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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莫扎特

2007-12-29刘元举

上海文学 2007年9期

  国庆节的汾阳路面,随处可见硕大的法国梧桐叶片。它们有的沉落在地面,有的还顽强挺立在枝头。秋日的阳光并未嫌弃掉落在地面的叶子,以其同样的温柔播撒,于是,这个狭长的空间在接受同样的光照之后,上下天光,呈一片生动的金黄。
  在上海所有的街巷中,汾阳路是我最熟悉的一条。从春到秋,十数年间,我多次从这里走进上海音乐学院的大门。虽然曾经很宽绰的院落日益变得窄小,旧时的富有韵味的小楼也被更高更平滑的新建筑裹挟得苍老而无奈,但我更执著于旧建筑的记忆。
  头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我看到的琴房是在半地下室里。小小窗口贴在地面上,还有铁栏杆。这种小窗口给人的感觉如同监舍。就是在这样的小窗口里,传出悦耳的琴声。为了看清里面的情景,我只能半蹲半跪在地面,朝里面探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靠墙放置的钢琴前弹奏着。墙是苍白的,如同这个女孩子的脸。除了钢琴和一把琴凳之外,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我怕惊动这个弹琴的女孩结果还是惊动了。她扭头望着我。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
  随后,我转到了另外一个窗口。同样的窗口,同样透过铁护栏朝地下的房间看去,同样是一个在弹琴的女孩。或许那位西方的音乐大师斯特恩就是如我一样看到这些个窗口内的弹琴孩子,而萌发的冲动,才脱口说出那句广为流传的话吧——“在上海音乐学院,每一个窗口都孕育着一个天才。”
  那时候我就是在这里开始了我的第一本钢琴书《中国钢琴梦》的采访。以后,在撰写《钢琴时代》时,我与这里结下了更多的缘分。
  这一次,我是受上海音乐学院国际钢琴中心所邀,专门来参加他们举办的第三届国际钢琴(莫扎特)大师班。简言之,就是为了莫扎特而来的。从十月一日开始,每天上下午分别开设两个大师班课堂,由两位国际级著名大师担纲授课,这些大师分别是来自中国香港的黄懿伦、来自法国的瑞切、来自俄罗斯的巴什基洛夫,来自美国的维阿杜,来自加拿大的克迪等,还有傅聪、陈宏宽等。这些钢琴大师们在教学或演奏方面展示其钢琴才华。听众是来自全国各地的钢琴系学生们,也有外地院校的一些钢琴教师。他们可以按着每天的课程表,选择自己喜欢的大师听讲座。到了晚上,热爱音乐的人们便朝贺绿汀音乐厅涌去,聆听一场又一场的高水平音乐盛会。
  由于适逢莫扎特诞辰二百五十年,大师班主题选择了莫扎特,因而,大师们的演奏都是以莫扎特为主题的曲目。这种将教学与演奏齐头并进的方式,将莫扎特的魅力放射得淋漓尽致。于是,我这个不大懂莫扎特音乐特质的人,等于在七天中被灌满了莫扎特的声音。那声音有着金属质地,也有着天籁般的神灵回荡,而且,居然能够荡进梦中。莫扎特那么一头浓厚的真假不分的金发,高卷起来的光泽,岂不是黄金般伴随了我七整天——一个殷实的黄金周——莫扎特黄金周吗?!这样的音乐黄金周将全球性的纪念莫扎特的活动推向了高潮。
  一万个人弹莫扎特会有一万个风格或者一万个莫扎特。据说波里尼弹奏的莫扎特版本被吹得神乎其神,但业内人士听过后,不免失望,甚至会有种不屑。有人说,一定要内行才能听得懂莫扎特的。听懂拉赫玛尼诺夫似乎不需要内行,听懂贝多芬也不怎么需要内行,尤其像《英雄交响曲》和《欢乐颂》的贝多芬,谁都能听出好坏来。但是,莫扎特却完全不同。莫扎特的作品历来属于老少咸益,会弹的和不会弹的都敢弹。冷丁冒出一个连调儿都找不准的琴童,就敢在钢琴上弹奏莫扎特。但是,真正的大师,也仍然在弹那个不会找调的琴童弹过的莫扎特,比如霍洛维兹。于是,许多人都说,莫扎特最容易弹也最不容易弹。
  
