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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

2007-12-29

上海文学 2007年9期

  一
  
  天黑那会儿,妹妹开始发烧,脸颊泛红,两只黑眼珠水汪汪的。晚饭时她端着一碗米饭懒懒地扒拉了几下,便丢下筷子躺下了。母亲凑过来,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吓了一跳,这丫头烧得不轻。
  父亲看了看妹妹,转过头来盯着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父亲说,山子,你是不是又带妹妹出去疯了?父亲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我小声道,今儿个下午,我和妹妹一块出去放羊来着,就在河边的那块杏树林……我本不想对父亲隐瞒什么,不过还是没把话说完。
  母亲听到我这么说,生气了。她说,山子呀,我让你和妹妹在家乖乖待着,怎么又带着她跑出去了,你不知道妹妹的身体虚吗?
  我勾下头不敢吭声了。妹妹听见了母亲说的话,伸出手握住妈妈的手指。
  母亲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叹了一口气,瞪了我一眼,嗔怪道,你就是不懂事啊山子,你让我如何说你呢。
  受到母亲的责怪,我越发惭愧了。我想我不该带妹妹到那儿去。我指的是杏树林背后的那一块老坟地。当时我也没留意,妹妹怎么就走进了那块坟地。当我听见喊声时,看见妹妹正对着一座坟包发愣,手里握着一大把刚揪下的野花……想到这,我看了看妹妹,妹妹像是睡着了,喘气的声音急促而重浊。我有点担心。我知道妹妹刚害过肺炎。不过,妹妹今天的病不完全是因为受了凉,也许是受了一点惊吓。现在让我感到为难的是,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给父亲或是母亲呢。
  
  那是下午的事,我们兄妹俩牵着羊,走出村子来到河边的那块杏树林。
  秋天了,杏树的叶子大部分都落了下来,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喀嚓喀嚓的响。由于落叶的缘故,杏树们露出一部分枝干,林子也变得疏朗了。落叶中大部分是黄色的,也有少量是褐色的,早先落下的那些叶子颜色发暗,边缘卷起来,中间有虫蛀的小孔。妹妹拣起一片落叶端详着,高兴得叫出声来。
  那时,我正仰着头看着一棵最大的树冠,顶上的叶子不少,却都变黄了。我回了一下头,瞧了妹妹一眼,笑了。
  刚好吹来一阵清风,杏林里所有的树冠都摇摆起来,上面的叶子发出哗哗的响声。又有好多叶子从摇晃的树杈上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妹妹看着身边的这只蓝眼眼羊,勾着头迫不及待地拣食那些新鲜的落叶,她笑了。羊吃树叶的声音真好听,像个有牙劲的人吃锅巴,喀嚓喀嚓的。
  我对妹妹说,妞妞你就在林子里玩,不要到处乱跑,让我把这些落叶扫起来,背回去喂羊。
  有一会儿,妞妞注视着林子一边的那块老坟地,发现里面长满了野草,草丛里开着许多颜色不同的野花。她被那些野花吸引住了。
  那时,我正忙着把落叶扫成堆,没有听见身边的妹妹已悄悄地溜进了那块老坟地。
  
