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姐妹沙龙

2007-12-29李澄香

上海故事 2007年1期

  当一个保险代理人其实是蛮辛苦的,有时候东奔西跑费心费力费尽口舌,也未必能顺利做成一笔业务。但热情善良的辛慰却喜欢这份丰富多彩不乏挑战意味的工作。
  这天,辛慰接到个电话,是个陌生的细弱女声,说想讨教有关保险理赔方面的问题。辛慰问明了地址门牌号立即驱车前往。
  呈现在辛慰眼前的两居室有点凌乱,陈设也很一般。女主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瘦瘦的,面色白里透黄,五官却十分端正秀丽。她叫刘伊宁,曾经是区工人文化宫的绘画老师,七年前身患尿毒症病休在家。
  这可就苦了丈夫和如今刚满十岁的女儿——丈夫余立是她的大学同学,中学教师当得好好的,就因为要多挣钱给她治病,辞职为一个加拿大籍华人老板打工。陈老板除了在上海的印刷业务,又在祖籍广东拥有一片荔枝庄园交给果农打理着,每到收获季节老板亲自回去督阵,也让余立前去帮忙调派管理,并负责将荔枝运送到各地的水果行。
  辛辛苦苦到处奔波,余立的工资是比在学校教书翻了倍,却都交给了医院和药房:每周两次陪妻子去医院做血透,还要花高价买冬虫夏草之类的营养品增强体质。去年,医院通知说肾源有了着落,可家里换肾的钱却还没有着落,刘伊宁无论如何不肯再背债了。
  也不知余立到哪里筹足了钱款,伊宁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做了换肾手术。“我真后悔换了这劳什子肾,如果我死了他就能够得到一笔赔偿金去还债了,今后他跟女儿也可以过上太平日子,我也就死得其所了。”
  辛慰听刘伊宁这么说,心想糟了,这个一脸端庄诚实的女人竟然打起以死索赔的算盘来了。伊宁显然是个敏感女子,她见辛慰咬着下唇沉吟,急切地解释:“辛小姐你可不要误会,我不是要骗钱,我是希望想办法帮帮我老公。我现在身体情况有了好转,可单位里却回不去了,整天呆在家里吃闲饭,还要服用排异药和营养品,全家的担子就靠余立一个人挑着,不累死也要累伤啊。辛小姐,你得便帮我劝劝余立吧,也许朋友的话他倒能听进几句。”
  我?朋友?辛慰纳闷,她的所有交往名单中并没有一个叫余立的男人啊。她一说,刘伊宁倒笑起来,“呵呵,真是我愁糊涂了。今天给他洗晒换季衣服,在他西装口袋里发现你的名片,以为你们认得,就想讨教一下看看哪一种保险可以帮我解决些困难。”
  见刘伊宁说着顺手一指阳台外挂着的那件暖灰色西装,辛慰觉得似曾相识,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噢!想起来了,那一次……
  
  对了!就是那一次,辛慰的车被堵在隧道里。那时她刚考出驾照不久。谁都知道,新手最怕的是一步一顿的堵车:一不小心就熄火,一熄火,四面八方的喇叭就比赛般轰鸣。辛慰发现,这城市街头的汽车,脾气都是火爆异常的。辛慰不住地探头朝前瞅瞅往后瞄瞄,其实线两边的两条车阵,一样地不见头不见尾。这条往年偏僻冷落的西南市郊马路,因为周边商品房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如今竟然成了连接市区和高速公路的交汇瓶颈。
  好了,此刻前面车阵终于缓缓启动了,可是辛慰右脚稍一抬那车竟往后溜,慌得她踩刹车拉“手刹”一阵忙乱,心里直叫“糟糕”。原来辛慰被堵的位置正在高架引桥下的一条隧道的上坡路上,隧道不长,但坡路蛮陡的,辛慰只顾着看车阵什么时候疏通,却把驾校学的上坡操作程序丢到脑后去啦!后面喇叭震天价响起来。
  在这双向单车道上,一辆小QQ挡道,后面的英雄们便都没了用武之地,你说急人不急人!有出租车司机伸出头扯着嗓门吼:“会开车吗你?不会开干脆去踏黄鱼车算啦!”
  辛慰现在怕的不是骂,而是时间不够用。刚才从一位客户家告辞,急急忙忙地要往市区的半岛花园赶。今天“姐妹沙龙”的聚会内容是学习插花,现场指导的台湾籍花艺师是她联系请来的,联系人不到场,岂不是太没礼貌了!
  救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半开的车窗外一张成熟英俊的男人脸。英俊男人用手指关节叩一下车窗,示意辛慰坐到副驾位置,自己跨上驾座。
  辛慰千恩万谢,男人只面无表情地说这没什么我不帮你我也走不了啊。又轻轻咕哝:哦哟,这位置这么小啊?辛慰这才发现,这男人长手长脚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八,拘在这小QQ里,好像小时候玩的装在小笼子里的叫蝈蝈儿,很滑稽的。辛慰从侧面打量这个鼻梁笔挺下巴微翘眼睛直视前方的英俊男人,她觉得这张脸隐隐给人忧郁、凝重而又疲累的感觉。
  出了隧道男人把车停在右叉路的街沿旁,返身回隧道去找自己的车。临走时他并不响应辛慰“认得一下”的提议。辛慰也不尴尬,对于一个保险公司的业务骨干来说,主动介绍自己只是她得心应手的基本功课而已。她很自然地将名片塞进男人的上衣口袋里。那考究的质料给予她的细腻手感,使她不禁多看一眼那件西装:精致的做工,含蓄柔和的暖灰色调,那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相逢已是有缘,何况真诚帮助过自己的人,目前家庭遇到了困难,辛慰觉得提供援助义不容辞。她对伊宁说,“这样吧,今天我还有事,得赶紧走了,你的事容我再想想办法看。”
  