  巴什基洛夫的音乐天性
  
  热情似火的巴什基洛夫人还未到上海,就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他从马德里起飞至俄罗斯,然后再由俄罗斯飞至上海。结果他将起飞时间当作落地时间通知这边儿,于是,这边的工作人员便提前一天接站,自然没接来。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姗姗来迟。在酒店的电梯口见到我们时,他热情地迎上来逐一与我们拥抱贴脸。他贴脸充满真诚,还能听到他亲吻的声音。他是一个清瘦的大胡子老人,动作敏捷,举止洒脱,十分活泼健谈,活像一个浑身充满音乐细胞的顽童。在饭桌吃饭时,他拿出一堆照片传阅,那是他在各地演出讲学时留下的身影,其中有一张是他披着羽毛翅膀,双臂张开作出欲飞的天使状,逗得大家笑作一团。这张照片令我感觉到他犹如音乐天使,在世界各地键盘间飞翔,并将快乐与美妙声音带到世界各地。
  因为他迟来几天,所以先前为他排好的大师授课只能错后。他来到上海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听钢琴在哪里,他要练琴。他被安置在东湖宾馆,他最满意的就是房间里有钢琴,他可以足不出户地练琴。
  演出那天,他与墨西哥乐队的小伙们一样:一袭黑色。光秃的充满灵性的头顶,从侧面看去,颇像列宁同志。他弹的曲子是莫扎特E大调第14号协奏曲K449。这首协奏曲分三个部分:活泼的快板——小行板——不过分的快板。巴什基洛夫在演奏时,给我的感觉是驾轻就熟,挥洒自如。似乎他并不是在这里表演的,而是在随意间练琴。那是一种十分自然而又自信的状态,声音醇美,动作洒脱干净。沈阳音乐学院的教授张取明激动地说,听了巴什基洛夫的演奏就没白来。他太像霍洛维兹了,他浑身都是音乐,灵动活泼而又十分可爱。周铿教授激动地说,巴什基罗夫的声音怎么这样美妙?简直不可思议。
  在舞台上被鲜花堆满的巴什基洛夫老人魅力四射,光彩照人。他在行礼时,脑门的核心部位有着一个太阳式的光亮区,被灯光和鲜花折射得更加光彩夺目。散场后,人们还在热烈谈论着他的演奏风格,我听到人们在议论:你知道他的老师是谁吗?戈登维什。那不是被称为当代的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吗?!
  据说,巴什基罗夫是当代伟大的钢琴家和指挥家巴伦波依姆的岳父。他们父婿间经常探讨音乐奥妙。他对音乐有着他执著的追求,从不喜欢人云亦云。当郎朗声名雀起时,他保持着他的冷静。他认为郎朗的音乐太追求外在奢华,而内蕴不够。他将自己对郎朗的看法告诉了女婿。他知道郎朗一直在跟巴伦波依姆上课。巴伦波依姆并不反驳岳父,而是让他听听郎朗的最新演奏。巴什基洛夫抱着怀疑的态度听完之后,竟欣喜若狂,大加赞赏,他认为郎朗是个大天才!因为郎朗的迅速进步确实太令他惊异。于是,他逢人就夸赞郎朗。他就是这样一个透明的音乐老人。或许因为他做人的通透而纯粹,方能够在七十五岁的高龄时,仍然能够将莫扎特的音乐品质弹得如此美妙晶莹吧?这是一种音乐境界,一种声音与品质息息相通的境界。
  
  克迪的高妙与超然
  
  在七位应邀的国外钢琴大师中,克迪是最后一个来到上海的。这使人们对他的期盼更甚。行家们说,克迪是最权威的莫扎特诠释者之一,他的到来,必将为上海第三届国际钢琴(莫扎特)大师班带来纯正的莫扎特声音。
  克迪是安静的,他的到来也不像巴什基洛夫那般热情地与人拥抱亲吻。只是中午吃饭时,忽然发现桌上就多出一个老外:一头黄里掺灰的蓬松鬈发,眼睛安静如同深潭,只有鼻子高挺出尊严。他的演奏是排在第六个夜晚。那是一个美妙的晚上,上海的街头风清月朗。街头的灯光祥和而温馨。哦,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呀。
  克迪弹的头一首曲子是莫扎特d小调幻想曲K397。他平实地落座,似乎像在宴会桌前悄然坐下,不事张扬。他没有任何演奏前的夸张表情或故作姿态。他只是将头朝键盘上一低,便开始了他的演奏。他把头低得最大限度地贴近键盘。这时,你会感觉到他的神态似乎不像弹琴。我从没看过有人会这么贴近键盘!那份专注神情,就像在精心挑选珠宝。黑白键盘以其珠光宝色在他的指下捻动着,任他挑选。他的耐心是显而易见的。他要挑拣出质地最好的宝石,然后以他自己的方式穿缀成串。他的手指在划动“珠宝”时,发出了那么悦耳的声音,这是一种细腻安静的叙述,在波澜不惊中,娓娓道来,将丰富与神奇的层次渗透到你的内心。
  