  这里的野花真是多哪,有黄色的山菊、蓝色的马莲,还有没来得及凋谢的芍药花……妞妞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野花,她高兴坏了,弯着腰,分开密密的草丛不停地采摘着,忘了去顾忌刺手的狗牙刺和呛人鼻腔的苦蒿。她想着她要把这里的野花全部摘下来,回去编一个大大的花环。
  有一刻,她听见身边的草丛中有什么动物窜动的窸窣声,她停下手直起腰来,遂看见有一只老鼠窜过前面的草丛,迅速地潜入一个洞口消失了。妞妞看清了,刚刚跑动的是一只皮毛鲜亮的花老鼠,她觉得好奇便走过去,打量着那个洞口。
  洞口开在一个坟堆的边上。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坟堆,像四周所有的坟堆那样,上面长着蒿草,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蚁穴和虫洞。由于长久的风吹雨淋,原来那个圆圆的坟丘,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不大起眼的土堆。
  妞妞注视着黑黝黝的洞口,意识到刚才受惊的那个老鼠一定是钻到坟墓里去了。多可爱的一个老鼠啊,全身布满了鲜艳的花斑。妞妞可从没见过这样的老鼠。她弯下腰来,把脸对着洞口向深处探望着。
  她看见了一双小小的黑眼珠,在黑暗处发着光。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喊了一声哥哥。她没想到那老鼠如此大胆,竟然一点都不怕她。一瞬间,她禁在了那儿。
  听见喊声我走过来。问道,妞妞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看见妹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身子绷得紧紧的。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妞妞?
  妹妹说,哥哥,我刚在这儿揪野花来着,有一只老鼠钻进这个洞里了。她用手指着脚下的洞口。妹妹补充说,哥哥,是一只大花老鼠,我们都没见过的。现在它就趴在洞口,我刚刚看见的……我将信将疑,嘴里嘀咕着,哪有什么花老鼠,你一定是看花了眼。不过,我还是弯下腰盯着这个洞口,仔细地瞧着——小小的洞孔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妹妹不相信,又歪着头看了一次,她又叫了一声,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袖。我发现妹妹的脸变得苍白,也有些怕了。不过为了给妹妹壮胆,从身边捡起一根树枝,伸进洞口拼命地捅了捅。我说,你看妞妞,那有什么老鼠,要是有早跑出来了。妹妹摇了摇头。她说,哥哥,我明明看见它待在洞口,一双眼睛明溜溜的。
  我看着妹妹惊怕的样子安慰道,妞妞不要怕,一个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待我找个水桶,把它灌出来给你瞧。妹妹平静了些,瞧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回过头瞧着通向村口的那条小道,看见铁蛋还有牛娃正挑着水桶,向杏林边的这条小河走来,我高兴了,使劲地向他们招手。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就向这儿凑过来。他们一听我说,面前的这眼小洞里钻进去一只花鼠,便都兴奋起来。
  他们嚷嚷着,灌!灌!灌这个小崽子!于是他们便轮流着去挑水了。
  我把满满一桶水沿着洞口灌下去,趴下来把耳朵贴在洞口,听见洞穴里面发出空洞的咕咚咕咚的响声。然后我们拉出架势,在洞口等待着——没有花鼠跑出来。我们接着灌,连续倒进去有十几桶水,还是不见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妹妹听见水流进洞穴时,便闭起眼睛,她想那个花鼠再不跑出来的话,便一定会被淹死的。
  接下来我们烦了。铁蛋说,哪有什么花鼠,这么多的水灌进去了,有十个老鼠都招不住、跑出来了,我们又不是没灌过。他看着我。牛娃在一边附和道,就是嘛,我们早先灌黄鼠,也就两三桶水,它就拖着肚子,湿漉漉地爬出来了。你们肯定是看花了眼。
  我摇了摇头,看着妹妹。妹妹很委曲,抬头看着我说,哥哥咱们回吧,要不我真的看花了眼。
  我们从坟地里走出去,妞妞不放心,总是回过头向那儿瞧着。
  
  晚上回到家,妞妞就病了,几乎折腾了一夜。
  有几次,我听见妹妹迷迷糊糊地说梦话,都是些不连贯的呓语。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见妈妈守在妞妞身旁。妞妞静静地躺在那儿,鼻息很轻像是睡
  着了。
  妞妞病了十多天,神志一直迷糊不清,老是说梦话。父母亲想了很多法子,还是没有治好。
  一天,父亲下地回家路过那块老坟地,看见坟地上坐着一个姑娘在晒太阳,浑身湿漉漉的。父亲觉得奇怪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姑娘,觉得姑娘很陌生,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家的。他问道,姑娘,你怎么弄得一身的水?姑娘幽幽地说道,你回去问你家山子吧。父亲觉得蹊跷,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再看这姑娘,发现她长得很美,只是觉得说话的声音有些打飘,好像从某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
  
  二
  
  出了村口,走下一条山坡,我们就走在一条宽阔的河滩上——前面不远处,在另一座较为平缓的山丘上,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个熟悉的村庄。外爷家就在那个村子里。母亲每次回娘家,总喜欢带着我。可是母亲每次到外爷家之前先要顺便带我去看望一下那个老人。
  这次也不例外,果然,母亲说,山子,咱们去看看你胡爷好吗?好长时间不见了。
  老人的住处,就在外爷家所在的那个村子的边上,是一个独立的院落。现在我都能看见它了。
  我们娘儿俩准备过河,一条好大的河,河水清澈,河面上的风拂在脸上凉酥酥的。我弯下腰绾起裤腿。母亲坐在石头上脱鞋。
  
  我说,妈妈咱们不去好吗?你怎么老是喜欢看他,一个红眼疤疤有什么好看的,人都快缩成蜈蚣了。我还在想那个老人。
  母亲说,你可不要胡说。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他敢用两只手指掐住蝎子,谁敢这样做?母亲瞧着我说,据说蝎子到了他手上就酥了,连蝎子都怕他,何况人?不过他凶是凶了点,人倒大方,过去没少接济过咱们。
  母亲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可是,我要是知道他早先的行为,我就不敢像母亲那样接受他的接济。
  
