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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梁启超澳洲文踪

2007-12-29夏晓虹

书屋 2007年12期

  八月间,有机会到澳大利亚一游。行前“做功课”,努力上网查找了一番梁启超澳洲之行的资料。与梁氏结缘二十多年,探寻其在世界各地的踪迹,几乎已成为本人出游的题中必有之义。收入《返回现场——晚清人物寻踪》(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中的各文,从日本的东京、京都、须磨,到美国的纽约、普利茅斯,无论身在何处,话题多少都与梁启超沾边。
  何况,嗜写游记的梁启超1899年底自日本出行夏威夷,留下了《汗漫录》(后改题《夏威夷游记》);1903年赴美国、加拿大,也草成《新大陆游记》;即使1911年到台湾不过一月,亦寄回六封游台书牍在自家主编的《国风报》发表。而其1912年归国后,1918年底又有历时一年余的欧洲之行,所撰《欧游心影录》更成为现代文化史上的名著。令人讶异的是,如此爱好游记写作的梁启超,竟然让他长达半年的澳洲之行成为空白。
  以“空白”来描述梁启超的澳洲之旅,既是对梁氏本人游记缺席的状写,也是有感于长期以来因史料匮乏造成其传记书写的语焉不详。梁氏著名的《三十自述》,于澳洲行旅只有“居澳半年,由西而东,环洲历一周而还”数语。逐年详实记载其生平事迹的《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关于1900年“澳洲之游”一条的文字也简之不能再简:
  