  这位出生于维也纳的钢琴神童在出生那年,就不逢时运。由于希特勒的反犹排犹,迫使他们一家避难来到英国。但战乱年间这一家人并未在英国找到落脚之地,遂父亲去了美国,而他与母亲则先是去了土耳其,而后经过辗转跋涉,赶在二次大战爆发前到了美国,一家人这才得以团聚。
  克迪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音乐天赋。九岁时他便与波士顿乐队成功合作;十九岁那年,他赢得费城乐队比赛奖,全美比赛奖,这使得他有机会与纽约爱乐乐队、克里夫兰交响乐队、底特律和匹兹堡乐队合作演出。《纽约时报》等许多重要报纸对他争相报道,评价极高。一时间他成了美国的未来之星。
  1961年克迪在加拿大多伦多举办了他的第一场音乐会,之后,他就长住多伦多了。或许是加拿大的山光水色更适宜他的性情?他一住就是四十年。一个出生在音乐之国的钢琴家,一个长年陶然于环境优美的大自然风光中的演奏家,他的风格不能不受到浸淫吧?或许正是这样的环境,使他在精神品质上更接近莫扎特。他不去刻意追求什么,也没有刻意去表现什么,传达什么,他更不去人为神圣化自己的演奏。他只是安心于平静与恬淡。这些风格一如他平素眼睛中透出的神色,总是平易柔和,没有亢奋,也没有不平,即使有点忧郁也是在平和的波光下边轻轻掠过,不希望也不可能惊扰任何人的,如同“文如其人”一样,“弹琴如其人”。
  与克迪居住在同一个加拿大城市的钢琴家朱贤杰先生曾撰文介绍过克迪的演奏。他认为克迪一向是宁静平和的。他的手势相当简洁,当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掠过时,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纹丝不动。而他的不动居然能够将音乐强烈传递给听众,有一次他在加拿大的小镇——派瑞桑德新建的音乐厅演出时,大约四百名听众,听得聚精会神,当最后一个和弦响起时,观众们激动地居然从坐椅上蹦起来叫好。
  上海音乐学院的贺绿汀音乐厅大约有五百个席位,都是专业人员在倾听。他们是不容易蹦起来叫好的。连着几个晚上聆听钢琴大师们的音乐,观众们的口味也越来越高了。
  第二首C小调幻想曲K475。然后,是莫扎特A小调奏鸣曲K310。先弹奏鸣曲,然后才弹协奏曲。他的独奏将他超然的高贵的个性品质表现得超然而高蹈,他的协奏曲是他宽容温暖的人性魅力与陌生乐队的精致合作,从而创造出了舞台的奇迹。
  印象最强烈的还是他弹的莫扎特C大调第25钢琴协奏曲K503。对于这首协奏曲,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这是莫扎特后期创作的最著名的三首协奏曲之一。另外两首是KV488,A大调和KV491,C小调。这三首均作于1786年,被后人评价为“集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之大成,是壮观的交响曲型的协奏曲”。这首C大调曲子有着显著的个人风格,娴熟的技术。第一乐章是庄严的快板,强调了明亮与暗淡之间的对比,而音乐总是在大调与小调之间做着巧妙的转换。许多音阶、琶音组合的十六分音符构成了连续跑动的音型,这些颇有难度的技巧,似乎不经意间便从他的指下流淌出了声音的颗粒性。而他将这首乐曲的特点——音乐的神秘性也准确传递给我们。
  进入第二乐章,他弹得更加轻松抒情,充分体现了旋律之美之畅。而乐队的管弦之音与他的琴音缠绵缭绕,相得益彰。到了第三乐章的小快板,他在乐句的连、断处理上,更见大师风范。三连音四连音的快速行进,始终具有方向感和旋律化,犹如太阳神“朱庇特”的舞步,高贵典雅,落落大方。
  钢琴声音不仅完全融入乐队,克迪也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莫扎特音乐之中。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他的头几乎完全贴到了键盘上。这种贴近式的演奏令我印象极深。我原以为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习惯式动作,但是,在日后听他的讲座中,我才明白了他为何要以这种贴近方式演奏。他对学生强调说,“你要弹得慢点儿,要真正听到那个声音,才叫享受音乐。”正是这一句他对中国学生说的话,让我明白了他的演奏也是在倾听音乐,倾听自己弹出的声音,享受自己演奏的音乐。这就是克迪。