  他是一个老光棍,模样挺凶的老光棍。两只眼球红红的,像溃烂的樱桃。偶然间那两只眼球会像烧红的生铁那样发出炙热的光,看了让人胆寒。背地里,我们都叫他红眼疤疤。不过当面我们可不敢这样叫。他本名叫胡鹏却没有多少人知道。打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一个人过,身边没有什么亲戚。他年轻时是否好过某个女人,没有人说得上来。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已经很老了。他一个人住着一个大院子,院子很破败,由于懒得收拾以及很少有人走动的缘故,地面上还有墙头上长满了杂草,有很多虫子在草丛中爬动。
  老人经常坐在门台子上晒太阳。太阳红的时候,他就把上衣脱了,赤着上身,伸出双手使劲地在干瘦的皮肉上抓抠,抠出许多红印子。他为什么要抠呢?因为他身上老是痒。要是有人给他挠痒痒,他就舒服得不得了,嘴里发出像猪那样的哼叽声。
  有一次他告诉我说,尕娃,你不知道,爷爷的身子骨里头钻满了虫子,许许多多的虫子都在咬我,一点都不安生。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虫子在骨肉里噬咬是个什么感觉。
  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他:两只烂眼球,身子干巴巴的缩成一个大蜈蚣,并且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鱼烂虾的味道。我不喜欢他不完全是因为他的长相以及他身上的那股子味道,主要是我一看见他心里便觉得发怵。他身上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只是我一时半会还说不清。
  
  老人年轻时也算一个阔少,他的家境好,父亲是海原县城一个专做绸缎生意的商人。给儿子挣下一份不薄的家产。老人家原指望着这个独生儿子日后能像他一样做一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不料儿子却养成了一个好吃懒做的主儿。不学无术,成天跟一帮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养成了耍赌嫖妓的恶习。父母亲死后不久,他就把一份“光阴”折腾完了。
  没有钱他可活不下去。可是他又不愿给人下苦,也不愿自己去做生意,他整天盘算的是能否找一个不费什么劲又能捞到钱的差使。有一天,他听一个开中药铺的老中医说,他们的药铺收蝎子,一般的蝎子一个能买一块大洋,大一点的能买两块。他动心了,心想,这是一个好差使,也不费什么劲。抓蝎子容易,他小时候经常和几个调皮小子抓蝎子玩,没什么可怕的。他想到了城边的那块废弃的老坟地。
  说干就干。
  第二天他就来到了那儿。左手提着一只很深的竹筒,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钎。
  那天,他很容易就在一块石头下找到了一只蝎子。这是一只浑身闪亮的蝎子,身子呈淡褐色,当他搬起石块时,受到惊扰的蝎子,身子硬邦邦地立在那儿,粗粗的尾部卷起来,伸在头部,摆开一副进攻的架势。可是年轻人并不恋战,他伸出竹钎压住蝎子的身子,轻轻一拨,嘣一声,发怒的蝎子就落进了竹筒。竹筒很深,四壁光光的,即使蝎子想爬也爬不上来。
  他提上竹筒晃晃悠悠地向城里走去。
  第一只蝎子买了两块白圆,他觉得开局不错。然后他天天到那儿去,不过他每次去也只是抓上一只蝎子便往回走。他不想一下子将那些蝎子抓完,他得留着它们慢慢享用。每次老板也总是付给他两个白圆,不论蝎子的大小。
  有一天他正弯着腰在坟地的乱石堆里寻找,猛一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红胡子老人,站在面前。他觉得奇怪,心想老头跑在这儿干什么来呢,莫不是也像我一样来抓蝎子?他恼怒地瞧着老人。老人倒显得平静,他问胡鹏道:你一天抓一个蝎子能买多少钱?胡鹏答道:两个白圆。那好,老人接着说,年轻人,你看这样做好吗,我每天给你两个白圆,只求你再不要抓蝎子了,这儿的蝎子快被你抓光了……胡鹏觉得好奇,心想,天底下哪有如此好的事,他以为老头在开玩笑,便随口答应下来。老人看了看他,临走时,对他说,年轻人,我把白圆就放在你身边的那个墙头上,你每天来拿就是了,不过要记住我说的话。
  第二天,胡鹏果然在墙头上找到了两块白圆。他觉得奇怪。不过他想,这两块白圆是凭空得来的,如果我再抓上一只蝎子,那么每天就可得到四块白圆。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他兴奋得不得了。他没把这事告诉别人。他继续抓蝎子,只是不能保证每天抓一只。因为坟地上的蝎子越来越少了,找起来很吃力。不过墙头上的两块白圆每天都不减少。
  胡鹏把老人说的话忘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老人说的话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在一处密实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块很大的青石板,勾头一看,边上有一个光溜溜的洞穴。他像发现了一个宝贝似的变得兴奋起来。心想里面绝对藏着一只很大的蝎子。他伸出竹钎向里面试探性地捅了捅,里面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声,接着他看见有一对粗壮的蝎钳(比捅炉子的那种普通的火钳还要粗)慢慢地伸出洞口——
  胡鹏吓傻了,还没等那蝎子爬出洞口,便丢下手里的家伙没命似地跑出坟地。
  ……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里面肯定有一部分属于想像,比如关于那个出现在坟地中的神秘的老人。虽说这一切最终都没有得到证实,我可是越来越相信它。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愣了愣。然后问母亲:妈妈你说,蝎子会报复他吗?母亲看了看我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告诉我说,山子,到了胡爷家你可不要对他说起这事。我点了点头。
  
