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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赋的审美异趣

2007-12-29高一农

人文杂志 2007年4期

  内容提要 在汉赋创作的传统中,高贵、广大、富丽的事像一直占据着汉赋创作的审美主体地位, 然而东汉以降,伴随着赋作题材的多元化趋势,审美观念也随之发生了新的变化,尤其到了 建安时期,粗陋、荒芜、残缺、死亡等事像频繁地进入作家们的创作视野和审美体验当中, 使得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另类的美学趣味。
  关键词 赋 建安文学 审美异趣〔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 X(2007)04-0123-06
  
  建安是东汉末年汉献帝刘协的一个年号,起自公元196年,止于公元220年。中国文学史上所 谓的“建安文学”时期实际上略长于此,主要指北方曹魏集团文人们的文学活动,大约结束 于魏明帝太和六年(232)。“理由是建安文学最重要作者曹植于本年病卒,建安其他重要 作者在此前基本都已谢世,所以这是建安文学的终结。”(注:徐公持编著:《 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页。)建安文学以三曹、七子为代表, 从事各种文体创作之人数以百计,诗、赋、文章数量众多,而以诗的创作和文学批评的成就 最为引人注目,后世学者的研究成果也非常丰富。而此时赋的数量虽然不在少数,但并不居 于主流位置,在研究领域也往往是诗赋并论,因此建安赋的研究还有许多空间有待深入进行 ,本文就建安赋中另类审美观的出现和形成作一番讨论。另类审美观,不同于主流文学的审 美趣味,显示出卓然独立之态。建安赋中出现这种情况,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有三:第一 、是建安时期天灾人祸苦难生活对文人产生影响;第二、是汉赋作家自扬雄到张衡、蔡邕独 特审美观念对建安文人创作产生影响;第三、是东汉末年儒学衰微,文人思想逐渐走向自由 ,艺术得以放飞。
  
  (一)
  
  建安文人生活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处于天灾不断、战乱动荡的时代,文学家们亲身经历了流 离失所的战乱和各种自然灾害频发的苦难生活,他们的作品无不打上现实的残酷烙印,形成 独特的艺术风格。以《后汉书》记载为例,仅献帝在位30年间,地震六次、各种气象灾害十 一次、大面积蝗灾三次,献帝初平六年华山崩裂,建安二十二年全国流行瘟疫。每次灾害过 后,粮价暴涨,百姓涂炭,以至“人相食啖,白骨委积”(注:范晔:《后汉书 •孝献帝纪》。),“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 泣之哀”(注:曹植:《说疫气》,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 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人民无以为家,无以为生,社会必然动荡,农民 起义此起彼伏,军阀混战连年 不绝,到曹操统一北方的时候全国已是“天下户口减耗,十裁一在。”(注:陈 寿:《三国志•魏书•张繡传》。)昔日作为东汉首都 的洛阳是何等的富庶繁华,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中均有令人向往的生动描 述,然而,经过汉末的战乱,已是面目全非。据《三国志•魏志•董卓传》记载:“初平元 年二月,(卓)乃徙天子都长安,焚烧洛阳宫室,悉发掘陵墓,取宝物。”陈寿:《三国志》。)曹植也在《送应氏》一诗中以无限的伤感笔触写道:“步登 北 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 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肃条,千里无人烟 。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注:《文选》第二十卷,曹植《送应氏》。一代帝国的繁华都城不但全部化为灰烬,而且在二十年后,当曹植再次登临,目力所 及,不但依然破败,由于连年的战争,还不断有新的难民流浪此地,诗人的感叹是非常的沉 痛。战争不但破坏着一切,战争还要掠夺一切,以保证战事持续下去,因此,人民还要忍受 繁重的徭役和征戍之苦。