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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宗

2007-09-10

当代 2007年4期
关键词:老韩飞飞孙子

余 曦

余曦 男,上海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现定居多伦多。职业记者,业余作家。在《收获》、《钟山》、《长城》、《上海文学》、《文汇月刊》等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种,并曾被《小说月报》转载。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安大略湖畔》(作家出版社版),颇受好评。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复旦大学物理系高材生韩平争取到在加拿大皇后大学硕士研究生的部分奖学金。他去到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小城市京士顿后不久,他的妻子柳叶红申请伴读,签证成功,也飞越万水千山,来到丈夫身旁,却将两岁多的独生儿子韩飞,留在了上海。

不说作为母亲的柳叶红将稚子留在身后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这自然是他们小夫妻无奈的选择。韩平的奖学金有限,他自身尚且难保,别说照顾妻子了。因此柳叶红这一次出国,读书打工,都要靠自己,也同样是一场拼搏,孩子自然无法随带身旁。

可是,老韩夫妇一听说柳叶红决定将韩飞留在上海,却顿时喜上眉梢,当场还不敢表现得太兴奋,但双眼放光,心情激动,已难以掩饰。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终于要有机会和宝贝孙子朝夕相处,好好地亲热一番,将他们对于孙子无限热爱无限敬仰无限崇拜的心情,落实到实处了。

韩家骐这一年六十出头,虽然上了年纪,身体仍很健康。他个头不高,身板壮实;一张四方的脸,一双圆圆的眼睛,给人和善的感觉。只是他平时有事没事总喜欢皱着眉头,让人觉得他满腹心事似的。他是湖北汉阳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哈尔滨念完大学,被分配到上钢十八厂,就此落户大上海的工业区杨树浦。

那天,送儿媳妇柳叶红上了飞往加拿大的飞机,老韩夫妇,并亲家母一起,带着飞飞,就乘上了虹桥机场的高级巴士,打道回府。

虹桥机场的高级巴士高大挺拔,漆色锃亮,车窗一律装备茶色玻璃,挂着白色窗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十分引人注目。那晚,高级巴士一路疾驶,开进上海市区,停稳在陕西路延安西路口。三个大人一个小人一起下了车,再乘71路,换369高峰车,一路开回杨树浦。

沿途被三位长辈众星捧月般捧着的宝贝孙子韩飞,在机场高级巴士停稳的瞬间,一个机灵,醒了过来。他像头小狗似的,翕动鼻子,嗅嗅周围环境,觉得不那么对头,正待要哭,外婆眼尖,已经看见,赶紧唤道:“宝宝,醒来啦?宝宝不哭,外婆在这里呢。”外婆身材消瘦,脸庞狭长,眼睛细弯,剪一头短发。她是个细皮嫩肉的女人,本地人,说一口上海话,不像老韩夫妇俩讲那种带着湖北口音的上海话。她平时注重保养,精于打扮,虽然年龄比老韩夫妇小几岁,还不到六十,但看起来比他们俩年轻了十来岁。

奶奶闻言,不甘落后,也忙操起口音浓重的上海话,扬声叫道:“飞飞,看,啥人在你身边啊?嘿,爷爷,奶奶,都在啊。”奶奶矮矮的个子,黝黑的皮肤,头上还按老习惯带着个发髻。她的外表虽然略土,但头脑清楚,以前在上海徐家汇的中百六店也做过营业小组长,一张嘴巴十分厉害。

虽然两人的口气中,多少带一点火药的味道,但眼下孙子(外孙)当前,摆平小宝贝为当务之急,因此两人对对方的一点小小的冒犯都毫无反击之意。奶奶话音刚落,两个女人又几乎是一起说道:“宝宝不哭。”

被外婆、奶奶这么一招呼,本来咧开了嘴就要哭出来的韩飞,转动一下眼睛,环视四周,果然不哭了。惹得三个老人一起高兴地笑出声来。

这孩子,长得方头大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脸福相。他的眼睛很大,圆滚滚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脸颊和下巴肉鼓鼓的,着实憨厚可爱,旁人都人见人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说了。只是这小家伙还不晓人事。刚才在机场送妈妈,母子离别的关键时刻,他却睡着了。妈妈抱着他,亲个不够,想把他搞醒,他却浑然不觉。最后,妈妈只得含泪放弃。

自始至终抱着韩飞的,仅老韩一人。老韩抱着孙子,像抱着一件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宝,那神情又是严肃、又是庄重,又是小心翼翼,又是无比自豪。一路之上,颠簸的车程中,老韩抱着孙子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有时微微地低下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怀中的孙子,看着那一张充满天真童趣的面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内心的笑容。笑容中,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舒展了开来,诉说着不尽的慈祥、关爱、深情,以及那难以描述溢于言表的心满意足。

韩飞是韩家唯一的孙子,也就是那种一脉单传、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孙子。虽然自从实行一胎政策以来,多少人家传宗接代的梦想已被击碎;但总有幸运者仍可延续这样的美梦。韩家便是这样一户幸运家庭。

不过,幸运者的道路,走起来也并不平坦。别的不说,单是想当初,韩家骐夫妇迎来儿子韩平,就走过了何等艰难曲折的道路啊!

记得老韩当年分配到上钢十八厂技术科,不久又把妻子从湖北接来,生活安定下来以后,生儿育女的重任便被提上了家庭的议事日程。

刚开始的时候,韩家骐对生儿生女,似乎还不怎么在乎。当大女儿韩枫呱呱坠地时,他的反应甚至十分潇洒。初尝父亲感觉的他,不但对女儿毫无嫌恶之心,而且宠爱有加,欢喜得了不得。

没想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仍然是个女孩。这一下,对韩家骐打击之沉重,大大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在产院听到护士向他报告这个消息时,他当场愣住了,突然拔脚就走,把护士吓了一跳。原来,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觉得老天总是公平的,头一个来了女孩,第二个,就该是个儿子了。而且他这些年事事顺利,也让他确信老天不会薄待他,因此,他内心深处认定,第二胎必是个儿子无疑。谁知事情却并没有按照他的如意算盘发展。沮丧之下,他给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儿取了个名字叫韩多。

到了这时,断子绝孙,这个本来似乎是遥远的事情,突然就成为十分严峻的现实可能性了。一方面,随着两个女儿相继出世,他和妻子的年龄也都过了三十;另一方面,不知是生第二个女儿后他的表现恶劣,使得妻子的月子也没坐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妻子严瑞英的身体在生育之后,突然虚弱了下来,再为他生个儿子的可能性,在急剧地萎缩之中。

韩家骐成天唉声叹气,对于韩多的饮食起居,一应事务,不闻不问。倒使得妻子对这个生下来就得不到父爱的小女儿,格外疼惜;对于韩家骐如此明显的重男轻女的态度,妻子大为不满。夫妇吵架时,多次威胁要把他的恶劣态度报告技术科的支部书记。那时,韩家骐还在争取入党,妻子说:“你满脑子的封建思想,还想加入共产党?”韩家骐立时火冒三丈地回答:“怎么啦?共产党员就要断子绝孙吗?”

很快,没有想到的现实问题也随之降临了。他的在湖北农村务农的弟弟,连生三胎,都是儿子。那一年春节到上海看望大哥大嫂,立时发现了他们家阴盛阳衰的问题。私下里就问韩家骐,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未必将来连个儿子都没有了吗?谁来养老?韩家骐对兄弟的问题,无言以答,只能长叹。

兄弟回去之后,就写了信来,建议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他们,做他们家的过房儿子。他的兄弟本不擅文墨,写来的信却文绉绉的,想必是央了哪个秀才代的笔,其中说道:“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一样是无后呀。哥哥,你怎么能落到断了子嗣的地步呢!”

韩家骐读了兄弟的来信,一口气憋在心里,半天吐不出来。妻子看了小叔子的信,气得要死,恨不得将来信一把撕了,却被老韩截住,藏了起来。

虽然他们并没有就兄弟的建议做出回应,兄弟却将这事上了心,有一年春节,还坐了三天三夜的长江航运,将自己的小儿子带来见过哥、嫂,说如果哥嫂当真动了过继的念头,那么这小子就将成为韩家骐的儿子。

兄弟的小儿子圆脸厚唇,一副老实相,还颇中老韩的意;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本来就是骨肉之情,认了做儿子,也未尝不可。可是虽说老韩动了心,但却被妻子一口回绝。她说:“你以为你的兄弟就真的是为你好吗?他真的是担心你无后为大吗?”

“你少放屁!”老韩怒吼道,“兄弟当然是为了我考虑。你以为他要干什么?”

“你做梦吧!他是要把他的儿子塞到我们家里来,以后他们就可以搬到上海来了。”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实告诉你,你要过继这个儿子,我就带着韩枫、韩多姐妹搬出去,你就和你的宝贝儿子一起过好了。”

兄弟的企图虽然在嫂子的强烈反对下暂时没有得逞,但韩家骐夫妇必须生一个儿子的压力却大大加重了。尤其是韩家骐,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没本事生出个儿子,又怎能一定拒绝过继兄弟的儿子呢?