  我和母亲走进老人的院子时,他蜷曲着干硬的身子在门台子上睡着了。阳光下,他赤着膀子,皱皱巴巴的皮肉被晒得黑红黑红的。
  盛夏的午后,太阳晒热了这个小院落。院子里昏沉沉的,弥漫着各种野草的苦香。墙根那里的草丛里不时发出小虫子爬动的窸窣声。
  母亲轻手轻脚走进老人的房子,她要替老人将家具上的尘土掸一掸,随便把碗筷洗洗,有时还会抖出老人发潮的衣被在院子里晒晒。她每次来都这样。
  我站在一边注视着老人,他没觉察到有几只蚂蚁都爬上了他的肚皮,有一大群蚂蚁正沿着他的裤腿爬上去。
  我发现他垂在身子一边的两只手指,僵硬地弯曲着,突出的骨节十分粗大,与他的身子骨不大相称。每过一会儿,那蜷曲的手指会神经质地收缩一下。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略显吃惊地瞧着我,那模糊的神情让我一瞬间禁在了那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一个什么呢?
  
  三
  
  母亲都催了几次了,栓子还是不愿动弹。他蹲在地上扎扫帚,手上发出一连串刷刷刷的声音。芨芨草风干了,剥去皮来容易多了。
  母亲说,栓子你今天就到菜塘子去一下,让保六带着你,他是你叔又是媒人。今天去就把“准行”接了。婚事定下来,我们也好准备彩礼……母亲听见儿子不搭话。接着道,那丫头虽说模样丑了点,人勤快,也能吃苦,我以前见过的,举家过日子准行。
  栓子抬头瞧了瞧母亲,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母亲还在唠叨:也不想我们是个啥家道,有人跟你就不错了……
  妈——?栓子终于叫了一声,有些不耐烦。
  栓子出外打工都快一个月了,刚到家,母亲就提起这档子事。看样子,母亲真为他着急,都快三十的人了,幸亏相下一门亲事,却不大愿意。母亲心里知道,儿子是嫌那丫头是个偏脖子,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栓子是个榆木疙瘩,像他早死的爹。但是他心肠软,也像他爹。栓子从不忤逆母亲,可是在这件婚事上,他不像是要完全听母亲的。
  栓子想起第一次相亲的事。那丫头歪着头,老是盯着他不放,脸上挂着那么一种笑,让他别扭。
  
  过去虽说心里不大情愿,一想自身的条件,便也默认了,栓子认为这或许就是缘分。
  今天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些那姑娘的事情,虽说不大可信,但也值得重视。他想缓一步再说。何况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这事他没对母亲讲。
  母亲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想对母亲说,这不是一个挑三拣四的问题。但是这样的话他没能说出来,就是怕母亲生气。母亲拉扯他长大不容易,一个寡妇家,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眼下母亲老了,又患了白内障,都不大看得清东西了。
  栓子先剥掉芨芨秆上的皮,然后把根须刮拉干净,再顿齐。他把一大把芨芨草的根部入进铁箍,再一小撮一小撮地往进塞,塞不进去了,用一把木楔往进夯,夯进去一次,塞一小撮,如此三番,实在夯不进去了,再把削尖的木把镶进去。一把扫帚就扎成了。栓子的手劲大,扎得结实,箍子紧紧地吃进根部,头稍稍炸开来。
  
  栓子走出去,把院子扫了,甚至把大门口都扫了。他把扫帚立在大门旮旯里,走进小厢房,听见隔壁房里的母亲还在叹息。他关了门,坐下来,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只小手绢来,轻轻地铺在炕上,瞧着,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手绢,上面印着一大片青草,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拉着一只羊在放,也许是发现了什么,姑娘和羊抬起头来望着远处,远处是一抹山的蓝影。
  栓子想了想又赶忙把手绢叠起来,装进衣兜。他怕别人看见。
  这手绢不是他的,是个陌生女人送给他的。总之他不想拿给别人看。它关系到一个秘密,这秘密还不能公开。
  