  先生居沪十日,以汉口事败,无可补救,乃往新嘉坡晤南海先生。居若干日,应澳洲保皇会之邀,始于八月自印度楞伽岛乘英国轮船,为澳洲之游。
  
  次年的记述中还特别强调,“先生这次游澳的详细情形,很少材料可以参考”,故仅节录了4月17日梁启超在澳洲写给康有为的一信,以见其“此行奔走会事和捐款的情形”。
  以梁启超这样一位在近代史上关系重大的人物,而年谱中竟然存有半年的空缺,自然会引起研究者关注。1981年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杂志上,即分两期登载了刘渭平撰写的长文《梁启超的澳洲之行》。刘文从当年在悉尼刊行的中文报纸《东华新报》钩稽出大量史料,还原了梁氏此行的细节。笔者1988年完成的《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一书,已引用其中抄录的梁氏佚诗,以佐证“诗界革命”中“新意境”的生成。嗣后编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时,刘氏全文引录的梁之《致澳洲总督好顿书》、《辞行小启》、《致澳洲保皇会诸同志书》各文,以及《广邱菽园诗中八贤歌即效其体》其八、《和吴济川赠行即用其韵》四首各诗,当然也尽数囊括编中。
  虽然拜读过刘渭平之文,不过,因未曾亲历澳洲,对其中提及的地名、人情,一概感觉陌生,或竟可说不明究竟。这在《觉世与传世》一书照抄刘文谓“吴济川为雪梨保皇会总理”,而未将至今仍在台湾沿用的“雪梨”改译为大陆通行的“悉尼”,便可见一斑。此回得以亲临现场,心中的如意算盘是,城市街景固然面目全非,但山川地理总应大致不差。何况,一睹曾经刊载梁启超行踪的《东华新报》,或更进一步在资料上有新发现,也实在期待之中。
  网上搜寻的结果,发现位于墨尔本的澳洲华人历史博物馆(通称“澳华博物馆”),曾在2000—2001年间举办过“梁启超澳洲之行与澳洲联邦一百周年纪念展览”。于是记起,当时曾听我的学生余杰说过,他到澳大利亚使馆看过此展,其中有梁启超的护照等文物;并表示,可以向使馆索取一本画册,转赠于我。此事后无下文,我也没有追问,却从此留下了展览印有图册、颇有价值的印象。
  这次在墨尔本停留五天,我的时间大抵都可自由支配,故对造访澳华博物馆寄予厚望。行前已请居住该城的朋友陈焱先行打探,希望该馆藏有《东华新报》的缩微胶卷,如此,我便可以多一点阅读的钟点,而不必再向别处寻觅;即使最不济,也想象能够买到一册早年展览的画册,庶几不虚此行。
  13日上午到达墨尔本,下午的节目是参观墨尔本博物馆与皇家植物园。第二天则由陈焱的夫君栗杰开车,往返七百多公里,饱览恢弘壮丽的大洋路(Great Ocean Road)海景。接下来的日子,因平原君须参加会议,我独自游览,澳华博物馆自成首选。陈焱移居此地已逾十年,人脉颇广,到达位于唐人街的博物馆时,便领我直接进入办公室,与一相熟的台湾女士接洽。因事前有过联络,那位负责展览事务的澳大利亚女馆员已热心准备了数份网上下载的资料。而我心心念念的展览图册,至此才发现竟然只是本人一厢情愿的凭空虚构。为了让我尽知原展细节,耐心的女馆员不但出示了一册英文本的New Gold Mountain: The Chinese in Australia,1901-1921,最后还搬出厚厚一摞卷宗,从中搜检出当年为准备展览所作的文案,复印给我。这些资料不仅全部免费提供,而且,我的到来显然更增加了原本因为经费紧张、人少事多而忙碌不堪的女馆员的负担。但从始至终,她对我这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都是笑脸相待,有求必应。
  在唐人街吃过午饭,我们又转回参观澳华博物馆的常设展。从地下一层进入,恍似进入时光隧道,眼前顿时黑暗,脚下的地面也摇荡如船行海中。在布置像船舱的空间里,复原了一个半世纪以前到澳洲淘金的中国工人生活的场景与用品。一种婉转幽怨的粤剧唱腔,营造出浓浓的异域乡情。楼上的展览则以图片加实物的方式,展现了墨尔本华人早年的生活状况。访问过该馆的区如柏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上有过如下评论:“澳华博物馆的展览品不算丰富,但是通过场景、图片、文物真实反映华人在澳洲的奋斗历史。一个只有十几万人的社群能够办起一个历史博物馆,是令人钦佩的。”(《墨尔本澳洲华人历史博物馆:凝聚澳洲华人血泪史》)看过展览,心有同感。
  澳华博物馆的展品中,自然也少不了梁启超游澳时刊登在1901年4月17日《东华新报》上的肖像照。不过,比起我获赠的资料,那只能说是一笔带过。关于“梁启超澳洲之行”的展览,从英文资料可知,其实际是由澳大利亚拉托贝大学(La Trobe University)、澳华博物馆与华东师范大学共同主办。这个颇具规模的巡展,先后到过上海、广州、北京、台北、香港和新加坡,回归墨尔本后,又于2003年在悉尼重新开张。由于我表示希望查看《东华新报》,澳华博物馆虽未入藏,女馆员却特意为我打印了网上的相关资讯,包括一篇《东华报》的简要介绍,以及节译自刘渭平的中文著作《澳洲华侨史》(香港:星岛出版社1989年)第七章的关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澳洲华文报纸概况。前一份资料具体指明了《东华新报》(1902年改名《东华报》)在堪培拉的澳大利亚国家图书馆与悉尼的新南威尔士州立图书馆之米歇尔分馆均有收藏。
  墨尔本为维多利亚州首府,当1901年1月1日澳大利亚联邦成立,它也在堪培拉之前一度成为国都。我注意到,其名在澳华博物馆的展览中出现时,有美利滨、墨尔钵等不同旧译。回国后,找到那本当时在馆中匆匆一见的《新金山——澳大利亚华人,1901-1921年》之中文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发现因周边有金矿,墨尔本当年也被称作“新金山”,以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相对应。十九世纪中期始,从中国涌来大批淘金者,其中广东人最多。展览中提到曾经接待过梁启超的冈州会馆与四邑会馆,原先不明其义,尚以为拼音的“冈州”是否为“广州”之误,至此方知晓其为梁所出身之新会县的古称,至于“四邑”者,乃是合新会、台山、开平、恩平四县而言之。据梁氏此行的随行翻译罗昌记述,在墨尔本附近最著名的金矿区孖辣(Ballarat,今译巴拉腊特),便有梁启超的姑丈谭烈成在该地经商。
  