数年以后,严瑞英的健康慢慢地恢复了。这时,韩家骐已经三十五岁,妻子也是三十三岁。当时情况下,这已接近生孩子的高龄了,因此也是他们决定是否再试一次的最后关头。经过一番盘算,韩家骐下了决心:再生一个。因为如果不生,那就只有过继兄弟的儿子,不如自己试试看,碰碰运气,顶多再生个女儿,到时也还是过继一个儿子。

他的决心得到了妻子的支持。

于是内战平息。他自己去“雷允上”中药店买来了鹿茸、牛鞭子等一应壮阳之物,按介绍将它们吃了下去,调养将息,以助阳力。结果,这一胎,天遂人愿,果然生下了儿子韩平。韩家骐心头大喜,喝酒庆贺,不及备述。

柳叶红将儿子留在上海,原来也是做了妥善安排的。她的计划是,将儿子放进韩家附近新近开办、教学质量令人放心的蔚文幼儿园;接送的任务由韩家父母、也就是爷爷奶奶承担,自己的母亲,则可在周末时将孩子接回去。

获悉儿媳妇的计划,老韩夫妇心花怒放,摩拳擦掌。一向和儿媳妇关系处得不那么理想的严瑞英,听罢儿媳妇的布置,当场激动地表示:“你安排得太好了!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你姆妈也可以安心照顾你爸爸。你放心,飞飞包在我们身上了。过一两年,你们安排妥当了,就来接他!保证交给你们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对于婆婆的激昂表态,柳叶红并不随之激动,只是莞尔一笑,那神情,仿佛知道自己刚给婆婆颁发了一个大奖。

但严瑞英完全不计较儿媳妇的态度,而且又主动表示说:“叫你姆妈放心,星期六、星期天,她没有时间过来,我们就把飞飞送过去好了。”

就连通常不大和儿媳妇对话的老韩,这时也忍不住插言道:“这样的安排,叫做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于是,就有了新生活开始的那天晚上,老韩夫妇幸福而温馨的晚上。

那天傍晚,一行四人,从369巴士下车时,天已擦黑,暮色四起。杨树浦街头的霓虹灯、街灯也陆续亮了起来。老韩怀抱飞飞,正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准备把孙子带回家时,突然听亲家母淡雪平轻声问道:“你们把孩子带去呀?”

“是啊。”亲家母的声音虽微,严瑞英的耳朵却立刻竖了起来,听她这样问,心觉有异,立刻正色回答:“是啊,明天我们送他去幼儿园啊?”她反问时稍稍加重了语气,希望带过去一个意思:这可是你的女儿做出的决定啊。

亲家母还来不及回答,倒是老韩此刻幸福之情溢满胸怀,心肠早已软了下去,觉得管自将宝贝孙子抱走,很对不住亲家母似的,遂放低声音、格外温柔地对亲家母说道:“淡医生,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后天早晨,我们把飞飞送来。”

“那倒不必了。”外婆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扭头走了。

见亲家母走了,老韩夫妇也抱紧了孙子,赶紧回家。

这是韩飞离开妈妈的第一晚,爷爷奶奶都有些担心。一回到家,先忙着给孩子熬鱼片粥,等待的时间里,便热了牛奶,给他吃饼干;又打开电视选了儿童台给他看。飞飞吃着点心,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被色彩斑斓的画面和形象生动的大小动物们紧紧地吸引住了,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笑声不断,逗得老两口也一起乐不可支。

接着,鱼片粥熬好了,菜汁也榨好了,房间里顿时溢满了鱼香菜香。老两口一个给孙子喂粥,一个为孙子喂菜汁,一起看着孙子的儿童电视,一起跟着孙子嬉笑,为着孙子的快乐而加倍地快乐着。

这一晚他们进入了幸福的境界。这样一幅含饴弄孙的美妙图景其实在他们内心已经期待许久,却没想到它于不经意的时候降临,置身其间,他们不由深深地陶醉了。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再吃水果,飞飞都很配合,老两口心情大好,又尽情地逗着孙子玩了一阵。飞飞被逗得有点疯了。奶奶看时间太晚,赶紧收住。

熄灯就寝,一宿无话。飞飞只在半夜醒来小了一次便,就又睡过去,直到朝阳升起才醒。飞飞睁开眼睛时,爷爷、奶奶早已醒来多时。整个黎明,他们倚在床头,在清晨朦朦的曙色中,默默地注视着睡得深沉的孙儿,心头宁静而满足,感觉到人生的无比美妙。

刚过去的这一夜孩子表现优异,未吵未闹,没有找妈妈,令老两口对于带好孙儿的前景充满了信心,想到未来足有一年可以这样和孙子朝夕相处,他们的心情振奋到了极点,充满了喜悦。

这时,见到孩子醒了。于是,爷爷起身,下楼去取牛奶;奶奶绞了毛巾,来替宝宝洗脸。待飞飞的小脸洗干净了,爷爷已经把牛奶烧开了。于是拿出昨天买来的西式面包,又切了专为孩子准备的苹果,就着牛奶喂了飞飞。吃罢早饭,就把他送进幼儿园去了。

这一天,老韩夫妇心情十分舒畅。两人之间,话也说得多了。这对夫妻年轻时就脾气不大投合,进入老年以来,更是冷战频仍;近年早已各行其事,交流甚少。那一日却很特殊。送走孙子之后,老两口竟破例谈起心来,不觉谈起了儿子小时候的故事。那温馨的往日的时光,平日深深地刻在做父母的心上,轻易是不去牵动的,因为总不免带来感情的涟漪。这次也一样。谈起儿子的往事,严瑞英眼中不禁晶莹闪光,但她的心情仍很平静,全然没有往日的酸楚。她这些天来,因了韩平离家去加拿大念书,无限牵挂,此刻牵挂之情已渐趋平复,细细思量,觉得儿子出国实在是一桩好事,不但为儿子展开了远大前程,她在邻居当中可以扬眉吐气,意料之外的一个好处是,终于也让他们老两口有机会亲近了孙子。

下午时分,他们早早出了门,来接飞飞。九月的斜阳,还有些燥热。他们来到幼儿园时正是四点十分,刚过规定开始接孩子的时间。

进了幼儿园,是一个小小的游乐场,游乐场里装备着彩色斑斓、小巧玲珑的跷跷板、滑梯等游乐设施,还有一个小沙坑,想必是平时让孩子们玩乐的地方。此时,陆续有家长牵着孩子的手从二层的幼儿园楼房里出来,绕过沙坑和翘板滑梯,走向幼儿园的大门。

老韩夫妇走到一楼飞飞的教室门口。教室里闹哄哄的。老两口急切地朝排排坐着的小朋友那里看去,希望发现飞飞。但是没有。他们顿时有点急了。

老韩的眼睛仍在小朋友身上游弋,同时问老伴:“哎,你看到了吗?”

“没有啊。”

“你也没看见?”老韩收回了目光,神色紧张地转过头来道,“不要出什么事了?”

“你胡说什么,会出什么事啊?”严瑞英急了,声音也提高了起来。

说话间,心急火燎的他们,已经进了教室,向老师走去。

老师长着高高的个子,漂亮的面庞,穿一件新潮两用衫,足蹬高跟皮鞋,风度翩然。在这市场经济日益发达的时代,年轻的老师已经感觉到自己长相美丽的价值,对于选择了幼儿园这一行当,内心正在不断滋生着后悔。当老韩走到她面前时,她立刻感觉到他并非自己景仰的什么董事长、总经理之类的人物,还未开口,矜持已经挂到脸上。

“老师,”老韩通常避免和这样的上海女孩子打交道,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却痛感居住上海多年,仍然不会讲道地的上海话,此刻后悔无益,仓促间开言道:“你看见韩飞吗?”

“什么韩飞?”老师不耐烦地反问,“你接孩子吗?那就自己从这里找吧。”她优雅地指着围坐着两圈、闹哄哄的孩子们。

老韩听她这样说时,心头一急,语不成句:“他,他不在……老师,你看见过他吗?”

年轻的女老师见他这样一副狼狈相,更觉不齿,索性把头一扬,不理他。

这时,严瑞英说话了:“老师,我们是来接韩飞小朋友的。怎么没在教室里看见他呀?”

奶奶不愧当过中百六店的营业组长,跟各色人等打惯了交道的,虽然一样的湖北式上海话,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内涵,随即打掉了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无缘无故的傲气。女老师斜过头来,看着严瑞英,语气肯定地说:“韩飞小朋友啊,家长已经来接走了。”

“什么?!”爷爷奶奶听了这句话,一起大惊失色,奶奶脱口道:“这怎么可能?我们就是他的家长,没有其他家长了!”

“你们是他的家长?”老师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老两口。显然,她误解了。

严瑞英赶紧道:“韩飞的爸爸妈妈都去了加拿大,我们是他的爸爸的爸爸妈妈,现在他跟着我们住。”

“加拿大”三个字,令漂亮的老师平白生出若干敬意,而且她也立刻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既然他们是韩飞目前的监护人,还有谁会来接走韩飞呢?她有些紧张了。

“咦?那是谁接走了韩飞小朋友呢?”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一对细致挺括的漂亮眉毛向眉心聚拢。

等在一旁的老韩夫妇,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们的脑子中刹那间奔放了诸如绑架、勒索之类的疯狂的想象。不过,老师随即已经想起来了:“韩飞小朋友是被一个女人接走的。他认识她的。”她肯定地说。

“这怎么可能?”老韩两口子异口同声地道,“除了我们,还有谁会来接?”

