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
2007-12-29唐雪嫣
上海故事 2007年10期
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去工地找了份扛麻袋的活—这份工作比做家教挣钱多一些,而且老板一天免费供两顿饭。二十天后,我赚了一千五百块钱。我先回到家看妈妈,这两年里,她不用过度劳累,身体好了许多,我给妈妈留下五百块钱,然后马不停蹄地去了市里,我要去见这两年里资助我读大学的人。
两年前,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妈妈就到村里四处借钱,可是眼看着就要开学了,她才借到了一千多块—村上的人也都穷啊。于是有一天,妈妈瞒着我进城了,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跪在街上,跟前铺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儿子考上了大学,但没有学费念不起,求好心人帮忙,上面还写着我的姓名地址。我难过极了,不顾一切地把妈妈劝回家,我告诉她,没钱我就不念大学,我可以打工赚钱,我长大了,该我养家了……
爸爸死得早,为了供我读书,妈妈心血都快耗尽了,我不能再让她受苦,更不能让她为了我给别人下跪。眼瞅着开学的日子到了,我绝望地收拾行囊准备出去打工,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里面有五千块钱,还有一封信。信是用那种很高档的纸写的,字迹却很小,而且歪歪扭扭,信中说,他看到了我妈妈在城里的那幕,他愿意帮助我完成这几年的学业,他会按时把钱寄给我。结尾处有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给你留下联系地址,给我寄几张你的照片,希望你每半个月跟我说一下你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一定要做到啊。还有,千万不要来找我,我不会见你的。
我欣喜若狂,立刻回信答应了他的要求,并承诺说我不去见他。就这样,我终于来到了梦想中的大学校园。这两年里,每个月的1号,我都能收到那人寄来的汇款单,从未爽约。我也按照约定,每半个月给他写一封信,向他汇报我的一切。只是,他从来没给我回过信。
我并不介意,只是时间越久,我心里越想见一见这位恩人,当面向他表示我的谢意。至于他不许我去见他的要求,我想他是随口说说罢了。
到了市里,我很快找到给他寄信的地址:一所小学。收发室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我恭恭敬敬地问:“大叔,我跟您打听一下,您认识李来庆先生吗?”
这个男人一脸的茫然,反问我:“李来庆先生?他是谁啊?是这儿的老师吗?”
我连忙说不是,并且把事情说了一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突然一拍大腿说:“你看你,说什么李来庆先生,都把我弄糊涂了,你要是说找李总,我不就明白了?这事我帮不了你,你的信寄到这儿之后,专门有人开车来取,他们都是李总的手下,他本人却从没来过,所以我也不认识他。”
我感到一阵沮丧,我的恩人是真的不想见我。可是我更加奇怪,他要求每月向他汇报,说明他很关心我的生活和学习,既然很关心我,为什么还不肯见我呢?李来庆肯定就在这个城市,如果继续追查下去,我想一定能见到他,但那样就太唐突了,所以我告别他,闷闷不乐地走了。
转眼又是半年多过去了,这天,有人打电话到我寝室找我,我接起来,声音很熟,我一下听出来是收发室那个男人,只听他大声说:“是赵展召吗?我姓韩,叫韩伟,是李来庆的朋友,李来庆病了,是癌症,你能来看看他吗?”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只听他继续说道:“李来庆不让我通知你,可是他都这样了,还藏着掖着干嘛呀?干脆让你知道算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我的心早乱成一团,我要尽快赶到恩人的身边去。挂断电话,我告诉同学帮我请假,带着攒下了三百块钱上了路。一天之后,我来到那所小学,韩叔带着我拐进小学旁边的一个胡同里,边走边说:“孩子,事到如今,你得知道真相了,那个李来庆不是啥大款,上次你来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都是骗你的,都是他让我那么说的,其实,他是个捡破烂的……”
我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蓦地停下脚步。我的恩人是捡破烂的?这怎么可能?捡破烂的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哪有钱资助别人上大学?我突然想起李来庆写给我的信,那信纸多高档啊,一个捡破烂的怎么舍得买那种纸?我瞪着他说:“你骗我?”