  罗昌所撰《续梁卓如先生澳洲游记》(1900年12月15日《东华新报》),关于梁启超在墨尔本的活动有如下记录:
  
  (1900年11月)十四日,上午十点钟,先生到域多利省之美利畔埠。阖埠名望绅商五十余人迎于车站,中西人士观者如堵墙焉。遂同乘马车到所寓之大酒楼,置酒为先生寿。……
  十五日往拜各铺户。下午冈州会馆请宴。是晚先生在戒酒会馆演说,张卓雄牧师为主席,听者千二、三百人。
  十六日,雪梨埠保皇会总理刘君汝兴、欧阳君万庆来迎先生于美利畔。……是午,谭君英才邀饮于其家,遂偕两君同往焉。下午望[往]看水车馆救火机车。是晚同昌号请宴。
  十七日往拜本省署任总督。……下午往看博物院。是晚新宁、开平二邑请宴。宴毕,遂公举保皇会总理、值理各员。
  十八日晚,复在戒酒会馆演说。是日为来复日,附近各小埠纷纷来集,听者几二千人,座无隙地焉。
  十九日往看铁路工厂,厂中司理导游厂内各局,备极殷勤。是晚复在戒酒会馆演说,听众之盛如前。
  二十日往游动物园及赛会场中之水族园、博物馆等。下午,先生之宗亲梁忠孝堂合族父老请宴。是晚十一点钟,先生往看大报馆之机器房……
  二十一日四邑会馆请宴。其晚,各值理开捐保皇会会份,一席之间立捐七百余镑。
  
