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梨花开

　　去年夏天，我的心情糟透了。连续复读两年，仍未能圆我的大学梦。除了心灰意冷和满腹沮丧，我不知道那时自己还剩下什么。
　　我们那儿是梨乡，村外沟沟坎坎、坡坡墁墁到处是梨树，葱葱郁郁一眼望不到边际。我每天躺在树阴下听蝉鸣，望着青涩的果子发呆。
　　一天，也不知村主任柳伯啥时候走到树下，笑眯眯说：“成天就这么躺着呀，不怕把骨架躺散板儿啦？”见我一声不吭，柳伯眨巴两下嘴皮，指指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峦，问我，“上山的道儿有几条呀？”我当然知道周围有七八条小道通向上山顶，也明白柳伯的意思，无非是想开导我。
　　瞧我一直不吱声儿，柳伯也不生气。站那儿闷头吸完一袋烟末子，然后说：“小子哎，往后打起精神吧，可要收收心思喽！咋说你也是咱村的秀才呀！后天村里开大会，别忘了去哟。”说完，颠颠儿走了。
　　哪想那天的村民会，真就把我的心思收了回来。做梦也想不到：乡亲们竟然推选我为村主任！瞧我被赶鸭子上架那副样儿，柳伯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说：“柳伯老喽，跟不上步儿喽！咱村里以果树收入为主，柳伯文化低，技术呀市场呀啥的眼前一抹黑儿！你是咱村秀才，脑子活络，只管大胆领着乡亲们朝前走吧！”
　　过后我才知道，让我做村主任其实是柳伯挨家挨户做了乡亲们的工作啊！我哪能让柳伯失望呢，更不能让乡亲们再瞧我成天蔫巴巴的那副样子了！
　　上任后，到外地果木之乡参观回来，我按照别人的经验马上配了电脑，上了宽带，在网上找技术找市场，真是眼界大开！两个月后梨子下来，经过精选包装，统一销售，每公斤比往年多卖了近两角钱，乡亲们高兴得不得了。
　　梨树下果后我又在网上查找管理技术，争取下一茬在品质和产量更上一个台阶。有个“果树专家论坛”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果树专家。除花树管理外，他对其他农作物田间管理也很在行。慢慢地，我和他在网上几乎无话不聊，既是“师生”关系又成了知心朋友。
　　几个月过去后，转眼到了春天。漫山遍野到处是洁白的梨花，远远望去像覆盖上一层瑞雪，空气中也飘浮着花的清香。按照专家指点，我领着乡亲们对果树进行春季管理，灌溉施肥，忙得不亦乐乎，半年前那种失落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
　　这天下午，我正在山腰上侍弄果园，忽然抬头望见远处山道上开过来一辆大汽车，车厢里满满当当装得挺高，上头用毡布盖着。开到一处开阔的山脚停下后，几个人忙着揭开毡布，朝下面一箱箱搬卸东西。
　　汽车开走了，撇下一个老头和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姑娘。等两人挨个打箱子，才知道他们是放蜂人。但见成千上万的蜜蜂，一窝窝像黑色旋风，嘤嘤嗡嗡着冲向半空，然后四散开来，飞向远远近近千树万树盛开着的梨花。
　　接着，就见山脚下搭起一顶简易帐篷。姑娘拎着水桶从帐篷里走出来，站那儿东张西望，然后走到远处的水沟旁，弯腰汲了一桶水，一摇一晃着扭动腰肢，身板儿煞是好看！不一会儿，一缕淡蓝的炊烟袅袅升了起来，慢慢飘向山坳里。
