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飘萍夫人汤修慧的传奇人生
2007-12-29王炳毅忆剑
书屋 2007年11期
(一)
我国近代杰出报人邵飘萍遇难已八十年了,他是在1926年被反动军阀杀害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国一些报刊上多次提到邵的夫人祝文秀晚年在无锡家乡生活的情况。特别强调她是贫苦农家女儿云云。其实祝文秀并非邵飘萍的原配夫人,而是邵娶的如夫人。而这位先烈的夫人汤修慧本人就是我国早期不平凡的女报人,是邵飘萍生死不渝的伴侣和忠实助手。她于1986年3月2日才在北京家中辞世,享年九十六岁。她的风风雨雨的人生之旅颇具传奇色彩。
在北京宣武门外魏染胡同,原来有一深宅大院,相传是明天启年间宦官魏忠贤的住所。民国初年经过改建,成了《京报》社。《京报》的创始人邵飘萍,原名振青,清光绪十二年(1886)生于杭州,勤奋好学,聪慧过人,二十一岁时就读浙江高等学堂,曾参与革命志士秋瑾、徐锡麟、陶成章等人领导的反清起义活动,两次死里逃生,亦曾参加柳亚子等人发起成立的南社。辛亥革命时,浙江光复,邵飘萍已是杭州《汉民日报》的主编。
汤修慧祖籍江苏吴县,清光绪十六年(1890)生于杭州,能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当时在杭州省立女子师范念书,生得亭亭玉立,仪态大方。在课余之暇,常常在自家开的照相馆里协助料理账务。这时,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常到照相馆来搭话,日久两人生情,这位男士就是邵飘萍。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他们在浙江金华结为夫妇。
汤修慧聪明能干又泼辣,精力过人,颇善操持家务,在新闻事业上也是邵飘萍的得力助手。她善于交际,胆气豪壮,不让须眉,能为丈夫出谋划策、撑场子,处理事务往来,比邵飘萍还果断,堪称女中丈夫。
邵飘萍初创《京报》时,特聘从英国留学归国的爱国人士陈友仁为主笔,打出了“必使政府听命于民意”的旗号,想效仿英国的《泰晤士报》,法国的《法兰西时报》、《巴黎公论报》,让报纸监督政府。其实,中国的国情不同,报人或多或少接受政府当局的津贴,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一时期,邵和皖系军阀走得很近,尤其和外交总长曹汝霖、司法总长章宗祥等高官时有交往。汤修慧曾两次与段祺瑞长子段宏业及其姨太太在拮英番西餐馆私下接触,收下段宏业开出的大额现金支票。邵飘萍为此还生过气、发过火,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它。邵飘萍坐有专车、衣着高贵、出手大方、连纳两妾,这些都不是一个穷报人所能负担得起的。
尽管如此,邵毕竟经历过清末民初的激烈的政治斗争,有忧国忧民意识,也有正义感。因此,当时北京的一些知名人士,如蔡元培、李大钊、胡适、林宰平、刘半农等都对他颇有好感,在成舍我的回忆中,邵飘萍虽不是北大教授,但一见面,还是尊称一声“邵老师”。汤修慧亦是成舍我见之难忘的“女性中出类拔萃者”。她敢作敢为敢担当,乐于帮助穷苦人排忧解难,对流落在京的苏州同乡,除出钱安排食宿,还购买火车票,送他们回到苏州。