  辛慰说话算数,“姐妹沙龙”里许多成员想学绘画,辛慰便将刘伊宁介绍给大家,姐妹们都乐意凑点钱作为刘老师每星期来沙龙上绘画课的报酬。辛慰想得更周到,她怕刘伊宁身体吃不消,每次聚会尽量抽时间上门接送。一来二去辛慰成了刘伊宁一家的好朋友。辛慰唤伊宁夫妇叫哥、姐;小女孩笑笑叫辛慰姑。不过,余立很少有在家的日子,即便照个面他也还是一肚子心事的样子。辛慰打从初次路遇接受余立的帮助,就见识了余立的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如今也早已习惯了这个只有母女俩撑持的家庭模式。
  这天,辛慰给刘伊宁送去为笑笑办理的教育保险的保单。刚进门就听得里面嘈嘈杂杂好不热闹。伊宁正哽咽着数落:“这算是什么业务啊?深更半夜手机一响就得出门!你胃痛了一夜,答应得好好的一早去医院检查,现在手机一响又要走!身体还要不要了?家还要不要了?我说不要换肾你非去借债!欠再多债也不能拿命去抵吧!要命你拿我的命去啊!”
  辛慰进屋,看着坐在沙发里的余立,倦着身子捧着脑袋,失去了平时的沉着风度。伊宁见辛慰劝慰,泪水成串成串地滚落下来:“阿慰啊,我这是顾着面子一直没告诉你,你问问他这一年来都干了些什么!贩毒贩人口也没这么神秘啊,接电话都背着我,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跟老板的女人缠上了!深更半夜的随时上门服务啊!”
  “闹吧闹吧,闹出人命来就太平了!”余立撂下句话拔脚往外冲去。伊宁忙对正安抚自己的辛慰说:“别管我,快去劝劝他吧!这样子跑出去真要出人命的!”
  辛慰赶忙冲出门外,跳上了余立的车。
  “误会!这全是误会!可是这样的误会又怎么向她开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余立绝望地把头埋在方向盘上。
  辛慰再三盘问,终于从余立口中得知:“老板的女人”张索娜,并不是通常人们想象中的坏女人,她只是一步走错全盘皆输。职校毕业进美容院工作她才20岁出头,如今,时间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天真女孩一点一点雕塑成绝望的怨妇。衣食固然无忧,心态却越来越糟。去年五月,陈老板来过上海一次,他约了余立长谈,广东的果园被公家收购啦,在上海的印刷业务要收敛,因为在欧洲的事业发展得日益壮大啦,他顾不过来。总之一句话:今后他来国内的日子不会太多啦。他像托付保管一件物品似的将张索娜连同正在扫尾的印刷业务一起托付给余立照应。
  陈老板将房产和汽车留给了索娜,可是也将孤独、寂寞、悔恨永远地留在了索娜的心灵。张索娜为了一个老婆孩子事业金钱样样不缺的远在天边的男人,辞去了工作,背离了父母亲人、同事朋友,孤身一人整天蜷在一栋冷冷清清的大房子里,她的生活中只有余立……感情的失落使她越来越神经质,她对余立说:哪一天我要是找不到你,我就死!
  
