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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忘却的记忆:晏阳初的平民教育

2007-12-29李兴洲

中国教师 2007年3期

  20世纪前半叶,积贫积弱的中国大地上,曾经掀起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平民教育运动。它致力于开发广大劳苦大众的“力矿”、“脑矿”,致力于平民百姓的知识教育和全人教育,致力于消除3亿5千万苦力的“愚、贫、弱、私”,其终极夙愿是帮助那些最广大的处于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能够识文断句、自省提高,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与劳作,活出人的自信,活出人的尊严,从而促进整个民族素质的提升,促进整个国家的繁荣和富强。为此,1943年美国百余所大学和科研机构的代表评选晏阳初为“世界最具革命性贡献的十大伟人”之一,与爱因斯坦、杜威、莱特、福特等并列。这是国际社会对中国的平民教育运动的积极肯定,也是一切富于“平民情结”的志士仁人对平民教育的同情、认同与支持。时隔近一个世纪的今天,我们回望那场波澜壮阔的平民教育运动,感慨之余,更应该积极反思深入研究,思考平民教育的精神和意义,思考我们今天的“平民”教育。
  
  一、平民教育是知识人对平民百姓的至诚至爱
  
  作为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晏阳初被美国“军事青年会”招聘到欧洲战场从事华工服务工作。目睹了华工的悲惨命运之后,强烈的民族自尊自强信念坚定了他教华工识字、学知识的决心:只有用良好的教育和知识武装他们,华工们才能摈弃那种粗鄙的举动,并定能组织起来,发挥团结的力量,用罢工等方法,抵抗一切侮辱与欺压。
  华工们渴求知识的急迫心情和发愤忘食的学习精神,深深地感染着晏阳初。面对这样的情形,“哪个教育工作者,不愿意把自己的全副精力和时间花费在他们身上!”[1]几期汉文班教育结束以后,华工们手不释卷的读书场景和逐渐迸发出来的心智潜能,不断激励着晏阳初和当时所有在法国的中国留学生,大家都非常愿意从事此种教育苦力工作。于是,他们分头去各华工营办汉文班,20万华工,都有了识字受教育的机会。
  有一天,晏阳初接到了一位曾经受过教育的苦力写给他的信:“晏大人,自从你办了周报后,天下大事我都知道了,但这个报价太便宜,我知道你们经费不多,恐怕不久要关门。现在我寄上365个法郎,这是我到法国后所有的积蓄,愿意都捐给你!”就是这样一封朴实而又充满感激的信,使晏阳初认识到“中国人不是不可教,而是无教”这样一个既兴奋又严酷的现实,“教育确实可以发掘受教育者的潜在力量。一个苦力,得到了一点好处,就愿意把血汗所得的积蓄,牛马样所换来的金钱,全部地捐出来帮助教育工作,假如中国3万万以上的苦力,都受了教育,那所贡献的力量,该是何等伟大!”
  晏阳初当时到法国去参加华工服务工作,原为去帮助华工,去教育华工,反倒是华工教育了他,使他认识到苦力的“苦”,使他认识到苦力的“力”,从而也使他真正认识了拥有3万万以上苦力的中国。“每一个有志的中国知识青年都应该献身于3万万以上无知无识的民众,去从事苦力教育平民教育的工作,解除苦力的‘苦’,开发苦力的‘力’,然后中国才能有办法,中国人才能不受外国人的欺侮与鄙视。”正是这种对华工、对天下平民百姓亲人般的至诚至爱,激发了像晏阳初等一大批知识人把毕生的精力乃至生命献给了伟大的平民教育事业。
  如果说平民的愚昧、无知,是开展平民教育的原初动力;那么平民的憨厚、正直、善良乃至无助的境遇,以及蕴藏在民众之间的巨大潜能,深深感动着富于良知的知识人不畏艰辛献身平民教育事业。把千千万万无知无识或不能获得知识的社会底层的平民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视作自己的亲人,给他们以良好的知识和教育,让他们活出人的自信和自尊,让他们堂堂正正地做人,是20世纪初平民教育运动的最大愿望。
  
