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个整体
2007-12-29景凯旋
书屋 2007年6期
一
1806年,法国诗人夏多布里昂启程去近东,开始了长达一年沿地中海各国的游历,并于1811年发表长篇游记《从巴黎到耶路撒冷》。在这部游记里,夏多布里昂这样描写他所看到的伊斯坦布尔:
在这座奇异的城市里,三个显著的特点给我深刻的印象:几乎看不见妇女,没有车辆,成群的野狗。由于行人都穿着皮拖鞋,由于没有马车和大车的喧闹,由于既听不见钟声也听不见铁匠的锻锤响,到处是宁静的。默默的人群从你身边擦过,仿佛他们故意引人注目,仿佛是在逃避别人的目光似的在你漫步途中、市场和墓地时交替出现,好像土耳其人活着只是为了买、卖和死。……没有任何欢乐的迹象,没有任何幸福的印记。……在监狱和劳役场之间耸立着一座宫殿——那施行奴役的卡皮托利山。那儿,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守护者细心保管着瘟疫的根苗和专制制度的原始的戒律。
此时的奥斯曼帝国境内,正在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西化军事改革。1787年,奥斯曼帝国再次败于俄奥两国,面对西方的军事优势,塞利姆苏丹即位后,开始按照法国模式建立起一支新军,以替代腐败的近卫兵团。但是,对于夏多布里昂所表达的文明声音,住在托普卡帕宫里的苏丹和他的朝臣绝不会听到。这个帝国不是由自由的观念,而是由权力来定义的。他们仍然认为帝国文明高于西方世界,只要学习西方军事技术,帝国就会得到复兴。
就在夏多布里昂游历伊斯坦布尔后不久,塞利姆苏丹即被保守派废黜,新军也遭解散,反对“法兰克式”革新的保守派重掌大权。这块土地上新文明的诞生,还要等待一百余年。对奥斯曼人来说,这时间不算漫长,当他们的祖先攻占伊斯坦布尔时,离他们更早的祖先西突厥向这个城市派出使团相距已近九百年。
奥斯曼土耳其人属于突厥族的一个支系,其始祖起源于漠北叶尼塞河上游,是一个以狼为图腾的草原部落。据《周书·突厥传》记载,其祖先与狼结合,生下十男,其后各有一姓,阿史那即为其一。北魏时期,阿史那氏游牧于金山一带,金山形状像一个战盔,其俗谓之“突厥”,遂以为族名。广义地讲,古代的丁零、敕勒与铁勒,都是“Turk”的汉语对音,属于同一突厥语族。千古名篇《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就是敕勒将军斛律金在一次出征失利时所唱,最早的歌词即当为突厥语。
在汉族人撰写的史书中,这个草原部族居无定所,随水草迁徙,征伐劫掠是其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们的旗纛之上装饰着金色的狼头,骁勇剽悍,经常南下攻城略地,将人畜子女掳掠一空。
公元六世纪中叶,阿史那氏打败柔然,建立起突厥汗国,辖境东至辽水,西至里海,南达阿姆河,北抵贝加尔湖。隋朝年间,汗国分裂为东、西突厥,历经半个多世纪,最终还是因内乱以及和唐朝的战争而衰亡。公元八世纪,后突厥也被唐朝与回纥联手所灭,从此其主体退出中国北方。唐朝历史上的许多著名将领,如哥舒翰、安禄山等都有突厥血统,后者在公元755年的反叛,竟使得唐帝国从此一蹶不振。
文明的对垒,从来都不是依靠单纯的军事。游牧民族强时抄掠弱时窜伏的特性,使得突厥在与中原民族的争斗中,往往会在一夜间漫山遍野涌来,也会在倏忽间突然消失于天边。隋唐时期,中原政府都曾依靠政治策略挫败突厥的侵扰,即使是纯粹的军事斗争,双方也是各有胜负。唐高宗显庆二年,将军苏定方趁雪夜长途奔袭贺鲁可汗,一举击溃西突厥,便是军事上的一次成功战例。