特别是老韩,被急火攻心,火气也上来了,一改开始时的谦卑态度,粗声道:“什么女人,你有没有看错?”

但是严瑞英拉了他一把,轻声道:“你不要太急了,也许,可能……会有别人接飞飞的。”

“什么?”老韩仍未理解妻子的意思,恼怒地一挣胳膊,甩开老妻的手。

但是,年轻的老师这时回忆得更明白了:“是的,一个女人。”她打量了老两口一眼,“比你们年轻一点。韩飞小朋友跟她很熟,看见她就朝她奔过去了。不然,我怎么会让她接走孩子呢?”

严瑞英拉着老头子的手就走。

老韩的力气大过妻子很多,但此刻却被妻子拽着走。刚走出教室,他一挺身,站住了,道:“你拉我干什么?孩子不知被谁接走了,你也不急?”

“你凶什么?”妻子比他的火气更大,“就知道拔高喉咙,像个凶神恶煞!也不仔细想想,还有谁会来接你的宝贝孙子?!”

因了老妻的口气,老韩顿时领悟了:“你是说,淡医生?”

半个小时以后,老两口穿行过暮霭垂落的街头,索然无味地回到暗蒙蒙的家。他们茶饭无心。灯也不开,默默地坐在黑暗中,盯着家具模糊的轮廓,各自想着心事。老韩进门的时候,早已点燃了一枝烟。此刻,烟头一明一灭,照得他阴郁的脸膛也一亮一暗。

今夜和昨夜,差别是何等巨大呀!昨夜,温暖的灯光下,五彩缤纷的电视屏幕前,荡漾着孙儿朗朗的笑声,老两口逗着孩子,匆忙中准备着晚餐,犹如过节一般。那一刻,生活中充满了多少欢乐多少喜悦啊!可是今夜,随着孙儿的离去,似乎就带走了这一切。老夫妇俩就像一觉醒来,刚刚还在瑰丽多彩的盛大节日当中,此刻却落到了大地,回到灰暗的现实。

也不知坐了多久,严瑞英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不过,虽然听老师说,好像是外婆接走了飞飞。可是,我们到底不知道究竟那个女人是不是外婆啊。”

“也是。”老韩吸了口烟,喷吐出来,回应道,“这怎么办?不敲定一下,今天晚上觉都睡不着啊。”

“我想,我们应该他去外婆家看看。不要出了差错才好。柳叶红是指派了我们负责的啊。”

老韩没响,但是他已经站了起来,揿灭烟头,拍拍衣裤,走向厨房。

夫妇俩从冰箱里取出隔夜的饭菜,热一热,马马虎虎吃了,便走出门来。

街道上,月色正好,宝蓝色的夜空中,浮着薄薄的云层,预示着明天是个晴天。他们可一点没有欣赏夜色的心情,抄短路,径直往外婆家而来。

韩平和柳叶红可谓青梅竹马。不过虽然他们的家住得不算远,家庭之间仍有着不小的差别。韩平的父亲不过是上钢十八厂技术科的一名普通科员,而柳叶红的爸爸则是本厂的一厂之长。

韩平生下来时便带着一头卷曲的头发,方正的脸庞,相貌堂堂。小他两岁的柳叶红长着一张瓜子脸,配着一双柳叶般弯弯的细眉,活脱一个美人胚子。

从小,柳叶红就喜欢找韩平一起玩,指派他做这个,做那个,有时韩平的反应稍稍慢了半拍,柳叶红便恼将起来,哇哇地叫唤,甚至伸出小手,来拉韩平的头发。韩平遭了柳叶红的欺负,也不声张,将脑袋晃一晃,便自顾玩去了。倒有小朋友中喜欢挑拨离间的角色,早已火速将韩平受辱的情形急煎煎地前来报告了韩平的姐姐韩枫。韩平自从出世以来在家中的地位,一向是一轮朝日万丈光芒,两个姐姐也一起将他奉若至宝。此时韩枫听到柳叶红在韩平头上动土,不禁大怒,立刻赶来,却看到弟弟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玩耍,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韩平骂道:“你找死啊,人家拉你的头发,也不知道去告诉她爷娘,真是不中用。”

韩平听了阿姐指责,知她话中有话,便不理会,倒是刚刚还怒气冲冲的柳叶红,见韩平的阿姐满脸怒容地杀到,早已吓得一溜烟逃走了。

后来两人渐知人事,便有些互相回避了。韩平知道柳叶红的爸爸是厂长,比自己的爸爸权力大得多,而且她的妈妈又是个好看而厉害的女人,不欢迎小朋友到他们家去玩。两个人碰面的机会就少了起来。

两家的大人,有时也会不期而遇。柳叶红的妈妈淡雪平,既是厂长的夫人,又是工厂的厂医,本来在厂里就地位出众,何况人又长得漂亮,因此无形中就带着高人一等的气派,对厂内同事,以及同事的家里人,基本不打招呼。但是,见到韩平的妈妈时,淡雪平却会屈尊露出个笑脸,点点头,还不忘问一声:“你们家韩平好吗?这个小人倒蛮讨人喜欢的。有空叫他来我们家找柳叶红玩呀。”

“好啊。”严瑞英淡淡地应道,她对自己的儿子受人欢迎当然是非常高兴和自豪的,但是对于淡雪平的高傲却不喜欢,隐约中觉得厂长夫人的口气里,要把自己的儿子“招”去做女婿似的。自己也是一个独养儿子,虽然家境比不上柳厂长家里,但同样宝贝疼爱,犯不着去攀什么高枝,因此回家以后,并不真的鼓励儿子去柳厂长家玩。

不久,“文革”爆发了。韩平的爸爸本来据说就要升技术科科长的,但所谓的大革命风潮既起,提拔的事情自然一风吹了,又因为他出身小业主,自然要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倒没吃到什么大苦。而柳叶红的本来人人羡慕的厂长爸爸却遭了大难,他被造反群众揪了出来,宣布是上钢十八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架上飞机式,在厂里批斗,逼他交代问题。老柳不知如何交代,而且脸面丢尽,一时想不开,从住家的六层楼上一跃而下。结果,人未死成,脊梁骨却摔断了,就此瘫到床上。

“文革”于1976年无疾而终,稍顷高考重启。韩平那时已经工作,在杨树浦的一家煤球店做了两年,柳叶红则刚好高中毕业。他们那时的中学生,学业荒废,多数没有学到过什么东西。可是韩平和柳叶红却都是爱学习的孩子,高考发榜,两人分别考取复旦和交通大学。这在当时可是一条特大新闻,在上钢十八厂和周围社区引起轰动,千人艳羡、万众瞩目。

到了这个时节,两人都已今非昔比。韩平长出一米七八的身架,宽厚的双肩,挺直的鼻梁,加上一头天然卷发,即使在人才荟萃的复旦校园也显得卓立不群。柳叶红更已出落成皮肤白皙、身材有致的美人。只是两个人人大心大,早已互不理睬。自从高考得中以后,两人周末返家偶有相遇,柳叶红有时会对韩平深深地看去一眼,韩平却并无反应,低头而过,仿佛犹自保存着童年时代对她的惧怕。

到了两人都是大三的时候,忽一日,淡雪平悠悠然拍响了韩家的家门。此时的淡雪平,当年的风韵早已不再。她两鬓染霜,眼角平添了几许鱼尾纹;只是傲然的态度,变成了几许矜持。

她对严瑞英说:“柳叶红在交大物理系一花独放。她人长得漂亮,功课也不错,追求者很多。但她却毫不动心,对其中即使相当优秀的同学也基本不看一眼,令她这个当妈妈的十分担忧。”

严瑞英不响。她对淡雪平印象不怎么好,但对柳叶红则不然,觉得这个女孩子争气,长相也不错;如果儿子看得上,她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

她起身为淡雪平倒了一杯水,“说句老实话,你的女儿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你急什么?”

“我倒不是急。”淡雪平喝着水,意味深长地说,“我多少了解一点女儿的心思。他们年轻人不响,我就来帮他们点穿吧。”

淡雪平临走时,留下了一张长江剧场的话剧票,并说另一张已经在柳叶红的手里了。

老韩夫妇在秋天的夜晚,闷头走路。不消十来分钟,在小路上转过几个弯,已经可以从斜刺里看到平凉路3200弄的一排新工房,飞飞外婆的家就在三楼上。

一眼看到那熟悉的窗口透出的灯光,严瑞英不禁脚下踟蹰。她顿了顿,拉了一下没有觉察到她犹豫的丈夫的衣袖,轻声道:“喂,我想,我还是不进去的好。”

“为什么?”韩家骐也停了脚步,有点不满地问,“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搞什么名堂?”见老韩出言不逊,严瑞英本已准备回击,但随即想到老头子也是为了找不到孙子而烦恼,便不想再和他争吵,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想,我们这样兴师动众去查找,不大好。还是你上去问一声,比较妥当。”

老韩听了,低头不语。他心里明白,妻子说的,的确是事实。自己和厂长夫妇本来都是老同事,如今又做了儿女亲家,十分客气的关系。现在为了飞飞,前来查问,实在不大妥当。他有些气恼的是,来厂长家是老婆的主意,到了门口,不肯进去的,又是她。把这难办的事情,一股脑推到了他的头上。不过,这气恼转瞬就过去了。因为他也明白,不弄清孙子今晚的去向,这一晚夫妇两人都要睡不着。他咳嗽一声,甩开妻子,大步往前走去。

