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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襄公品格的现代价值

2007-12-29刘蕴之

书屋 2007年11期

  因工作关系,需要经常翻阅《左传》和《左传纪事本末》,而每次翻阅,都会对《左传》增加一些新的认识。一方面是需要,一方面是兴趣;因为我认为,中国史书中唯一可以和《史记》相媲美的,就只有这一部《左传》。即使同被称为“前四史”的《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也均不足论,不管它们的作者如何地自我感觉良好。
  眼下的这次翻阅,是源于王维庭先生发表在《文献》季刊1996年第1期上的《吴北江先生传略》中的一段话,这段话说:
  
  (北江先生)《与李右周进士论〈左传〉书》云:“左氏文章之奇,太史公远不能及。”又云:“左氏文章之奇,总其大要,约有数端:一曰逆摄,二曰横接,三曰旁溢。”其论“反射”云:“左氏之意易测耳,凡其推崇褒大者,皆必有所不足;其所肆情诋毁者,必有所深惜者也。一言以蔽之,‘正言若反’而已矣。是故齐桓、晋文、秦穆、楚庄之盛,而左氏皆有微词;至于宋襄,顾独若有所推重者。”
  “若宋襄之霸,去四国远矣,左氏乃独惜之。若曰:‘蛮夷方张,中国不振,宋虽不量轻弱,其志固未可非也。’于其军败也,则称‘亡国之余’。事虽不终,其意态抑何雄杰也!”
  
  王维庭先生字实甫,亦作石甫,晚年以“梅已”为别号。实甫先生与北江先生有师生之谊,而我又多年从实甫先生问学。北江先生虽有文集七卷行世,可是我的手头却没有收藏。据张舜徽先生《清人文集别录》称,北江先生“晚年敦治朴学,功力较勤,惜其着手稍迟,未克臻于至精耳”。
  北江先生“正言若反”之论,虽终未能离开桐城家法,然亦慧眼独具,于左氏有所深致。从北江先生“事虽不终,其意态抑何雄杰”的评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摆设鸿门之宴的项羽。在这次宴会上,项羽本来是要杀掉刘邦的;而最终不但未杀,反而还把递送情报的曹无伤暴露给了刘邦。后人曾有“不可沽名学霸王”的议论,其意盖即指此。然而作为中国史学之父的司马迁,却对之情有独钟,在为其写作的专传《项羽本纪》中,字里行间都洒满了怜惜和同情。从某种意义上说,项羽就是秦汉之际的又一位宋襄公,而司马迁则是另外一位左丘明。
  且放下项羽与司马迁,只说宋襄公与左丘明。
  宋襄公名兹父,是与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并称的春秋五霸之一。《左传纪事本末》记载他的部分,叫作《宋襄公图霸》。可是,他的知名,却不是由于他的霸业,而是由于他的仁爱之心。
  提到宋襄公,就不能不提到泓水之战。泓水之战是春秋时期一场有名的战役,《左传纪事本末》是这样记述的:
  
  (鲁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己巳朔,宋(襄)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HCpzJWYhZe6XVWezCEFWDw==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阵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乐乎?犹有惧焉。且今之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老者),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不成列者)可也。”
  
  宋襄公在这次战争中腿部所受的重伤,导致了他不久后的死亡。
  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的表现,自首载其事的《左氏春秋》以来,褒贬便各有不同;然而褒者寥若晨星,贬者比比皆是。尤其是军事家,甚至有人目之为“蠢猪”。然而宋襄公的行为,却向人们展示了一个问题:即使战争,是否也有一个基于人道主义的游戏规则问题。宋襄公正是那种不以自身的成败利钝为怀,而却要实行某种道德准则的典型人物。如果说宋襄公“蠢”,那也应该说“蠢”得可爱。可是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愿意做这种“蠢”人的都毕竟太少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天下才不太平,社会才不安定。
  有一种观点认为,春秋末年是“礼崩乐坏”的时代,而宋襄公的出现,正意味着“礼崩乐坏”的社会巨变已经开始。这里的“礼”,当然是指周礼;这里的“乐”,当然也是指周乐。周礼又分吉、凶、军、宾、嘉五礼。从军事纷争的角度来说,在周朝的统治下,当然就要接受周朝军礼的各种约束。所谓“礼崩”,就是指春秋末年的军事纷争已不再受周朝军礼的各种约束,而是可以各行其是的。宋襄公恰恰生活在这样一个思想与社会都在动荡转型的时代,而他的行为却还停留在动荡转型之前的价值观念上,于是便有了被认为是愚蠢可笑的种种举动。从这种观点来看,宋襄公无疑就成了一个丑角,一个带有喜剧色彩的人物。
  然而如果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从人之所以以为人的角度来看,不论有多少肤色、种族,也不论分为多少阶级、阶层,更不论处在何种时代,人们所创造的全部文明,包括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都应该是全人类的共有财富。遵守某种道德准则的战争,总比不择手段、不遵守任何道德准则、只以赢了算数的战争为好。可是,人类的历史,也有它十分怪诞的方面,这就是社会的每一次动荡与转型,都必然是以破坏此前的文明同时伴之以道德的沦丧为代价。但是,这究竟是真的“必然”,还是本来可以避免?
  假如北江先生对左氏的理解符合左氏的原意,那么左氏对宋襄公的褒扬,就恰恰是褒扬了宋襄公作为“人”的那一方面;而对齐桓、晋文、秦穆、楚庄的微词,也恰恰是对其“非人”方面的微词。这种说法当然有些过于简赅;然而有一点却没有疑问,这就是即使处在思想与社会动荡转型的时代,左氏也倾向于保留旧有文明中合乎人道的方面。正是在这一点上,宋襄公才成了左氏的知音;也正是从这一点上看,宋襄公才不但不是一出喜剧的丑角,而且恰恰是一出悲剧的英雄。
  宋襄公是“亡国之余”,他是纣王庶兄微子开的后代。按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宋襄公当然地就属于保守派与反动派的序列,他是绝对无缘于进步与革命的。然而就是这个宋襄公,不仅能以自身的败亡为代价去坚持战争的游戏规则,而且还能排除嫡庶的偏见,荐举自己的庶兄目夷(字子鱼)作为国君的继承人。《左传纪事本末》说:
  