“我骗你?”韩叔一下子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不怪你不信,当时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就说他疯了,有那钱还不如自己花呢,何苦来给一个不认不识的人?可他就是不听,真不知道他哪根筋长歪了……”
这时候,我稍稍冷静下来,看老头的样子不像撒谎,再说,他也没必要骗我啊。突然我想起来,只要那个捡破烂的手里有我给他的信,那就应该是真的。于是我赶紧催着他带我去。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学校背后一所快要倒塌的土房前,我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去,只见一个人躺在土炕上,好像睡着了。他的胡子很长,脸上布满了皱纹。韩叔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说:“老李,你醒醒,赵展召来看你了。”
那人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他的脸一下涨红了,一把抓住韩叔,大声说:“你咋告诉他了?我不是不让你通知他吗?”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怀疑了,因为,我看见肮脏的墙壁上,挂着两个一尘不染的镜框,里面正是我寄给他的照片,床上的一个木柜上,工工整整地摆着一厚沓信,正是我写给他的,信的旁边,还有一本信纸,一瓶墨水和一支钢笔。
我心里的震撼无以复加,我慢慢地跪倒在土炕前:“我的恩人啊,你怎么了?呜呜呜……”我忍不住痛哭起来。
韩叔说,很长时间以来,李来庆的肝区就疼得厉害,但他一直不肯去医院,前几天终于疼得受不了,去医院一查,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能活一个月。李来庆没有亲人,只有韩叔这一个朋友,李来庆资助我的事情,韩叔从头到尾都知道,于是他自作主张,给我打了电话。
说完这一切,韩叔说他得马上回学校,告诉我有什么事就去找他,然后就走了。我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好半天,我才想起来问:“李叔,您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不住院啊?”话刚说完,我就觉出了自己的愚蠢,李来庆靠捡破烂为生,每个月还要给我一笔钱,他哪能掏得起住院费啊?我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在沸腾,我大声说:“李叔,咱这就去医院,您放心,我能弄到钱。”
李来庆吃惊地望着我,眼睛慢慢红了,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
我吓坏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足足哭了十几分钟,才渐渐止住哭声,他试探着握住我的手,好像怕我生气一样,我急忙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他怯怯地说:“孩……孩子,我是一个捡破烂的,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愣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但马上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赶紧回答:“李叔,我怎么会生气?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啥样,不管你是啥样的人,你都是我的恩人啊。”
李来庆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看上去很兴奋。我犹豫了一下,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问,我小心翼翼地问:“李叔,您的生活也不宽裕,为啥还要帮我啊?”
李来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半天,他长叹一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啊。捡了几十年的破烂,除了你韩叔,我再没有别的朋友,所有的人们都瞧不起我,更别说跟我说两句话了。那天在街上看到你妈,我想帮她却又心疼钱,可再一想,我给你钱让你念书,你肯定会感谢我啊,这辈子都没人谢过我呢。我让你半个月给我写一封信,就为了让你把我当恩人,尊敬我,每次接到你的信,我都乐得跟过年似的,我不是那么没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需要我,我把你当成我的儿子了……”
他的话让我震惊,所有的疑问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这一夜,我们不停地说着话,我跟他讲大学,讲大城市,李来庆听得高兴时,就像一个小孩子手舞足蹈。我暗暗发誓,我要尽我所能去帮助他,决不能让他在这个破房子里等死。
第二天,我到一个电话亭给同学们打电话,把这件事情跟他们说了,希望他们帮我借一些钱,同学们答应了。在同学们帮我借钱的这几天里,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都尽可能地做些好吃的给他,然后就陪他说话聊天。李来庆在医院里拿了些止疼药,疼的时候就吃一片。
几天后,韩伟把同学们寄给我的钱送来了,一共是三千五百块,我想,这些钱应该能用些日子了,于是我准备送李叔去医院,没想到,李叔死活不干,他说自己这病肯定是没救了,何必浪费钱呢?我和韩伟磨破了嘴皮也没能说服他,最后韩叔说:“小赵啊,我们都知道你的心意了,老李说得也对,没必要再花冤枉钱,多预备些止疼药,少遭点罪,就这样吧。”
我实在无计可施,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那时候,我真恨自己无能。李叔不肯去医院,我能做的只能是让他在最后日子里快乐一些。我想,我做到了,李叔经常在疼得直咧嘴的时候,还要笑出声来。
终于有一天,李叔无法再坐起身来,更没有力气挣扎,我和韩叔将他送进了医院,第二天晚上,他就咽了气,临死之前,他告诉我说,在柜里的夹层里有一些钱,是留给我的,足够我完成学业。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让我不敢相信,李叔的遗言更让我不敢相信。料理了李叔的丧事后,我在柜子里找到了三万块钱,我拿着那些厚厚的、大多是零票凑成的三万块钱,忍不住再次痛哭失声。
我对韩叔说:“韩叔,这些钱足够他在生命最后时刻过得好一些,可他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要留给我——我不配啊。”
“你错了。”韩叔流着眼泪说,“这是你应得的,你给他写的那些信,还有陪他的这段时间,为他带来一生中最大的快乐,给了他这一生中都没得到的亲情和尊严。”
(责编/邓亦敏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