  这天早上,栓子离开工地,从城里往家里赶。他背着褡裢,褡裢里装着母亲爱吃的苹果、糕点等,还有一对翡翠手镯,那是用布包起来的。栓子是按母亲的意思买下它,准备定亲时送给那个姑娘的。为了抄近道,他走的都是山路。天太热,太阳红红地照在发黄的山道上,山道两边的黄色大山静默着,偶然掠过一只山鸡,发出呱呱的叫声。走出某个山口,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不远处有一个院落。栓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想到那里后,就可以讨一碗水来喝。
  栓子走到大门前时,瞧见院子里面静静的,几间房门都锁着,不像是有人住来着。院子里长着草,南墙根那儿长着一棵歪脖子榆树,枝叶十分繁茂,小叶片上泛着明亮的光。
  有人吗?他喊了一声,没人应声。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声。栓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呢?这当儿他瞧见那株榆树旁,有一眼井,圆圆的井台上放着一只木桶。栓子迟疑地走进院子里,向那眼井走过去。他趴在井台上,向下一看,井很深,井底的水面像一只圆圆的镜面映出他的头影。有水就好,栓子放下褡裢,抓住井绳将水桶一点一点放下去。桶是个木桶,有些沉。栓子把手里的绳子都放下去了,水桶还没触到水面,他趴下一看,水桶在水面上方左右摆动,只差一点,就触到了。他欠下身子,努力往下伸了伸胳膊,还是触不到水面。井里面凉森森的,可惜打不上水来。栓子提上水桶,坐在井台上,他想像着井水的冰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忽然间,栓子听见石磨转动的声音。声音是从院子一头的那眼箍窑里传出来的。栓子想,我刚进来时怎么没听见。有人在窑里推磨,说不上还能要上一碗水来喝。山子背上褡裢向那眼箍窑跟前走去。
  栓子走到窑门口,看见一个年轻媳妇子在唤驴推磨。
  听见响声,翠翠转过头随便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不打紧,栓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一眼枯井。他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媳妇:圆脸盘,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长长的,脑后盘着发髻。
  栓子一瞬间愣在那儿。
  翠翠看他涨红了脸,笑了。
  还不进来,看你那傻样。她大大方方的,好像给一个熟人打招呼。虽是嗔怪的话,栓子却听着受用。他抬起头来,大胆地瞧着女人,她穿着红罩衫,绿裤子,脚上穿一双绣面小花鞋。浑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的,一看就是个麻利的媳妇子。
  翠翠瞧着他走进来。这窑又深又宽,里面凉森森的比外面舒服多了。栓子站在地上,傻傻地盯着女人端详,忘了讨水喝。
  小媳妇扑哧一声,伸出手赶忙捂住嘴巴。她说,看样子你渴了吧。栓子想起他实在是渴了,渴得厉害。他有些拘谨,像害羞的小姑娘那样忸怩着。
  翠翠转过身走到窑底那儿,拿起一个模样古怪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水端过来,递给栓子。栓子伸出手去接,怎么也触不到那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自己真笨。
  唉——翠翠叹息了一声走回去把碗放在窑底的土炕上。
  这会儿,栓子要喝水的欲望不太强了。他看着小媳妇围着磨台忙乎,想帮帮忙,却插不上手。他看了看转动的磨盘,上面什么也没有。他觉得奇怪。问女人道:
  妹子,这磨盘上什么也没有你推的什么磨?
  有哇。翠翠说,你看,这上面我刚加了一簸箕麦子,你怎么说没有。
  栓子不理解,心想这小媳妇在捉弄我。
  翠翠看出了他的疑惑。说道:
  你看这磨台子上的面,都快满子,我赶紧得收。
  栓子眨了眨眼,还是看不到磨台子上的面。心想,也许自己的眼睛被院子里的阳光耀花了。
  栓子问道:妹子,你是谁家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磨面?
  翠翠又叹息了一声,说道:
  我是杨声万家的,大哥你不知道,我那死鬼男人不争气,走了都三年了。
  噢——这么说,你也不大顺心?
  可不是,我活着的时候给人磨面,死了后还得给人磨面。他们都说我磨的面又细又白……我这人就这命。命是不能变的知道不,在这个世上你干什么到了另一个世上还得干什么。过去,有人说行了善事到了另一世就好了。不是的,我告诉你。不要信那话。哄人呢,谁信?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栓子搞不懂了。这媳妇子,人机机灵灵的,怎么光说梦话。什么活着死了的,一个大活人,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大哥,看你是个老实人,说这话你也许不信。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妈给你说的那门亲事,你不要答应了。那姑娘我知道,人虽憨厚,但失过身,不过这事不是她的错。都怨她那个吃草嚼料的爹。那姑娘脑子有点问题,被她爹哄了。你可不能娶她,娶了她你会后悔的。她爹表面上对你好,背地里对你恨死了,他杀人的心都有。谁娶她谁倒霉。你可不要将这话再传出去,传出去对你不好。那姑娘的妈就是被男人害死的,我们天天见。这事我知道……
  栓子傻了,愣在那儿。
  翠翠说,大哥回去吧,好好侍候你妈,她没几年好活了。
  什么?栓子吃惊不小。这媳妇说话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他想了想说道:
  妹子,你说不让我娶那姑娘,我去娶谁?我这么个模样,谁愿嫁给我?栓子一动不动看着女人,他还想说出一些意思更明朗的话来,就是说不出口。
  翠翠看出了他的心思,幽幽地说道:
  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思,可咱俩走不到一块儿呀。你比我那懒鬼男人强多了。他死了倒好,还要把我拉过去,他说,他没有我不行,他懒惯了,家里啥活也不干,还要让我给别人磨面。他成天不是耍赌就是抽大烟,跟过去一样,他就为这搭了命。
  栓子嗫嚅了一会儿说,妹子你若有意,我等你。我俩怎么就走不到一块儿来呢。
  这时候,翠翠听见路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慌了神,说道你快走吧大哥,我要回去了。
  那……那……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再说吧大哥。翠翠开始收拾东西。
  栓子急了,赶忙从褡裢里摸出那对翡翠玉镯放在磨盘上。他说妹子,把它送你吧,算是我的见面礼。女人看着他露出忧郁的神情。
  栓子走出窑门时身子不由得晃了几晃,阳光十分强烈。大门外的小道上走过两个人。他们经过大门口时,看见有人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发呆,便喊了声:
  哎,伙计,愣在那儿干什么,一个塌院子有啥好看的,上路吧。
  栓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待他俩走远了,又反身来到那眼箍窑。里面什么也没有。小媳妇和她的小毛驴一下子不见了。她怎么走得这么快?栓子想不通,再看磨盘上的那对镯子,不见了,上面却放着一块手绢。他走过去拿起它,小心地装在口袋里。这是女人送给他的,栓子放下心来。看来那女人对自己有意了。他昏头昏脑地走出院落向家里赶去。
  