  梁氏在去孖辣等地后,又返回墨尔本。不过,仅据罗文,梁在墨尔本八天之内便演讲三次,频率相当高。而其足迹所到之博物馆与皇家动物园,本人此次亦有幸履及。
  同时,从获赠的资料也意外得知,除曾在悉尼大学任教的刘渭平之外,邀请平原君到莫纳什大学开会的黄乐嫣(Gloria Davies)教授,也以《梁启超与澳大利亚华人》(Liang Qichao and the Chinese in Australia)为题,1981年在墨尔本大学完成了她的学士论文;2001年,她还发表了《梁启超在澳大利亚:没有意义的逗留?》(Liang Qichao in Australia:A sojourn of no significance?)一篇英文论文。既然这些身在澳洲的优秀学者已经捷足先登,以我在此方停留时间之短,实在不可能捡到遗金。初行时的一点抱负至此也冷了下来,查阅《东华新报》于是成为两可之事。
  21日上午11点飞抵悉尼,以前的学生、现在悉尼大学教书的孔书玉来接。行李尚载在车上,人已游过了最知名的景点悉尼歌剧院、海港大桥与达令港(Darling Harbour)。甚至距后者不远的中国城也一并扫荡过来,街口两端各书以“通德履信”、“四海一家”的牌坊亦未放过,而一一收入镜头。
  次日,另一学生辛千波又以大半日的时间,开车带我们在悉尼东部沿海岸线兜风,那些大大小小的港湾多半以停车、拍照、上车的方式一掠而过。其中最惊心动魄的是在沃森湾(Watsons Bay)附近,从老南角路(Old South Head Road)沿小道步行,在嶙峋的海边岩石上眺望对面陡峭的悬崖(The Gap)。此地不仅发生过船难,而且也因纵身一跳便绝少生还的机会,被悉尼人称作“自杀者圣地”。我们的最后一站是经优雅的邦代海滩(Bondi Beach)回城。而所有这些应接不暇的佳景,还需要日后静下心来,细细从照片中反刍、品味。
  留在悉尼的最后一日,因平原君下午有讲演,剩余的半天如何安排,孔书玉颇为踌躇。远处的景点时间不够,市中心虽有众多值得一去的地方,但均非歌剧院一般的游客必到。平原君一向将旅游安排视为我的家庭特权,此时更乐得撒手不管。当书玉询问之际,我只好急忙退回房间,翻阅随身携带的“世界旅游图鉴”之《悉尼》册。此次出行,配备了两本“宝典”,一为三联书店去年出版的属于“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系列”的《澳大利亚》,一即上述由吉林美术出版社2003年译印的英国多林·金德斯利(Dorling Kindersley)公司的悉尼专册。二书各有所长,即使今日在北京家中撰文,仍然不能或离左右。而当时翻到之页,恰好便是新南威尔士州立图书馆的介绍。冥冥之中,梁启超还是与我有缘,不容错过。于是,我们在书玉的带领下,直奔这所在《悉尼》书中被误译为“国家图书馆”的所在。
  始建于1906年的米歇尔图书馆已有百年历史,在澳大利亚这个相对年轻的国家,确可算是古老建筑。令人意外的是,即使对于我们这样初来乍到、没有记录的游客,办理借阅手续也不需要出示任何证件。经过电脑查寻,原来藏身此处的《东华新报》,现在只提供缩微胶卷阅读。虽然不能亲见原物让我略感失望——前晚在近代史研究专家叶晓青教授家中做客时,才刚听她发表历史研究必须亲历亲见的高论——不过,退而求其次仍然有意义。并且,此次毕竟时间有限,以梁启超在澳洲居留半年计,我在一个多钟头的搜索中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窥其一斑。抱定这一想法反而使我心里轻松,随后的一切便显得十分顺利。
  图书馆员帮我安装好胶卷,试用了几分钟,进退已很自如。我要了从1898年6月29日创刊至1901年5月梁启超离开澳洲这三年的胶片,不必说,这对我来说实属过量。除了开头几张草草看过,即使直接跳到1900年10月25日梁在西澳大利亚弗里曼特尔(Fremantle)登陆前后的报页,过目的篇幅也不过一月有余。复制很方便,且费用便宜,一张打印出来只要两角,折合人民币大约一点三元。难怪那边的学者总搞不清楚,中国的公共图书馆为什么要收资料费。
  我复印的《东华新报》一共五页。其中两张是罗昌所记截止到1900年11月24日的梁启超澳洲游踪,分见于11月21日及12月15日的报纸。前半在1901年1月的《清议报》六十八册亦有转载。而刘渭平《梁启超的澳洲之行》抄录时,漏记了第二次刊发时间。刘文另抄有庞冠山署名的《梁启超先生坑上游记》,为梁氏11月25日至次年1月24日的活动续录。此“坑上”照刘氏解释,乃“旧时澳洲华侨称纽修威省中部各山谷地带”。所谓“纽修威省”,即今通行的意译加音译之“新南威尔士州”。实则梁启超自1900年12月6日抵达悉尼,旅澳半年,多半时间停留此地。在悉尼保皇会的协助下,梁曾巡回新南威尔士州各处演说,组建保皇会,募集捐款。此节情形从“坑上游记”可概见。
  复印件中尚有《孝廉游踪》一则报道,刊于1900年12月5日《东华新报》,所述为11月28日梁启超自金矿区返回墨尔本后,游览皇家植物园(文中称为“皇家花园”)以及当晚参加梅灵牧师家宴各情。后半叙记颇多生动细节,不妨录出:
  
  茶酒既罢,则梅公子二位、小姐三位奏乐歌以为庆。一梅小姐奏洋琴,一梅公子奏中国琴,合口同声为歌一曲,名曰《家庭乐》。唱毕,复奏中国音调二曲,大有响遏行云、珠落玉盘之概。奏毕,同人鼓掌赞善。梁君起而言曰:“自政变以迄于今,皆以国事为念,久不闻鼓乐之音。今到孭利滨埠,已蒙各乡亲踊跃抒诚,爱戴皇上,创成保皇会。今夕又得如此兴闹,弟窃顾而乐之。更望中国早日维新,将有普天同庆,比于今夕之乐,应有万倍焉。”于是笑语一堂,彼此款洽,遂尽欢而罢云。
  
