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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关系基本透视和战略分析

2007-12-29时殷弘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07年4期

  [内容提要]中美之间在总体上处于一种“不对称竞赛”状态,中国正在其中逐渐取得两者相 权总的相对领先趋势,尽管这一趋势并非全无逆转的可能。在此背景下,美国政府已开始倾 向于以中国持续和平发展为前提,逐渐迁就并接受这一事实,并正在系统地增加和拓宽对华 协商和协调的政策选择。然而与此同时,中美间的中长期结构性矛盾也正在变得更为深刻。 在中美关系未来发展的短期图景中,负面色彩比2005年秋季往后的任何时候都更为浓重,并 有可能导致新一轮的向下波动。然而,从较长期来看,中美“权势转移”的趋向很可能愈益 发展,并且最终导致和平或基本和平的“格局转换”,中国可以对这一前景抱有较大的信心 。
  [关键词] 中美关系 和平崛起 中美经贸矛盾 国际责任 中国对美战 略
  中图分类号:D8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369(2007)4-0008-04
  
  自“9•11”事件、尤其是伊拉克战争至今,美国遭遇就苏联衰落以来空前严重的困难和挑 战,其国际权势广泛和深刻地局部逆转。这样的事态发展最直接地说是由跨国恐怖主义和伊 拉克战后局势导致,它们造成了对美国国家资源、精力和注意力的长时间重大牵制,使之无 法较多效能地阻滞在大国间的权势对比格局和地缘政治经济格局中发生和发展着的主要趋势 ,特别是中国的崛起。
  这是美国面临的一个巨大的两难。然而,将中国崛起和美国对此无奈归因于美国“无力东顾 ”是错误的。即使假设美国没有遭遇跨国恐怖主义和伊拉克战争给它带来的巨大和严重的后 果,它也必然经历由中国迅速崛起造就的“权势转移”趋向,那首先是由近30年前邓小平发 动的改革开放导致中国经济持续腾飞引起的,而这腾飞完全未“得益于”中近东事态对美国 国家资源、精力和注意力的重大牵制。不仅如此,即使假设美 国未曾受到这牵制,能够继续 像“9•11”事件以前许多观察家指出的那样愈益将“战略重点”转移到东亚太平洋,它也 无法真正有效地阻滞中国崛起。其原因在于,中国崛起压倒性地依靠和平的经济力、外贸力 、外交力等等广义的“软权势”,就此而言美国压倒性地侧重于军力部署、军力增进、军事 同盟构建和强化的对华防范战略是一种很不适切的战略,或者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自 1996年克林顿政府与日本制订“美日安保新指针”以来,哪年哪月美国不在主要针对中国加 强其西太平洋军力和军事同盟,但与此同时哪年哪月中国不在成功地增长自身的国力和国 际经济、政治、外交影响?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中国和平崛起与美国对华战略防范和阻滞 是两个至今并不真正相交的大轨迹,或者说中美之间在总体上处于一种“不对称竞赛”,亦 即中国见长的经济/外贸/外交影响对美国见长的军事能力的“竞赛”。全世界现在都很清 楚,中国正在这“不对称竞赛”中逐渐取得两者相权总的相对领先趋势,尽管这趋势并非全 无逆转可能。