由于亲家母意外的介入,老韩夫妇因了孙子单独留下而起的欢天喜地的心情,只在新时期开始的首日持续了大半天,就烟消云散了。

不见硝烟的拉锯战却就此打响。

那天晚上,老韩只身来到亲家的家里。出来开门的是服侍老厂长的安徽小阿姨,随即身穿睡衣的淡雪平也出现在门边。她对于老韩的出现,丝毫不觉得意外,但也没有让他进去。她只在门口淡淡地告诉他:“飞飞在我这里呢。”然后又说,柳厂长已经睡着了。她正要让飞飞睡觉。

听她如此说话时,老韩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本来他内心以为自己在道义上是占理的:说好由我们接送孩子,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接了孩子去,不怕别人不放心吗?因此自己上门,即便不是兴师问罪,也带了点责备的意味。没想到淡雪平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打发了他去,连一点歉意也没有表示出来。她给人的印象是,她自己的做法十分自然,根本不必大惊小怪。

老韩虽然有点气不平,但又觉得无话可说;何况知道孙子无事,放了心,也就作罢,退了出来。回到马路上,严瑞英问明情由,叹了口气,说道:“唉呀,你这个人啊……”她对老头子的惯常评价是“不中用”,今天算客气的,这后面几个字,没有说出来。

两人破例没有争执,反而连夜探讨,发现他们的确是疏忽大意了。自以为孙子肯定是由他们接的,好像已经在宪法上已经载明了似的,因此笃定泰山;又想让孙子在幼儿园多玩一歇,因此晚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结果被有备而来的亲家母有机可乘,把飞飞接走了。

接受了教训之后,老韩夫妇立刻付诸行动。

第二天下午,他们俩早早地就出现在了幼儿园门口,四点刚到,便急匆匆地赶了进去。走到教室跟前,从窗户里望进去,孩子们吃点心还没有结束。他们一眼看到飞飞正在将一块华夫饼干往嘴巴里塞,立刻如心上放下一块巨石,互望一眼,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们在门口耐心地等待着。几分钟工夫,居然就又来了几位家长,都是上了年纪的。很快,孩子们在老师的指令下,坐成了两个圈。老韩夫妇是最早进入教室,接走孩子的。

爷爷奶奶领着飞飞出了幼儿园。他们一人一边,带着飞飞在杨树浦路上行走,步子比平日稍稍带紧了些。飞飞在他们中间,时时被他们一提,“飞”了起来,快乐得大呼小叫。爷爷和奶奶自然也笑个不停,发自肺腑地高兴。

就这样,他们采取“封门接应”的战术,一连多日,都顺利地接到孙子。这一对老夫妇为此心情十分舒畅。

但是,幸福和欢乐往往是短暂的。

过了几日,那一天,老韩夫妻俩依然早早到场,当他们带着飞飞准备出门时,淡雪平保养得体的身材出现在教室门口了。她如今虽然已经老了,但气派风度不减当年,淡定地站着,向年轻的老师颔首微微一笑,然后笑着说:“哎哟,爷爷奶奶也来了啊,飞飞,跟外婆回去,好吗?”

她这话,前半句是对亲家说的;后半句则是对着孩子说的。不过,即使前半句话的语气是对亲家的,她也并没看他们,只是迅速地瞄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看定飞飞。

对于亲家突如其来的袭击,老韩夫妇毫无思想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飞飞看起来则有些惧怕外婆,听到外婆这个好像征求意见其实是命令的提问,他看了爷爷奶奶一眼,又转向外婆,像要拒绝又不敢拒绝似的,迟疑地、怯生生地点了一下头,又把头垂下了。

外婆对孩子的反应看起来相当满意,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有一种掌握了局面的得意,但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开始缓缓向孩子的方向挪动步子。

但是,飞飞在点头之前对爷爷奶奶投过的这一眼虽然短促,甚至也许并没有什么含义的,可奶奶看在眼里,却像心头被割了一刀似的,阵阵发痛,人也摇晃起来。眼看淡雪平露出一丝笑容,不慌不忙地向飞飞挪动步子,严瑞英也和颜悦色地对飞飞道:“飞飞,妈妈不是对飞飞说过的吗,晚上到奶奶家里去睡觉。飞飞忘记了吗?”

严瑞英的口气轻柔,脸色也异常亲切平和,一如往常和孙子说话时的口吻和态度,但她说话的内容却显然是针对外婆的。外婆的脸也随即拉长了下来。淡雪平尖锐地扫视了严瑞英一眼。

虽然谁也没有说什么,场上的气氛却突然紧张起来。

诡谲的是,过一个月才三岁的飞飞却好像感受到场上形势那无形的张力,他受了惊吓似的,偷偷看一眼外婆,又看一眼奶奶,却未敢回答奶奶的问题。

那种孩子式的惊恐和畏惧,令人简直不忍卒睹。

此刻,站在一旁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孙子的老韩,立时发现了孙子的困境。孩子那种可怜巴巴的神情,搅得他心头翻滚,顿时升起对眼前这两个老女人的愤恨,只想尽快解除孙子的困顿和烦恼。但按照他的做人习惯,既然无法对人家的女人公开表达出自己的愤怒,那么就只能转向妻子发泄了。只见他短促地向妻子怒道:“你又在起名堂!烦死人了!”然后他转向了自己的宝贝孙子,降低了声高,尽可能缓和尽可能随意地说,“你就跟外婆回家吧,啊?”

爷爷的一句话,令形势马上变得简单轻松起来。孙子的紧张也随之松弛下来。也许他并没有理解爷爷奶奶和外婆之间语言来往的实际意义,只是凭一颗孩童的心,感受到了大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被惊吓了,被困扰了。此刻,他恢复了快乐的童心,对着奶奶和外婆轮流观看着,脸上笑眯眯的。

不用说,既然老韩缴械投降,孩子当然被淡雪平带走了。

回家的路上,老韩夫妇一声不吭,埋头赶路。气氛立时显得很僵。虽说老韩主动退让,将孙子拱手交给了外婆,但那主要是怕孙子遭了委屈,他其实是舍不得这个宝贝孙子的。现在孙子真的被外婆领走了,他心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似的难受,难以排遣。他平时走路比妻子走得快,因此和她一起走路时,总要注意放慢脚步。但此刻,他似乎忘记了身边妻子的存在,一味大步流星,很快抛开了老妻。他径直回到家中。进门时,手触到裤袋里的钥匙,提示他需要打开大门上的报箱取当天的《新民晚报》。但他并没有停顿,懒得去开报箱,一路上了三层楼,回到家中。

老韩到家没多久,过了一歇,严瑞英也进了门。她一边换鞋,一边啪的一声,将当天的晚报摔到桌上。

晚报摔到桌上的声音相当响亮。不用说,这是一个挑衅的信号,显示女主人的心情已经糟糕到极点。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但预期的火山爆发既然来临了,老韩反而放松了,没事人一般,从桌上捡过报纸,就翻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读报,严瑞英早已趋前一步,一把从他手上夺下报纸,仍扔回桌上,怒气冲冲地道:“你还有心思看报?!”

老韩冷笑道:“发生什么事了?报纸都不许看。天又没有塌下来!”

“什么天塌下来没有塌下来,你就只知道胡扯!”

“我胡扯什么?你才只知道胡扯呢!”

“呸!”严瑞英大怒,“你就只晓得对我凶!欺负我,气死我。看到人家,吓得屁得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就逃回家来了。”

“灰溜溜什么啊。”老韩满不在乎地说,“我一点也没有灰溜溜。我这不是好好地坐着看报吗?就你一个人在那里跳啊跳的。”

“哼,我在跳?”严瑞英被老韩假装的若无其事气得半死,但情知猛攻未必奏效,突然一改发怒的口气,将语气冷却下来,转为讥讽道:“自己的孙子被人家抱了去,心里不知怎么挖心挖肺地难受呢,还在那里死撑!”

“放你的狗臭屁!”果然,这句话直触老韩的伤口,一直保持沉着冷静的老韩,这时再也隐忍不住,暴跳起来。“他是我的孙子,不也是你的孙子吗?你在一旁说什么风凉话,你这个混账东西!”