这个草原部族在与中原农耕文明的争斗中失利,但却在中亚细亚广袤的草原上生存了下来,并从阿拉伯人那里接受了伊斯兰教。十三世纪,蒙古大军狂飙西进,中亚突厥遇到了更为强悍嗜杀的草原部族,不得不开始了第二次迁徙。其中一支穿过亚美利亚进入小亚细亚,臣事于十世纪就已进入该地区的突厥族塞尔柱人,被称为“信仰武士”。十四世纪初,塞尔柱衰落,奥斯曼代之而起,称号苏丹。
在此后一个多世纪里,奥斯曼人由小亚细亚半岛开始,所向披靡,先后征服马其顿、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塞尔维亚,控制了巴尔干半岛。并像塞尔柱人一样,于1396年击退了欧洲国家的十字军征讨。1453年,梅赫默德二世率领突厥武士攻占君士坦丁堡,延续千年的拜占庭帝国覆亡。梅赫默德二世慷慨地将奴隶和财富赐给手下的军队,自己分文不取,他要的是征服的荣耀。君士坦丁堡易名伊斯坦布尔,索菲亚教堂改作清真寺。在此后的二百五十年间,“信仰武士”的铁骑像旋风一样扫过大地,东征波斯,南伐阿拉伯半岛,建立起一个横跨欧亚非大陆的奥斯曼帝国。
黑格尔曾称拿破仑的征服体现了“马背上的世界精神”,这话用在奥斯曼帝国身上也很合适。整个帝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杀伐征战的历史。十七世纪末,奥斯曼帝国的军队一度兵临维也纳城下,靠武力征服的帝国达于极盛。此时的地中海、黑海与红海都成为其内陆湖。苏丹成为伊斯兰世界的最高领袖哈里发,实行政教合一制度。他的总督、税吏被派往各个行省和采邑去维护治安、收取赋税,以维持其庞大的军队。新征服的领土被纳入版图,财富滚滚而来。奥斯曼人兴高采烈,将俘虏和战利品带回各自的家乡。
然而,当帝国的武士忙于四处征服时,新的文明曙光已经在欧洲显现。君士坦丁堡的陷落,阻断了欧亚大陆的商路。奥斯曼人并不在乎丝绸之路的中断,对这个游牧民族来说,财富永远是来自征服,而不是来自贸易。可在欧洲人看来,这一事件却标志着大航海时代的来临,迪亚士、哥伦布、达·伽马探索通向远东的贸易新航线,就都是在十五世纪末完成的。尽管帝国初期控制着东地中海贸易,但蓬勃发展的新航线最终还是导致了帝国内部商业、金融和手工业的衰落。
这个马背民族要维持其庞大帝国的向心力,就必须回答这样的问题:它还能为人类文明作出什么贡献?
为了防止各个王室成员觊觎王位,每个苏丹继位时都要用丝质弓弦将其他兄弟勒死,后来改成将其全部软禁于后宫,生下的孩子必须弄死,从中选出的新苏丹即位后才允许有传人。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父子相传还是兄弟继位,新苏丹往往都很虚弱无能,大权常常落到后宫与近臣手中。自十七世纪起,官员贿赂公行,卖官鬻爵的现象迅速滋长起来。中央政府不能阻止官吏的巧取豪夺,其支柱近卫兵团奢侈腐败,甚至左右苏丹的废立。这些“信仰武士”也仿佛继承了拜占庭帝国的遗风,酗酒、鸡奸之风盛行。知识阶层乌莱玛教士集团同样一心聚敛钱财,排斥任何新思想的产生。
而在建设方面,帝国更是乏善可陈。村庄人烟凋敝,大批农民因苛捐杂税而被迫离开土地。城市里很少兴建公共建筑,没有慈善设施,数百年的垃圾堆积如山,旁边游荡着成群的乞丐和野狗,散发出瘟疫的气息。种种现象表明,当这个帝国再也不能从战争中得到胜利品时,它的活力就迅速消失了。
与此同时,西欧已经在经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一种以人的价值为中心的文明在欧洲兴起。这一新文明注定要在此后的世纪释放出巨大的力量,改变人类角逐的游戏标准。
二
当夏多布里昂来到伊斯坦布尔时,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自由、没有欢乐、也没有生机的城市。这情形让人想到西班牙旅行家佩罗·塔富尔1437年的君士坦丁堡之行,在他的笔下,拜占庭人腐化堕落,醉生梦死,而突厥人却充满朝气,愉快爽朗。