  把家庭的宴享之乐,及时转化为维新动员,身负政治使命的梁启超,果然善于随时随地进入角色,情结之深,每饭不忘。
  而我此次最得意的收获则是复制了《东华新报》的发刊词。晚清以降,留居各国的海外华人编印了大量中文报刊,一向为治近代史者所重视。比起刊物的流通与保存相对容易,报纸散佚严重,国内学者往往难得一见。而悉尼刊行的《东华新报》能在米歇尔图书馆有基本完整的收藏,其价值珍贵自不待言。此报初时本为联络乡谊、提供资讯而办,1900年1月14日悉尼保皇会创立后,又自动成为该会的机关报。
  
  所见1898年6月29日的创刊号,在楷书“东华新报”上端,尚有用花体字印出的英文报名“The Tung Wah News”。发刊词《〈东华新报〉小引》夹在首页的广告中间,文不长,且为国内少见,故移抄于下:
  
  尝考报章之设,或因增益智虑,理弥察而弥精;或因扩充见闻,事愈稽而愈审。验风行于外国,征日盛于中邦。乃客从东来,多创于美檀两埠;文刊华报,罕觏于英省五地。佥曰:盍取象于鼎新,胜寄鸿于升报!此《东华新报》之设,足慰翘首东瞻及裨居心华务。非为蚨占大有,实启象益同人。见夫道路传声,狐疑莫释;行情失察,蝇利奚谋?惟得管城子提撕,咸新耳目;与楮国公会意,共解衷肠。虽蓬转一隅,使储卧龙广识;萍依四处,奚啻司马多闻?举凡时事实登,聊效董狐之笔;市廛足录,同怀管鲍之风。即有雀角纷争,公是公非,终知冰消瓦解;狐裘举集,彼捐彼助,分明志众城成。与夫翠鹢乘风,期标玉板;金鹰汇水,价访香江。推之货物消流,端资告白;事情毕露,绝爱垂青。是《东华新报》为此而起见也。从兹商旅东人,咸欣目见之确;梯航华客,不信耳闻之虚。今幸各友志协交孚,玉成美举;愿诸公情殷顾赐,铭感良深。敬颂良朋鸿猷大展,无惭端木子之才;骏业宏开,自羡陶朱公之术。是为引。东华新报有限公司谨启
  
