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身沙尘盖过头顶
2007-12-29辛铭
上海文学 2007年9期
从来没人告诉我照片上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那个男孩子的名字,甚至那个男孩子为什么会站在那里。我无法忍受那样一群人异样的目光。自从那个男孩子一出现在照片上,他父亲去世后,我看着他们越来越模糊的表情,越来越呆滞的目光,越来越东倒西歪的样子,我特别注意那个男孩,我相信他的木然,但是我并不知道随后会出现什么。
我想我是知道的,这样的一天总是会到来的。我好像一直奔跑在那个狭窄的走廊里,我已经成了一个一直游来荡去的幽灵,一直处在最佳的状态。我应该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可是我逃遁了,而且还是潜伏下来,即使是白天,我可以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来溜去,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放屁。还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个梦。于是我在白天来到了这个村子,那阵子鞭炮声太响了,对任何人来说那声音都太响,对白天的村子来说比较任何的声音,那鞭炮声真响,即使过了很长时间,那些烟雾已经从村子的道路、树木以及房屋周围散去了,响声依旧存在。由于受到那个声音的干扰,我便想要睡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睡觉的能力。我简直无法相信在这之前我竟然住在这个村子里并且住了那么久,像一个幽灵,一个幻影,在村子里游来荡去。如今我已经游荡出来了,但我的记忆却盯住了还像以前那样的村子,街院的木门,我盯住回家的路,盯住了门。
我并不记得有这样的村子存在,也许是由于住得太久,泥土并不存在芳香。地面上铺满了碎的纸片、烟灰、纸灰或者还有别的杂物,那是一股令人恶心的阴湿的混合气味。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仿佛一直是被揉捏在那种阴湿当中,像一条被裹缠住的竖立在半空中不停摇摆的蛇。街道两旁的用泥巴、麦草和木棍棍堆砌成的农舍,显得低矮的墙壁下端已被风蚀,看上去很快要倒塌掉的样子。我并不能肯定。我的记忆迷失了方向,但我并不知道,我在村子里游来荡去,看着那些村子里的脸面,他们和以前一模一样,我的记忆就这样重复着,我仍然坚持着,他们依旧那样看着我游来荡去。我吁了口气,我终于走过去,我已经很累了,我需要歇歇脚,喝口水。
我站在他们中间。
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发觉这些人的神情十分晦暗,我很容易想到他们在缴纳税赋的样子。差不多是这样的,但并不确定男孩子是否在场,一度站在那里的男孩子将会走过来告诉我一些事情,因为我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得见,或者他表现得相当腼腆,所以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显得不自然不太得体。我如此的贴近他,能够闻到他的肌肤一般地闻到他衣服上的汗珠夹杂着狗屎的气息,听见他的鼻涕声。这个姿势让他无法正视,否则他极有可能会直愣愣地跌倒在地上,那样的话,我会很尴尬,其他那些人会觉得开心。我立刻就觉得鼻子酸溜溜的,顿然生出另外一种感觉:感动。但我自己并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瓦砾与沙粒相间的土地上是否会呈现出当时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是否因为一次归途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过了很久,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村子里突然异常的热烈起来。村民们在大街小巷争先恐后相告,他们兴高采烈的喜悦地高声喊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们挥舞着手,千千手指。其中的那个男孩子居然因为拥挤而跌在了街道旁的阴沟里,幸好水并不很深。我想我应该走过去,应该把他从水沟里捞出来,只不过两步而已。
我掏出一包香烟分发给他们。于是我和他们交谈起来,我站在他们中间,太阳正直射在我的脑袋瓜上,汗珠像是一条条小虫虫在上面蠕动,我抿了抿我的嘴巴,我慢慢感觉到我正在失去的东西令我的身体变得虚空起来,孤立且无助,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处在眩晕中,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披着长发的女人正坐在门槛上,正好斜对着躺在炕上的我,她手里正做着针线活,我能够看得见那是只绣花的鞋垫,花是朵牡丹花,一针一线纳得逼真。我翻身弄出的响声惊动了她。
“吓死人了,刚才你晕过去了,”她说,“狠劲掐了人中才有气儿。”
“哦,我这是在哪里?”
“你是狗屎吧,我一眼就认出你是狗屎。”
“是的,”我说,“我就是狗屎。”
“一晌午你在村里转来转去,也不知道你想干啥,我寻思这狗屎不知道回家咋就瞎转着呢?”
“我不知道。”我说,“那你是谁呀?”
“嘿,”她笑着说:“咋就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呢?”