塞利姆亡故后,帝国被保守派官僚和近卫兵团所控制。1826年,马赫默德二世镇压反对改革的近卫兵团,建立起由德国教官执教的新军,创办培养官员的学校,建立驻外机构,开设翻译局。在接下来的四十年期间,这些新型军官、外交机构人员成为西化改革的推动力量,他们的代表在教育和法律方面甚至推行世俗化改革,但由于阿布杜尔哈米德二世苏丹加强个人独裁,这些改革大都中途而废。帝国日益衰落不振,成为大国角逐的战场。在经历了启蒙运动的欧洲人看来,奥斯曼帝国的文明曾一度走在欧洲“黑暗时代”的前面,但现在却是一片废墟。
自十八世纪起,奥斯曼帝国便陷入了漫长的解体过程。匈牙利丢给了奥地利,黑海北岸丢给了沙皇俄国。东方与北非的属地实际上处于独立或半独立状态。十九世纪初,奥斯曼帝国已经失去了欧洲强国的地位。法国革命的理想没有触动土耳其人,却波及帝国境内的欧洲属地。民族解放运动此起彼伏,并受到西方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英国诗人拜伦就是在参加希腊反抗奥斯曼帝国的独立斗争中染病身亡的。
帝国的碎片散落在巴尔干半岛,而它的统治中心却更加散发出腐败衰落的气息。崛起的欧洲发现,这世界上有两个病夫国家:一个是大清帝国,被他们称为“东亚病夫”;一个就是奥斯曼帝国,被他们称为“西亚病夫”。这两个老大帝国都处于停滞不前的历史时刻,丧失了任何活力。政府腐败无能,人民没有自由。相应地,在西方列强的外交议事日程上出现了一个名词:东方问题。面对西方文明的冲击,1908年发生了青年土耳其革命。青年土耳其党上台执政,其成员大多接受西方教育,鼓吹泛突厥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仍然试图采用专制手段来维护帝国的领土完整。
就像奥斯曼帝国的建立曾经影响了世界历史一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如何处理奥斯曼帝国的遗产。
在执政的青年土耳其党领导下,奥斯曼帝国决定加入轴心国作战。战争中,土耳其军队唯一的一次胜利就是保卫海峡之战。1915年3月,为了夺取达达尼尔海峡,打开通往伊斯坦布尔的水上通道,协约国军队向海峡入口处的加里波利半岛发动进攻。英军方面的指挥就是后来的二战统帅温斯顿·丘吉尔,土军方面的指挥则是德国人李曼·冯·桑德斯。当时土军守在加里波利高地,抵抗从海上来袭的近五十万英联邦和法国军队。时任十九师师长的穆斯塔法·凯末尔表现出杰出的军事才能,他总是能洞察先机,身先士卒,牢牢掌握战役的主动权。战斗异常激烈,双方多次发生肉搏战,高地和海滩布满了尸体。这场战役持续了八个月,土耳其方面阵亡八万六千人,联军方面阵亡三万三千人。英法联军眼看无法取得战役胜利,只得下令撤退。
加里波利之战未能挽救帝国,却使凯末尔美名远扬。1918年11月,英法舰艇驶入海峡,进驻伊斯坦布尔,各国相继占领土耳其本土及属地。1919年5月,希腊占领士麦拉(伊兹米尔)。在1919年7月的巴黎和会上,胜利者对奥斯曼帝国的代表说:“土耳其人最拿手的一招,就是征服到哪儿破坏到哪儿,他们从未显示过自己能够和平地发展他们靠战争赢到手的东西。”协约国甚至要求奥斯曼代表团离开,认为他们来出席会议是毫无意义的。1920年8月,苏丹政府接受《色佛尔条约》,根据这个条约,除了原属地,土耳其本土安纳托利亚也遭到瓜分。
消息传到土耳其,群情激奋。凯末尔再一次站了出来,他在安卡拉建立大国民议会政府,领导民众浴血奋战,最终以少胜多,击败希腊军队,逼迫协约国退出半岛,并与协约国重新缔结了平等的《洛桑条约》,按照土耳其方面的要求,划定了新国家的边界。土耳其人是幸运的,他们需要一个巨人,历史就产生了一个巨人。凯末尔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曾在军官中发起组织“自由协会”。如今他抓住这一历史机遇,宣称:“主权必须无条件地属于人民。”在他的力争下,1923年10月,议会宣布废除苏丹制,建立共和国,凯末尔出任第一任总统。
