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道德主体”是“雌雄同体”的吗?
2007-12-29陈迎年
人文杂志 2007年4期
内容提要 雌雄同体且法力无边、能够生化万物的“道德主体”,已经成为今天道德的最大敌人,大大 增强了变道德为任性的可能性。要防止这种可能性,则必须深入到儒家的“本体论”层面: 在不断提高“孝”之地位的过程中,儒家通过追溯其根源,发现了人与自己的世界的两性性 交式的源始争斗关系,从而强调两性性交的本体论象征内涵。这一本体论的建立,表明道德 只能是一种不断争斗的历史过程;而将儒家的“本体论”与康德两层世界下的本体论直接勾 连,却也使得某种即道德即本体的趋势加强,道德蜕化为某种感悟的凶险降临。
关键词 孝 两性性交 本体论 道德学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7)04-000 7-07
当现代新儒家狮子吼般地断定儒家的道德心、道德感就是“呈现”,纯善无恶且不可究诘时 ,实际上已经让人类的种族起源于一个非个体的个人,即一个没有历史、罪孽、恐惧、物质 等等“负面”纠结的“道德主体”。这就取消了道德之根,泯灭了种族与个体之间的永恒轮 回,最终让儒家的“内圣外王”成为一部名为《留惑润生》的荒诞剧:道德主体雌雄同体, 先是勇敢地通过自我坎陷而生出人类的堕落,然后再大无畏地将其从这一堕落中拯救出来。 这表明,一切法力无边的“主体”最终也就不过是一种自我消解的自由,它常做的事情就只 有一件,即吞掉自己。
这里问题的根源即在于儒家的“本体论”与西方本体论(与认识论相对)的直接勾连如此,此处的“本体论”从一开始便要和现在流行的西方本体论区分开来。站 在这一角度,这里的本体论或者称之为“本根论”更好,它关注的是“夫物芸芸,各复归其 根”的“根”和“体用不二”的“体”,与“情”(当然不能排除道家的自然之情和佛家的 悲苦之情等等)有着天然的联系。)。如果说,儒学的中心并不是“孝”,而是“仁”的理想境界和一个“天下大同”的尧舜式社 会,那么我们同样也要看到,“孝”作为中国人最基本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其自然性和 亲和力可以使它在境界与社会之间扮演重要的桥梁作用。换言之,因具有某种强烈的“根” 性,“孝”成为双向互通的。一方面,“孝”成为一切道德情感的发源处,在成就人性的情 趣方面作用巨大;另一方面,作为一切道德的基础,在社会的有效秩序的建设上,“孝”也 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内圣外王”的建构并不那么容易,它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系统性整体 ,必须有根基,亦必有其操作和实现的途径。这同时意味着,道德只能是一种历史过程,世 间没有无历史的人。
本文将通过讨论“孝”与儒家“本体论”的关系来追问:如何把道德学从这种勾连了的本体 论中解除出来,并在此解除中给出道德与本体各自的界限?
一
“孝”字始见于《尚书•虞夏书•尧典》“克谐以孝,,不格奸。”或曰,尚孝且为祖先教,其风实始于虞夏,而关乎中国历代之文明 (注: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92-94页。)。但是,先秦轴心时代里,只有儒家把孝提到了如此高的地位。
道家哲学的本体论,并不从具有道德情感因素的“孝”处讲,它要求对“无名之朴”的直接 体悟,并在体悟中参与构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的大化流行。道家这一讲本体论的进 路在《庄子•天运》里得到了明确的表示: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 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 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 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 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 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 ,不足多也。
故道家虽也讲“民复孝慈”,但此“复”必须通过“绝仁弃义”(《老子》18章)的方式才 能达到,在他们看来,“六亲不和,有孝慈”(《老子》19章),孝只是人类堕落后的一种 不祥的东西,它应该在“行于大道”(《老子》53章)中随着“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老子》34章)而得到消融。
再来看墨家。《汉书•艺文志》序墨家者流曰: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但是,在墨家“莫 若法天”(《法仪》)的宗教性情怀标准下,“兼爱”是第一性的,“孝”的作用仅仅是“ 利亲也”(《经上》),而“知亲之一利,未为孝也”(《大取》)。换句话说,“兼爱” 是对于“天”的“孝”,而“孝”却只是对于父母的“孝”,二者之间是有先后、冲突与取 舍的。《法仪》说:“奚以为法而可?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 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孝”只有在与“慈”对举中被强 调:
当察乱自何起,起不相爱。臣子不孝君父,所谓乱也;子自爱不爱父,故亏父而自利。…… 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兼爱上》)
若使天下兼相爱,爱人若爱其身,犹有不孝者乎?视父兄与君若其身,恶施不孝?犹有不慈 者乎?视弟子与臣若其身,恶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同上)
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兼爱中》)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兼爱 下》)也即是说,为人子的孝,并不是基于对父母的自然情感,而是基于一种外部的考量,目的只 是使祸乱无所生。基于同样的理由,为人父的慈也必然地被强调,从而在父子之间形成一种 对等的关系,也就使得孝同样无法在墨家中获得突出的地位。