在新闻事业上,汤修慧是丈夫的得力助手,协助丈夫约稿,参与编辑,取舍颇有见地,还经常为《妇女时报》、《国民周刊》等报刊撰写评论文章,维护妇女、儿童权益,抨击压迫妇女、雇佣童工等丑恶的社会现象,文笔朴实生动,显示汤修慧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见识。在北京,成舍我自创的《世界日报》和《世界晚报》开宗明义地宣告不收任何津贴,以示真正的独立,是和《京报》唱对台戏的。但邵、汤夫妇不以为意,和成舍我一直保持友好关系,邵和成不仅一起喝酒、打牌,还一起到前门外珠市口八大胡同的窑子里打茶围。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在窑子里还经常碰上汤修慧。汤打扮得珠光宝气,出手大方,最让成舍我、张恨水等人吃惊的是,汤修慧居然也“叫条子”。她以“汤二爷”自居,也有老相好。当然,她的老相好是个女的,家在苏州盘门里,流落京城在这个窑子里当领班,人称冯姑娘。冯的嘴巴很甜,口口声声叫着“社长夫人”,私下里却只叫“汤二爷”,她们无话不谈,情同姐妹。
汤修慧的一口苏州话和窑子里南班姑娘言语相通,常仗义帮助她们向窑子老板讨公道。张恨水曾不止一次看到冯姑娘将这些小姐妹们的血汗钱交给汤修慧,托她分别寄回家乡,接济贫苦的亲人。
正因为如此,汤修慧的活动能量大。她在八大胡同南班姑娘的口中,打听到很多政治上的要闻、秘闻,对于丈夫的报社帮助很大。如直系军阀曹锟为当上大总统,用搜刮来的七十万大洋,秘密收买几十名国会议员投他的票。这条丑闻,就是曹锟的亲信李存青逛窑子时泄露出来的。尽管邵飘萍夫妇不止一次拿过曹锟、曹锐兄弟的钞票,但还是在《京报》上作头版新闻刊出,还加了评论,一时舆论哗然。曹锟恼羞成怒,下令查封《京报》,通缉邵飘萍(他已躲进东交民巷使馆区)。后来,经汤修慧奔走疏通,才使《京报》复业,反而名声大振。那一时期,八大胡同窑子里怕没有人不知道“汤二爷”、“汤老板”这一位妇女界闻人的。汤修慧还时常女扮男装到各处走动,交际日广,很是出了些风头,集褒贬于一身。
(二)
1926年元旦,奉系与直系合作,控制了京津等地,声势浩大。从直系反戈杀出的冯玉祥在奉直两系大军夹攻下失利。邵飘萍同情冯玉祥,出于伸张社会正义,他力排众议,在《京报》特刊上,将各路军阀的照片登在第一版,标题加“奉民公敌张作霖”、“直民公敌李景林”、“鲁民公敌张宗昌”、“除通电外,一无所成吴佩孚”……这些直接攻击的做法,痛快是痛快,却有着很大的风险。
首先是张作霖发火。张作霖花了几十万大洋收买京、津两地的报纸,《京报》的社会影响大,在各报社中得到的津贴最多。因为不少津贴都是参谋长杨宇霆代批的,张作霖面责杨宇霆:“姓邵的真他娘小人,拿了咱们的钱还这么不留情面的骂,你和新闻界的关系是怎么搞的?”杨宇霆自此对邵飘萍记恨在心。
1926年4月,段祺瑞被冯玉祥赶下台。奉军再次大举进攻山海关,进攻冯部国民军,很快占领北京。杨宇霆不愿枪杀新闻记者承担千古骂名,他把责任推给投靠奉军的张宗昌,要他整顿新闻界,整肃名单第一名就是“京报的邵飘萍”。汤修慧消息特别灵通,力劝丈夫乘船南下。邵飘萍不肯,但也接受了夫人的忠告,刊登些文章,称赞奉军军纪大有改善,保护平民利益等等,奉军也没有查封《京报》。但问题并没有解决。邵飘萍低估了张宗昌的歹毒与凶残。须知这个“狗肉将军”早就对邵氏恨之入骨了。张宗昌是山东掖县人,山匪出身,身材高大魁梧,为人极粗劣,杀人越货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在民间口碑极差。民国成立后,他先后投靠冯国璋、张作霖,历任团长、旅长、军长、山东军务督办、安国军副总司令及直鲁联军总司令。在军阀混战中,他纵容官兵烧杀掳掠,极具破坏性,令正直的邵飘萍很憎恶,多次在自己的报纸上撰文斥骂挖苦张宗昌,还刊登过不少民间投书及讽刺张宗昌劣迹暴行的漫画……可说双方已结下怨仇。张宗昌粗中有细,很奸诈,他表面上对杨宇霆、常荫槐、李景林等相熟的军政大员放风说:“过去的旧账俺就一笔勾销啦,跟那个耍笔杆子的没啥多计较的,他识相些就算啦。”但他又私下交代警备司令王崎:抓住邵飘萍立即枪毙,邵只得躲进东交民巷内的苏联大使馆。
为此,汤修慧的“夫人外交”又起了作用。她利用各种关系,向奉军的一些高级将领游说,又拜访过张作相、万福麟等人,还给少帅张学良写信“表明心迹”,表示邵飘萍定会加强与奉军高层的沟通,希望“消除一切误会”,还请奉军适当多给《京报》一些补贴“以渡难关”。据说张学良当时就明确表示,他无意为难他“素所钦佩”的邵先生,唯希望邵能保证不再利用《京报》攻击奉军。
