孔尚任一代而言,他们没有所谓“贰臣”的现实困境,可以理直气壮地入仕清廷,对清主称臣,但是他们也受前辈故国之思的潜在辐射,另有一种遥远的文化寄托,也可对明代先祖称臣。因此,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其实也像他们的前辈遗民一样有很深的心理困惑。他们也是矛盾的一代。孔尚任谒孝陵之后,作《拜明孝陵》一诗,说:“萧条异代微臣泪,无故秋风洒玉河。”这样独特的谒陵感受,也只有孔尚任一代才能体验得到。
  
  二
  
  顺治二年(1645)五月,多铎率军平江南,随后即谒明孝陵。从此,明朝官方拜谒孝陵的仪式被清廷接手了。而祭祀权的失与得,事实上正是统治权沦丧与重新分配的一种表征。可怜的朱元璋至死也不会料到,在他身后二百多年,还要接受夷主的祭飨,想不食清粟都不行。
  
  清朝诸帝,尤其是康、乾二帝,犹时时亲谒孝陵,或遣官祭祀。江山易主,秩序重整,清主以无声的举动昭告了这一事实。谒陵在此变为一项政治表述,而且往往不仅止于此,其背后常有更深的意图。
  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第一次南巡,过南京,于十一月初二日率领文武大臣亲谒孝陵。难得的是,康熙并非以一胜利者的咄咄逼人的姿态来完成谒陵之举,而是备极礼文,毕恭毕敬。王士禛《池北偶谈》详细记录了康熙谒陵的程序:“上由甬道旁行,谕扈从诸臣皆于门外下马。上行三跪九叩头礼。诣宝城前,行三献礼。出,复由甬道旁行。”如此的低姿态,自然赢得了江南故臣与百姓的广泛好感。王士禛称:“父老从者数万人,皆感泣。”张玉书更在《圣驾诣明太祖陵颂》的序文里将此誉为“千古盛德之举”,“于时垂白之叟,含哺之氓,罔不感仰圣仁,至于流涕”。
  谒陵收得良好的政治效果,这正是康熙所寄望的。此后,康熙历次南巡,除第四次遣大学士马齐代祭之外,均亲自祭谒孝陵。其中,三十八年(1699)第三次谒陵,康熙作《过明太祖陵有感》一诗,称朱元璋“拔起英雄草昧间,煌煌大业岂能删”,为此,特御书“‘治隆唐宋’四大字,交与织造曹寅制匾悬置殿上,并行勒石,以垂永远”。据说,这一次谒陵,在省文武官吏与阖城父老子弟,聚观如堵,都说:“銮舆三幸江南,不独黎元比屋被泽,即山川百神,亦罔不欣悦而加礼,明陵尤属旷典。大圣人行事,真足超轶百代。”〔2〕由此可见,清主虽为谒陵而来,但整个事件的中心已由孝陵转向谒陵人了。这一点与遗民的谒陵形成极大的反差。
  乾隆承乃祖遗风,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位期间曾六下江南,六谒孝陵。其谒陵盛况比起乃祖亦丝毫不为逊色。而且,由于其本人雅好诗文,所以留下更多的谒陵祭文和诗作,这对于我们理解乾隆及清代诸帝礼重孝陵的心理动机很有裨益。
  诚然,正如康熙谒陵所产生的政治反响一样,清帝礼重孝陵乃至亲自谒陵首先追求的是文化归化与满汉认同。清军入关遭受普遍抵抗,特别是文风阜盛的江南一带的浴血奋战,主要原因并不是基于王朝兴替的动荡,而是源于满族的夷主身份为汉族文化所不容。当清廷明白这一点之后,他们便由最初的杀戮而转向拉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主动接受中原文化,改造自己的民族性,消除夷夏、满汉的分野,以求在文化上将自己打扮成合法的继承者。康、乾南巡固然有逸乐的一面,但也是进行政治与文化表述的大好时机。明孝陵为此提供了舞台。借谒陵来阐明正统性与合法性是最好不过了,这就有如直系亲属之祭祖。乾隆在谒陵祭文中写道:“殿宇常新,缅胜国开基之烈;松楸勿翦,见我朝列圣之仁。”就此,前朝与我朝的承续便被渲染得尤为顺理成章了。
  其次,谒陵之举在赞颂明太祖“治隆唐宋”、“开基定制”,更在表明晚明的腐败无能实是祸国的渊薮。“开基洵是过唐宋,继业无能鉴夏商。形胜不须矜壮丽,惟天佑德慎周防。”清军的入关在此被自我美化为商汤、文王之举,而这两次上古革命的合法性早为士人论定。
  就算退一百步来讲,“嬗谢都关天运乘,攘除非自本朝兴。代为翦逆当方革,岂是因危致允升”。一来帝德天命说古已有之,明朝之亡在天而不在人事;二来崇祯之死乃死于逆贼李自成而非清军,清军入关赶走李自成军,俨然可以明朝的复仇者自居。
  应该说,乾隆及其乃祖的谒陵策略与政治言说是成功的。在他们的治下出现了康乾盛世,局面的互动无形中消解了清初遗民的持续影响力。在康雍乾嘉时代,士人谒陵的直观感受大体上已由原来的“异代洒泪”一转而变为明代历史的旁观者了。这时的士人秉承康、乾谒陵的精神,对于孝陵,表现为吊古鉴今的姿态,对于今上,则成为完全的歌德者。
  等到道咸以降,清廷孱弱,皇上们再也没有能力与闲心下江南,亲谒孝陵之举在他们看来已经过于粉饰太平了。但是,孝陵作为一个政治符号,却是有清一代始终不忘加以利用的。在洪杨之乱平息后,曾国荃奉诏于同治三年(1864)九月祭谒明孝陵。这次谒陵的意义却大不同于此前地方官的每岁春秋致祭,而是重在声讨洪杨摧毁文化的罪行。该年七月十一日的上谕对此有明晰的指示:“咸丰三年,贼匪窜陷江宁,曾据向(荣)奏,称明陵享殿被焚。前因逆焰鸱张,未获以时展祀。缅怀前朝陵庙,良用恻然。现在红旌奏捷,攻拔名城,地方已臻底定。而兵燹之余,庙貌倾坏,若非重加缮治,殊不足以肃禋祀而昭优礼,著派曾(国荃)前往明太祖孝陵致祭。”这是清廷的说辞,却不是历史的真实。
  事实上,洪秀全也是深知孝陵的政治价值,而曾加以拜谒的。因此,洪杨之军断不会如向荣所称焚毁孝陵享殿。真实的情况是,太平军定鼎南京之后,清军即在紫金山设江南大营,两军在此多次展开攻防拉锯战,孝陵一带遂遭严重破坏,所有木构建筑化为灰烬。可见,孝陵的破毁是双方战火所延及,而非洪杨的单方面作为。清廷作为战争的胜利者,将焚陵之罪完全推卸到对方身上,足以看出孝陵对于当时士人思想导向的重要性。因此,曾国荃代表清廷谒陵,充其量只能说明朝廷在与洪杨争夺孝陵符号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
  