“什么,你骂人?你骂人?”严瑞英暴怒起来,放弃文攻,扑了上来,拿起桌子上的晚报,就向老韩头上砸去。

这场令韩氏夫妇俩都猝不及防的内战,本来还不知要打成什么样子。可巧大女儿韩枫那夜回家,总算及时制止了事态的扩大。韩枫是惦记着爸爸妈妈这些天开始接送飞飞,不晓得他们吃不吃得消,特地回家看看。这时才意外地得知,爸爸妈妈的宝贝孙子原来并不是如早先商量好的那样,每晚都被接到家里来的,而常有被外婆中途劫持了去的情形。韩枫是个急性子,听母亲诉说了这等情形,立时怒火中烧,但看到父母亲都已经气成这样,自己再火上浇油,更加不妥,只得勉强压制了自己,反过来劝两位老人。

外婆的所作所为,使得老韩夫妇俩的如意算盘落空。不要说每天和孙子在一起度过,有时每隔一天也做不到。因为外婆兴之所至,会一连两天将飞飞接走,老韩夫妇也无可奈何。有时星期五她把孩子接去,连上周末两天,那就等于把孩子带去三天了。

而且,爷爷奶奶如今即使顺利接到飞飞,也不敢带他在幼儿园的小操场上玩,生怕外婆突然出现,要把他带走,总是急匆匆地逃跑也似的逃回来。

老两口不禁对眼前的局面感到困惑和失望。他们弄不明白,淡雪平自己身体欠佳,又担负着照顾瘫痪丈夫的重任,怎么还有时间和精力,来接送、照料孩子呢?虽然她家有一个小阿姨在帮忙,但主意还要靠她来拿,她怎么倒还能分身啊!老两口感到委屈的是,接送孙子本来是儿媳妇安排给他们的任务,亲家母如果有意见,完全可以对女儿提出要求她修正的啊。退一步说,就是请儿媳妇再拟定一张轮流接送的时间表,也比现在这样打突袭战要好。

不过,虽然他们心里有牢骚,但不过互相交流,谁也没有想到真的向儿子或者儿媳妇诉苦。

时间就在这样的混乱中不经意地流走了。他们在不满之中,仍兢兢业业地守着能够接到孙子的每一天。只要有希望,就有向往,生活就过得有滋味。老韩夫妇就处在这样的状况中。只是冰箱里的食物藏得越发丰盛起来。什么鸡肉啦,海虾啦,带鱼啦,台湾肉松、韩国牛肉干啦,光明牌牛奶、喜乐、健力宝啦,这些东西,老两口平日都舍不得吃,专备着供奉孙子的,可是孩子本来吃得不多,现在隔天,甚至隔两天来一次,吃得就更少了。冰箱的存货有增无减,实在太满,都闷出异味来了。

转眼到了韩飞的三岁生日前夕。宝贝孙子三周岁的生日,对于韩家老夫妻来说,是一个何等盛大的节日啊!一个月前,老夫妇俩就开始盘算起如何为孙子做生日。

细算下来,飞飞生日的正日,是在十一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三。根据老韩夫妇家乡的习俗,是过早不过晚,那么他们可以在飞飞生日正日的前一个周末为他庆祝。但是,问题马上来了。按照淡雪平的做派,她是也一定要给外孙做生日的。那么只有一个周末,两家人怎么庆祝呢?

老韩夫妇想来想去,还要一个办法。那就是一家在周末做,另一家在周三的正日做。那不就创造了两个机会吗?

那么究竟哪一家做周末,哪一家做正日呢?还得和淡雪平商量。

那一天在街头相遇,严瑞英主动趋前跟她打过招呼,开门见山地说道:“哎,过几天就是飞飞的生日了。飞飞的生日是星期三,我们可以分别在前一个周末和星期三当天,分头为他吃个面。你看怎么样?”

“行啊。”淡雪平答应得相当爽快,也很友好很合作,她面露笑容地问道:“你们打算是要前一个周末呢,还是星期三当天?”

“随便。”一旦开诚布公,淡雪平竟然这般好说话,令严瑞英心情愉快,当然也变得非常好商量,“你先挑好了。”

两人又推托客气了一番。最后说定,柳家做前一个,韩家做正日。

老韩夫妻为飞飞庆祝生日的准备工作,在紧张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着。买鸡,买鸭,买青鱼,买河鲫鱼,买蟮丝,

买活虾,买各种蔬菜水果,买生日蜡烛,发香菇、黑木耳,泡金针菜,订购鲜奶、水果、蛋糕,准备生日礼物,为飞飞买新衣服,打扫和整理房间等等,忙得不亦乐乎,忙得心情舒畅。

由于父母嘴上的不断唠叨,韩家的两个女儿韩枫、韩朵(二女儿原名韩多,到上小学的时候,老韩自觉不妥,更名为韩朵)对侄子的生日和父母准备隆重庆祝的打算,也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其实,她们从小就知道弟弟在这个家的重要性,也非常关心和爱护弟弟;现在弟弟生了儿子,弟弟夫妇又出了国,她们对弟弟的儿子当然格外疼爱,况且又深知弟弟的儿子在父母心中和家庭中的地位,因此对这个生日晚会自然予以高度重视。

严瑞英对于两个女儿,也够体贴,鉴于她们都已有了家庭,孩子也还幼小,严瑞英倒没有交代给她们什么太多的任务,只是希望周三的庆祝活动她们全家都一定要到场。到时候再帮一把手,也就可以了。

两个女儿谨遵母命,对自己和丈夫们的日程也都进行了一番安排,该请假的请假,该调休的调休,保证到时一定回娘家。

到了飞飞生日的那天下午,韩枫一家首先提着大包小包为飞飞准备的礼物到达。他们夫妇俩都在工厂的科室工作,当天各自做了调度,提早两个小时下班,因此一切顺利。韩枫的儿子已经五岁,外公对他的热情一向不大高涨,虽然也有玩笑逗乐的时候,但总带着那么一点心不在焉,和他对飞飞的全身心的关注,形成巨大反差。不过,韩家迄今尚没有人空闲到去做这样的比较。外婆则向来一视同仁。

韩枫这一年三十出头,鹅蛋脸白里透红,瞳仁漆黑,身体曲线则凸凹有致,活脱一个迷人少妇的形象。她是个爱做主的人,既然把她请回家来了,她就要当家做主的,而且即刻对母亲的权威形成了尖锐的挑战。

她一回到家,便换衣服,将身上的一套湖绿色的细羊毛套裙脱了下来,仔细地挂好,然后穿上结婚时留在家里的中学时代式样早已过时的彩花罩衫,便利索干练地来到厨房,在摆满各式冷盘、菜肴,以及准备好待用的食品如香菇、黑木耳、腐竹等的小圆桌和煤气灶上,细细检索,就像个决战前的将军,巡视战场。她马上发现了问题。

“姆妈!”韩枫大叫,“怎么蛋糕上没有名字啊?”

严瑞英近日忙碌异常,筹划各类事体,苦不堪言;现在眼看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即将进入决战阶段了,便觉得头疼、腰酸,体力不支起来,此刻正歪在床上,打算忙里偷闲,眯上几分钟,被韩枫一叫,只得强撑起了身子,尽可能简短地应道:“人家忘了写上去了。”

“什么?忘记写了,怎么可以?”听得出,韩枫的火气瞬间开始积聚,“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啊,蛋糕上一定要有‘庆祝韩飞三周岁生日的字,人家都是这样的!我不是关照过你的吗?”

严瑞英听女儿这样说时,不由心头一急。女儿前些天的确跟她说过,订蛋糕的时候必须跟店家说,写上飞飞的名字。她在订蛋糕的时候也的确跟店家讲过的。问题是,店家忘记了。她今天去取的时候,蛋糕面上,就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店家的师傅讲,再加上去是可以的,但是不保证蛋糕不被碰坏,而且还需要等待。严瑞英这一天安排了太多的事情,所以蛋糕上没有飞飞的名字,也就只好作罢,便取了回家来了。现在见女儿这般上心,虽然心头焦虑,也没有办法,只得委婉地说:“有没有飞飞的名字问题不大,不是一样有‘生日快乐四个字吗?”

“根本不一样的,“韩枫顶撞说,“‘生日快乐四个字一般蛋糕上都有,有什么稀奇。要韩飞三岁生日快乐,那才有意思。”

“这么重要的事情,人家店里怎么会忘记了。”严瑞英无奈地说。

“店里的人是看你年纪大了,故意欺负你。”韩枫一针见血道,“你不应该就这样把蛋糕拿回来的。”

严瑞英被女儿顶得无话可说,一口气吞入肚中,吐不出来,稍顿,用气恼的口气道:“哎哟,我的血压升上来了,头晕死了,人实在吃不消了,你不要和我搞了好不好?”

这是她的杀手锏,通常,只要她这么一说,从老头子,到儿女们,就都立刻封口,不敢再回嘴。但是急性子的韩枫有时却是例外。

今天就是这样。虽然母亲已经说自己血压升高,人吃不消了,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相反,火气更大,高声道:“今天蛋糕上没有字是肯定过不了关的!”

“你究竟要干什么?”严瑞英真的气恼起来,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你今天回家难道是来收我的命的吗?”