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最后以无限沉重的笔触写道:“生男慎莫 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NEF31拄!”(注: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三十八,中华书局1979年版 ,第556页。)王粲的《七哀诗》、蔡琰的《悲愤诗》,无不是 国破家亡的悲歌。战乱使人民走投无路,生活陷入极度的贫困之中。曹操的《谣俗曲》、曹 丕的《上留田行》都将看到的民生苦难写进了诗里,比如曹操的《谣俗曲》云:“瓮中无斗 储,发箧无尺缯。友来从我贷,不知何以应。”(注: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 北朝诗》(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55页。)从建安诗人的诗作中我们看到的是 他们对于现实的强烈关怀和无尽的感叹,处处散发着浓厚的现实主义情结,凝聚着沉郁的悲 凉色彩。所以才会形成“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 故梗概而多气也”⑦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的文 学特点。刘勰此番评价主要是针对建安诗作而言的,而建安作家们创作的 赋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与诗歌相比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虽然有王粲的《登楼赋》、曹植的 《洛神赋》等一些优秀作品,但是他们的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歌方面,在赋的创作中没有 能够像诗歌那样直接反映出尖锐的社会矛盾和人民的悲惨生活,只是在情感和审美方面折射 出了时代的苦难,因此对于现实的批判力度也就表现得不够充分,所以,一提到建安文学, 人们往往想到的是他们的诗歌作品。但是建安作家的赋作却在创作题材的多元化方面、审美 的丰富多彩方面不但超越了同时期的诗歌创作,而且更是超越了两汉赋体作品所达到的深度 和广度,进入一种更加自由和独立的境界。这是因为伴随着汉末正统儒学思想的不断瓦解, 建安文学家们的思想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的社会当中,观念上很少束缚 ,而在动乱中如何求得生存,建立自己的人生,就成为他们自觉或不自觉的人生目标,在他 们身上表现出来的往往是抱负与求实的精神境界,洒脱与任达的个性风采。“政治理想的高 扬、人生短暂的哀叹、强烈的个性、浓郁的悲剧色彩。”袁行霈主编《 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页。)形成了他们创作的共 同特征,那就是被后人所追慕的“建安风骨”。在他们的创作活动中,“世情”与“时序” 对于文学的影响比其它朝代表现得更为鲜明,刘勰对于文学变化规律的总结“文变染乎世情 ,兴废系乎时序”⑦应当是对这一时期文学发展变化的一个恰当的表述 。建安的文学家们对两汉四百年来建立起来的思想体系重新进行了思考和整合,并结合自身 的生活体验和文学创作,在中国思想史和文学史上书写出最重要、最精彩的一页,历来的研 究者们都给予这一时期以极高的评价。鲁迅就曾说过:“汉末魏初这个时代是很重要的时代 ,在文学方面起一个重大的变化。”《鲁迅全集》第三卷,《魏晋风度 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501页。)它给予了古代士人 们思想和创作以极大的影响,使他们于政治、功名以外建立起来一个可供认识“自我”、安 置“自我”的心灵世界。因此,在思想领域日益走向多元的前提下,赋作题材和风格也出现 了多元化走向,这一点在建安作家 的赋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可以说他们的诗歌反映的是当时现实生活的主流方面,赋体文学 则更多地反映了当时文学家个人情感生活的内容,纯文学的意蕴表现得更加突出。所以,赋 在文学创作的审美范畴内呈现出较为明显的突破,一反以往以高大、宏伟的事像作为审美主 体的传统,将所谓的“丑”,或者说另类事像纳入了创作的审美体验,这不但超越了儒家诗 学的讽喻苑囿,而且弥补了建安作家现实主义诗歌抒写生活的一些缺失,在创作题材和艺术 领域的开掘上都超越了前辈赋作家。所以曹丕在论及建安赋的创作时十分自豪地说道:“(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 、《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 过也。”(注:《文选》第五十二卷。)可见建安赋确有其独特之处。
  
  