  僖公八年冬,宋(桓)公疾,太子兹父固请曰:“目夷长,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鱼。子鱼辞曰:“能以国让,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顺。”遂走而退。
  
  仁爱之心是能传染的。兹父与目夷的让国几乎可以和伯夷、叔齐的让国相媲美,只是历来没有被人们所十分注意就是了。而且和夷、齐有所不同,做太子时的宋襄公能抹掉嫡庶之分,而对庶出的目夷不予歧视,这一点,在当时也应该算是极为难能可贵了。倒是目夷认为自己的仁爱之心没有兹父广大,而且也于继承之理不顺。这里的所谓“不顺”,系指自己是庶出,庶不夺嫡。
  很显然,宋襄公缺乏政治家的狡狯。他对君位的辞让,是和汉文帝、魏文帝、晋武帝等人不同的,他们的辞让带有礼仪和姿态的性质,其中有很大的作伪成分。宋襄公则不然,从泓水之战反观他对君位的辞让,就应该承认那是一种真诚的态度。
  宋襄公还极重然诺,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诚信”。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子夏说:“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曾参的“日三省吾身”,其中也有“与朋友交而不信乎?”的话。《论语》中用“信”字达三十八次,这个数字本身,就说明了孔子及其门弟子对“诚信”的重视程度。由这里似乎还不难推断,“诚信”作为一种社会道德观念,在当时恐怕已经是源远流长了。齐桓公是五霸之首,管夷吾是辅弼之杰,他们能把掌管齐国未来命运的齐孝公嘱托给宋襄公,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宋襄公为人的可信程度。而事实上,宋襄公也确实没有辜负齐桓公与管仲的嘱托。
  齐桓公立孝公为太子。而在孝公之外,齐桓公还有五个儿子,他们都在谋求立为嗣君。年长的无亏在寺人貂的帮助下获得了成功,孝公只好逃亡到宋国。这是鲁僖公十七年的事。鲁僖公十八年春,宋襄公率领诸侯攻打齐国。三月,齐国人杀了无亏。可是其他四位公子仍然反对立孝公为国君。夏五月,宋襄公终于打败了四位公子率领的齐军,立了孝公,然后才回国。
  春秋时期无义战。谋求霸权,不管打着什么旗号,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支配权。《韩非子·难一》说:“繁礼君子,不厌忠信;兵阵之间,不厌诈伪。”宋襄公想凭借仁爱与诚信构建自己的霸主地位,在彼时彼地,就酿成了一出悲剧。《春秋公羊传》的一段话说:
  
  宋公与楚子期于乘车之会。公子目夷谏曰:“楚,夷国也,强而无义,请君以兵车之会往。”宋公曰:“不可;吾与之约为乘车之会。自我为之,自我隳之,不可。”约以乘车之会往。楚人果伏兵车,执宋公以伐宋。
  
  兵者,诡道也,而以诈立,且无常形,属阴谋之学的范畴。宋襄公不习惯于此,出之以仁爱与诚信,在彼时彼地,诚然显得可笑和不合时宜;然而如果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他,我们却可以说,他保留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可贵的东西,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价值。北江先生说的“事虽不终,其意态抑何雄杰也”,盖即指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