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华尔兹
2007-12-29郭选
上海故事 2007年10期
今天是儿媳阿芳的生日,风竹婶特地赶集买了鸡鸭,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儿子打工在外,她不想委屈了儿媳。前年,儿媳刚娶进门,风竹婶的丈夫便因病离开了人世,有人劝风竹婶趁年轻再找个人家,可为了儿子儿媳,她沉下了心不再考虑自己的事。她一门心思全在儿媳身上,阿芳也很理解婆婆,两个人相处还算融洽。
到了晚上,陆陆续续有人提着蛋糕来找阿芳,大都是她的同学玩伴。风竹婶初时并不在意,可是看到来的人中男的也有好几个,心里就渐渐不是滋味,虽说他们跟儿子也都是熟人,但现在儿子不在家,未免显得有些不合适。
风竹婶并不是想不开的人,她心劝口,口劝心:年轻人爱热闹,也是正常事,自己当婆婆的,不能说得太多,眼不见心不烦,我还是到街上说说闲话吧。她向阿芳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女人们来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转眼,她和几个老姐妹就说到了十来点。寻思着时间不早了,正要散开回家,过来一个人说道:“风竹婶,你们家怎么那么热闹啊?咚咚咚响的一条街上都能听见。”
风竹婶吭吭哧哧地说,阿芳今天过生日,她的同学都去玩了。
“怪不得呢。”那人接着道,“听见里面有男有女,热闹得不得了,有人喊,再跳一个,再跳一个,大概是在跳舞吧——对了,你们家阿芳也会跳舞吧?”
有人接道:“人家阿芳可活泼呢,跳舞唱歌样样行,没结婚时才会热闹呢。”
还有人开玩笑说:“咱老了,要是年轻点,也找个相好的搂搂抱抱的,多开心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风竹婶总觉得跳舞唱歌那都是城里人的事,潜意识里还不免把这和不好的事联系起来。风竹婶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果然听见那响声震得耳朵疼。她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于是就提了一壶水到阿芳的房间去。一开门,正好看到阿芳兴奋的满脸红润,正在和一个男同学拉着手旋转着,见到婆婆来了,阿芳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接过暖壶。
“你们……明天还有工作……不要太累了,早点结束啊……”风竹婶勉强挤出笑容,语无伦次地说道。
刚出来,屋里又惊天动地的响起来,风竹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逼迫自己躺在床上,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阿芳和那个男的一直在她面前旋转,转得她头疼。看看钟表将近十一点了,那边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风竹婶真恼了,急中生智,她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搬来梯子,悄悄地把走廊下的闸刀给拉了下来。音乐声戛然而止,阿芳急忙来到院子里一看,惊异地喊道:“别人家还有电,这是怎么回事。”
风竹婶接道:“大概是咱家电闸上的保险丝烧了吧,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换,明天再说吧。”
偏偏有个男的自充好汉,说:“拿手电来,让我上去检查一下,我还当过电工呢。”
有人找来手电,他爬了上去:“不是保险丝烧了,是谁把闸刀拉了下来——咦,谁没事拉闸刀干啥?”他顺手一推,灯光刷的都亮了,看着尴尬的风竹婶,大家一时间也都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纷纷告辞了。
阿芳挽留不住,一一把大家送走后,“咣当”一声插上门,睡去了,连风竹婶和她说话也装作没听见。
第二天早上,阿芳破例没起来。风竹婶做好了饭去叫她,听见她正在和谁打电话:“昨天晚上对不起,今天再到我们家来玩吧。”
“谁还敢上你们家呀,你婆婆那么厉害,那么厌烦,再去还不拿棍子把我们撵出来呀!”传出一个声音来。
想想昨晚的事儿,风竹婶禁不住有点后悔,稍稍停了一会,她叫阿芳起来吃饭。一连叫了好几次,阿芳都借口头疼不起来,风竹婶只好悻悻地自己先吃。
他们家有一个菜园,种了一些西红柿,花开了,需要在花上抹些座果灵,保证西红柿能结好。平常都是阿芳管理,风竹婶没伸过手,今天阿芳不舒服,风竹婶就想替她把活做了。她来到菜园里,干了没多大一会,阿芳也来了,看到婆婆下地了,她也睡不着了,就来帮忙。
一看到婆婆手里拿的药,她大吃一惊,夺过来一看,不由得着急地喊:“你看你抹的是什么药啊,这是灭虫子的药!你不懂就不要干,这是帮忙啊,还是添忙啊!”