老韩听到这母女之间马上就要闹起来了,赶紧插上来,对大女儿说:“算了,算了,你在这里瞎指挥什么,听你妈的吧。蛋糕上有没有‘韩飞两岁生日几个字,没多大关系啊。”

“不行。”韩枫坚定地说,并不打算和老爸啰嗦,“我现在就去要他们加上。”

她一屁股坐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匆忙退下拖鞋,拔上了来时穿的皮鞋,立起身来,端着蛋糕,拔腿就往外走。

“喂,你就穿身上的衣服出门去?不要被人家笑死啊!”她的先生正逗着儿子玩,看她奔出门去,赶紧提醒她。

“那你快把我的衣服拿来。”韩枫板着脸急急地说,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西餐店马上就要下班打烊了。”

听到女儿清脆的皮鞋声迅即走远,躺在床上的严瑞英不由肚子里暗暗叫苦。她将手臂支着身子,慢慢地坐了起来。时间不早了,该去接飞飞了。这是一天当中她最担心的事情。虽然今天他们为飞飞做生日是淡雪平早已答应了的,理应没有问题,但一早醒来,她仍然心头紧张,而且莫名其妙地有些模模糊糊的不良的预感,感到傍晚接飞飞的时候,不会那么顺利。不过她自己也竭力否定这个预感,因为实在太没有道理。双方都说好了的。而且柳家也在上个周末为飞飞过了生日,今天轮到他们家了,完全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事情,会生什么枝节呢。她想,只要下午早点把飞飞接回来,那就万事大吉了。

本来,想到韩枫今天要来,使得严瑞英比较安心。她知道韩枫的厉害。下午如果自己和韩枫一起去接飞飞,那就将有十分的把握,即使淡雪平出花头,韩枫也会把她顶回去。但是和嘴硬骨头酥的老头子一起去,她就完全没有把握。他的卖国主义、投降主义的立场和无能,严瑞英是一而再、再而三领教过的。没想到,韩枫一来,还没来得及分配任务给她,她却已经发现问题,夺门而出,拉也拉不住她。

现在时间已紧,不能再拖下去,也不知韩枫去西餐店写字什么时候回来。她想自己也许神经过敏了。便起身,叫了老韩,一起出门,来蔚文幼儿园接孙子。

进了幼儿园,一片静悄悄的。进了飞飞的教室,一眼看到今天的小寿星正睁着一对大眼睛,骨碌碌地四周观望着呢。严瑞英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顿时对孙子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

少顷,老夫妇俩接了孙子,走出教室,来到小操场上。虽然已是初冬的天气,但是这一日,阳光暖融融的,天气出奇地和暖。严瑞英摸着孙子的小手,有点热,又摸摸他的额头,汗津津的,就给他脱下了外面罩的细呢外套,剩下身上那件咖啡色的羊毛套衫。飞飞脱去外套,人活络了,便挣开奶奶握着他的手,跑向滑梯。老韩夫妇赶紧跟着他,祖孙三人一路跑到滑梯前,小家伙就爬上了扶梯。

放在往常,碰到这样的局面,严瑞英是要阻止住他,然后不由分说,抱了他就走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则她有点不在状态,也许是连日劳累和紧张,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松懈。再则,她看看四周,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而且接人也如此顺当,因此就把那一颗常生常有的警惕之心,扔到脑后去了,看着眼前活泼可爱玩兴正浓的孙子,想到今天又是他的生日,便不忍再逆拂他,决定满足一次他的要求,让他痛痛快快地玩一玩滑梯。

爷爷在滑梯的前头接应,奶奶在扶梯边护着,飞飞滑了一趟又一趟,跑过来,跑过去,兴致不断高涨,竟至热汗淋漓,欲罢不能。他滑下来时,咯咯笑着,从爷爷拦他的空档里望外钻去。爷爷虚站在那里,其实完全不是为了拦他的,只是无限慈爱地看着他和防止他下滑时速度太快可能发生的意外。所以他一钻而过。可是来到奶奶面前,奶奶就真的拦住了他,嘴里还说道:“走了走了,我们要走了。”他却不听话,绕圈子跑向滑梯,奶奶怕他摔倒,只好作罢。韩飞又玩了一会儿,又跑到奶奶跟前时,奶奶说:“飞飞,看天都要黑了,家里小哥哥、小姐姐都在等你呢。”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玩乐的劲头稍逊。奶奶终于有机会要刹他的车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幼儿园操场。那两个老、小男人尚未觉察到任何迹象时,严瑞英已经一眼瞥到那个人影,心即刻怦怦直跳起来,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感到手脚发软,站也站不稳了;下意识地朝飞飞走去,嘴巴里无力地嘟囔着:“飞飞,快,快,我们走。”

进了幼儿园的正是外婆淡雪平。

她看见了他们三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的笑容,加紧脚步走了过来。

老韩马上也看到了她,不觉一愣。紧接着,飞飞也看到了外婆。因为他突然停顿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外婆。

淡雪平也不看她的亲家,径奔外孙而来,放开了声音道:“飞飞,跟外婆一起回去好吗?”

飞飞看看奶奶,又看看外婆,有些紧张,有些迟疑。

严瑞英不由气得浑身发抖。她最怕的事情,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此刻竟然真的要发生了。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发生的。看着款款走近的淡雪平时,她的眼睛里像就要冒出火星。明明大家已经说好了的,你自己也答应了;人家又忙死忙活地一切准备好了,一大家子的人都到齐了。你却又来公开反悔,要把孩子带走了。不行!今天非同往常,再不能像往常一样,被她拦路夺去了孩子。她将飞飞的手紧紧攥住,暗暗下了决心,今天一定要和她斗一斗。

此时,淡雪平已经站定在他们的跟前。她走得急了点,微微有些气喘。走到近时,她注意到了严瑞英的表情和被她拉过去紧攥住的飞飞的手。她转对老韩:“老韩,你知道吗?出事啦。”

老韩吃了一惊,问:“怎么,淡医生,出了什么事?”

“飞飞的大娘舅从北京回来了。他到杭州出差,想到飞飞的生日,特地赶来了上海。他只在上海呆一夜,明天就走。“

“可是,”老韩心里明白,他不是淡雪平的对手。他不该和她对话。但是,淡雪平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恳求和期盼。这双眼睛年轻的时候曾经多么美丽。可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孙子。“我们今天也到齐了,韩枫、韩朵他们都来了,就等着飞飞啦。“

“是吗?这可糟糕了。大娘舅顶喜欢飞飞了。”淡雪平为难地叫了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老韩和严瑞英不响。他们听了淡雪平的话也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现在的场面。飞飞的大舅要看看飞飞,是应该的事情,不让飞飞去,他们也很过意不去。他们都是纯朴、实心之人,看到别人焦虑,自己更加焦虑。但是,难道就这样将飞飞交出去吗?那自己家里要成什么样了呢。今天不是他们不肯帮助别人,实在是情况太特殊了啊!此刻,不知老韩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严瑞英是决心不妥协的了。

淡雪平的眼光转了过来,定在严瑞英身上,看来她明白不说服严瑞英就别想带走飞飞的。她必须攻克这一关。她将焦虑的语气收敛了,多少带些歉意地问:“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那还用说吗?严瑞英心里这样想,不过,她觉得淡雪平这句话还算讲理,嘴巴上便客气了一些:“是啊。两个女儿、女婿也都带着孩子来了。”

“喔。”淡雪平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除了大娘舅来了,老头子也想死了这个外孙。刚才,他睡醒了,就对我说,今天不是飞飞的生日吗?快,去把飞飞接来,吃一块蛋糕!”

“蛋糕我们有啊,”严瑞英接口道,她想幸亏韩枫早回家,发现了问题,“上面还刻了‘韩飞三周岁生日快乐呢。”

“哎呀,我知道你们有,现在什么东西没有?可是这个死老头啊,就是要我把飞飞接回去看看。唉。三岁了呀。”淡雪平长叹一声,生怕严瑞英打断她,马上又说,“飞飞生出来以后,月子是在我家里坐的。从那时起,老头子对这孩子的感情就种下根了。”

“噢,”严瑞英一时有些语塞。她是主张柳叶红在自己这里坐月子的,但是柳叶红不肯,一定要回娘家,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们也知道,”淡雪平继续说道,“他现在是有些糊涂了。跟他说也说不清。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眼看着过一天少一天啦。”

话说得这样伤感,老韩夫妇几乎也有些黯然。不过,想到家中隆重的准备工作,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都在那里等着,严瑞英仍然无意退却。她握着飞飞的小手,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么,我们先带着孩子回去。晚一点再给你们送过来。”

“可是,老头子睡得早呀。”淡雪平也不打算让步。

“但是,我们家里的人都在等着啊!”

“那可怎么办呢?”

局面一时僵住了。两人谁也不说话。

眼看陷入僵局,淡雪平又看了老韩一眼。

这一瞥是在老韩即将失衡的心灵上投下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撑不住了。他最怕形成这样僵持的局面了。他觉得飞飞的舅舅来了,柳厂长要看一眼飞飞,要求真的不过分。让他们先去看看,再接回来,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老韩用眼光向严瑞英示意,要她松开飞飞的手。严瑞英将头一偏,不理他。

天正在黑下来,四周暮色正在升上来。远处凉平路、杨树浦路上传来各种汽车喇叭鸣响的声音——有的高亢,有的尖利,并夹杂着自行车的嘈杂的铃声。热闹的外围,将黑蒙蒙的幼儿园操场映衬得格外寂静。

老韩又接连对老伴做了几次眼色。由于严瑞英毫不理会,他的怒火开始燃烧起来,而且越燃越旺,脸色越发严峻。正如严瑞英一贯指出的,他是一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只会在家中对老婆发火的世界上顶没有用的男人。此刻,他那喷火的眼光直射严瑞英,似乎带去了一股灼人的热力,但严瑞英却仿佛浑然不觉。其实从他刚开始使眼色她就觉察到了,但她却故意不理他,完全忽视他,只管握着飞飞的小手,都握出一手汗来了。

老韩走近她,将身体转过来,挡住淡雪平的视线,然后尽力保持住上身和肩膀不动,暗暗升抬右手,一把抓住严瑞英的手臂,小声但恶声恶气地问:“你到底走不走啊!?”