　　过了好会儿眼看太阳落山了，我刚要收工，忽然见山下那顶帐篷前围了好些人，还隐隐约约传来吵嚷声，便赶了过去。到地方一瞧，见村里五婶、二嫂子几个妇女，每人手里拎着个啤酒瓶儿，正踮着脚冲放蜂老头嚷嚷着：“你这老头儿可真够抠门儿的呀！俺家老头子有胃病，向你借点儿蜂蜜做药引子，啧啧，大伙瞧瞧呀，就给这一点儿啊？！”紧接着，二嫂子也跟着嚷嚷说，她家小宝这两天一劲儿咳嗽，舍着脸子借点蜂蜜给小宝润润喉咙，也只给这么丁点儿！末了，一蹦脚跟儿说，“咋好意思哩，你这老头？！”瞧她俩手里啤酒瓶，我又气又乐，里头足足装了大半斤蜂蜜！
　　于是我问五婶和二嫂子，“光嚷嚷，你们知道这原蜜多少钱一斤吗？平时香油也舍不得吃，你们瓶里那些蜂蜜，只怕比一斤香油还贵哩！”
　　这话还不如不说，刚落音，顿时惹得其他几个妇女跟着眼红起来，争着把大大小小的瓶子伸向放蜂老头儿！可气的是村里二贵，一脚从人群里蹿出来，瞪着眼睛走到老头跟前，把个塑料壶朝他手里一塞，说：“老头，我不借多，也只要半下就中哩！”
　　简直太不像话，这哪里是借，分明是讹啊！我脑门一热，上前一把抢过老头手里塑料壶，冲人群喝道：“大家甭在这儿丢人了，该回家回家，想吃蜂蜜掏钱买！你半斤我半斤，咱们村有多少人呀？就是把人家这桶蜜分了只怕也不够……”
　　我话还没说完，二贵脖子一拧，说：“咋？刚选你做了村主任，就胳臂肘儿朝外拐？这老头来咱这儿放蜂，还不是采得咱树上蜜嘛？吃他点蜂蜜有啥了不起！”我被他这歪理气坏了，只好劝那老头说，等傍黑蜜蜂回巢了，还是赶紧换个地方吧？要不离村子远些也行呀。
　　闻听我是村主任，老头眼睛一亮闪。仔细打量我两眼，然后叹口气说常年在外放蜂，这事见得多啦。“不就半斤蜂蜜嘛，俺不在乎！”说着，又拿过二贵的塑料壶走到蜜桶前，给他灌了半斤笑眯眯递过去。瞧我站那儿冷着面孔，二贵不好意思地讪笑着接了，转身颠颠儿走了。其他人这才感到没趣儿，个个红着脸也随二贵离开了。
　　我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那姑娘甜甜地喊了一声儿，“大哥请慢走呀！”扭头一瞧那姑娘，我愣了愣，见她慌张着跑进帐篷，然后拎着一塑料桶蜂蜜出来了，红着脸走到我跟前说：“大哥，刚才真的谢谢您哦！要不是您，只怕俺爸他呀……”顿了顿，格格地笑了，“您是村主任是吧？俺还要在这待一阵儿哩，这桶蜂蜜请你收下吧，以后多关照！”
　　我赶忙把蜂蜜推给她，红着脸说我这村主任做得哪够格儿啊！有啥难处只管找我好了，这蜂蜜咋也不能收！望着远处山雾慢慢上来了，我又嘱咐老头晚上注意安全，转身朝村里走去。
　　晚上，我又在网上约了果树专家，请教他几个问题后开始聊天。不觉聊到深夜，却不知外面啥时候下了雨，“噼里啪啦”的雨声由小变大，风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儿！嘴里说了声“不好”，我赶忙敲了再见两个字，关了电脑，找来两身雨衣和一块塑料布，提上矿灯急匆匆朝村外走去！
　　来到山脚下，真就像我估计那样，那顶帐篷已经被山风掀翻了！老头和那姑娘正使劲地裹着一块塑料布，瑟缩在风雨里。
　　“老伯呀，这地方是山坳的大风口儿啊！稍一起风，根本搭不得帐篷哟！赶紧走吧，跟我到村部去住！”我站在雨里一边扯着喉咙咋呼，一边把老头收拾好的东西裹在塑料布里，背起来朝村部里走去。
　　村部有一间屋里放着好几张床铺，是给每年来这儿收果子的客商预备的。收拾停当，我正要告辞，老头却拽住我说外头这么大的雨，让我也住这儿凑合一夜。一瞧那姑娘浑身湿淋淋地正打着喷嚏，我脸一红，心想这哪成啊！马上一脚跨出门口，转身钻进雨里。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一想老头的锅碗瓢盆昨晚落在山脚下，就老早来到村部让他们去我家吃早饭。哪想刚一进门儿，却见老头哭丧着脸，正蹲地上唉声叹气！我忙问他咋啦？