“你不知道我不认识字吗?”风竹婶辩解道。
“不认识你不会问吗?”阿芳心疼西红柿,情急之中,也没了好话,接二连三就是一阵埋怨。
风竹婶委屈得不得了,眼里噙着泪就回家了,越想越气,她就给远方的儿子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儿子也埋怨她,说:“现在跳个舞怎么了,那还不是喝开水一样正常吗?阿芳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她活泼是活泼点,可绝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你的老脑筋也该换换了。”
风竹婶有苦没处说,倒头就睡,午饭也不做了。阿芳回到家见锅灶还是凉的,更加干脆,推上自行车出去了。
风竹婶有个习惯,每当遇到难处时,总要乘僻静的时候,到丈夫坟上去哭一哭,诉说一下心中的委屈。这次也不例外,睡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估计地里没人了,她就来到丈夫坟上,痛痛快快哭诉了一场。
直到夜色朦胧的时候,她才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见屋内有人说笑,感到很奇怪。进门一看,诧异的说:“娘,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阿芳接我来的么?”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耳朵有点背,她自己听不见也以为别人听不见,所以说话的声音特别大。
风竹婶明白了阿芳的意思,这是请她姥姥来给大家灭火啊。她不好再说什么,就顺着娘的话茬接了几句。老太太经历的事多,老了,就爱叙叙旧,特别爱讲以前抗战时逃难的事。别人都听烦了,惟有阿芳听不烦,爱听她絮叨,因此两个人很能来到一块。
老太太还在大声夸奖着阿芳:“你看俺这外甥媳妇就是好,知道你干活回来晚了,劳累了,就给你炒了好几个菜……”
吃过饭,阿芳说我出去一会,姥姥您早不来我们家了,和我妈妈多说会体己话吧。
唠了一会家常,风竹婶想起娘爱听豫剧,就说:“咱家新买了个VCD,你就听听《穆桂英挂帅》吧。”
VCD旁只有一张碟片,风竹婶昨天才听过,知道那张就是,于是就把那张碟片放了进去。随着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屏幕上,一男一女在翩翩起舞。
“我记得这张是《穆桂英挂帅》,咋变了?”风竹婶说着,就要去换。老太太却突然喊:“不能换!”她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惊喜地说:“风竹啊,看,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华尔兹啊!”
老太太浑浊的眼里刹那间焕发出了少有的光彩,看着看着,她竟然站起来,随着音乐的节拍,笨拙地扭动着身躯。
“娘—”风竹婶嗔怪道:“你看你——”
“我咋啦?别看我现在跳得难看,当年也是要多美有多美呢!”老太太不服气地说。一提到当年,她又忍不住陷入到美好的回忆中。又不止多少遍的给女儿讲了起来:“那时候,咱这一带有个美军的飞机场,我和你爹都在飞机场的战斗服务队里,那些美国飞行员哪,没事时就跳啊跳啊,跳的就是华尔兹。他们还非要教我们跳,谁敢哪!最后我站了出来,那时我胆大着呢,和你爹学着跳了一下午。哎呀,跳得可好啊!”
老太太说的有点累了,停了停才接着道:“一算起来都六十多年了,老了,糊涂了,多少大事都记不起来了,不知咋的,只有这一件事记的清,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
“娘,从那以后,你和爹偷偷跳过没有?”风竹婶问。
“傻闺女,谁敢哪,别说文化大革命时叫人看见了要批斗,就是其他时候让人看见了,也会挖苦你抬不起头。今个是娘俩在这,换了别的人哪,不骂我是老妖怪才怪呢!”说着,老太太禁不住自己先咧嘴笑起来,笑过后感叹到:“人这这一辈子呀,总得有点……有点……风竹啊,那句时兴的话是咋说的呀?”
“总得有点浪漫的事才不算白活!”风竹接过来说。
老太太连连点头,蓦地,她又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说,风竹啊,早都不听你唱了,来,给娘唱上一段。
风竹婶不好意思地说,多少年都没有唱过来,唱不出来了。老太太大概没听清她的话,兀自嘟囔着:“真可惜你的好嗓子了,那会全公社的人都说你唱得好呢,要不是你死去的公公那个老封建,嫌丢人伤脸,死活不让你唱戏,说不定你早成了剧团的主角了呢。说实话,要不是你爹拦得紧,我真要来找那个死脑瓜子大吵一场呢。”
风竹婶还要推辞,老太太不乐意了,说光娘俩还扭捏个啥呢。风竹婶只好站起来,在中间走了两步,清清嗓子,开口唱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飘飘年来到——”
刚唱完一曲,门外边忽然传来叫好声,还响起了掌声。门忽地开了,阿芳和一群年轻人拥了进来。风竹婶明白过来,一下子羞红了脸。
阿芳笑着说:“我下午还听姥姥说起跳舞的事,就专门找了个华尔兹的碟片,想一睹姥姥的风采,没想到,连我妈妈的歌剧都听到了,没想到我妈妈还这样多才多艺,明天一定得替她到秧歌队报个名。”
风竹婶不知道怎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昨天,都怪我……”
阿芳扶着她的肩膀说:“其实,我们玩的时间也太长了,你也是为我们好。”
这时候,一群年轻人缠着老太太,非要让她教正宗的华尔兹,老太太说:“我哪还能跳得动啊,你们还是跟着电视里的学,我给你们当指导好。”
“好!那就请您多指导了!”大家欢笑着,打开VCD,跟着学起来。
风竹婶悄悄退出来,来到厨房里,她想静一静,抹一抹泪水—高兴的泪。怔了一会,她不仅埋怨起自己来,赶快烧水吧,还愣什么,对了,一会水里还要多放点糖。
(责编/邓亦敏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