她的手臂被他一拉,往上一举,连带把飞飞也扯动了。飞飞惊叫了一声,唬得严瑞英赶紧松了手,对老头子怒喝一声:“你寻死啊!”又急忙蹲下身子来,问飞飞,“怎么样,碰痛了吗?“

“……”飞飞无语。

严瑞英凑近孙子,仔细看他,生怕吓着了孩子。不料,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变了形的脸,那一张本来稚气满团、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幼童的脸蛋,此刻却布满了惊恐、紧张、惶惑的表情,愁云滚滚。

这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应该有的表情啊!

严瑞英愣住了。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就是她的孙子吗?就是他们如此爱戴、如此关心、如此奉为至宝、为他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也心甘情愿的孙子,今天就要过三岁生日的小寿星吗?

她松开了手。

战事失利。老夫妇俩照例分头撤退。

走在下班时熙熙攘攘的杨树浦路上,老韩紧锁着双眉。脚步虽然迈得仍旧很快,但步子里虚空得紧。孙子没有接到,空手而归,家里却坐着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庭,怎么向她们交代啊?

不过,老韩此刻更为担心的却是,身背后的妻子正在酝酿着一场十二级的风暴。这场特大风暴的目标是冲着他来的。他相信,这场风暴此刻正尾随着他,准确无误地跟踪着他呢。

想到这里,老韩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但随即又克制了自己。

是啊,谁叫自己刚才一时冲动,这么粗暴地对待老太婆的呢。此刻,老韩有些失悔,有些恐慌,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总是这样,总是对老婆恶言恶语在先,担心老婆光火发怒在后。几十年了,怎么就没能改一改呢?

但是,往事归往事,今天的事情,他却仍心存蹊跷。老太婆为什么就突然放弃了孙子呢?她为什么突然松了手掉头就走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拉了她那么一下子吗?不像啊。老太婆什么时候这么容易地听从过他的摆布呢?或者,是因为自己用力过猛,吓着她了?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她吓自己还差不多,自己哪里有吓她的本事啊?

可是,不管怎样,如今家里准备了一桌菜,两个女儿、女婿,外孙和外孙女都已经到了。可是孙子却被外婆领去了。这算什么名堂啊?

想到孙子,老韩的心像被铁锤猛击了一下,气都透不出来了。周围灯光明亮的商店、前后行色匆匆的人群,此刻仿佛全不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历史风云一刹那间在他心头翻滚起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儿子,儿子又好福气生了个儿子,这是一桩多么幸运的事情啊!他本来以为有了这个孙子,就是生活给了他最大的奖赏,这辈子的生活就再圆满不过,再不会有什么遗憾、什么失落、什么内心不平衡了,唯一需要的就只有向生活感恩。但是没有想到,伴随着孙子的降生,生活仍然不圆满,麻烦的事情仍然一如既往地发生,甚至比以前要多。而自从孙子留了下来,他自己和老伴的冲突,似乎更加激烈,频率也增大了。

突然,一个大胆无稽的设想滑过老韩的脑际,就像一颗流星滑过大地:有一个孙子,又怎么样呢?一个孙子真的就那样万能、那样值钱吗?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是个孙女,那又怎么样呢?天也未必塌下来,地未必陷进去,说不定,自己眼前还不至于有这许多烦恼呢。

老韩被自己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着实吓了一跳,身上骤地起了一阵热汗。他瞪大了眼睛,强制禁止自己朝这个可怕的方向再想下去。飞飞活泼可爱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亵渎了孙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傍晚时分,车辆和行人的嘈杂给马路带来了生气。在忙碌的大街上茫然无绪地漫步走着,渐渐地,老韩的心情开始好转。是啊,孙子毕竟是孙子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别的不说,有个孙子在那里,毕竟心头宽敞,底气足,这可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家里这一桌吃食嘛,就尽着女儿女婿他们吃好了。不过要挑几样飞飞吃得动的,留下来,放进冰箱,待飞飞回来时喂他吃吧。

走进新村的时候,老韩大体上已经心平气和,不过他到底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要想发现“风暴中心”跟上来了没有。他看到了严瑞英,但严瑞英却根本没朝他这个方向望。

虽然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老韩对于妻子的肚肠,仍有摸不透的时候。比如此刻,虽然他正在担心老妻要对他大爆发。可是其实呢,严瑞英的一颗心却根本没有想到他。严瑞英现在正担心和为难着的,是她的大女儿韩枫,不知这样回去怎么向她交代,不知这个火气很大吃不得一点亏的女儿,看到他们老夫妻俩没有将孙子接回来,会发怎样大的火,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韩枫是个能干的女孩子。那时,韩平还小,严瑞英又要去百货公司上班。每天出门,这个家就交给了那时也不过小学三四年级的韩枫。虽然严瑞英无比担心,但班不能不上,家也就不能不托给韩枫。而韩枫居然还操持得不错,虽然有时要把饭烧焦(菜需等严瑞英回家做),但总的来说,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

韩枫非常能干,又特别懂得护家,旁人要从她那里沾一点便宜也不可能。那时,他们和邻居共用一间厨房。那女邻居事无巨细,总打算揩韩家的油。从借案板、借坐着洗衣服的小板凳、借脸盆、借锅子,到借油盐酱醋、肥皂、草纸,只要韩家有的,都一概来借。借去的小板凳就放在家里坐了,脸盆就放在厕所里使用了,油盐肥皂,一旦借去,更是有去无回。这一段历史公案算是发生在韩枫出生之前,但当韩枫略略长大成人,还没上小学,就开始知道如何维护自己家庭的财产了。她人小鬼大。有时看到女邻居打算洗衣服,知道她接下来要来借板凳了,就先去自己坐着,让她借不成。如果脸盆之类的被她借走了,韩枫也记得随时去讨还。至于对方借油盐酱醋等易耗品,韩枫就在边上风言风语开了:“阿姨,你们家自己也好去买的呀,为什么要借我们家的呢?我们家也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呀。”这小孩子的一句大实话,臊得邻居女人满脸尴尬,讪讪地说:“哎哟,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管得事情怎么这么多呀,你爷娘也从来没有管过的,倒要你来管了。”

韩枫听了,振振有辞地回答:“我们家的事情,我就要管!”

碰到老韩在场,就要斥责女儿:“不许多嘴。”

这样一个尽忠护家的女儿,面临今天这样的情形,严瑞英当然更要担心了。

有一种说法,女人的预感远比男人准确,果然。在老韩和严瑞英两人今天的担忧中,变成现实的,就是严瑞英的隐忧。

老韩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进了家门,又一声不响地进了厨房。他在厨房里看到韩枫买来的生日蛋糕和蜡烛,静静地摆放在小圆桌当中,心里有些不大好受。这时的客厅里,正一片喧闹。外孙和外孙女平常并不经常见面,一见了面,就追追打打,热闹起来。他们似乎对飞飞在不在场毫不在意似的。电视机又开得很响。老韩被这一片热闹搅得心烦,便在厨房里静静呆了几分钟,这时严瑞英也就回到了家。

她的疲惫和气馁的身影一出现在客厅门口,韩枫锐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当屋里的其他人,妹妹韩朵,并两位女婿还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韩枫已经站了起来,高声问母亲:“姆妈,飞飞呢?怎么没看见飞飞?”她的声音很高,但夹杂着一丝惊慌。顿时,房间里静了下来。韩朵随手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旁,制止住了他们的喧哗。

严瑞英脸色张皇,仍故作镇静,一挥手:“你们先吃,吃完了好早点走。”

“姆妈!”韩枫毫不理会母亲故意转换话题的伎俩,急急地奔到她的身边,盯着她,脸色煞白地问:“姆妈,你说呀,飞飞在什么地方?被外婆接走了吗?”

严瑞英脸色惨淡,一声不响,少顷,她说:“小枫,这件事你不要管,听见吗?跟你无关。”

“怎么跟我无关?”韩枫的声音陡地拔高了,眼睛瞪得滚圆,“不是说好了的吗?说好今天我们帮飞飞做生日的吗?怎么又被他外婆接走了?”

“你不要管!”严瑞英的声音也翻高了,“对你说这是跟你无关的事情,你硬要插进来做什么?”

“怎么跟我无关?”从母亲的态度,韩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气愤极了。她一方面固然是气淡雪平背信弃义,没让自己的父母把飞飞接回来;另一方面更气姆妈不向自己讲实话,受了人家的气硬不告诉她,还要赶她吃了饭早点走。一时间韩枫气得肺都要炸了,气急之下,把满腔的怒气全都宣泄到了妈妈身上:“你是怎么搞的,一点用也没有,去接自己的孙子也接不回来,有你这样的奶奶吗!”

韩枫已经是当妈妈的人了,但在自己的妈妈面前,却仍只是个任性的女儿,也不知自己说话的轻重分量,只图怒火发泄得痛快淋漓。

“你……”严瑞英被女儿的话噎住了,说痛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睛却红了起来。

韩枫虽然厉害,看到妈妈流出眼泪来,也被震住了。

“姐姐,你对姆妈这么凶干什么。你发神经了啊!让姆妈说话呀。”性情温和的韩朵在一旁看不过去,插了进来。她体贴地问母亲说:“怎么啦?”