但儒家对于“孝”的态度,却完全不同于以上两家。“孝”在孔子学说中有着特殊地位,孔 子对“孝”在社会伦理上的实际价值非常重视: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 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 能则劝。”(《为政》)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学而》)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子张》)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把孝视为道德的根源和教育的基础,是因为孝并不只关系到个人的心性 修养,而且更与社会的安宁有序和某种制度的稳定有着密切的联系。“孝”是入“仁”之门 ,而“仁”必然是儒家个人理想和社会理想的合一,是故孔子所讲的个人修养一定是随同社 会的有序性建设一道进行的,而社会制度的建设亦以不违背人性为条件。当有人问孔子“子 奚不为政?”时,孔子回答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 奚其为为政?”(《为政》)
也正是因为这一结合,我们有以下几点需要重视。首先,孔子并没有规定什么行为是孝,什 么是不孝,而只是为不同的人指点其津。孟懿子问孝,孔子回答说“无违”;孟武伯问孝, 孔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孔子则强调“敬”字;子夏问孝,孔子却说“色难 ”,等等(《为政》)。而且,“孝”也不意味着对父母的绝对无条件的服从,孔子更有“ 事父母几谏”(《里仁》)之说,孝必须以某种更高和更为基础的东西为其源泉。与此相关 ,在孔子,“孝”的地位并不高。《论语•子路》中有这么一段话:“子贡问曰:‘何如斯 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 ’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悌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胫胫然 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这虽是就“士”而言,但就《论语》来说,士应该是“君子 儒”,是近于仁者,我们从孔子对于士的层次的划分中亦可以见出某种孝的地位的消息。最 后,所有这些都向我们表明:如果我们说孔子有本体论的话,那么这个本体只能是“仁”本 体,而仁本体就是没有本体。
对于仁,孔子是没有定义的,在不同的场合下有着不同的阐述,亦不以之轻许人。仁无所不 包,既是认识的,又是理智的,更是感性的欲望的情感的和勇于实行的,但又绝不僵化固着 于任何一方。另外,孔子没有说“心”字,也没有说“仁”即是我们的道德本心。孔子亦不 喜谈性与天道,它们是相当奥密而难闻的,但却都不是什么“形而上的实体”,而是可通达 的和敞开的。孔子是在践履中践仁,在践仁中知天,在知天中体道,在体道中完成社会的制 度性建设(政、礼等)以近仁。这样的“仁”,当然只能是“无”。是故孔子“毋意、毋必 、毋固、毋我”(《子罕》),感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 货》),感叹“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而强调“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里仁》)。这“无”显然不仅 仅“由德性生命之沛然与浑然而显”,它就是饱有了欲性、德性和智性等等的生命本身,就 是一种向上生命的活泼泼的境域。
二
在《孟子》、《易传》、《礼记》、《大戴礼记》、《孝经》等书中,情况发生了改变。
首先,“孝”不限于顺亲和经营家族,“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孝经》),孝仍然是个性修养和社会建设的门津:
仁之实,事亲是也。(《孟子•离娄上》)
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 》)
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 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 (同上)
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同上)
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礼记•祭义》)
孝,德之始也。(《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
夫孝,德之本也。(《孝经》)
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同上)
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同上)
在经学史上,《易传》、《孝经》、大小《戴记》与《孟子》的作者与成书时代虽然还是疑 案重重,但我们说这些都经过孔门后学的整理,应该不至于十分谬误。再就经学史而言,至 汉代各学振兴,其传承沿革方才有据可考,则说这些著作特别能反映汉代的思想,亦应该不 至于十分谬误。于是据以上的例子,我们可以说孔子之后以至于两汉,“孝”仍然是儒家学 说中的重要话题,关乎个性修养和社会建设。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门 津”受重视的程度逐渐上升,地位得到了加强,以至于有取代“仁”而成为学说中心的趋势 :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 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孟子•离娄上》)
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此之谓大孝。(同上)
民之本教曰孝。(《礼记•祭义》)
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 ,非孝也。(同上)
众之本教曰孝。(《大戴礼记•曾子大孝》)
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同上)
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孝经》)