  二、平民教育是知识人的无限责任感和无私奉献精神
  
  20世纪初轰轰烈烈的平民教育运动,曾经涌现出一大批感人肺腑的人和事,至今让我们无限怀念和崇敬。
  1920年,晏阳初回国,碰巧遇到余日章先生。余日章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读书时英文成绩为全校之冠。回国后充任黎元洪的英文秘书,黎氏就任总统时,曾请其做教育总长。余先生为了能真正做些服务人民的事业,没有去做官,而是担任了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1918—1930年)。在晏阳初刚刚回国苦于平民教育工作无从着手的时候,余先生即很有远见地在青年会内设平民教育科,并邀请晏阳初主持工作,使当时的青年会很快成为对中国社会事业最有贡献的一个团体。
  在晏阳初的忘我精神和积极鼓动下,许多学者志士被其感动,毅然投身平民教育运动,极大地推动了平民教育的发展。
  ——陈筑山先生,14岁中秀才,后到东京求学,孙中山劝其加入同盟会,不入。后加入梁启超之进步党,袁世凯实行帝制,被迫避居港沪,曾几次被捕,均得逃脱。后来历任北京法学院院长、上海公学校长等职。1925年,晏阳初与其畅谈平民教育运动后,陈先生深觉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除文盲,作新民”的工作是基本工作,毅然加入,并创作平民教育会会歌。即使被反动当局逮捕入狱,仍念念不忘向狱卒宣传平民教育事业,“当陈先生离开监牢时,那两个牢人,竟依恋不舍,为之泣下”。
  ——孙伏园先生,1911年在浙江山会师范学堂读书时便是鲁迅的学生。五四运动时期加入文学社团新潮社并任干事。编《新潮》月刊,主编北京《国民公报》副刊。1920年参加发起文学研究会。1921年夏在北京大学国文系毕业后,主编《晨报》副刊,连载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 1924年11月与鲁迅等发起、成立语丝社,出版《语丝》周刊。同年还应邵飘萍的邀请,主编《京报》副刊。1926年任厦门大学国学研究所编辑部干事,次年初任广州中山大学史学系主任。1927年冬去上海,创办“婴婴书屋”,并主办《贡献》旬刊(国民党改组派办)、《当代》月刊。他是中国新闻史上主编报纸副刊种数最多、历史最长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主编的《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为五四运动时期著名的报纸副刊。1928年赴法国留学,1931年回国后在北大教课,文章写得很好。为了编印定县初高级平民学校课本和平民读物,晏阳初找到孙先生跟他说:“你应该到乡村去学习去创作,为老百姓写文章,让老百姓作你的读者。”而不应该做一般文人,写一般文人写的文艺作品,专供少数人欣赏,对一般知识落后的农民没有什么作用。从此,孙先生加入平民教育会,主持平民文学部,并花了很大的功夫搜集民间文学,曾从事定县秧歌的研究,后来编成一本50余万字的《秧歌选》和600多种平民读物,到1937年编成了近1000本平民读物,并主编《民间》杂志。
  ——郑褧裳先生,在袁世凯时代即任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中央美术学院前身——国立北平美术专科学校首任校长。晏阳初曾慕名登门拜访,当见到他家里摆设的琳琅满目的画,皆是些富贵图、美人图一类专供王公大人们欣赏的画时,晏阳初就对他说:“褧裳兄,你的画画得真好,可惜欣赏你的画的人太少了,何如到定县去把艺术平民化。我们在定县办平民教育,单是文字还不够力量,希望你能到定县去为他们作画。”后来郑先生就辞掉校长到定县来工作。“从此他不再画杨贵妃一类的美人图了,而画新爱人——老农老圃。”在他的带动下,很多位画家也到定县参加平民教育工作,于是大文学家、大艺术家都到乡村从事平民文学、平民艺术的研究了。
  ——熊佛西先生,中国话剧运动的拓荒者和奠基者,早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在当时是少有的专攻戏剧的硕士。1926年回国,先后任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戏剧系主任,燕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晏阳初在看了他的戏剧后对他说:“你的剧本写得很好,可是离不了爱情,古代的历史剧等,而看的人,也不过是一般达官贵人,你岂不是和梅兰芳一样,变成了一般有闲阶级的享乐品。他们这一般人早就享受得够了,而我们3万万多的农民终日胼手胝足,一年到头有什么娱乐?正应当给他们点娱乐,为什么不到乡间去把中国的魂抓着,找活的材料作剧本?”6个月后,他毅然来到定县,成为第一个为农民写剧本的出洋留学的中国人,凭藉着对中国农村和农民生活的深刻把握和准确表达,铸就了中国现代戏剧教育的丰碑。
  
  ——陈志潜大夫,中国公共卫生之父,1929年从美国哈佛大学医学系留学回来,担任中央大学卫生教育系系主任。在晏阳初的劝导下,毅然辞去中央大学的职务,带着太太和小孩一齐搬到定县来工作。他从科学调查开始,建立了县、区、村三级的卫生机构,不同程度的卫生机构承担相应程度的医疗任务。不仅在短时间内解决了广大农村缺医少药的困境,而且在短短3年内,扑灭了肆虐民间的四六风与天花顽疾,极大地改善了农民的卫生健康状况。后来这种医疗制度很快在国际上推广,惠及亿万平民百姓。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在当时国贫民弱,尤其是乡村满目疮痍的严酷社会现实面前,晏阳初等一大批知识人放弃了国外优厚的物质生活待遇和优越的工作环境,放弃了国内令人羡慕的高官厚禄和大学教职,毅然奔赴乡村,走进社会最底层,体验农民的艰难和乡村的困苦,探索乡村建设的途径,这就是真正的平民教育的精神。
  