  余立最后悔的是那次酒后,尽管索娜是那样地热烈、主动,他还是觉得一个男人是要为自己的行为担当责任的。而对于索娜,不管是感情还是金钱,都是他欠了她还不清的债——在他为伊宁换肾筹钱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索娜挺身而出为他解救急难啊!
  辛慰嗓音不大,话语却铿锵有力:“让为了减轻你的压力,甚至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保险费还债的妻子整天担心牵挂,这就叫负责任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
  辛慰想想,事情也真是蛮棘手的。伊宁、余立、张索娜,这三个人像连环套似的套着呢,要解开这个连环套,可不是一步到位就能成功的。
  “哥,你实话告诉我,对张索娜,你除了同情和歉疚,还有别的感情吗?”
  “有!索娜其实是个好心人。我不会忘记,那一次在她家,我也是胃痛如刀绞,她急得又是找药又是请医生。她始终陪在我身边,把眼睛都哭肿了……”
  “那,如果再有一次机会的话,索娜和伊宁,你会选择谁做你的妻子?”
  “那还用说,除了伊宁不会有第二个人!从大二开始恋爱,我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语言共同爱好。我希望她健康快乐——可是,可是我也希望索娜幸福快乐……”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既不能给伊宁快乐更会加深索娜的痛苦!其实你是伤害了两个女人的感情。只有维护了你家庭的幸福,才能让索娜也去面对她自己的生活寻找她自己的幸福!”
  “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余立绝望地摇晃着脑袋。
  “怎么不可能?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第一,你赶紧回家,去看病,去跟伊宁姐推心置腹交谈,把真实想法告诉她,取得她的谅解;第二,把索娜的地址交给我,她那边的一切由我去处理;第三——”
  “不行不行!别胡闹!索娜是个非常任性的人,她不会接纳你的!”余立没等辛慰把话说完,急切地抢白道。
  “哥,小瞧我了吧!别忘了,我可是钻石级保险代理人哦。别的方面也许差些,跟人打交道,我是百折不回不获全胜不收兵的!何况张索娜是一个需要友谊需要与外界接触的孤独女子,在她的内心深处,肯定不会拒绝一个满怀善意的朋友的。相信我!”
  
  一辆小QQ驶入阳光丽苑小区。辛慰按响了索娜家大楼门铃,果然,对讲机里却传来冷漠骄矜的责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谁让你来的?”
  “索娜我认识你,我叫辛慰,是我表哥余立让我来看你的,他胃痛得厉害,来不了了。他要我给你送来王家沙的蟹粉小笼,他说他答应你的。你看我特意去买的,还是热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哐”的一声门锁弹开了。辛慰上楼。601室的防盗门却依然紧闭着。辛慰知道索娜正从猫眼里打量她呢,她干脆抬起脸来迎上去,又举了举手里的点心盒。
  索娜开了门,不忙接小笼却急切地问:“他,他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妻子已经送他去医院了。”辛慰见索娜一身粉红色棉布睡衣裤,一头长长的卷发蓬松地从左肩披散下来,白皙的皮肤衬着大而黑的惺忪睡眼,慵懒倦怠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她从心底里疼惜起这个将满腔的爱托付给无望的小妹妹来。
  她见索娜脸色缓和下来,环顾一下四周说:“嗬,你这房间真漂亮,你的色彩感觉真好,这墙角上的小摆设好可爱,简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啦——可惜我画不下来,我真想画它下来拿去交作业呢。”
  索娜奇怪地问:“咦,你还在上学吗?”
  “是啊。我参加了一个‘姐妹沙龙’,姐妹们有教师、医生、行政人员,还有跟随丈夫来中国工作的外国家庭主妇。大家在一起学做蛋糕,调鸡尾酒,或者交流生活、工作的心得体会。对了,我们还开设了绘画课,大家都学得很起劲。只可惜我这人没有美学细胞。你能把家里布置得这么有品位,你肯定可以画得很好的。我真希望好好跟你学学。表哥说你很聪明的。”
  索娜听了辛慰的夸奖,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两人聊啊聊的天就黑下来了,索娜干脆邀请辛慰一起吃了蟹粉小笼。索娜只觉得辛慰在她眼前展现了一个她从没到过的未知世界,那世界里有许多新鲜事物,至少值得她远远地窥探一番玩味一番。
  第二天是休息日,也是“姐妹沙龙”活动日,辛慰邀索娜一起去参加。路上,索娜在辛慰身旁羡慕地说:“辛慰你可真能干,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自己开车的。”
  辛慰趁机怂恿:“有什么不敢的?干嘛把车借给我表哥开呢?自己有车,学起来更方便,以后想去哪里,‘呜’一下就去了,别人接送到底不能随心所欲啊。你去驾校学习,回来我陪你练,包你很快就能拿到驾照。那感觉不要太好噢!”这话说得索娜心里痒痒的……
  
  如今,索娜也跟辛慰一样成了忙人一个。在“姐妹沙龙”的绘画课上,她跟沙龙里的所有成员一样,叫伊宁刘老师,平时闲聊却跟着辛慰叫余立和伊宁哥、姐。笑笑又多了个姑,那笑声别提多甜美了。
  索娜的驾校学习安排在每周一三五的上午,休息天辛慰有空便陪她在小区练习。她们在弯弯绕绕的阳光丽苑小区车道上一圈一圈地慢慢兜风,转弯,换档,靠边停车……
  辛慰提议索娜尝试做保险代理人。索娜忙说:“我可不行!我要是当了保险代理人,谁肯做我的客户啊?”
  辛慰说:“你肯定行!你这么聪明,最主要是你心地善良,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客户肯定信任你,愿意接受你的建议。你想想,等你拿到驾照,自己开着车去为客户解答问题、申办保单,工作效率又高又能广交朋友,多好!”
  索娜笑了。此刻的小区车道,在她眼前延展成一条宽阔深远的人生大道。
  (责编/章慧敏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