  三
  
  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起义军定都南京之后,洪秀全亲率文武百官祭谒明孝陵,并发表《祭明太祖陵寝文》一篇。在祭文中,洪秀全自称为朱元璋的“不肖子孙”,以汉族、异族的民族二分法相号召:“昔以汉族不幸,皇纲覆坠,乱臣贼子皆引虎、引狼以危中国,遂使大地陆沉,中原板荡。朝堂之地,行省之间,非复吾有,异族因得以盘踞,灵秀之胄,杂以腥膻,种族沦亡,二百年矣。”这番类似于清初遗民的沉痛表述,足以煽动汉人的民族情绪。在此言辞下,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造清廷的反,洪秀全都给自己贴上了光复汉人政权的政治标签。他之收复东南是“藉吾皇在天之灵,默为呵护,君臣用命,百姓归心”,他之定鼎金陵也是“谨依吾皇遗烈”,甚至他之“指日北征,驱除异族,还我神州”,也是出于“体吾皇之心,与天下附托之重”的考虑。通过谒陵,洪秀全将自己塑造成朱元璋的后继者,以及汉民族的大救星。
  同样地,出于政治目的,清廷官方也在塑造洪秀全及太平军的形象。咸丰四年(1854),曾国藩发表《讨粤匪檄》。他在檄文中仅强调洪秀全“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和变名教、毁庙宇的一面,而故意遗漏洪秀全祭谒孝陵以民族相号召的一面。也就是说,曾国藩的宣传策略是以“文化”对抗“民族”。
  然而,宣传归宣传,被遗忘与被扭曲的历史却不能就此论定。在太平军的文化政策上,还是何绍基的评说较为允当,他在《金陵杂诗》中说太平军“全荒十大功臣庙,未敢摧夷到孝陵”。
  这种功利性谒陵并不因洪杨的失败而告终,事实上,正如王焕镳所言,“清之末造,困于秕政,争言革命,以兴复汉族为号,郁勃轮囷,又有事于谒陵矣”。而洪秀全之谒陵,只是开其端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清末和清初的士人心态有着极大的相似度,革命党人为推翻清政权,往往诉诸民族情感与夷夏之防,“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光复汉族,大振国权”等口号层出不穷。有鉴于此,明末清初遗民被策略性赋予“过古革命家”〔3〕的美名,塑造并遵奉他们为反清的第一代志士。愚忠与否在革命党人看来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这帮“过古革命家”可以调动二百多年前的民族记忆。当是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血腥记叙刺激着汉民族痛楚贲张的神经。顾炎武们不食清粟、恸哭于明孝陵的身影,在此被定格为革命与反叛的意象。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孙中山等革命党人重借历史资源、祭谒孝陵的举动了。
  1911年,辛亥革命起,中华民国立。邱逢甲情绪激动,即行祭谒孝陵。其《谒明孝陵》诗有句如下:
  