“可是我……”我说。
我的眼睛有些疼痛。
我穿着黑颜色的衣服,我知道自己会有那么一天,我躺在这个我并不认识的女人的房间里,整幢房子,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吵闹的响声。我听见所有的人都在喊叫的声响,听见他们大大咧咧的脚步声,响声汇集在一起,最后形成了一种凄婉的唢呐声,还有喀嚓喀嚓的锣声。我看见我爹穿着一件长长的袍服,是我从未见他穿过的一件汉服,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风一样,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老牛吃草似的那种响声,接着我听见一群女人们的哭声,毫无顾忌地扯着嗓门大嚎的哭声。门重重地关上了。我睡在昏暗的油灯下。我爹走了。我抬起迷蒙的眼睛,看见了我爹在玻璃窗外的天空飞翔,他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像一片树叶显得孤零,在孤寂和越加浓郁的黑夜里的一个幽灵的方式在他的村子里飞翔,随后飞离去了。我不太清楚我到底睡了多久,一星期,一年,也许就一直这么睡着。我很想知道。停顿。沉默。
就这样,我躺在炕上,和这个女人睡在一起。黑夜中,从她那里发出轻微的鼾声。月光显得更加凄冷,我在月光下撑起身子端详起她的脸,凄冷的月光下,她的脸更让人害怕。脸皮松松垮垮没有一点点弹性和光泽,一张满是一块块黑斑的毫无生气的阴寒的布满了深深浅浅沟槽的脸。
我是头一次来到这个村子,我的记忆中像是经历了一次极其漫长的跋涉,我身后的扬沙尘暴告诉我,这个村子叫沙村。即使是在房间里,那些沙粒仍然能够从缝隙间钻进来。我还从来没有和沙村的人讲过话,当然,在梦里讲过什么是另一码事。我本身就活在一种梦境当中,梦到了什么或者讲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往我一睁开眼睛,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次,好像有所不同。披着长发的女人她说她是我老婆。我记得是有个老婆,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得她,记得这个女人。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盯着看她,我相信那种记忆,清晰可见。
“是的,”她说,“我是你老婆,你所有的记忆很可能是有的,但很难说是对的。你不可以这样的,你得承认这个事实,的确。”
那是一片齐踝深的刺玫丛,花儿和叶子都已经掉落在了地上,我在黄昏的时候看见她,脚步踩过潮湿阴冷的坟园墓地,她手里拿着剪刀,一步步不停地在剪枝。她剪枝的动作颤颤巍巍,我能够感觉到她的整个身子都晃晃悠悠的。她并不看我。“这些花都是红色的,”她说,“我喜欢这个。”她说话的时候撅着嘴,“不过,”她又说,“再往前走的那片罂粟花,也是红色的,相比之下要红艳得多。”
“嗯,这我知道。”我说,“花开在五月的第一个礼拜。”
“那东西简直太美了,”她叹着气说,“只是红颜薄命呀。”
我想我并没有真正见识过。只是一种幻觉。或者并不存在。墓地里那大片的盛开着灿烂的罂粟花分明的花瓣在微风中闪出一副美丽的风景画,完全的红,那美丽的红,红的令人颤栗,骄傲。我的全身都涌动着那样的红,空气中也涌动着那种红的气息。同样,我也喜欢。红。我觉得我的身子整个儿都掉进了那样的红里,有些腥,但里面甜乎乎热腾腾的。我蜷缩着就像一个婴儿那样柔嫩的肌肤,或者更像是胎儿,在甜乎乎的红里张着馋猫般湿乎乎的嘴,兴奋地吸吮,我的整个面孔都陷入张开的二瓣唇形花朵中……
在坟园墓地,在远处集结成的一片枫杨树林,那些红在那里变得皱皱巴巴,成褐色,差不多褪变成了黑色。或者是光光亮亮的白色。我看见她披着长发光着身子坐在那里,她的下面流淌着红,她把满地的雪都染红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吵闹声中,披着长发的女人穿着一件皮大衣挟着沙村得风雪,我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我醒来的时候,她往我眼睛里滴了许多眼药水,我的眼睛仍然是疼痛难忍。我在想,刚才我怎么就没有弄清楚,我好像还是个孩子。
“狗屎,”她说“你真的没有那个必要,你还是个孩子,你要诚实。”
披着长发的女人就站在炕头,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她的双手,这个看上去像树丫杈那样骷髅的双手使我颤栗。我听见她还在说话,但我听不懂。她慢慢摇着头,她的手开始抓我,树丫杈一样的手刮疼了我,她本身也像一棵树,像是我梦中的那样,她的没有脸面的头深镶在树身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大得出奇。我觉得我正在被她吞噬。
我睡过吗?