邵飘萍有个好友张双耳,外号“夜壶张三”,交际颇广,在奉、直两军中都吃得开,与那些旅长、师长、军法处长等高级将领酒色征逐,看戏、打牌、上珠市口逛窑子……是个“高级混儿”。他私下对邵飘萍拍胸脯打包票说:“你尽管放心,我不是吹的,负责摆平任何事,让你消灾免祸,只是得有些花费,你得认账。”邵飘萍听出他话中含意,便叫掌管财政的夫人取五百银元给张双耳,他也不推辞,全收下了。汤修慧很不放心,力劝丈夫多提防些,顶好能尽快化装逃往上海租界里,北京的家和报社由她顶着。邵飘萍有些不以为然,不知危险已迅速向他逼近。再说张双耳也确实去找了王崎司令,套近乎、叙交情。王崎虚与应酬,以稳住自以为很有面子的张双耳,还邀请他同去吃谭家大菜,酒席上王崎居然还派副官通知汤修慧:邵先生没问题,以后出刊小心点就好了。邵飘萍以为从此无事。4月24日凌晨一时,他从家中坐车去报社,才下汽车,就发现有十几名持枪宪兵在等着,一把将他拉上大卡车,到了宪兵司令部,没经任何审讯,拖到后院就枪毙了,既无遗言更无遗书。
邵飘萍遇害后,汤修慧强忍悲痛操办了丧事,灵柩暂置于西郊八大处香积寺后,又回过头来重振《京报》。汤修慧利用窑子里许多南班姑娘的帮忙,在奉军高级人士中打通关节,不久被查封的《京报》居然得以复刊了。
《京报》社务由潘公弼负责,重要采编、交际、经费都掌握在汤修慧手里,里里外外,举重若轻,有条有理,撑住了《京报》的门面,保证了报纸质量,也拥有了读者。当然,她也记取了丈夫的教训,办报方针比较平稳,不直露,不追求轰动效应。
1928年底,开明、进步的少帅张学良在东北易帜,通电拥护南京国民政府。汤修慧主持的《京报》经常报道东北三省整顿边防、发展经济的成就,如张学良聘请德国专家扩建沈阳兵工厂和飞机制造厂,修建葫芦岛应对抗日等举措,立论公允,张学良对她不计前嫌的大度表示钦佩和感激之意。汤修慧继承了邵飘萍的遗志仍致力于关心社会关心时局,立论客观公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督促批评政府,该报发的一些时评与杂文就含蓄地批评过蒋介石利用召开裁军会议排斥西北军、桂系等举措。尽管较温和,但仍遭到南京国民党当局的嫉恨。他们继续迫害汤修慧主持的《京报》,1929年10月3日南京政府电令《京报》再度停刊,北平军政当局立即将京报馆查封,并传讯了汤修慧。少帅张学良认为中央当局这么做太过分了,过了些日子,经汤修慧四处奔走,张学良从中斡旋,《京报》才又复刊。汤修慧活跃在新闻战线上,足迹遍于天津、太原、泰山、汉口等地。她注重第一手材料,亲自参加重要事件、人物等采访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变,张学良住在北平铁狮子胡同的府邸内,受到朝野人士的指责,有的报刊还登载了讽刺诗。汤修慧得悉事有出入,即令记者采访,撰文为张学良辩诬。汤修慧这样做,完全是一个正直报人的作为,当张学良主动提出要给《京报》适当资助时,汤修慧婉言拒绝了。
1932年,汤修慧经潘公弼介绍加入国民党。她富有爱国心,坚决抗日,北平的日本浪人曾雇地痞流氓去《京报》门口捣乱,扔死狗死猫,还寄匿名恐吓信,威胁要杀掉她。汤修慧雇了几名保镖,又在《京报》上刊登地痞流氓被抓获后的供词,挫败了日本浪人的阴谋。汤修慧在政治上倾向以孙科、胡汉民为首的粤系,且与宋庆龄、何香凝有联络,参加了北平妇女联合救国会,担任常务理事,一再捐款。她还与刘清扬、于凤至等理事联名发出通电要求宋庆龄、何香凝自海外归国主持妇女活动,她是个蜚声国内外的女报刊活动家。
1934年初,汤修慧出让了《京报》的大半股权,也很少过问社务,致力于北方妇女界抗日救亡活动,非常活跃,她的名字常见之于平、津报刊。