  (二)
  
  美是无限多样的美的事物共同内涵的本质属性,是客观事物形象中可以激起人美感的属性。 通常情况下人们认为,丑的事物具有与美相反的内涵和属性,但是在美学研究上,丑则是一 个重要的审美范畴。它从一个特定的方面概括了现实的审美特征,那些恶劣的、残缺的、伪 善的、引起人们情感不快的事物一般来说都是丑的,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丑在一定的条件下 却能够与人形成特殊的审美关系进入审美领域。艺术美是对现实审美特性的反映,因此,现 实生活中的丑的形象可以作为艺术创作的题材,经过艺术家正确的审美评价和艺术反映,丑 也可以在艺术表现中转化为艺术美,并且获得人们的审美评价。在西方美学史上亚里士多德首先提出艺术可以转化自然丑为艺术美的思想,认为给人痛感的事物如果能在艺术中得到忠实的描绘,就会给人以快感。在近代美学研究领域,丑则更是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人们发现,很多情况下,丑的事物并不完全等同于假的或恶的事物,当它以一种感性的形式 进入审美领域时,就具有了某种积极的意义和价值,尤其能够满足现代人不同寻常的审美追 求,这种所谓的丑用现代人的话说则叫做另类。与现代西方审美观不谋而合的是,早在先秦 诸子的思想中,对这种另类最先有所认识的是庄子。他的美学观念更接近于现代美学思想, 对于丑有着非常辩证的认识。庄子一方面赞赏“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同时也 并不歧视肢体残缺的人。他在《德充符》中通过许多寓言说明了这个道理。卫国的哀骀是一 个奇丑无比的人,“以恶骇天下”,但是,“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 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注:《庄子•德 充符》。)鲁哀公与他相处数月之后,便请他出任宰相。此人何以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庄子借孔子的口说明了其中的原因:“非爱 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在丑的外形之下完全可以包含能够超越其丑陋外形的美的精神。 在汉赋作家张衡、蔡邕二人之前赋的创作中,赋家很少将一般情况下人们认为是丑的东西写 进赋中去,作家们往往选择与两汉的政治气象和思想境界比较一致的壮丽、宏大的事物作为 审美对象。而到了建安时期,经过从张衡到蔡邕这个阶段的思想整合,老庄思想逐渐抬头, 不断影响着人们的观念,儒学一统天下的局面逐渐被打破,同时,现实生活的剧变也提供给 人们全新的思维方式,作家的生活、情感、视野获得了极大的自由,表现在赋的创作领域里 就出现了审美对象的多元化倾向,主要表现为一些过去不为人所注意的描写对象、甚至于是 一些比较另类的对象。在汉赋的创作传统中,高贵、广大、富丽等事像一直被认为是最值得 描写的对象,而且构成了两汉赋作的审美主体,然而,东汉中叶以降,出现了为数不多,但 是很引人注目的一批作品,它们的审美取向与此前的取向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局面,以粗鲁、 荒芜、困厄、残缺、死亡等作为铺采NEF25文的内容。这一审美取向最早的端倪要追溯到扬雄的《逐贫赋》一文,他不但描写了“贫穷 ”可恶的面貌,而且还将这一令他感到厌恶和无奈的事像作了美学意义上的处理。扬雄在赋 中极尽大赋创作高手之能事,对于自己的贫困处境和 无可奈何的心情给予了一种完全与此前创作不同的审美关注和体验。他在赋中描写道:“扬 子遁世,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亘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 怅失志,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是加。匪惟幼稚,嬉戏土砂。居 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人 皆纹绣,余褐不完。人皆稻梁,我独藜飧。贫无宝玩,何以接欢?宗室之燕,为乐不NEF23。徒行负赁,出处易衣。身服百衣,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 ,进宫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注:严可均:《全汉文》卷五十一, 扬 雄《逐贫赋》。)