  当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鼓掌的观众行礼时,观众早已疯了。他们拚命鼓掌,希望再一次将他拖入安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彬彬有礼的克迪还会献出他更好的音乐以满足我们,然而,他一次次返回台上,一次次立于钢琴旁边,一次次行礼,完全是一个绅士派头。然而,他就是不肯被观众掌声俘虏,不肯就范。终于,他还是以最有礼貌的温柔方式,没有加弹任何一个曲目。观众弗解了。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位不肯加弹的钢琴大师。
  不媚俗,坚持音乐精神,坚持高品质的纯粹的追求,构成了他的独特的音乐品位和精神高度。即使是加弹,他也不肯!他的音乐如同没有污染的高山雪水,从他恬静的指尖下融化开来,亮晶晶流淌着魅力。这种水滴不仅可以洗濯键盘的灰尘更能够对于我们的世俗心灵起到净化作用。你不能不钦佩克迪的卓尔不群。
  英国伦敦《CD评论》杂志称誉克迪为“20世纪真正伟大的钢琴家”。《号角》杂志则称他为“当下最好的钢琴家”。但是,他自己宁可置身于名利场外,他说:“我想,古典音乐家不需要跟摇滚乐手,流行明星,或者足球冰球手们去竞争。”
  翻阅1975年的《加拿大表演艺术》杂志,可以看到一篇题为《安东·克迪挑战名声》的评论文章。今天,他已经赢得了这种挑战:不管媒体如何冷嘲热讽,他就是不与大牌的唱片公司签约。并且,他宁可在加拿大北方的小型音乐节演奏,也不愿去萨尔斯堡或者英国的“Proms”音乐节。他就是如此清高,如此超然而脱俗。
  确实,他的我行我素的个性使得他有时走到了乖僻的地步。两年以前,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的演出中,他突然在乐章中间停了下来,离开舞台,再回来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手里竟拿了一把螺丝刀。他一边抱怨钢琴机芯里一个零件不好,一边旁若无人地将键盘移出来,调整了榔头的位置,再旁若无人地把它装回去。这一切都在几分钟之内完成。让观众观赏了他的机械操作。然后,他才平静坐下,再从方才中断的乐谱处接着演奏下去。
  他还有更绝的细节。他常常去一个叫作曼尼托巴的小镇上演出。那个小镇在加拿大最偏远的地区,交通也不便利,也不会有专门的车来拉钢琴。但是,他却宁肯将钢琴装到运货的粗糙大卡车上,在弯曲的山路上一摇一晃,逶迤而行。那个小镇才一千五百人,而出席他的音乐会的仅有七百五十人。他翻山越岭不辞辛苦只为了尊重这七百五十人。他是为音乐为真音乐而生的。据载他有一次专程去了一个地方演出,那里是查罗德皇后岛。他去那里演奏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听过他的录音,便给他写信,希望他能够来她们的小镇演出。而老太太以为他这么知名的钢琴家不会来的,永远不会来的,但是,她想不到他一接到她的信,就真的来了。这令老太太面对他的演奏,很久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
  克迪已经度过了他的六十八岁生日。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在中秋之夜,如此完美地将莫扎特音乐馈赠给了上海,馈赠给了我们。尽管他没有弹安可,但他留给我们的回味一如那轮高天的明月。音乐会后,来自中国香港的钢琴家黄懿伦感慨万分地说,她在海外几十年当中听了无数人弹莫扎特,却从未听到过像克迪这么醇美的莫扎特!他弹得太好啦!黄懿伦在道出这个评价时,她那本已沧桑的脸上突现少女般的温馨。
  