  美国权势相对衰减背景下的美国战略困难并不止于上面所说的一切。事实上,可以认为美国 缺乏真正内在连贯的对华大战略:遏阻中国发展则内外力不从心,并且会起对美国甚为有害U6YgGpdBQZMlJj3CUPhAtw== 的巨大的战略和经济反作用;“包容”中国(首先是经济意义上的“包容”)则显著增进中 国的力量发展和国际影响,形成美国对中国的非同小可的经济和财政依赖,同时并无可以据 此按照美国意愿和意识形态去根本“改造”中国的确凿希望;与此同时,对华战略中势必彼 此多有抵触的两大成分难以被真正协调起来和被赋予各自恰当的分量。相比之下,近年来中 国政府显现出更连贯、更成熟和更高效的对美大战略,亦即在坚持中国紧要利益和发展中国 力量的同时,持之以恒地避免不必要地刺激美国,防止美国形成较强烈的被挑战感,高度注 意争取控制中美关系中的对立成分,积极采取旨在增信释疑的言行和必要时做出有限的妥协 举措,并且尽可能促使美国政府较多地追求对华协调与合作。这一对美大战略的成就已经相 当巨大。
  关于美国权势和中国崛起的上述所有事态构成了美国晚近对华态势和政策调整的主要背景和 缘由。近两年来,美国政府的许多对华言论和相关行为显示,它已开始考虑和倾向于在中国 持续和平崛起的前提下,在更大范围和更长远意义上接受或迁就这崛起。与此相关,美国政 府在继续对华军事防范、增进贸易保护主义压力和尝试加强对华外交竞争的同时,系统地增 大和拓宽对华协商和协调,并且将此置于美国对外和对华政策议程中的更显要的位置。此外 ,它既出于无奈,也出于对损伤中美全局关系的顾虑,在它实际上相当疑惧或深为不满的某 些重要方面采取或试图采取比先前“容忍”甚或“容忍”得多的姿态。总之,即使在较长远 的未来不无可能逆转,美国仍已形成一种首要的对华态度和政策,那就是将中国当作至少目 前在和平地崛起的一个未来很可能的世界强国对待。美国政府的这种基本动向与中国成功的 对美大战略一起,构成中美关系总体上比较良好的两个重大原因。
  然而另一方面,中美两国间的中长期“结构性矛盾”正在变得比过去更为深刻,也许有如远 处的地平线上正在集聚的乌云。中国经济总量和对外贸易持续高速增长;中美经贸矛盾越来 越具有结构性的、独立的和愈益增进的重大意义,并且在弥漫“中国是世界工厂”和“中国 大搞不公平贸易”的美国公众意象中越来越被“政治化”;中国在东亚、中亚、中东、非洲 等多个地区的经济、政治和外交影响迅速扩展和增强;中国由经济必需驱动而在全世界广泛 争取战略意义重大的能源;中国抵抗美国压力和对美竞争影响的自信心愈益增进,中国大众 中的对美民族主义逐步高扬;中国持续和加速地进行军事现代化,在某些关键的军事能力领 域已开始真正触痛美国的过敏的神经。
  在这些事态发展中,尤其重大的是:①中国对美贸易的持续的巨大出超已成为美国国内 政治中的突出议题之一,并且已处于与先前相比保护主义舆论气氛变得远为浓厚的美国国内 政治环境之中;②中国持续和加速的军力发展已成为(或接近成为)美国军事战略家和 保守派特别耿耿于怀的一大忧心事态,“中国军事威胁论”已经升级到远超出台湾问题以外 ;③中国外交/经济影响的广泛扩展和迅速增进已引起美国所有各派对外政策精英的不快 、嫉妒和忧惧,对于中国在东亚、非洲和中东的进展尤其如此。从长远看,军事领域的未来 前景最值得予以长远的首要战略关注。超级强国美国决心维持自身最重要最显赫的战略资产 ,即美国的军事优势,中国则从根本和起码的国家利益和尊严出发,决心实现军事现代化: 这一矛盾并非全无可能损毁中美关系的未来。
  鉴于中美关系的上述所有基本形势,中国可以也应当一方面继续快速增长国力,积极扩展国 际影响;另一方面更认真地注意控制变得更深刻的中美结构性矛盾,增进合理的和可以接受 的“责任”承担,扩大中美之间的磋商范围,增进其磋商深度,保护中美之间互惠的经济交 往,发展中美之间有选择的战略合作,继续争取美国舆论对中国的未来较多地放心。