当年扬雄的生活环境是相当的荒凉,他自嘲为是为了“离俗独处” ,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据《汉书》本传的记载,扬雄“三世不徙官”,“家产不过十金, 乏无儋石之储”,而他的晚年则更加凄凉,“雄以病免,复召为大夫。家素贫,嗜酒,人希 至其门。”(注:班固:《汉书•扬雄传》。)扬雄描写自己的形象是贫 病 孤独,面对这样一种处境,他指责这一切都是“贫”带给他的,不管他走到哪里,“贫穷” 就跟随到哪里,最后对于自己的艰难处境只能戏噱道:“长与汝居,终无厌极。逐贫不去, 与我游息”,双方不得不长期相处下去,以一种洒脱的心态写出了无以摆脱贫穷的窘况。扬雄《逐贫赋》一文所表现出来的对于穷愁的无奈并 没有直接呈现给人们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这与乐府诗和建安诗人所描摹的极度贫穷的生活 不一样,他将“贫”作了美学上的处理,虽然它无处不在,但并没有带给作者行将饿死的恐 惧感。扬雄赋作中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调侃的心态到了东汉末期帮助身处乱世的士人们将心 中的怨恨、恐惧、不安等情绪消解在丑的范畴里,形成另类形式的表述。所以才会产生张衡 的《冢赋》、《髑髅赋》;赵壹的《穷鸟赋》;蔡邕的《短人赋》、《瞽师赋》等作品。虽 然有的作品并不一定都如《逐贫赋》那样要说明些什么,但是,单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它所描 写的对象已经超越了已往的审美范畴。虽然以丑作为选题的赋看似只有这么几篇,如果我们 不拘泥于作品题目的表象而取其精神的话,作品的数量则要更多一些。王延寿的《鲁灵光殿 赋》历来被认为是一篇描写建筑的奇文,尤其是它对雕刻图画部分的描绘更是为后人所激赏 。然而就在这篇赋中他将“恐怖”作为一种欣赏对象,“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NEF32以梁倚,仡奋NE046而轩NE047。虬龙腾骧以蜿NEF33,颔若动而NEF34NEF34。……狡兔NE048伏于NEF30侧,NEF35NE049攀椽而相随。玄熊NE045NE050以ND024ND024,却负载而蹲NE052。齐首目以瞪眄,徒NEF36NEF36而NEF37NEF37。胡 人遥集于上楹,俨雅跽而相对。仡欺NE053以雕NE054,NE055NE056NEF3 8而睽瞧。状若悲愁于危处,NEF39NEF40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栋 间,玉女窥窗而下视。忽瞟眇以响像,若鬼神之仿佛。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 神海灵。……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洪荒朴略,厥状瞧盱。”《文选》第十一卷,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在那高大幽静的宫殿里面 ,面对那样一些雕刻,耳旁是“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给人以一种恐怖的感觉,所 以他在后边写道:“魂悚悚其惊斯,心NE053NE053而发悸。”而在他的另一篇《梦 赋》当中则描绘了一 场噩梦,梦中尽是鬼魅的凶态。对建安文人颇有影响的蔡邕有一篇《霖雨赋》,他在赋中对 于绵绵无尽的秋夜之雨写道:“夫何季秋之淫雨兮,既弥日而 成霖。瞻玄云之NEF41NEF41兮,听长NE057之淋淋。中霄夜而叹息,起饰带而抚琴。”(注:严可均:《全后汉 文 》卷六十九,蔡邕《霖雨赋》。)虽然辞句不多,但是,却很有味道。作者写他由于 听到秋雨不停地下,夜晚难以入眠,于是披衣 起床抚弄琴弦以排遣无奈的长夜。张衡的《髑髅赋》则借助于庄子的髑髅进行对话,探讨摆 脱人生烦恼的方法,那就是死亡,这样就可以获得完全的解脱。他们的作品完全脱离了传统 大赋体和骚赋体所圈定的审美对象的范畴。
  
  
  (三)
  