当时的民众中,流行着奥斯曼主义、泛伊斯兰主义和泛突厥主义等思潮,凯末尔坚决拒绝了这些传统的想法,他认为:“人类是一个整体,每个民族都是其一部分”,“为了生存下去,土耳其必须成为现代世界的一部分”。对他来说,所谓现代化就是西方化与世俗化,他主张在小亚细亚建立起一个民族国家,同时吸取西方现代文明。这些思想在1931年共和人民党第三次代表大会上,被他概括为共和主义、民族主义、平民主义、国家主义、世俗主义和改良主义六项原则。
凯末尔的西方化与世俗化改革非常彻底,一是废除哈里发制度,实行政教分离。他认为:“宗教是一个良心问题,每个人都自由地遵循自己良心的命令。我们尊敬宗教。我们不反对思想的方式。我们只是试图不将宗教事务与民族及国家的事务混为一谈。”二是建立西方式政党共和人民党。三是颁布世俗宪法,删除国教的提法,实现主权在民。1924年宪法规定:“所有土耳其人在法律面前平等,任何团体、等级、家族和个人特权均属取消、禁止之列。”此后以瑞士民法为蓝本的《民法》进一步确立男女平等、信仰自由,妇女还可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四是军队监护世俗政权,但不能干预政治,因为凯末尔认为“一个从军队中吸取力量的政党永远得不到国民的欢迎”。五是经济上的国家主义政策。六是国内和平与世界和平的政策。在革命十周年的讲演中,凯末尔告诉各国外宾:“我们的外交政策的唯一目的就是和平,就是我们的民族能够在和平中进步。”自1922年以来,土耳其共和国没有进行过大的对外战争,这在帝国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根据一些材料记载,凯末尔甚至还希望在土耳其建立起多党民主制。1930年,他授意昔日的战友成立反对党自由共和党,但由于该党个别成员企图复辟君主制,导致了政治混乱,其领导人遂不得不宣布将党解散,原属该党的议员仍在议会中保持为一个独立的集团。这一多党民主的设想直到二战后才得以实现。
在社会改革方面,凯末尔也是雷厉风行。在他的建议下,议会废除了旧历,采用公历历法与纪元;此后又废除阿拉伯文字,改用拉丁字母拼写。他甚至亲自担任教师,到乡下教民众识字;最激烈的措施是废除被西方人嘲笑的费兹帽,规定公务员必须穿西装,戴礼帽,史称“帽子革命”;凯末尔还鼓励妇女不带面纱,他把这看作是妇女解放的标志,“我坚信实现妇女的社会和政治权利对于人类的幸福和自豪是必要的”,并规定担任律师、医生、法官和公务员的妇女不准带头巾上班,这个规定今天仍在实行。
从1923年到1938年去世,凯末尔一直担任总统、共和人民党主席及武装部队总司令,决定国家的重大政策与主要官员的遴选,但他总是通过合法程序来贯彻自己的意志,凡属重大问题,他都要通过演说等方式来争取多数民众的支持。当然,这些改革也引起了激烈的反对,1926年新民法颁布时,就曾有宗教极端分子试图暗杀他。事后,凯末尔坚定地对国民说:“我微末的身躯总有一日要埋葬于地下,但土耳其共和国将要永远屹立。”
凯末尔以一己之力拯救了一个古老民族,改变了同胞几百年的生活方式,把他们对一个王朝的崇拜转变为对人民主权的忠诚,这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罕见的。许多新兴国家钦佩他是民族解放的先驱者,世界尊敬他是一个人道主义的和平缔造者。1938年他去世时,丘吉尔赞扬他“在战争中拯救了土耳其,并在战后使土耳其民族复兴,他的去世不仅是他的国家而且也是欧洲的损失”。罗斯福则称:“我为不能再满怀希望地同这个人晤面而感到悲伤。”
三