  三、平民教育是知识人忧民忧国情节的奋力呐喊和身体力行
  
  面对当时积贫积弱的悲惨景象,首先觉醒的知识人意识到中国的贫弱并不仅仅是吃饭和生计问题,更为关键的是中国人教育和知识的贫弱。没有知识、没有教育成为当时近九成中国人生活的常态。因此,要强国,就要先强民;要强民,就必须给予他们良好的知识和教育。
  自清末严复、梁启超强调开启民智、民德、民力,作育新民以保种救亡的“新民”主张以来,最先觉悟的中国知识人秉承了古代文人的忧国忧民情节,看到了深深埋藏于民间的巨大能量和治贫救弱的根本途径。于是他们开始鼓吹平民教育,实践平民教育,以期从根本上治愈中国的贫和弱。
  晏阳初在亲历法国华工的苦难和苦力背后潜藏的巨大能量后,深有感触地说:“到法国后华工教育了我,使我认识到了苦力的力量,全中国人80%以上都是苦力,仅有少数人不是苦力,但这少数人仍是靠苦力来穿衣吃饭的!我觉悟到政治经济的基础是人民,如果这大多数苦力的苦不解除,苦力的力不开发,政治不会上轨道,经济不可能发展,国家是没有办法的。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就是这个意思。”要改造当时百孔千疮和腐败黑暗的中国社会,改善人民的生活,“是中国有思想的教育家应有的哲学和应有的精神”。但是,这种改造仅靠少数人是不行的,“少数人出类拔萃,而大多数人依然是愚昧、无知,社会是没有法子进步的。”因此,晏阳初号召中国的学者、知识分子不要仅仅呆在书斋里做表面文章,而要深入民间,去认识乡村问题,“要具体地、科学地研究一套为全民而有用的新兴教育”。这就要先给农民当学生,而不是把自己凌驾于农民之上,做一般的学者。晏阳初指出:“中国一般的学者,很少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对问题的看法与做法,大都是东拼西凑,而没有把中西的学问融化在一起,应用到人民生活中去,为中国政治教育创一条新生的路。”“我们要有独立性,学英国美国都可以,但先要有选择,我们只能参考别人的长处,针对自己的社会来创造。光把鲜花插在花瓶里是不能生长的。”这些朴实的话语,蕴涵着至诚至真的思想和智慧。
  1946年晏阳初在总结其20年来的平民教育经历时,强调平民教育的特点:第一,平民教育运动是独立的;第二,平民教育运动是科学的;第三,平民教育运动是革命的;第四,平民教育运动是实际的;第五,平民教育运动是基础的;第六,平民教育运动是平民本位的。“独立”,不仅意味着平民教育运动不受其他力量的支配和左右,而且意味着平民教育是一项恒久的事业,是值得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科学”,意味着平民教育不是悲天悯人的漫无计划的慈善救济工作,是脚踏实地的田野研究,“是要研究出科学的合理的真理来的”。“革命”,不仅要革掉广大劳苦大众无知无识、不能接受教育的悲惨命运,也要革掉一般知识人坐而论道、清谈虚议的不良习惯。使人人都受教育、人人都变成读书人、人人都是有知识的人;“请那有抱负有见解的学者,深入乡村,深入社会,把真的社会作我们的研究室图书馆,真的社会的人,当作我们的活书,抓住真正的问题,去寻求真的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实际”,意味着平民教育不是为研究而研究,为写书而研究,而是为了做实际的事,研究实际的办法,解决实际的问题,“是要把研究的所得,打入人民的生活里边去,改造整个的社会,改造人生”。“基础”,一方面意味着平民教育是强民强国的基础工程,另一方面意味着从事平民教育工作要立足于平民百姓的基础,向他们提供他们能够看得懂、学得会、有实际效果的教育;我们今天接受教育、办教育、办学校,不是为读书而读书,是要为解决问题而读书,为国家奠基而读书。“平民本位”,意味着平民教育一切要为人民,一切要适应人民的需要,“凡是不以人民为本位的,都是要不得的,没有用的。”平民教育运动,就是全民的教育运动。
  回望20世纪初那场轰轰烈烈的平民教育运动,虽然它是近一个世纪前的知识人的平民情结的真诚表露,我们今天重温它、回顾它,依然会受到强烈的震撼,依然会扣动每一个富于良知的中国知识人的心弦。今天的时代,需要新的平民教育;今天的中国,需要更多的献身平民教育事业的志士仁人!
  
  注释:
  [1] 本文以下所引资料,除注明出处外,其余均参阅晏阳初:《平民教育运动的回顾与前瞻》[A].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二卷(1938-1949)[M].长沙:湖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