  张、蔡之际,赋家在创作题材选择中所表现出的审美观念的变化在作品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他们的审美取向对于建安文人赋的创作影响很大,所以建安作家的很多赋大多是重复张、蔡 的题目,在张衡的《髑髅赋》之后,建安作家有曹植、李康和吕安的同题作品;在蔡邕的《 霖雨赋》之后,建安文人有曹丕、曹植、王粲、应NE058的《愁霖赋》;曹植、王粲、陈琳、徐 干的《大暑赋》和繁钦、杨修的《暑赋》等,都是以描写暑热、旱涝这一类并不优美的题材 为对象的。比如繁钦的《暑赋》:写夏日的炎热是“物焦人渴,”“乃洒白汗,身如漆点, ”所以盼望着秋天能够早日到来,“庶望秋节,慰我愁叹”(注:费振刚等辑 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634页。),让我尽快从这难以忍受的酷 暑中解脱出来。不但描写生动,而且情真意切。另外还有一些并无继承来源的作品以当时生 活中出现的人和事为描写对象,比如以西域胡人为题材的赋,这些人物相对于当时汉人的审 美观来说应该在审丑的范围内。例如,繁钦在《三胡赋》中对胡人的相貌进行了一番描绘: “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NE059,高辅陷无,眼无黑眸,颊无余肉;NE060宾之胡,面象炙NE061,顶如持囊。隈目赤NE062,洞NEF42NEF43鼻。”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九十三,繁钦《三胡赋》。)从本赋来看内容并不含有 任 何的讽谕或赞美的寓意,只是介绍了三种长相异于汉人的胡人,表现出作者的一种好奇之心 ,可以看出作者并没有认为这些高鼻子深眼窝的人有什么美感。另外还有一类作品是以前的 赋作家们没有涉及过的审美主题,那就是关于爱情和婚姻问题。其中的出妇和寡妇成为这一 时期赋家们的一个写作焦点,这类作品的主人公并不是年轻美艳的妇人,而是为生活所折磨 和抛弃的对象。比如王粲的《出妇》,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馈兮 恪勤”这样一个勤劳而恪守妇道的女人,但是人老珠黄之后遭到丈夫的无情抛弃,于是女主 人公悲叹道:“君不笃兮终始,荣枯荑兮一时,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兮弃之。” 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663页。)建安作 家把这一题材上升到社会问题的高度来认识,对于妇女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命运,正如马积高 在《赋史》一书中所评价的:“当时作家突破了儒家的思想束缚,对妇女问题给予了较大的 注意,并表现了深厚的同情心。”(注: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 87年,第145页。)这一时期的赋作中只有曹植的一篇名赋《蝙蝠赋》较为不一般,他 在赋中将所状写之物与他的敌人对应,写了蝙蝠这种两栖动物的习性和形貌,它既像鸟,又 像兽,可怕可憎的嘴脸正是现实生活当中那些阴险奸诈、反复无常的人物的写照:“吁何奸 气,生兹蝙蝠!形殊性诡,每变常式。行不由足,飞不假翼。明伏暗动,尽似鼠形。谓鸟不似,二足为毛,飞而含齿,巢不哺,空不乳子。不容毛群,斥逐羽族。下不蹈陆,上不冯 木。”(注:严可均:《全三国文》卷十四,曹植《蝙蝠赋》。)其寓 意与他的《赠白马王彪》诗中的“鸱枭鸣衡轭,豺 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注:《文选》卷二十四,曹植《赠 白马王彪》。),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赋中另外有 所寄予,这样的写法开了六朝抒情赋作的先河。
  以上所提到的这些赋作历来不大为研究者们所重视,即使在研究中也是将它们划分在不同的 内容属类中,比如,自然、人、情感等不同的范围里分别加以论述。笔者在此将这些以丑为 抒写对象的作品归在一处研究,目的是要说明,文学表象的变化是由于作者和他所处的社会 双方发生变异所造成的。汉赋自它诞生以来在审美对象的选择上就树立了自己的标准,正如 左思在他的《三都赋序》中所总结的那样:“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 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长之,故辞必尽丽,然则美丽之文,赋之作也。”《文选》卷四十五,左思《三都赋序》。) 因此,作家写赋时首先在选材上则表现为台阁、宫殿、苑囿等一些反映皇家生活壮大宏丽的 对象上,为了渲染大汉帝国的声威,不惜用大幅的笔墨极尽描绘之能事,论台阁,则是“ 列宿乃施于上荣兮,日月才经于NE063NE064,……鬼魅不能自还兮,半长途而下颠 。”《文选》卷七,杨雄《甘泉赋》。)论其规模 则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 水揭河。”(注:《文选》卷八,司马相如《上林赋》。)论其陈设 则是“裴翠火齐,络以美玉,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 珍物罗生,焕若昆仑。”