中国人再次知道土耳其,是在二十世纪初。近代以来,这两个国家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帝国的衰落过程都漫长而痛苦,饱受欧洲列强的欺凌与歧视,但统治者的愚昧、落后和野蛮也导致人民的灾难。当最初西方人为了通商而到来时,帝国统治者都是把他们视作朝贡者。苏里曼大帝曾写信给法国皇帝,称自己是“君主中之君主,四海方圆内诸君主王冠的分配者”。在他统治时期,帝国只接受外国大使,从不派遣自己的大使。即使签订条约,也认为这是帝国的恩赐,只能在自己的都城签署。一百年后,清朝皇帝和朝臣在接见西方使者时,最热衷的争论也是四方来朝时如何跪拜的问题。到十九世纪天朝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开放五口通商,使用的仍是“恩准”字样。
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二十世纪初亚洲相继发生三大革命,即青年土耳其革命、伊朗立宪革命和中国辛亥革命。中土两国的现代化动力都是来自外部,其触发因素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当巴黎和会的不平等条约传到土耳其和中国,都曾激起各界民众抗议,导致土耳其共和国的诞生和中国五四运动的爆发。
当时,中国各报刊常有关于土耳其的消息和文章。1923年,《东方杂志》发表化鲁《我们竟不如土耳其》一文:“土耳其的名称,在洋人的嘴边,往往是和中国并提的。因为这两个老大帝国都有病夫国的称号,又都拥有富饶的领土而为列国野心的政治家所垂涎。这两个国家过去的命运完全相同,但从最近看来,那位西亚病夫倒比这位东亚病夫争气得多……现在老大的土耳其民族复兴了,造成强大的新共和国了。”
在此之前,中国已经建立起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也像土耳其一样产生了“奇里斯玛”式的领袖人物,只是由于走进另一个历史房间,才在日后有了不同的结局。发生在西方文明国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使许多东方人对西方文明失去信心,开始寻求新的救国之道。1920年,凯末尔也曾写信给列宁,希望苏维埃政府提供援助,并与宿敌俄国签订友好条约,但凯末尔始终坚信西方文明的正面价值。在他眼里,“文明,指的就是欧洲的文明”,只有面向西方,才能使土耳其“跻身于全世界最繁荣、最文明国家之林”。因此,他在建国后没有选择向苏联学习,而是选择学习法国,甚至告诫土耳其人,要“永远站在英国人一边”。这使他的激进改革得以建立在欧洲人文主义的基础上,没有变成一场暴力的阶级争斗。
像凯末尔一样,中国五四运动那一代知识人也是世界主义者,把人类文明看成是一个整体。对凯末尔摆脱传统的现代化改革,他们给予了很高评价。1944年5月4日,傅斯年在《大公报》上撰文纪念五四运动二十五周年,他写道:“今人颇有以为五四当年的这样重新估价有伤民族的自信心;不错,民族的自信心是必须树立的,但是,与其自信过去,而造些未曾有的历史奇迹,以掩护着夸大狂,何如自信将来,而一步一步的作我们建国的努力?这就是说,与其寄托自信心于新石器时代或‘北京人’时代,何如寄自信心于今后的一百年?把一个老大病国变成一个近代的国家,有基玛尔(注:即凯末尔)的土耳其是好例。土耳其原有回教的加利弗(Cali-fate),这是土耳其几百年霸权的遗物,在上次大战中还有甚大的号召力,使土耳其虽败不亡,然而基玛尔胜利的进入君士坦丁后,毅然决然的废止这个制度,这因为这个制度之于土耳其,对外虽有号召的大力,在内却是彻底革新的阻碍,基玛尔务实不务名,所以在土耳其境内废止了他。又如中东近东人民习用的红帽子,到屋子里也不脱的,他也为文化大同起见废除了他。至于文字的改革、习俗的改革,处处表现出他要彻底近代化土耳其的精神,他为什么不爱惜这些‘国粹’呢?正因为这些‘国粹’是土耳其走向近代化的障碍物。”