  傅聪的莫扎特
  
  去过莫扎特故居萨尔茨堡的人肯定是越来越多了。那条有着中世纪欧洲味道的小街,那个类似大门洞的街门,然后驻足在一条石板铺陈的街面上,仰头呆看着粉刷成米黄色的小楼,数一数,四层吧。数的时候表情挺呆,而站着留影时,那表情肯定更傻。到了机场时,想买点东西回来,满目几乎都是莫扎特。巧可力包装盒、酒瓶子什么的,上面画的全是莫扎特,一个金粉式的头颅——莫扎特。
  
  当然要将莫扎特买回来的,可是,巧可力吃完了,那个精美的金粉的莫扎特怎么办呢?扔到垃圾桶里有点不舍,何况,他依然在那里闪闪发光。
  带回莫扎特,吃了喝了莫扎特,却仍然不懂莫扎特的人也肯定大有人在。顶多听过他的几个小曲子,奏鸣曲之类,还记不住是哪一首,人们让你哼一下旋律,也哼不出来。搞专业的人都能够张口哼出来的,而哼不出来的,大多是像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吧。
  然而,终于拥有了一个机缘,一个倾听伟大的陌生的莫扎特的机缘。
  克迪的莫扎特充满自然顺畅的天性,轻盈而灵动,平和而淡泊,如同不曾污染的高山雪水在克迪指间融化,一串串流淌成他的莫扎特版本。而傅聪的莫扎特版本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是我与所有听众最感兴趣的事情。
  2006年10月7日的晚上。在上海音乐学院的贺绿汀音乐厅。傅聪先生的莫扎特专场音乐会是本次国际钢琴莫扎特大师班的压轴演出,前来的观众十分踊跃。
  我是头一次聆听傅聪先生的演奏,而且是在第四排的位置。这个位置可以清楚看到演奏家的指骨。他仍然戴着那个手套,呈半截状,黑色的,像黑色蝴蝶在翻飞。
  他演奏的是莫扎特的两个协奏曲:《F大调第19钢琴协奏曲K459》和《降B大调第27钢琴协奏曲K595》。
  在此之前,先安排了室内乐的弦乐合奏。等于为傅聪垫场。傅聪出现时,一派庄严肃穆状。他穿着一件黑灰色唐装,头发梳理得光亮而纹丝不乱。他的脸色比平时略显苍白,当舞台上的灯光缓缓暗下去时,亮如一块凸现的岩石,显露出个性的凌厉锋芒。
  以前只闻傅聪先生是肖邦最好的诠译者,并不知道他对于莫扎特有着怎样的解读,何况还是协奏曲,我更是想像不出先生将会怎样演奏。他对于艺术的忘我投入导致了他的灼灼逼人的个性,他将会跟乐队怎样融合?世界上什么样的乐队才会令他满意呢?!
  说到乐队,那是从墨西哥请来的乐队,叫做圣·路易斯·波多西交响乐团。除了指挥萨丁之外,一色的小伙子们,他们清一色的黑衣裤,显得格外精神。这个乐队曾先后在意大利、法国等地演出,也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过。去年,这个乐团第二次在欧洲演出获得了意大利公众与评论家的一致认可。然而,这样一个乐队却在排练时被傅聪大师挑出了好多毛病,简直难以合作。
  好在,真正演出时,他与乐队的合作没有出现人们担心的问题。
  乐队声音奏起时,傅大师端坐琴前。他的琴凳与别人不同,他选择了一把带靠背的椅子。坐在上面时,他表现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朝圣仪态。
  当他第一次触键时,我就发现他的面部表情瞬间苍老起来。随着节奏加快,力度速度同时如五彩绽放,这个老人便在这种热烈绽放中开始了紧张的驾驭。他像竭尽全力在拚搏,在追赶。头,居然也在帮着手指剧烈运行,剧烈摇摆。本来纹丝不乱的头发,瞬间迸散开来,披垂而下,像浪花被礁石撞出一片破碎的璀璨。那头颅仍然在撞击,十分顽强,仿佛头颅也要去触撞礁石直到将其撞碎。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演奏,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投入的弹琴。不仅仅是专注,也不仅仅是投入,这是朝圣是殉道。这就是七十岁的傅聪。在疯魔般摇摆头颅的同时,也在残酷地折磨着他的十指。那是两个黑色的精灵,黑色是手套。他戴着手套弹琴已经令人司空见惯了。不同的是,黑色手套包裹下的十指只有前半截指骨露出来,于是,这半截指骨在键盘上跳动闪烁得如同鸡啄米一般。手指比头颅晃得更厉害,直到糊抹一团。
  黄永玉曾形容霍洛维兹弹琴时,十个指头像十只被优美放牧的羊羔,而傅聪的这十只羊羔却如同陷入了沼泽地,在挣扎着,挣脱着,喘息着,当然是在合着节奏恰到好处地喘息,喘息出一种生命的韧度、深度还有力度。
  有人哭泣了。不知道是什么真正打动了这位观众。是傅聪还是莫扎特。傅聪一次次在音乐间歇时将飞溅的散发拢回耳际,可是,他的平素柔顺的头发这一次彻底背叛了他。他只好一次次地回拢,一次次地无奈。