  至少在今后几年内,关于中美关系,中国最需要重视的是正在变得更重要更突出的中美经贸 矛盾,明了经贸问题上美国国内政治气氛的变化趋向,懂得争取在治标和治本两方面缓解中 美经贸矛盾的头等重大意义。这关系到保护中美关系和中国崛起的外部有利环境,并且为中 国国内经济发展模式在“科学发展观”主导下的转换争取足够的时间。需要在护卫中国紧要 的经济安全的同时,主要以积极、慎重、有限和渐进累积性的妥协努力,防止美国国内对华 保护主义压力发展到异常严重的地步,防止(也许极而言之)西方主要经济体愈益倾向于断 定根本的自由贸易原则和经济全球化须予废弃或逆转。
  
  为此,关于某些最重要问题的适当认识和判断至关紧要。 第一,中美贸易矛盾的最重要的 结构性原因(或许也是在世界上被最为广泛地认识的原因)是在中国一边,此即中国多年来 的不平衡的发展模式。第二,也因此,以更大的努力和更好的方略争取中美贸易矛盾的实质 性缓解和中美贸易基本平衡的逐渐实现意义非常重大,它们不仅关乎中国的对外大战略,也 关乎中国的总体大战略和基本发展方向;它们与在“科学发展观”引领下转变中国发展模式 这一历史性的头号任务密切相关。第三,中美贸易矛盾这一经济问题确实是处在一个近乎决 定性的和愈益更为宽广的政治环境之中,就此而言纯粹的经济论辩效用不大。什么叫“近乎 决定性的”政治环境?这就是指政治远不只是由经济学家、大公司和商人决定;特别在美国 ,政治在一定意义上是由投票选举美国国会和总统的那些人决定,而在中国也有愈益重要的 广义的公众舆论。什么叫“愈益更为宽广的”政治环境?这主要指中美贸易关系在美国被广 泛地“政治化”,即出现了一种非常广泛的意象——几乎绝大部分美国人都将中国简单化地 设想为世界工厂,大搞不公平贸易。持有这种意象的美国人太多了,要他们听从复杂的经济 道理至少一时少有可能。第四,对中美目前的贸易关系(一种仍包含“谁得到较多”这一问 题的互惠互利的关系)要有一项常识性的理解:哪个获益相对较多?哪个有着相对最为听似 有理的抱怨?中美贸易关系的当前状态是否跻身于中国当前和平崛起的最重要的环境之列?
  在军事能力发展问题上,中国既要坚持军事现代化和发展中远程投射能力,又要坚定不移地 继续将军力发展置于国家大战略的总体框架内,更仔细地平衡主战略与次战略的关系、增长 军事实力与消减不利反应的关系,在军事透明度问题上更精明地与美国周旋,争取促使五角 大楼和美国防务知识界内的对华温和势力逐渐增强。中国还需要开始高度关注和努力缓解在 环境保护和气候变化问题上逐渐突出的与西方国家的重要矛盾。与此同时,中国应当争取“ 赢回”在朝鲜问题上的主导或部分主导地位,其关键是设法改变朝鲜一年多来对中国的 半敌对态度。中国还应当更主动更有效地推进东亚区域和次区域合作体制的生成,高度重视 美国在亚洲晚近得到加强、并且很可能继续加强的对华外交竞争,更积极更精明地从事这主 要是关于造就朋友、赢得善意和加强柔性影响的比赛。
  对于中国的大战略及其实践来说,特别是在中国与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关系中,存在三大 新近浮现的有相对长远影响的问题,它们在近期未来可以变得甚至更为显著。第一,在一定 意义上,中国关于和平崛起或和平发展的不断重申的保证现在开始变得局部地“不相关”, 因为它既依靠言辞宣示也依靠实际行为业已如此成功和有效,以致西方大多数“知情听众” (包括美国政府)实际上显然相信中国现在是和平的,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仍将如此或至少 大体如此;对它们来说,愈益需要的是中国关于自己“负责任的崛起”保证——同样既依靠 言辞宣示也依靠实际行为的保证。
  第二,由于美国的相对弱势,也由于从它在伊拉克和中东的巨大的战略/政治失败中学得的 教训,第二届布什政府与第一届相比已变得远不那么单边主义;与此同时,它和其他西方国 家政府越来越不满它们看来的中国“单边主义”(那与它们大致赞扬的中国多边主义和国际 合作并存并行),例如在中国的反卫星试验、境外能源追求、非洲外交、对中西贸易矛盾和 全球环保的态度、与“不良国家”间的密切关系或对它们的所谓过度姑息等方面。