  通篇骈四俪六之句,注目点多半落在为经商者牟利打算;属于现代报纸首务的新闻,反而仅以“时事实登,聊效董狐之笔”半句带过。本来,凸显商机乃是早期报纸争取读者、打开销路的通用手法;特出处在于,该报直言缘起,归结为受美国及夏威夷(文中以檀香山代之,此时夏威夷尚未列入美国版图)华文报章盛行的刺激,表明其定位明确,起始便自觉纳入华侨报刊谱系。
  走出米歇尔图书馆时,我对自己很满意。短时搜访而有如此成绩,我当然应该知足。
  二十四日回到北京后,又重读了刘渭平《梁启超的澳洲之行》一文,对其引录的梁致康有为信中慨叹,一则曰“美利伴人之热闹,非为中国也,乃为乡谊(皆四邑人)耳”,一则言澳洲“各埠皆散处,相距动辄数百英里”,花费大而募捐少,“得不偿失”,已是深有体会。前者足以解释当时热闹成立的墨尔本保皇会为何在梁走后很快风流云散,后者则以本人在各城市间的飞行以及所历市区的散漫阔大之经验,遥想一个世纪前,仅仅凭借火车、汽车为交通工具的梁启超风尘仆仆四处演说,辛苦募来的少量捐款,的确多半得花费在路上。
  到北京大学图书馆网页上检索,居然发现《新金山》出有中译本。此时方知在澳华博物馆初闻大名的作者C.F.Yong,乃是澳籍华人学者杨进发,此书为其博士论文修订本。当时随手翻看过英文原书,记得开本较大,且附有许多老照片。1988年出版的中文本则采用当时流行的小三十二开,纸张既差,图像自然一律取缔,印制之简陋一望可知。倘若在进入“读图时代”的今日刊行,想必另是一番模样。此书对上世纪最初二十年澳洲华人的经济、政治与社会活动考述甚详,旅行归来,阅读也别有兴味。
  此外,我也重新查阅了梁启超于日本横滨主编的《清议报》。除前文提及署为“随行书记罗昌载笔”的《梁孝廉卓如先生澳洲游记》前半篇之外,检索所得,标明作于澳洲的梁诗计有《铁血》、《澳亚归舟杂兴》四首、《留别澳洲诸同志六首》、《将去澳洲留别陈寿》二首、长诗《留别郑秋蕃兼谢惠画》以及《澳亚归舟赠小畔四郎》,分刊于1901年6、7月的《清议报》第八十二至八十五册。而与《铁血》及《澳亚归舟杂兴》同时见报的梁氏名作《自励二首》,依据刊期与末句“海天寥廓立多时”诗意,应该也属归舟所作。另有同年5月9日《清议报》七十八册刊出的《次韵酬星洲寓公见怀二首并示遁广》,因4月19日发行的该刊第七十六期载有邱炜萲(署“星洲寓公”)之《寄怀梁任公》(诗社限支微韵),称梁“迹遍三洲亚美澳”,则以时间推算,梁之和作也应写于澳洲。凡此诸作已均收入《饮冰室合集》。
  梁启超澳洲之行,著述方面最重大的成果实为《中国近十年史论·积弱溯源论》。此作1901年4月29日在《清议报》七十七册开始连载时,编者特意添加了“本馆附志”,说明:“本馆总撰述梁君近著《中国近十年史论》一书。此其第一章也,顷由澳洲将原稿邮来,亟刊报以供先睹为快。”梁著全书日后未见续撰,故此章后独立成篇,改题《中国积弱溯源论》。而拟议中的全部写作计划,倒是在《东华新报》1901年3月13日登载的《孝廉著书》一则通讯中留下细目:
  
  该书条目分作十六章:第一章“积弱溯源论”,第二章“日本战祸记”,第三章“列强染指记”,第四章“新党萌芽记”,第五章“今上百日维新记”,第六章“后党篡权记”,第七章“伪嗣公愤记”,第八章“后党通匪召敌记”,第九章“万乘蒙尘记”,第十章“东三省沦亡记”,第十一章“疆臣误国记”,第十二章“列强政略记”,第十三章“帝后实录及人物小传”,第十四章“琐闻零拾”,第十五章“十年来大事表”,第十六章“中国起衰策”。此书合计约二十万字。
  
  刘渭平最早揭出此情,由此使我们可以推知,梁于归来后不久,即在《清议报》九十、九十一册上发表《中国史叙论》,并有“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的宏愿,其伏脉与起兴实在于此。《中国通史》虽亦如《中国近十年史论》的有头无尾,“未能成十之二”(《三十自述》),但梁氏于1901年底终究撰成了又名“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的《李鸿章》,对澳洲未了之愿多少有所补偿。
  尚可补记一笔的是,18日从墨尔本到布里斯班,住在以研究鲁迅与尼采出名的昆士兰大学教授张钊贻家中。落座喝茶之际,提到梁启超,张教授立时捧出一册浅蓝灰色锦缎面、超大开本的线装《南海先生诗集》。因此乃其师、澳大利亚著名华裔学者陈顺妍(Mabel Lee)所赠,原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台湾所购,故张教授理所当然认作台湾出版。不过,细勘这部署为“门人新会梁启超手写”的大书,就其形制及装订方式而言,倒与我在日本所见的和装书相似。加以康有为1908年的手书自序及一至十三卷目录后,本有“辛亥七月更生写记”之题署,并另书一段五月所作附记:“右门人梁任公所写,诗凡四卷,至明夷阁止。事变日繁,必无暇毕写。门人请先以付印,以待续写焉。”本人因此大胆断言,此册实为1911年于日本印制的初版本。张教授闻言大喜。
  一百年前梁启超游澳,虽不曾旅行昆士兰,但有此一段书缘,我的澳洲之行便处处得与任公先生关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