  关于莫扎特K595我不曾查过任何资料,我只是在倾听傅聪演奏时的后半部,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冲击力,这种冲击令我在憋闷已久之后,骤然得以释放。随后,我感受到来自观众席上的巨大激动,如惊涛扑岸,卷起千堆掌声,惊雷裂帛。傅聪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松弛的笑意。他在掌声与鲜花簇拥中,一次次往返于舞台上,却就是不肯弹安可。这一点,他与克迪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周的七个晚上,七场音乐会,只有克迪和傅聪两人没有弹安可,而观众给予他们二人的掌声是最激烈的。掌声是那样的不情愿地淡化而致消隐,像一泓旺盛激越的清泉没入沙层,再无声息。贺绿汀音乐厅随着离席的观众退潮,如同收藏热度的沙床。
  尤大淳先生是上海交响乐团的资深钢琴演奏家,他非常钦佩傅聪先生。他在听完K595最后一个音符之后,激动地站起来长久鼓掌。他在向傅聪先生祝贺时说,五十年前,他听傅先生弹这首曲子时,有个地方连音弹的与这一次有变化。他用手指弹动着,上一次与这一次的变化区别。半个世纪,他居然有着如此精细的区分判别。
  钢琴家演出结束后,好多人都要涌到后台去祝贺其演出成功。古今如此,已成惯例。只不过有的人是出于礼貌与客气,有的人则是来自激动。
  巴什基洛夫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他的祝贺带有他的音乐顽童的可爱天性。他在傅聪弹完后赶到后台时,激动地一把搂抱住傅聪。他说他仿佛又听到了五十年前的演出。那是1956年,傅聪在莫斯科的成功演出,那一次他也是弹的这首K595。当时,年轻的傅聪以其天才的音乐感受赢得了年轻的巴基洛夫的热烈称赞,顿时他们成为好朋友。一晃半个世纪过去,同样苍老的他们又仿佛回到了半个世纪以前。这就是音乐的魅力!
  上海音乐学院著名钢琴教育家李民铎说,他在五十年前也听到傅聪演奏这首莫扎特协奏曲。他说他还记得傅聪的手指也是这样在健盘上飞快弹动。那时候是在上海的兰心剧场。
  傅聪头一次演奏莫扎特是在1955年的华沙。就是这首K595。当时深陷在浪漫主义的作品中的傅聪,对莫扎特还没有什么感觉。他每天激情亢奋的都是那种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抒情篇章,哪敢弹什么莫扎特。当时一听要弹莫扎特,他就吓坏了,畏惧着,不敢触摸。后来,他终于斗胆开始接近莫扎特了,却不想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那是一种饥渴。他对于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们说,你们要想弹好莫扎特,一定要带着一种饥渴的感觉。要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扑向莫扎特。当年在华沙,满城买不到莫扎特的谱子,总谱也没有的。没办法他写信求助父亲。傅雷先生以翻译家的能力,给中国香港的一位叫做朱琦的朋友写信,那位朋友在香港也买不到总谱,但是,他对于傅雷先生的委托十分当回事,马上求助于英国一家著名书店的老板。于是,由英国那边的老板将总谱寄至华沙,这才到了傅聪手里。
  年轻的傅聪捧到了总谱,简直如获至宝,这哪里是面包呀,肯定是比面包更香更珍贵的东西。这个年轻人就是这样,将总谱上的协奏曲轮番弹奏。当时在华沙的乐队都希望跟他合作,都希望能够看到他的谱子。他的这本华沙唯一的莫扎特总谱便在各大乐队中传抄开来。有的协奏曲傅聪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弹,乐队就先抄下了,他们就先将总谱上的分谱抄下来,先自排练,等傅聪抽出时间索回谱子,才开始练,练熟后再与乐队合。当时傅聪在华沙相当受欢迎,受欢迎的场面完全来自他对于莫扎特的演奏。
  他对莫扎特似乎有着奇缘。仿佛能够接通莫扎特来自天国的灵魂,这使他弹一首,就火一首。当年,对莫扎特还是一片陌生的华沙,只因有了傅聪这位中国人的才华横溢的诠释,才将莫扎特的音乐形象耸立起来。傅聪说,他第一次在华沙演奏莫扎特的曲子就是协奏曲595,头一次就引起了华沙的轰动。三年后,他离开华沙去英国时,就已经将莫扎特全部协奏曲弹遍了,也将莫扎特深深嵌入了心底。
  