房间里空寂空寂的。我屏住呼吸,但我几乎听不见院子里有任何响声。我以为自己是在遥远的可以看不见的村子以外的沙漠里,我再也无法走回去的远。
我被那双手缠住了。
这样我会很不舒服,我以前从没有睡过这样的炕。那样的一双手压在我身上,我是喘不过气的。我想。最起码是不能够这样的。“快把手拿开”我想我是这么嘟囔的。我喜欢她,喜欢这个女人。只不过她是上辈子的一个漂亮女人,她漂亮,只是漂亮,我喜欢。可是我跑进了沙漠里,迷失。消失。就像是一粒沙子,风雪带走我之前沙村的巫婆就是这么说的。人本来就是沙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沙子间人间都一样,都带着不可磨灭的痕迹。我不知道她还在说什么,她像是在对别人说话,但她的嘴巴已经贴紧我的耳朵,但始终我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在这个女人的炕头上,在与她狂热的潮湿之后,她的喃喃的声音变成了装在水晶玻璃器皿里的乳汁,她变成了幽灵,寓居在墓穴里寓居在她自己的肉体里。而我,我必须要穿过沙村才能与她再度重逢。她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呢?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我看不清他是谁,他是坐在炕的另一端墙角那里,他的头顶上顶着一床被子。从他的声音里我可以听得见说话的人是个老人。不过他的声音要和蔼可亲得多,令人愉快而暖乎乎的。他问我这些年在外边过得好不好,身体咋样,走了那么远的路是不是累了,饿了,渴了,有没有碰上豺狼虎豹,有没有迷路。我在诧异中只做摇头或是点头的机械性动作,我想说话,我晕,我饿,我渴,可是我的嗓子堵上了。我的眼睛十分地疼,我太需要休息了,我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很好。我能够感觉到我的眼泪正在我的睡梦中汩汩流淌……
在长久的睡梦呓语中,我的脑子简直就是一锅糨糊,我的头疼得厉害。我的身体从虚空开始,像是在飞,像是在急速坠落。我听见院子有轻碎的脚步声,穿过走廊,那些蜡烛已经燃尽,火盆里的纸火已经熄灭,纸灰在风中飞舞,我站在泻满了月光的寒冷中,我很难过,一方面是因为我爹,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我清楚地知道我爹的我的灵魂和肉体正在经历着痛苦。我想,我是知道的,这种痛苦需要彼此间的相濡以沫才可以得到缓和。
那天是清明节,但我并不知道,由于长期的游荡我已经忘记了日期,或者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过,在我穿越走廊的时候,那些已经熄灭的纸火所形成的灰气,确切地说是一团团迷雾裹住了我的视线,我并不知道沙尘的天气也会同样出现在这样的时刻。
当时已经快接近黄昏,妇女们正在做饭,因为即将而至的葬礼。村民们是否是同姓或是他姓都会正点的来到,只是为了吃一顿饭。他们的身上散发着猪粪的气味,夹杂着生猪肉的腥味。他们吃饭的样子并不好看,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不停地咀嚼着,眼睛里毫不掩饰贪婪的目光,因盘子碟子碗里锅里的饭菜的减少而变得黯淡起来。我站在旁边,十分不知所措,我耐心地在旁边看着,也不停地咂嘴,而且十分响亮。
“你咋不吃?”他们同声问道。
“我吃过了,”我说,“你们吃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黑得那么突然。之前并没有人意识到天黑了。他们吃东西吃的昏昏沉沉的,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天黑的事情。
“哎,吓人球日的,天要塌哩。”我听见站在院子里的人说:“狗日的才一转身,沙尘就盖过头顶了。”于是院子里显得格外嘈杂,我看见他们正在往篷帐下的铁丝上挂灯笼,另外一些人则继续干着木匠活。那是一些表面粗糙的木头,未平整出光滑的厚木板子,以及他们基本完工的棺木。为了这些龙飞凤舞的棺材,他们也颇费心思。我发现,棺木的工艺十分讲究,有龙也有凤,看上去有些像孩子们用泥巴盖的房子一样。木匠们必须是在下葬前完工,由画匠们涂画上颜色,所以油漆匠和木匠在那里很吃香,绝顶的手艺一辈子都在为一个人活到老死而工作。我想我肯定问过,但并不清楚要问的内容。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凶恶地看了我一眼,对我大声吆喊了一句,接着,他们都哄堂大笑起来。翕动的嘴片子里发出沙村的地方方言,所以没有人理会我。他们说:“我们并不肯定认识你,但你看上去却长得像沙村的某个人。”他们说完后就说出了一大堆的名字,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或许我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男孩,那个跟在长发女人背后跳舞的狗熊。可我是狗屎?我站在他们中间,出现在他们的声音里,眼睛里滑出了许多的眼泪。我抹着眼泪,绕着院子游荡,我看见那个男孩出现在那里,又脏又丑,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样子,我贴近他,打量他,然后我问他会不会玩一种纸牌游戏,他居然很白痴地点着头。
我并不记得自己睡过。
我决定去拜访一些当年的现在还活在沙村的一些人,于是我前往沙村。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即使我回想起来了,但这个沙村已经不复存在。无论我是否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是否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或者那些可能是一起长大的早已不知去向亦或面目全非的人,就像是照片上的那样一群人。
“他是谁呀?”那个男孩子终于说话了。
“狗屎。”我说,“你听说过吗?”