(注:《文选》卷二,张衡《西京赋》。)若论 气势恢弘则是“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NE065,……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 谷为之 荡波。”(注:《文选》卷八,司马相如《上林赋》。)“脑沙幕,髓余 吾,……蹂尸舆厮,系累老弱。兖NE066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 文选》卷九,扬雄《长杨赋》。)即使是文人们的咏物之作,也都选取的是他们生 活中的几、柳、酒、棋、琴、屏风、扇子等非常典雅优美的物象,或是表达对藩王礼遇的感 激之情,如公孙诡的《文鹿赋》:“文鹿濯濯,来我槐庭。食我槐叶,怀我德声。质如缃缛 ,文如素綦。呦呦相召,《小雅》之诗。叹丘山之比岁,逢梁王于一时。”严可均:《全汉文》卷十八,公孙诡《文鹿赋》。)或是与大汉帝 国声威相应的美颂之情,带有明显的宫庭贵族色彩。班固的《竹扇赋》有“削为扇NE067成器美,托御君王供时有。”(注: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二十三 , 班固《竹扇赋》。)还有朱穆的《郁金赋》、王逸的《荔枝赋》等写的虽然都是外域 泊来的奇珍异品,但是思想的落脚点还是停留在颂美的樊篱之内。王褒著名的《洞箫赋》最 终也是将行文归结于“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静 厌NE068,顺叙卑达,若孝子之事父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湃慷慨,一何壮士。 优柔温润,又似君子。”(注:《文选》卷十七,王褒《洞箫赋》。)即 使是那些抒发人生追求不能实现,自我价值难以体现的骚体赋最终也是将笔端着落在“悲士 不遇”的政治失落的情结之上,其中的抒情主人公或是忠贞的屈原, 或者是一介有才不被重用、有志难以伸展的正直之士。总之,很少有人将人们印象中属于“ 丑”的事像写入作品当中,此其一。其二,作品中表现出的情感虽说也有悲愤和不满,但那 只是政治失意之后的落寞,还是不能走出依附于政治的境地。正如班固总结的一样,“赋自 诗出”,把赋归结到“《雅》、《颂》之亚,”“炳焉与三代同风”(注:《文 选》卷一,班固《两都赋序》。)的政教范畴之内。而 汉末建安时出现的另类赋作,竟然将赋作为个人嬉笑怒骂、表情达意的工具,例如赵壹的《 刺世疾邪赋》、《穷鸟赋》,甚至以丑陋、残缺、恐怖作为审美对象。建安之前的赋作并不 是没有以“丑”为审美对象的,但是,两汉四百年间,上千篇作品中也不过十篇,而建安文 学三十多年间,赋家不过三十人,作品约二百来篇,属于审美另类的赋作竟多达三十余篇。 笔者以费振刚等辑校《全汉赋》和严可均《全后汉文》《全三国文》粗略统计,以异常天气 (暑热、霖雨等)为题材的有十篇;以悼亡为题材的有四篇;以寡妇为题材的有六篇;以离 愁为题材的有六篇;以骷髅、蝙蝠等为题材的有九篇。这些作品,在审美趣味上与传统的汉 赋和建安时期的主流倾向大不相同。对于创作审美观念发生的剧变,笔者认为这正是汉魏之 际文学走向独立和自觉的又一佐证。我们常将曹丕的“诗赋欲丽”(注:《文选 》卷五十二,曹丕《典论•论文》。)作为这一阶段文学发展 的理论标志,从表面上看,这是在强调文学要注重外在形式,是对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大赋 华丽形式的认同,其实曹丕的观点更是代表着那个时代的精神的独立和自觉。随着汉代政权 的没落和灭亡,文人在经济和政治上也就不再依附于皇权,文人学士的思想层面出现了较大 的变动,作品的面貌也就变得十分丰富,正如鲁迅所看到的那样:“诗赋不必寓教训。”《鲁迅全集》第三卷,《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人民文学出版 社,1973年,第501页。)文学的功能不再只是局限于政教的范畴,它既是文学家反映 社会生活的一种手段,也是文学 家表达自己情感的手段,同时文学在那个时期还具有社交、游戏等项功能,汉末建安时期以 另类为审美对象的同题作品的大量出现就是明显的证明,审“丑”的作品不一定能做到“诗 赋欲丽”,但是,它的确是做到了不一定要寓教训。这是建安赋家在中国文学独立与自由的 道路上所迈出的一小步。没有这样一次次,一步步的迈进,也就不会书写出一部独立的中国 文学史。汉赋的创作经历了四百余年的风雨洗礼,带给后人一笔丰富的文学遗产,它伴随着 汉代政治的兴亡走向了成熟。
  作者单位:西安外国语大学汉学院
  责任编辑: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