　　老头瘪瘪嘴角儿，说：“唉，甭提啦！昨晚起风时忙着收拾东西，哪想一路卖蜜的七百多块钱掖在衣服里掉了，那么大的风，早吹没影儿啦！现在连一分钱也没了，想挪挪地方也难呀！”
　　我低头想了想，忙从腰里摸出准备买化肥的三百块钱，说：“老伯，我瞧您也是个厚道人。这点钱不知够不够，您拿着先做路费吧。”老头惊讶着一摆手，问我，“连俺家住哪里，姓啥叫啥还不知道，你就不怕俺不还你？”我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咕哝说，“老伯我相信您，再说这三百块钱也不多，谁出门能不遇到个难处呢……”
　　这时，旁边那姑娘忽然笑盈盈着说道：“大哥，那钱俺是不借了，电话俺用用行吧？俺让家人把钱送来就中哩！”我忙把钥匙递过去，告诉她电话就在隔壁办公室。
　　约莫傍晚时分，我正在山上忙活，忽然见山道上来了位年轻的女孩。其中一个是放蜂姑娘，身后跟着个长发女孩。两人来到近前，放蜂姑娘扯扯长发女孩说是她姐姐，赶来送钱的，要顺便谢谢我。谁知刚说完，她却一转身笑着下山了，撇下我和长发女孩站在梨树下！
　　再一打量长发女孩，我简直惊呆了，她的美丽用眼前的梨花来形容恰如其分！见我两眼直愣愣瞧着她，长发女孩忽然羞涩地一低头，说了一句我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话：“你好，我是‘三月梨花’呀！”
　　“你、你怎么……你不是男的吗？咋就是……”我惊讶地倒退了两步，若不是退在树干上，差点就得坐地上！“三月梨花”分明是我在网上认识的那个果树专家，论坛里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老头儿呀，眼前咋就变成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了呢？！
　　“嗬嗬，你傻呀！我们聊了大半年，你还感觉‘三月梨花’就是个老头儿呀……”接着告诉我，她毕业于一所农学院，刚分到研究所工作，那个论坛就是所里为了推广农业科技而开办的。现在除我之外，还没人知道“三月梨花”原来是个漂亮女孩呢！
　　她后面的话让我真正晕了。她说，这大半年和我聊天，她心里爱上我了，朝思暮想希望见我一面！于是把这心事告诉给了老父亲，老人一辈子放蜂走南闯北，脑筋倒很开通。可想了想，又怕女儿有啥闪失，就来这儿放蜂顺便相看相看我……
　　但是，我还是很难接受我和“三月梨花”之间的现实差距，我对她摇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可“三月梨花”朝我走近两步，拉住我的手，轻声说道：“你有一颗淳朴善良的心就够了……”顿了顿，我忽然问她不是专门来给老人送钱的吗？
　　“三月梨花”格格地笑了，说那钱根本没丢，是老人故意试探我的啊！所以妹妹才打电话要她尽管放心来呀……
　　“知道吗？老爸来这儿放蜂还有一个目的呢！”瞧我还傻愣着，“三月梨花”用劲儿攥了攥我说，“现在正是梨花授粉期，蜜蜂异花的效果非常好啊！”我心头顿然一热，嘴里才长长嘘出一口气。
　　我和“三月梨花”并肩站着，见夕阳下无数蜜蜂煽动着亮晶晶的翅膀，飞舞在被镀了一层金色光芒的梨花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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