男孩子哧哧地笑了,他好奇地问“什么狗屎?”
“狗屎就是狗屎,还能是谁呀!狗屎是你爹。”那个披着长发的女人走近那个男孩子,一把扯起男孩子的手,我看见男孩的手脏得不成样子,像是拾粪的叉子或者像是鸡爪子。我想我当然不会在乎她说什么,反正她早就知道我是狗屎。
那个男孩已呼呼睡去,他也会做梦的。我想。房间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下男孩的母亲正在做着她的针线活,一点一线一点一线,她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亲和。我一直盯着她看,看的眼睛都直了,她仍然面对着油灯,但我能够感觉到她也会看着我,因为我知道她已经习惯这么看我了。我觉得我的眼睛是潮湿的。
“好啦,”她说,“该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对吧,狗屎,我们娘儿们也熬够了。”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朝着我。
“我出了门就迷路了。”我说。
“你那是在逃,”她说,“迷路是个啥?”
“可是我的确是迷路了。”
“算了吧,”她说,“你是我丈夫,我告诉你吧,狗屎。”
“这我知道。”
“你知道还能够不认识回家的路?”
“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真的爱我们娘儿们你能迷路吗?”
“我难道就愿意四处游荡吗?”
“狗屎,”她说,“这么些年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不公道。你在外头差不多天天进酒馆逛窑子,别以为我们啥都不知道,干尽了那些个缺德的美事,当我是瞎子,干了就干了,别以为我们闻不出吃了烂肉的脏气。”
我关于沙村的影像基本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她与我记忆当中的四周飘散着沙枣花的田园风光截然不同。这个披着长发的女人也一样,在她看来,也许我就是一个她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最不干净的混蛋,如同我的名字:狗屎。她真的不知道,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么多的事情。在我迷路的年月里,随便一个人的一口痰或者吐沫,哪怕是一声干咳,那些因此而飞扬起来的沙尘就会覆盖在我的头发、脸上和全身。如果她明白了狗屎的光头她当然就能明白狗屎。可是她不明白。她无法弄明白她的丈夫狗屎。
“狗屎,你还是个人吗?”
我一直在她的背后盯着她看,她的头发拖在沙地上,她正沿着沙村的路线,边唱边舞,她的儿子跟在她的身后,像只狗熊一样活蹦乱跳。我在关于沙村的日子里通常会看到她把一根根生了锈的铁丝从墙的一面拉到另一面,铁丝上挂满了她所做的针线活,各式各样的花朵迎风招展。她赤着脚行走在沙砾上,依旧穿着那件我迷路之前的冰蚕服饰。她的头发从来都是拖在地上而不是盘在头顶上。到了晚上,她继续坐在油灯下,盯着她继续盯着她看。就是我能做的事。
我再次在逃的前夜,很显然是由于我长期盯着她看的原因,我困了。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剪刀,我突然意识到,实际上这个女人已经剪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而实际上我和这个女人早已完结,而这种完结则极为实际。
一想到自己要一直这样盯着看下去,打个瞌睡睡去。我感到毛骨悚然。她并没有说过乘我睡着的时候杀掉我,她说剪刀是用来修理墓地里的那些花草和树木的。
“别这样盯着我看,”她说,“我是不会杀掉你的。”
我飞快地穿上鞋子,飞快地盘算了许多事情。我把那张照片紧紧地捏在手里,就像捏着我的记忆,我生怕它会消失。我沿着沙村的街道行走在潮湿和腐烂的气息中,那张照片上的人依次走出来,他们对我说了一大堆的我听不懂的话,太可怕了。这个夜晚在我所见到的人当中,与那个男孩子的交谈是完全不同于别人,我所谓早已存在的记忆正朝着未来无限延伸。在那里,散发着沙枣花的气息。许多年以前并没有形成这张照片,许多年后,我正贴着他们的脸,寒冷而咸涩。
我想我应该和她好好谈谈。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滚滚红尘不断的沙村里,只有她,这个披着长发的女人,使着劲正骂着我的女人,操持着家务的女人,拉扯孩子长大的女人,只能对着油灯下吐露内心秘密的女人,实际上已经接受了我的腐败和堕落的女人,自我挑开红盖头撞碰在她的乳房和子宫的那时候就注定了她是唯一向我传递信息的那个人。而现在,这种信息已成为某种记忆。我手里捏着的照片只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它逐渐会模糊成一团,连记忆都能丢掉。
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像是风蚀的墙壁上的一道裂缝。我看见他的眼泪的痕迹,那也是我记忆中隐藏的最深的那一部分,以及我持久做梦的那一部分。这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她把村子里的雪都染红了。
而照片并非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