  转过年来,也就是1956年,是莫扎特诞辰二百年纪念日。全世界对于莫扎特研究掀起高潮。二百年,一个整数,可想而知这种莫扎特的热度了。
  从头一次弹莫扎特到现在,恍然半个世纪。而莫扎特只活了三十六岁。弹过半个世纪莫扎特的傅聪,在倾述莫扎特的音乐时,他的感触是什么呢?
  他说,莫扎特音乐是性格音乐,有性格发展的,一听,莫扎特的音乐就是他的。莫扎特的协奏曲像歌剧,有人物有人物对话也有人物心理活动。莫扎特是个心理学大师。他像曹雪芹似的,《红楼梦》里那么多人物个个性格鲜明,一张口,就能分清是哪个人物说的话。
  木管乐器在莫扎特音乐中举足轻重,木管在协奏曲里是要与钢琴对话的。像说话一样。都是有内容的。莫扎特的协奏曲本身就是一个专门的学问。
  他说,世界上钢琴比赛总要放一个莫扎特协奏曲,但没有一个能够弹好的。俄国人一看莫扎特协奏曲就害怕。话题说到作曲家为何作的曲子令演奏家苦苦探索呢?演奏家与作曲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他说这是个颇有意思的话题,就像绘画,比如黄宾虹的画,他说家中就挂有黄的画。他突然问我到他家去过没?我说没有,那到我家去吧。
  于是,我便去了他的家。前年,就听说他要在上海买房子。现在,他已经在上海买下房子有了自己的住处。
  房间刚装修完不久,白色为主,风格典雅。沙发质地是藤条编织,还有藤椅式躺椅。墙上挂着几幅壁画,都是黄宾虹的,有中年的,也有晚年的。据说黄宾虹与他父亲傅雷是好友,因而傅雷藏有不少黄宾虹的山水画。
  由音乐而画,由画又回到音乐。他说,音乐是可以成长的。他的所谓成长,就是说音乐可以不断被人们开掘和发现。他说他年轻时弹莫扎特发现一些东西,年老时也发现了一些东西,不过昨天发现的东西与今天发现的东西不同,不断否定之否定。只要每次能够发现一点儿,就是蛮喜欢蛮快活的事情。
  我说,那么多音乐曲子,你岂不是永远也弹不完的吗?永无止境呀!说到这个,他不免也有些渺茫。他说是呀,弹一些算一些吧,多弹一点就多一点好嘛!
  克迪与傅聪是两个不同风格的大师,他们对于莫扎特同样挚爱,同样下功夫演奏,不同的是他们对于莫扎特的理解。他们一庄一谐,一轻一重,都让我们看到了莫扎特音乐的巍峨高峰。他们二人的对比,是如此鲜明生动,给我们留下无尽的回味与见识。
  事后,我在想,音乐家在作曲时,并不一定如此高深莫测,也许不过是凭一股激情而已。就如同作家写作其实想得并不那么深远,而经评论家一分析,就悬天玄地了。评论家与作家的写作初衷完全不是一回事。评论家会把简单的东西弄得人为复杂化了。而演奏家会不会也像评论家那般将作曲家的作品复杂化呢?再进一步说,傅大师的晚年是否也会陷入了这样一种人为复杂化的状态中呢?!
  他每天要练十几个小时的琴,一位七十二岁的老人,他怎么吃得消呢?他是不是练疯了?他究竟为了什么?我曾问过他为何这般苦苦练琴?他苦笑着说,他想拿出点好东西。没办法,不练是肯定拿不出好东西的。仅仅为了拿出好东西,他不惜苦挣苦熬。他跟自己过不去。他是苦吟派的诗人,也是苦行苦修的僧人。他对自己相当苛刻,他心性高远莫测。而他的手指又如同日薄西山,不可挽留地僵硬生涩,以至于无法达到他希望达到的灵性柔韧。于是,他唯一的可能便是永无止休地与他的十字搏斗、拚命。常常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悲情令人动容。我感觉到他在竭尽全力进行一种宗教般的攀升。他像那个著名的西腊神话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他推着的石头越来越沉重,他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但是,他肯定抱定了将巨石推上山巅的信念。
  一个为信念而活着,一个被信念所折磨所痛苦的老人。
  