  
  郁郁钟山紫气腾,中华民族此重兴。
  江山一统都新定,大纛鸣笳谒孝陵。
  如君早解共和义,五百年来国尚存。
  万世从今真一系,炎黄华胄主中原。
  
  如此意气风发的谒陵之举,与清初遗民的洒泪哀告形成强烈的比照。趁着“汉兵到处虏如崩”的革命气势,邱逢甲的心态代表了时人的普遍乐观情绪。而谒陵的意义也显现出民初特有的表述:民族、革命与共和。排满革命的成功与汉民族的重新掌权是值得告慰明太祖的,这也是清末革命党人利用清初遗民激情的一种反馈与回报。
  1912年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三天后,孙中山亲率“国务卿士、文武将吏”拜谒明孝陵,以汉族重光告慰明祖在天之灵。“雄心已雪先朝辱,大义竟亡九世仇”〔4〕。同时,孙中山并不止于狭隘的民族偏见,而是宣扬“五大民族,一体无猜”,也不止于传统的王朝更替,而是倡导“共和之制”。这些近代政治观念在时人眼里无疑具有远大的实现前景,因此,孙中山才说,以前的救时之士谒陵总不免“唏嘘流涕”,而此次谒陵则是乐事一桩〔5〕。王宠惠在《追怀总理述略》中并称,孙中山选择此日谒陵实是当日为参议院议决推选之期,孙恐军中不愿其辞职,“故特举行祭告,移师城外,使勿预选事也”〔6〕。如此,则孙中山确以行动践履了谒陵祭文中所称的民主与共和观念,难怪杨杏佛在其逝世后的挽联中称其“合朱元璋华盛顿列宁而为一人”〔7〕。
  孙中山此次谒孝陵的盛况也成为历史上谒孝陵的绝响了。由于各种因缘,孙中山逝世后,也选择葬于紫金山。中山陵取代明孝陵成为民族情感与政治表达的空间。“此后孙陵冈畔路,又须重勒燕然铭。”
  
  (王焕镳:《明孝陵志》,南京出版社2006年版)
  
  注释:
  〔1〕周可真:《顾炎武年谱》,苏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4~85页。
  〔2〕王前华整理:《孝陵石碑碑文及刻石文字》,见中山陵园管理局、南京孝陵博物馆编《明孝陵志新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68页。
  〔3〕《过古革命家吕留良墓记事》、《读吕留良墓记余谈》,见姜泣群编:《民国野史》,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76页。
  〔4〕赵燏黄:《谒孝陵》,见氏著:《去非草堂吟稿》,网址:http://www.nlc.gov.cn/old/old/wjls/html2003/zhaoyh_07.htm。
  〔5〕《谒明太祖陵文》,见孙中山著、孟庆鹏编:《孙中山文集》,团结出版社1997年版,第489~490页。
  〔6〕陈锡祺主编:《孙中山年谱长编》(上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658页。
  〔7〕刘作忠选编:《挽孙中山先生联选》,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4年版,第4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