凯末尔去世后,其继任者继续受到视为普世文化的科学、理性与进步思想的吸引,坚定不移地要融入西方主流世界。1945年,共和人民党政府批准成立新党,实现了多党制民主。1950年,民主党在大选中击败共和人民党,选举过程井然有序,政权和平移交。但对于这个古老的民族,要学会政党政治的妥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民主党上台后,变得日益独裁,开始镇压反对派,并将共和人民党党产收归国有,限制出版自由。1960年,军队发动政变,将政权交还给文官政府后,新法律规定保护反对党,加强公民的个人权利,进一步完善了政党制度。但由于多党政治的混乱,造成社会动荡,1980年,军队再次发动政变,确认凯末尔的世俗化改革,巩固了民主程序和政党政治。从共和国的历史看,军队始终是凯末尔现代化改革的监护者。冷战结束后,社会上存在着以民族主义还是以宗教信仰来加强国民认同的分歧,实行自由主义经济还是国家主义经济的分歧,但土耳其共和国仍始终缓慢而坚定地走在凯末尔开创的道路上。
土耳其在今天仍然属于一个发展中国家,它的面积是英法两国的总和,人口约七千万,经济却低于欧洲各国,大城市里虽然出现了中产阶级,整个社会基础仍是农民。不过,人们再也看不到夏多布里昂所描写的情景。2000年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政府对主食面包采取限价,穷人的生活没有受到很大影响。由于宗教的原因,社会中存在着等级,但没有阶级偏见。普通土耳其人羡慕西方的富裕,可他们觉得快乐和闲暇也重要。伊斯坦布尔的大街上,既有戴面纱的妇女,也有披肩长发的女郎。土耳其军人仍然勇敢、坚韧,但历届政府都遵循凯末尔“以充满纯洁感情和友谊的开放之心冀望世界”的遗嘱,坚持和平友好的外交政策。每逢大选,支持各党派的青年男女开着汽车,从车窗外探出身子,挥舞着彩旗,录音机放出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在大街上呼啸而过。
自从欧共体于1963年成立以来,土耳其就与之建立了联系,但由于社会、文化与经济因素的障碍,土耳其至今尚无法加入欧盟。在很大程度上,这反映了某些欧洲人的傲慢。尽管如此,土耳其人似乎没有动摇,还是矢志不移地朝向这个目标。正如1993年任上的总统德米雷尔所说:“除了自己的文化价值外,我们分享欧洲文明的价值。”2004年,欧洲再次面临土耳其入盟的辩论,一位欧洲学者在西班牙《先锋报》发表文章指出,奥斯曼帝国对犹太人容忍的历史要比欧洲人长;土耳其虽然仍存在着司法保障、库尔德等问题,但这些问题的解决也取决于土耳其人对入盟的热情,而他们希望拥抱欧洲文明、推动民主进程的渴望是有目共睹的。
当年的战场加里波利已成为土耳其国家公园,树木葱茏的山冈上,遍布当年土耳其军队修建的堑壕,旁边建有战争纪念馆和公墓。公墓里,埋葬着为国捐躯的土耳其士兵,也埋葬着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与印度士兵。纪念碑上镌刻着凯末尔1934年撰写的铭文:
这些献出鲜血和生命的英雄们,
在一个友好国家的土地上,
和平地长眠,
与梅赫默特切克们躺在一起。
从遥远国度将自己儿子送到战场的母亲们,
擦干你们的眼泪吧。
你们的儿子如今躺在我们怀里,
他们在安息,他们将和平地长眠。
在这块土地上献出生命之后,
他们已经成为我们的儿子。
晚风从爱琴海面上一阵阵吹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山脚下,周末驱车远足的土耳其人在树林里吃着烧烤,然后在草坪上跳起节奏明快的舞蹈。
只有自由的民族,才会懂得爱与宽恕,享有真正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