  绕梁的琴音还有会倾听的落叶
  
  七天的音乐会七天的听课,感受之多之深是无法在一篇文章写清楚的。即使我认真写了我在音乐会上的感觉,也不免漏掉了一些重要的感受。比如,贝尔曼的演奏,典雅而文静。他弹奏最棒的曲目是普罗科菲耶夫。那是原汁原味的俄罗斯的音乐,博大而精深。令人称奇的是这些音乐仿佛早已存蓄在他坚实的躯体内,只需双臂轻轻驾到钢琴上,就会启动神秘的开关,他的弹奏只不过是认真按动了开关而已。他演奏的音乐令人难忘,他的舞台形象更是颇有意味。每次受到欢迎时,他总是显得不温不火。他行礼最有意思了,也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他高大的个子,脑袋总喜欢朝一边倾斜,或许习惯了这种倾斜,显得像脖子歪。而行礼时,略偏的脖子便不够灵活,有些僵硬,这种僵硬使得他的行礼感人至深。在观众一再的不顾一切的鼓掌中,他的僵硬的脖子不免多出了几多难为情来。他态度真好,不仅朝观众多的地方行正面礼,也朝观众少的方位行侧面礼,居然还朝没有人的台侧行礼。只是不知道他抬起头时,可否发现他行礼的地方不见了观众。
  我一向对俄罗斯文学艺术充满神往。巴什基洛夫、贝尔曼都是浑身流淌着俄罗斯血统的钢琴家,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俄罗斯艺术也会在他们的体内发酵。前来的钢琴大师中还有一位与他们血统一样的人——维阿杜。伏莱德米尔·维阿杜本身就是一首令人荡气回肠的优美乐章。他对艺术的执著,对坷坎命运的抗争勇气,早已飞出了他的出生地那片连绵起伏的高加索山区。十四岁时,他在莫斯科开始了音乐生涯。他先是征服了莫斯科,继后又征服了巴黎。他不仅获得了法国著名的玛格里特·郎最高奖,他还在1973年获得了美国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的金奖。这可是颇有含金量的奖项。他被称为“站在音乐之巅的人”。就在这时,命运之神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因为政治原因,他的出国签证被无端取消了。从此被禁锢在苏联长达十四年之久,直到八十年代初,他举家迁居新泽西,开始了他的第二音乐青春期。他被美国德州北德大学聘为常任艺术家,他的演奏足迹遍及诸多美洲及欧洲各城市,也到过亚洲、南非、以色列、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城市。他是个享誉世界的钢琴大师。他还是美国鲍德温钢琴公司的形象代言人。这次演奏的钢琴大师们都使用日本钢琴演奏,只有他在上台时,将日本的亚玛哈让人推走,换上来一台更强壮的鲍德温九尺半钢琴。他那天将鲍德温钢琴弹奏得如同抚摸一个身材修长的女性躯体,他抚摸的耐心细致且精确无比。他受到了台下观众不断的掌声。他不会拒绝,只要鼓掌他就加弹安可。维阿杜那晚没有弹莫扎特。他将一串串“小品式”的李斯特舒伯特等作曲家的作品,闪闪发光地抛给了观众。他的娴熟他的自信他的美妙的独具风格的指法,均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他也因此深深受到拥戴。他弹最后一个曲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人人会哼唱的小夜曲被他弹得九曲流觞,荡气回肠。上海的夜晚,从那天开始,便不时地会听到有人哼起这首耳熟能详的旋律。
  
  大师班结束的时候,上海的汾阳路上飘满落叶。那些法国梧桐的宽大叶片是以一种成熟的方式飘下来,然后,它们虔诚地匍匐于地面,凝然不动。似乎,它们仍然没有忘记倾听。不知道这些叶片能否听得懂音乐,却能够感知到它们对这片空间有着深切的眷恋。
  难忘上海的夜晚,那被美妙的音乐旋律涨满的夜晚;难忘上海的白天,即使繁杂的汾阳路面,也铺陈着一片梧桐落叶,阳光洒上去的色彩,呈一片深沉的金黄。
  
  2006年20月19日于南国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