  最后,中国领导人似乎仍相信重申和强调“韬光养晦”能继续有助于世界对中国的和平意图 和审慎态度放心,然而事实上“韬光养晦”现在已变成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领导人最不愿听 的中国话语之一;因为,这在他们的耳朵里越来越像“免费搭车”战略,规避当今中国应当 也有能力承担的“责任成本”,对他们希望或甚至敦促中国去做的事情经久地不予表态。以 上三点一言以蔽之:“国际责任”而非“和平崛起”或“和平发展”正在成为中国大战略问 题的首要关键词。
  中美关系眼下的短期图景如同长期前景一样是双重性的,其中的负面色彩比2005年秋季往后 的任何时候都浓重。自2006和2007年之交以来,与此前一年多时间里中美关系的“最佳时候 ”相比,已有的和新起的猜疑和对立一直在变得引人注目。中美经济战略对话首轮大致未获 成功,第二轮虽获一定成功但相当有限,仍不足以阻止美国对华贸易保护主义趋向在今后更 加恶化;中国反卫星试验后,“中国军事威胁论”急剧再度勃发;布什政府对中国采取几项 经贸“惩罚”措施,表明它开始倾向不再着力认真抵抗国内对华保护主义压力;在美国舆论 界,对中国国内政治形势和所谓缺乏政治改革的不满和指责变本加厉,并且伴随着对美国长 期对华战略的一大目的的严重质疑;从国内政治考虑出发,美国自2007年1月起在朝鲜问题 上的行 为蕴涵对中美“利益攸关者”关系的一定损伤。不仅如此,对华态度相当积极的布什政府由 于伊拉克局势而在国内处于严重弱势,而且美国党派力量对比正在变得远不那么有利于中美 关系。与此同时,美国和西方很可能将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的时段视为中国的“易受伤害 ”期,从而为赢得中国的让步而加大在多个重要方面的对华压力。所有这些可能导向中美关 系的新一轮向下波动,其间甚至有可能出现中美在经贸问题上的较严重对抗和一定的“制裁 /报复”较量,并且由此引起中美关系气氛的一定恶化。这与台湾等问题上可能出现的大小 风波一起,会较严重地妨碍中国圆满完成2008年北京奥运会。中国需要尽可能防止或扭转这 么一种可能的动向。
  然而无论如何,美国世界权势的相对衰减和中国崛起的已有成功,无疑意义深远。关于未来 前 景,就其大者而言之,可以认为在中国和平崛起和社会进步持续下去的前提下,中美“权势 转移”趋向很可能愈益发展,并且很可能最终导致和平或基本和平的“格局转换”,即由中 美分享不同优势取代原先广泛的美国单独优势。中国可以对这一前景有较大的信心。中国和 平崛起观念体系和相关战略的一大部分根本依据,连同“和谐世界”理念的一大部分根本依 据,是世界政治基本性质在当代多年来发生着的变化,那就是国际政治理论家理查德•罗兹 克兰斯在1985年著书强调的“贸易国的兴起”,或者是1977年由罗伯特•基欧汉和约瑟夫• 奈提出和论说的“复杂的互相依赖”。在这样的变化中,与先前的各历史时代相比,战争作 为国家利益的有效工具的价值在迅趋衰减,国际关系的日常首要问题越来越从领土-军事安 全转向经济问题以及“软权势”问题,国家在经济、文化、外交和道义影响方面的表现一般 来说越来越比它们的军事表现重要,全球范围内国家(特别是大国)内部社会形态、基本价 值及主要政策观念愈益增多同质性,同时各种跨国的非传统威胁愈益突出。在这样的变化中 ,中国作为巨型“贸易国”的兴起以及作为“和谐世界”理念提倡国的思想和实践贡献,无 疑是顺应和推进世界基本潮流的。在这样的变化中,中国经和平崛起和中美关系的长期战略 性操作,有确实的便利和可观的前景成为美国不得不接受并与之协调的世界强国。
  
  (责任编辑:张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