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憾
2007-12-29周葳
上海故事 2007年10期
吴作民在山里走了一圈,疲惫地回到住处。他是今年毕业的大学生,志愿到山区教学两年,然后再回城另谋职业。他本来是来山里静心的,可没过两个月,他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来。除了画画,他简直闷得发疯。
推开门,吴作民喝了杯水,习惯地抬起头。突然,他发现一直挂在墙上的油画自画像竟然不翼而飞。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幅自画像,看上去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更有人说,这画像忧郁诗人普希金。本来,这幅画像是准备送给最钟情的女孩,可惜,等他画完才知道,那女孩不会喜欢。哪怕他是全校闻名的才子,哪怕他是诗人普希金,因为不爱,他在她眼里平凡如草芥。
刚出去十几分钟,画像怎么就没了?吴作民想着,推开窗子朝山下看。不远处的山路上,两个十几岁的男孩正朝前急奔,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一幅画。
吴作民追了出去。山里的孩子真会捣乱,一幅画像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换钱,偷它干什么?因为这是吴作民最喜欢的画像,所以他拿定主意得追回来。他急匆匆跑着,不住地大声喊,叫他们放下画。想不到,他越喊两个孩子竟跑得越快。吴作民急了,山路崎岖,孩子还小,万一失足掉下悬崖就坏了。想到这儿,吴作民停住脚,双手放在嘴边大声说:“这画我可以送给你们,你们别跑了。”
男孩自然不信,依旧拼命朝前跑。吴作民急了,再次大声喊:“我知道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再不站住我就去告诉校长。”
听到这话,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站住了。见吴作民追上前,抱画的男孩用力低着头,另一个男孩眼里噙着泪,哀求吴作民千万不要告诉校长。吴作民说他可以不告诉校长,但他们得说清楚,为什么要偷这幅画?
抱画男孩抬起头,说他们要把画送给刘老师。吴作民愣住了,问谁是刘老师?男孩说他们是山对面榆树岭小学的学生,刘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
“为什么要把我的画像送给他?”吴作民依旧疑惑。
“因为,因为,因为她喜欢你。”男孩说。
吴作民不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刘老师是女的?她喜欢自己?可他才来山里两个月,压根没见过他们的刘老师,她怎么就喜欢上了他?他在学校是有名的“画家”,出尽风头,可在这山里,他只是来支教的普通大学生。盯着男孩的眼睛,吴作民看他又不像在说谎。
男孩看出他的疑惑,说这是真的,在刘老师的房间,他们看到过他的照片。后来,他们翻过她的日记,她在日记中写着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吴老师,会画画会写诗长得像诗人普希金的吴老师。
“她叫什么?”吴作民问。
“刘倩。”男孩答。
吴作民愣住了。刘倩?和他同校的中文系系花刘倩?他苦恋了四年的刘倩?她不是留在省城了?为什么来了这山旮旯?吴作民的心怦怦直跳,半晌,他说要去见见他们刘老师。
跟着两个男孩翻过山,一小时后,他们来到榆树岭小学。两个男孩领吴作民绕到学校的后面,指着一块地说刘老师就在这儿。
吴作民彻底惊呆了。眼前是一块小小的墓地,被新栽的小树和野花包围。不高的坟头,盛开着金菊,一块窄窄的墓碑上写着“刘倩”两个字。
男孩低着头,掉下泪来。说他们最喜欢的刘老师,才来了一个月就去世了。讲着讲着课,她突然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她的骨灰大部分被父母带走,只留了一小部分埋在这儿。他们自发为老师堆了个坟,想念她时,就来坟前看看。
吴作民呆呆地看着墓碑,脑子里一片空白。
偷画男孩朝吴作民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我们想把你的画像给刘老师烧了。有你的画像跟她做伴,她一定不会孤单。除了这个,我们不能为她做什么了。”
吴作民机械地点点头。男孩划着火柴,点着了吴作民的自画像。
呆呆地坐在墓地前,吴作民觉得自己像做梦一般。大学四年,他痴恋了刘倩四年。那时她是多么地引人注目,她能歌善舞,能诗能文,是无数男生心目中的女神。他狂热地喜欢她,为她写了四年的情诗,那些诗,足够出一本厚厚的诗集。可整整四年,刘倩对他却冷若冰霜。只在毕业那天,她让人回送他一张碟。那是一张欧美音乐的碟,他因为心灰意冷,从未打开过。她怎么会喜欢自己?一定是孩子们弄错了!
直到天黑,吴作民才蹒跚着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找出那张碟,拆开包装,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吴作民盯着碟上一行行英文,一个字都看不懂。从中学到大学,他学的一直都是日文。打电话给同学,吴作民将字母一个个念过去,同学突然笑了,问是不是女孩送他的?这碟的名字是《跟你到天涯》,里面收录的都是情歌。放下电话,吴作民心怦怦跳着将碟放进机子。半晌,他耳边传来刘倩如水般清亮的歌声:我是如此爱你/像蜜蜂爱着花朵/像雨珠爱着土地……
将头深深埋进双臂,吴作民泪如雨下。他自愿报名到这山区教学,是想忘掉刘倩,忘记刻骨铭心的痴迷。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爱情,原来就在身边,就在山的那一边。
一星期后,吴作民打报告申请调到榆树岭小学。他教刘倩教过的班级,坐她坐过的椅子,住进她曾经住的房间。刘倩的少量遗物已被家人取走,留给他的只是空荡荡的屋子。
入夜,昏暗的灯光下,吴作民看到褐色的墙皮整块剥落,忍不住黯然伤神。他站起身,小心揭下墙皮,突然发现那是嵌上的一整块纸板。摘下纸板,露出一面写满字的墙。他将台灯捻到最亮,盯着墙,一下子惊呆了。上面贴的都是他写给刘倩的情诗,一行行,一段段,字字深情,句句用心。情诗中间留出了一个“心”型空白,写着几个纤秀的美术字:我已爱过,此生无憾。
吴作民泪如雨下。为什么会这样?既然她也喜欢他,为什么不说出来?整整四年,她甚至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深夜,吴作民喝得微醉,打电话给刘倩的父母。听到他的疑问,刘倩的母亲长长叹了口气,说刘倩先天心脏瓣膜缺损,小时候没有钱手术,大了以后无法手术。医生断言她活不到18岁。但令人高兴的是,她活到了22岁,并且死在了自己最心爱的讲台上。她曾经拿定主意绝不谈恋爱,可是,才华横溢的吴作民四年的苦苦追求让她动了心。当她知道他来山区做志愿者,她也跟了来。站在山顶上,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吴作民所在的学校。她曾打电话给母亲,说看到他坐在溪水边,披着晚霞作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哪怕就在那一刻死去,她也不再有遗憾。
吴作民安心地留了下来,傍晚,他常到刘倩的坟前坐一会儿。这个时候,他总是感到心静如水。他教着这所小学的几十个学生,周末,偶尔带他们去画画。刘倩的祭日,他要他们画出心目中的班主任。当几十个刘倩放到了他的桌前,有的在讲课,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帮学生缝衣袖,有的在给学生手上涂药水,有的则是站在山石上,望着对面的学校……吴作民忽然感觉到刘倩还活着,就在他身边,他已然被爱包围。
几十张刘倩贴进了吴作民的房间,中间,他留了一个“心”型空白,上面是他遒劲的美术字:我已爱过,此生无憾。
(责编/方红艳插图/乐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