至孝近于王。(《礼记•祭义》)“孝”不但成为本,而且成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至孝近于王”则是其之所以能够成其 为“天经地义”的社会原因,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在“孝”中即可实现了。在此,“孝 ”即是“仁”,而能尽事亲之道的舜,只是一个比较恰当的例子罢了。
至于“孝”之所以能够成其为“天经地义”的最根本的原因,或者说“至孝”可以“近于王 ”的最“自然”的原因,则在于“孝”天然地与“生”系于一体。正如黑格尔所说的,“东 方所强调和崇敬的……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注:黑格尔,《美学》,第3卷 上册,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40页。),“生”给与“孝”以最自然也是最好的理由 :天地合德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荀子•礼论》)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同上)
天地之在德曰生。(《易•系辞下》)
生生之谓易。(《易•系辞上》)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易•咸•彖辞》)
天地NB042NB043,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系辞下》)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易•序卦》)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同上)
NB044,遇也,柔遇刚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易•NB044•彖辞》) 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易•归妹•彖辞》)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易•乾•彖辞》)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章。(《易•坤 •彖》)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易•系辞上》)
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 通神明之德。(《易•系辞下》)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易•说卦》))
天地合德而后万物兴焉。(《礼记•郊特牲》)
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同上)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而百化兴焉。……著不息者,天也;著不 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礼记•乐记》)
天地欣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翼奋,角NB045生,蛰虫昭苏,羽者妪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NB046,而卵生者不NB047。(同上)
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 故内景。……吐气者施,而含气者化,是以阳施而阴化也。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 神灵者,品物之本也。(《大戴礼记•曾子天圆》)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君子之道, 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中庸》)
圣人……筑为宫室,设为宗祧以别亲疏远迩。教民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礼记• 祭义》)
君子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发其情,竭力从事以报其亲,不敢弗尽也。 (同上)
天下之礼,致反始也!……致反始以厚其本也!(同上)
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礼记•郊特牲》)之所以不厌其繁,是因为在此儒家企图为其道德学或者说伦理学建立本体论的根基。两性的 性交已经成为本体论的话语,本体的两性之性交与化育,揭示了人类生存的最深沉的确定性 与非确定性。
人类的在世生存具有这样的一种特性,那就是它可以靠想象力的帮助便创造出种种愿望来, 这些愿望起初就叫做情欲。它可能是多余的、甚至于是违反自然倾向的,但它却可以让人们 意识到自己可以使自己超出一切动物都被规定着的那种范围,并且决定了未来的生活方式。于 是,他发见自己有一种为自己抉择生活方式的能力,而不是像别的动物那样要被束缚于唯一 的一种生活方式(注: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 1997年,第62-63页。另外,在《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中,康德分析了僧侣阶层的一个 观念,即认为一个不带有任何缺陷 的孩子,必然是“不依赖任何性交(处女的)而出生的”。康德说,僧侣阶层之所以反对性 交的原因在于他们认定,“自然生育的发生,必然以男女双方的感官快乐为基础,这好象是 把我们置于(就人类的尊严而言)与一般动物生育过于接近的联系中,而后者在我们看来是 必须为之感到羞耻的东西。”而康德指出,依据epigenesis理论,若严格按僧侣阶层的标准 ,处女的母亲必是处女,以至于无穷,才能保证人类的尊严;僧侣阶层的观念只是表示他们 将恶置于精源说(animalculorum spermaticorum)的体系非卵源说(ovulorum animaculourum)的体系中。分析指出了敌视情欲者的含混不清。Cf: Kant:Religion and Rational Theology,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Allen W. Wood & George Di Gio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