  
  天黑以后,栓子觉得浑身疲乏,像是大病了一场,身子骨飘飘忽忽的。他不愿惊动母亲,早早地睡了。
  他想着那个小媳妇,想她的模样,想她说的那些话。有些他理解有些他又不理解。有一刻那女人的表情也在变化,一会儿微笑着,一会儿又换成一副忧郁的面孔。栓子手里一直捏着那块手绢,一会儿放在鼻子上闻闻,一会儿又贴在心窝那儿摩挲。心里滋生出那么一种类似于甜蜜的东西,这甜蜜让他忍不住想流泪。
  第二天早上保六大叔就来了。他看见栓子生着病,脸黄黄的,身子软软的有些晃悠。关切地问道:
  栓子你怎么了?
  着了点凉大叔,怕是热感冒,不大紧的。
  保六说:栓子你老大不小了,该听你妈的话。那婚事就定了吧。我还不知你的心病。不要光看脸蛋,脸蛋好能顶吃饭?像咱们这样的家道就该找个厚道丫头,能生儿育女,举家过日子就行。这事你不懂,听我的好了。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你不成个家,她心里能踏实嘛。
  栓子说,大叔,你不知道这事不能成的。
  为什么?
  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
  就是不好说大叔。我的事我做主吧。你的情意我心领了。
  ……
  在家待了三天,栓子觉得轻松了些,他想,我这样待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得去找她。一想连她的名字都叫不上怎么去找呢。
  栓子又来到了那个院子,还是那天的样子,却更安静,他听了听没有磨盘转动的声音。他走到箍窑那儿,看见窑里什么也没有。这可怎么办?他想这可怎么办?他没了主意。
  有一时刻,他怀疑起自己来,那年轻媳妇子推磨的情景也变得模糊起来。
  
  栓子来到附近的一个村子,看见村口有一个老头,佝偻着腰身在压一堆大粪。粪堆上飞着一大群苍蝇。他凑过去,小声问道:老人家,您这村子里是否有一个小媳妇子,圆脸盘,穿着红罩衫……他用手比画着。这话问得有些冒失。一个大男人打问起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终归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老人抬起头来瞧着他,脸上露出类似于厌恶的神情。他勾下腰又在忙他手里的活,不愿答理栓子。栓子愣了会儿,想起了什么,伸手夺过老人手里的铁锹,干起来。老人站在一边看着栓子说,你这个后生哪……你刚才说找谁?
  栓子说,大伯我在找一个年轻媳妇子,她好像是一个寡妇……跟我沾一点亲。栓子在撒谎。
  老人看出了他的神情。不过看样子这个后生不大像是一个死皮二溜子。
  他说道,我们村子里倒有一个寡妇,可不像是你说的那一个,她四十多了,带着两个孩子。近几天倒是一个小媳妇刚死了丈夫……也不像是你说的那一个,她是个瘦高个,窄脸盘。老人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你说的那个小媳妇叫什么名字?
  栓子想不起来。老人又问:
  她男人叫什么名字?
  栓子还是说不上来。老人说,你看你你看你,打问人也不记下她的名字。
  栓子不好意思了。想了想说道,大伯她男人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杨声万……
  杨声万杨声万……这个人我好像听说过。噢,对了,是有这么个人,是个赌博客嘛,以前还到我们村子里来过。不过他都死了几年了,是因为欠债被放款的人逼死了。听说他的女人也死了,好像是得了一种什么怪病。你找的人怕不是她吧。老人好奇地瞧着对面的年轻人。
  栓子傻了。这么说自己要找的人是个鬼魂?他不理解,也想不通。事情不能再说下去了。他谢了老人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这后生有些怪。老人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摇了摇头。
  