抗战爆发前,已销声匿迹的王崎又在天津、北平出现,投靠汉奸白坚武、殷汝耕,勾结日本浪人,兴风作浪,推行“冀东自治”。汤修慧决心除掉他,既报杀夫之仇,又为国除害。她拿出自己的积蓄,雇人跟踪王崎;同时,她请在天津帮会中任头目的朋友吕堃代雇杀手伺机行刺王崎。王崎自知作恶多端,树敌过多,平日深居简出,行踪诡秘。还是北平窑子里南班姑娘帮忙,打探到王崎的行踪。终于,在天津马厂道附近,王崎中了杀手的伏击,受了重伤。虽然天津警察局怀疑可能和汤修慧有牵连,曾两次传讯她,但她矢口否认,同时,她要警方注意王崎勾结汉奸和日本特务危害国家安全的种种劣迹。此案一拖再拖,终不了了之。
1937年初,经蔡元培、张伯苓等知名人士提议案,南京政府准备褒扬邵飘萍,但受到戴季陶、吴稚晖等右翼政要的干预。他们认为邵飘萍与苏联、中共有关系,不该褒扬。汤修慧不服,她携带《京报》全部合订本来到南京辩论,两次上访行政院。后因抗战全面爆发,国都内迁而作罢。但这事足以说明汤修慧忠实地捍卫着亡夫邵飘萍。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成舍我到香港办《立报》,半年后,汤修慧也到了香港,住在油麻地,与名作家许地山、周俟松夫妇为邻。她仍致力于妇女救亡运动,常与何香凝联络,曾几次主持港九地区抗日筹款募捐活动。半年后,汤修慧随同何香凝、茅盾、千家驹、萨空了等知名人士辗转来到了陪都重庆。故友张恨水不久也到了重庆,出任重庆《新民报》副刊主笔,住在南温泉的几间草屋里,心怀故土,取名“北望斋”,曾两次请汤修慧到家中小宴。
张恨水生前撰文回忆中称,他在报社中见过汤修慧,已非往日风貌,但谈锋甚健,关心时局,痛恨官场腐败,还是口没遮拦,她说:“我凭办报人的直觉判断,蒋介石不配当抗日领袖,他抗日是勉强的,是被形势所迫……”张恨水觉得在汤修慧身上仿佛又看到了邵飘萍的影子。
(三)
在抗战后期的重庆,汤修慧仍主张恢复《京报》。1945年4月,她经过新闻界前辈顾执中的介绍和民主建国会的胡厥文、施复亮商谈,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在重庆出版《京报》。她拟采用股份制,引进资金,因为具体条件不一致,民建上层反对者居多,没能达成协议。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汤修慧辗转回到北京,继续办起《京报》,每天四大版,因印刷设备、新闻纸张等多半是汤修慧借债购进的,编辑部人手不足,开支日增、广告日少,入不敷出,不久便负债累累,不得不将京报馆抵押出去,《京报》宣布停刊。
新中国成立后,汤修慧留居北京,作为爱国人士,她常参加宣武区政协的开会、时政报告会等活动,在学习会上她常主动发言,总是要求恢复出版《京报》,发还有关《京报》的资料,恢复和提高邵飘萍在人民中应有的地位。她还曾两度写信给市委书记兼市长彭真陈述要求。政府重视她的意见,后来就将京报馆发还给她。她一直居住在那儿。她的子女中只有大女婿郭根仍搞新闻工作,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任《文汇报》副总编。“文革”浩劫中,汤修慧也受到冲击,吃了些苦头。因斯诺的《西行漫记》中毛泽东自述部分有其对早期老师邵飘萍的称赞,这一章节又被红卫兵大字报反复传抄,遍于北京和全国,这使造反派对汤修慧手下留情。十年动乱后期,汤修慧被遣返浙江金华,在农场种过蔬菜养过猪,备遭离乱之苦,而她那时已是个老太婆了,居然以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1979年她刚回到百废待兴的首都北京,政府已决定重新安葬邵飘萍遗骨,正式发文追认邵为革命烈士。报纸上也几次发表文化新闻界人士怀念邵飘萍的文章,这对汤修慧是极大的安慰。她仍住在魏染胡同京报馆后院的北屋里,房舍清洁,墙上挂着丈夫的遗像。她在晚年时期体弱多病,极瘦,行走不便,双眼已近失明,但她内心里充溢着光明。院子里那棵历经岁月沧桑的百年榆叶梅树郁郁苍翠,越发茂盛了……1986年春,汤修慧与世长辞,与早她六十年而去的丈夫相聚于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