  栓子回到家就病了。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就是乏,身子骨虚飘得慌。有时,他走出大门来,在村子里转转,遇见的人就吓一跳,关切地问道:栓子你怎么了,脸这么黄,人都瘦了一圈。莫不是害着什么病吧?
  栓子说,没查出什么病,就是乏,觉得没劲儿。没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
  这天晚上,栓子早早睡了,母亲听见儿子不停地说胡话,摸过来,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惊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烫得厉害。她用热毛巾敷在上面,坐在儿子的头前,一个劲地叹气。
  她说,栓子哪,那门子亲你不乐意就算了,不要给自己过不去,妈不逼你了。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拿主意,妈不管你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听见儿子睡着了,喘气的声音正常了些,便摸索着走出来,到大房里睡了。
  
  ……栓子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那个古院子。看见小媳妇就站在那棵歪脖子榆树下等他。他走过去,忍不住眼泪就流了下来。翠翠说,你看你你看你,一个大男人还哭鼻子,羞!羞羞羞!她还是那个样子,大大方方的,却比那次更亲切。栓子笑了。说道,你还笑我,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想你的……
  我能不知道嘛,呆子,我也一样。那天我看见你到这儿来了。我急死了,出不来,我那死鬼男人看着我不让出来。他说,你就知道浪,身上有一股子怪味道,你八成是遇见了什么人……翠翠看了看栓子说,你猜猜看大哥,他是否觉察到我们的事呢?
  管他呢。栓子说,他人都死了,还管得着我们。栓子想起了白天那个老人说过的话。
  翠翠说,大哥哪,你还蒙在鼓里,看来我不告诉你不行了。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的。
  你又来了,栓子不高兴了,说道,我们怎么就不能生活在一起?
  不行的大哥,你咋这么傻,你看我像人吗?
  怎么不像人,你明明是人嘛,你不是人还会是啥。你不知道你多俊,我栓子能遇上你是我的缘分,要是能和你成亲,我死了也值。
  快不要这样说。女人伸出手捂住山子的嘴巴。栓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哭了。他觉察到翠翠的手是冰凉的。翠翠伸出袖子擦他脸上的泪。一边哄道:
  不要再哭了大哥,我这人一见眼泪,就受不了。栓子一瞬间发现自己和她贴得这样近。他看见翠翠的黑眼珠里跳着两颗星星。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兰花的幽香。栓子晕乎了。一把揽过女人的腰身,把她搂在怀里,头埋在她光洁的脖颈处。他闻到更浓烈的兰花的幽香。他心疼地抚摸着翠翠的身子,一边搬过她的头爱怜地瞧着她。他怎么也瞧不够。
  有一瞬间,他看见心上人也哭了。
  她说,大哥哪,你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折寿呢。
  栓子说,为什么妹子?
  我跟你们不一样。
  栓子又不理解了。他没心思去想那些让人不理解的事。重要的是他抱着她,这就够了。
  翠翠说,大哥你是个老实人,我不能这样骗你,你再找一个吧,忘了我,日后也不要想我。你一想我我就不安生。我们这样做都会折寿的。这事我知道。他们不允许我们这样胡来。
  谁不允许?
  你不要问了,相信我说的话。
  不,我不听你的,我为你死都不怕。
  翠翠说,不,我不愿意你那样大哥,我乐于等着你,等你再活上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可是长啊,你一个人不好过,要是你一直想着我的话……
  栓子不说话了。翠翠从身上掏出那对翡翠手镯递给栓子说:大哥你把它拿回去吧,日后用得着。
  栓子想到了那块手绢,他不愿还给她。
  翠翠说,那手绢是我送给你的,你好好保存着,以后你凭它来找我……
  栓子再一次哭了,翠翠看着栓子也哭了,他俩抱在一起哭。
  这时,翠翠听见远处传来鸡叫声,慌了。她说,栓子快回吧,天快亮了,要是晚了我就回不去了。栓子看了看四周,没有觉察出这原来是在晚上。确实有鸡叫的声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怕鸡叫。出于本能,栓子死死地抱着翠翠不放手。翠翠没办法,脱不了身,她仰起头,踮起脚尖把嘴唇凑上来。栓子看见翠翠的小嘴努成一个红红的小花苞,便不顾一切地抱紧她,把嘴唇贴上去。他晕乎了过去。
  待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身边没了人影,他急得喊了一声。
  
  惊醒时,栓子发现自己躺在炕上。院子里全是月光,金色的十分柔和的月光,有一束月光透过窗户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转了一下头,觉得左脸颊那儿冰冰的,有什么东西贴在脸颊上,他拿起一看,原来是那对翡翠手镯。
  
  他回味着刚才的情景,觉得口里还遗留着兰花的淡雅清香……
  
  四
  
  葫芦沟是个不大的村子,四五十户人家都挤在一个小山顶上。这座山圆圆的,像是一只葫芦。葫芦村下面有一条河,人们叫它葫芦河。葫芦河的水是从葫芦沟脑里流出来的,葫芦沟是一个很宽很深的壕沟,坐在飞机上都能看到。葫芦沟村由此而来。葫芦河的源头,是许许多多的小泉眼,这些大大小小的泉眼一律分布在红胶土质的半山坡上。每一只泉眼里又有许多的小眼汩汩地往上冒水,在水中顶出许多的小包,它们一直咕咚咕咚地响着。其实没有多少人去留意这些泉眼的喷水声。有时候,会有一条蛇缓缓地爬到某一眼泉边上来喝水。
  葫芦沟很幽静,鸟叫的声音在这儿听起来像是从一个大音箱里放出来的。各类虫子的叫声也很清纯,有些小虫子的声音本来很小很隐秘,但站在沟里就能听出来。
  壕沟两岸的山坡上,有各种野草,什么索索草啦、小绵蓬啦、灰条啦、苦子蔓啦还有狗牙齿和毛头齿以及一垛一垛的芨芨草,总之草多了,说不过来。这是个放牧的好地方,一般葫芦沟村的牲口都赶在这儿来放。
  葫芦沟村放牧的是一个小伙子叫牛娃,个子不太高,蔫里巴叽的,他话少,还是个聋子。
  村子里的大牲口都是在晌午歇了地后才能赶出来放。这天晌午牛娃赶着一大群牲口走出村子,沿葫芦沟口走进去。村子里的人吃罢午饭都歇下了。没有谁去留意牲口走动的声音。
  
  到了天黑一大群牲口从沟里走出来,肚子吃得圆圆的,悠闲地甩着尾巴赶着蚊子。它们走进村子,径直回到了饲养院。饲养院里有一个老汉正在铡草。看见牲口都回来了,却不见牛娃回来。这个呆子,他骂了一声,心想再等等看。等了一阵子,天都黑透了,还是不见牛娃回来。老汉想,他八成是丢了牲口,一个人在沟里寻找,这是以前常遇到过的。老人等不住了,进了牲口圈,把所有的牲口都数了一遍,发现少了那匹枣红马。
  老人看见,天都黑透了,着急了,便去告诉队长。队长听完老人的话,拍了一下炕头骂道,他妈的,还怪了,一个小伙子看不住几头牲口,我就不信……
  老人说,队长你不知道,那沟里古得很,牛娃那呆子一个人在沟里瞎转怕是不太好……你得派几个人去找。
  什么?派几个人?有那必要吗?你们老是嚷嚷,说那沟里古的很,我就不信邪。说着话,他跳下炕来,走过去从柜子上面拿出一枝冲锋枪来。
  老汉不知队长要干啥,挤巴着眼睛瞧着他。
  队长是个年轻人,当过兵,从部队复员到家还不到三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如今他还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家里放着枪。
  他发现老饲养员吃惊地瞧着他,笑了。他说:
  老叔你回去忙吧,我一个人去找他,谁也不叫。我不信邪,我倒要看看那沟里有些啥,要是真有你们说的鬼魂,我都要瞧瞧他长个啥样儿。
  队长没有从沟底走进去。他是沿着一边的山顶在走。他走了很久,一会儿下去,一会儿上来。山野里静静的,夜幕罩住远山,黝黑一片。天幕上渗出几颗星星,星星的光十分柔和。走了一会儿,月亮从远处的山顶上升起来,颤颤地抖着。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沟底里静静地只有那股水泛出微微的青光。
  他几乎都走到沟脑了。隐隐约约听见马蹄走动的声音。
  站下来,定静一看,月光下,牛娃骑在那匹马上,马在沟脑里不停地转圈圈,走过来又走过去,就是走不出那个圈子。
  队长喊了一声,牛娃没听见,那匹马也没听见。
  队长生气了,从肩上取下枪来,推上子弹,朝天放了一枪。他没听到那种想像中的爆炸声。他退出子弹又推上膛,又放了一枪,还是没响。怪了,日他妈的真怪了。他重新挎上枪向沟底走下去。
  
  后半夜,葫芦沟几乎全村的男人都进了沟,他们有的手里举着火把,有的手里拿着铁锹、棍棒。到了沟底,他们发现牛娃还骑在马上转圈圈。男人们大声齐喊,马停了下来,他们走到马跟前时,发现马走得汗淋淋的,牛娃骑在马上微微闭着眼,迷迷瞪瞪的像还在睡觉。他睁开眼睛时,看见这么多的人打着火把围着他站成一圈,有些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众人把他从马上扶下来,感觉到他像一个小娃娃那么轻。
  在一个隐蔽处,人们看见了队长,他趴在地上不停地转圈圈,嘴里一个劲地嚷嚷着。
  大伙围到他跟前,看见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两只手在土里不停地刨着,嘴里一个劲地喊着:我的马,我的马,我要给我的马装料……他把土块捧起来不断地往一个假想的口袋里装。
  几个人走近他,抓住他的胳膊,按住他,发现他的鼻子里、耳朵里、嘴巴里都填着土疙瘩。
  ……
  枣红马最早是从这条沟里跑出来的。那是在一场大战之后,开战的双方都死了很多人,两面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这匹枣红马是从死人堆里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