严瑞英说:“他外婆也来了,说柳厂长想看他。”

韩枫被妹妹一说,倒冷静些了,再说她也对刚才向妈妈乱发脾气感到后悔,因此这时虽然听到了真相,仍然不响。

眼看家里的气氛稍稍平稳了一些,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说话的老韩插入道:“大家先吃吧。”

他把准备好的冷盘先端了出来,又提了几瓶啤酒进来。女婿们赶紧站起来帮忙,分发碗筷,摆放冷盘,倒啤酒,一片忙乱。

当晶莹透亮、泛着白沫的啤酒倒进玻璃杯里后,桌上顿时有了晚餐的气氛。于是,三个男人一起举杯,一仰脖,将各自杯中的啤酒喝去一大口。

大家闷闷地吃着,场面上的气氛有点沉闷。

韩枫像充军似的,对满桌的菜肴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吃下去一碗饭,又到厨房去添。可是走进厨房,立刻看到了自己刚刚要求店家添上了“庆祝韩飞三岁生日”字样的蛋糕,心头顿时大受刺激,将手中的碗“砰”地放到小圆桌上,回到客厅,就开始换衣服。

妈妈叫她:“小枫,你做啥?”

她一声不响,很快将衣服换毕,虽然穿上细羊毛套裙婀娜多姿,十分漂亮,但她面孔铁板,成了个冷美人。听母亲发问,她简单地回了一句:“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枫夺门而去,这里众人的晚饭吃得更加心神不宁,两个女婿刚才喝着啤酒,随意聊天,谈到哪只股票有些什么内幕,哪只股票升势凌厉,哪只股票跌势不停,正开始入港,韩枫突然走了出去,吓得他们也不敢说话了。少顷,听得严瑞英一声长叹,道:“这个韩枫啊,我就知道她不肯罢休的。”

韩朵也站了起来,说:“姆妈,要么我也去看看。”

“你不要再去了。”严瑞英说,但口气不那么坚决,带点犹豫。对于二女儿,她是比较放心的。

“姆妈,我去看看,不会有什么事的。”韩朵说着,也去换了衣服,出门去了。

大半个钟头之后,韩枫、韩朵姐妹一起回来了。听她们在楼道的脚步声,十分自如放松,而且夹杂着说笑声,严瑞英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果然,几秒钟后,韩枫的笑声便首先传了进来,夹杂着大声的呼唤:“姆妈!快来看啊,谁回来啦!”

老韩和严瑞英早已一起奔出去。严瑞英在前面用手肘顶住老韩,嚷道:“现在你跑得个快啦,刚才呢,刚才你怎么像只缩头乌龟,屁也不敢放一个!”

老韩也不理她,管自走出去。这时,只见韩枫喜笑颜开地抱着飞飞,韩朵在一旁护卫着,转过楼梯转角向家走来。飞飞被包上了一副斗篷,显得十分巨大。

韩枫格格地笑着对妈妈说:“姆妈,快点,快点切蛋糕,点蜡烛,叫飞飞吹蜡烛!”

严瑞英正欢天喜地迎上来,听了女儿的关照,也连声呼应道:“对对对,快,快,快切蛋糕!”

已经走到跟前的老韩,听到这母女的吩咐,满心欢喜地调头走回厨房,嘴里大声说:“你们都去坐着。我来切蛋糕!”

此时,韩枫顿成主角。大概刚才心急外加走得急,初冬天气,她的额头竟然汗涔涔的,几根刘海沾在上面。她抱着飞飞站在那里,任由老公为她解了鞋带,换了拖鞋,走进房去。一边又大声吩咐老公:“你们快收拾一下桌子,蛋糕就要摆上来了。可惜的是……”她瞬间转换话题,有点扫兴地说,“飞飞在外婆家已经吃过一点蛋糕了。”

厨房里传来老韩兴致勃勃的赞叹声:“韩枫,你去哪里叫人写的字啊,字写得不错,蛋糕也一点没有碰坏啊!”

正在忙碌着解开飞飞斗篷的韩枫,还来不及回答老爸的问题,突然叫道:“哎哟,大事不好了。”

她这一叫不要紧,吓得满屋子的人,除了在厨房切蛋糕有点耳背的老韩外,大惊失色。严瑞英几乎跌倒,惊问:“怎么啦?”她的声音颤抖,语不成声,仿佛心脏病要发作一样。

“喔哟,你怎么想到邪路上去啦?”韩枫惊讶地看着母亲如此强烈的反应,赶紧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出了什么吓人倒怪的事。你说可能吗,我和韩朵两个人把飞飞抱回来,会出什么事,把他闷死了?我是说,这小瘪三睡着了,吃不成我们的蛋糕了。”

“阿弥陀佛。”严瑞英拍着自己的胸膛念佛道,“我是再惊吓不起的啦。”

飞飞的生日总算过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韩夫妇对于亲家母的意见开始越来越大。他们从心底里认为飞飞是他们韩家的孙子,和你们柳家的关系并不大,为什么你淡雪平要表现得这般热情,不间断地和他们上演一场争夺孩子的战争呢?虽然淡雪平说这是柳厂长的意思,是柳厂长想念外孙,老韩夫妇,尤其是严瑞英,却认为是淡雪平搞的鬼,不让飞飞回到他们家。

负面的情感一旦积累起来,就会不断发酵。最早的时候,他们曾经一度认为,柳厂长和淡雪平喜欢飞飞,当然是好事。孩子多一个人爱,总比少一个人爱要好。但是,随着每天是否能接到飞飞都是一个未知数,他们开始失去耐性。他们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被搞得一片混乱。他们太爱飞飞,或者说,飞飞在他们生活中的分量实在太重,因此有关飞飞的任何不确定性,都在他们心中引起巨大的波澜。他们对于外婆随时随地、无缘无故地都会接走飞飞,感到越来越难以接受。

不过,虽然他们生了给儿子去信把这事说说的想法,但却一直拖着没有实行。主要是怕儿子刚去加拿大念书,学业和生活紧张,应付各方面的挑战还来不及,做父母的倒还要为他添乱,实在不应该。犹豫之间,虽然信件往返不断,却多是报平安。

生日事件的发生令老两口着实有些生气,他们觉得事情这样持续下去,是他们所接受不了的。老韩斟酌再三,又在严瑞英的再三催促下,终于在给儿子韩平的信中,委婉地写到了接飞飞的不稳定性,指出这样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利,希望他们夫妇有个说法。

他们将信投出以后,就开始盼望儿子的回信,但回信却迟迟未至。天气则越来越冷,严冬来临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上海的冬天,是一年当中最难过的季节。由于室内没有暖气,外面冰冰冷,里面冷冰冰,远比北方难过。那一晚,飞飞被外婆接去了。老韩和严瑞英无事可做,只得围着一台电子取暖器看电视。

突然,听到有人在敲他们家的门。敲门声不大,有点犹犹豫豫的。老韩一听,立刻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马上站起来去开门。

开门一看,是柳厂长家的小阿姨。她一见老韩,就急匆匆地道:“飞飞病了,发高烧,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外婆叫你们快去。”

老韩一听,大惊失色,对小阿姨道:“你快回去吧。告诉他外婆,我们马上就到。”

两口子紧急行动。顶着寒风,出了门。在杨树浦路上没走几步,看到一辆强生的出租车,立刻挥停了它。出租车迅疾将他们载到新华医院。

急诊室里倒相当暖和。他们急着问了几个人,很快找到了儿科急诊间,看到淡雪平正守在飞飞的病床边上东张西望,立刻走了进去。老韩跟她打招呼:“喂,淡医生,怎么啦?”

“啊呀,”淡雪平见到他们,松了口气,“急死我了,这孩子高烧四十度啊。我本来准备叫救护车的,后来柳厂长说,就叫出租车吧。”

“怎么会这么高的热度,你下午接他的时候,情况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严瑞英在一旁也关心地问。

“当时就发现他人有点萎,精神不大好,话也很少。我就没敢喂他吃晚饭,只让他喝水,可是后来我一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

严瑞英摸了摸飞飞的头,已经不那么烫了。淡雪平介绍说,医生已经看过,也打了针,热度已经开始下降了。

说完这些,三人一时无话,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起来。

这样过了一歇,淡雪平苦笑了一下,低声说:“唉,以后我也不来接飞飞了,或者我们讲定,以你们为主,隔几天也让我接一次。现在这样接来接去,孩子生活没有规律,对他的健康也没有好处。”

她这么一做自我批评,严瑞英也有点感动并且激动起来,平素累积着的对淡雪平的意见顿时烟消云散,倒反过来为她开脱:“你们也是欢喜小人呀,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老韩对淡雪平说:“是啊,今后好商量。今天既然我们已经来了,你就快回去吧,柳厂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淡雪平也不过分客气,便离去了。

医院的病房还干净,也暖和。观察室里闹哄哄的,共有八张病床,其中四张床已经占用了,进出的人川流不息。外婆一走,这里就只剩下他们祖孙三人了。老韩露出温和的微笑,和飞飞逗趣:“怎么啦,今天神气不起来了啊?”

飞飞不响,他看起来很疲倦。刚才护士来打了针,寒热开始退下去了,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散着热气,嘴唇却干裂着。

蹊跷的是,他的眼睛扑扇扑扇地看着严瑞英。严瑞英心痛孙子,就轻轻对他说:“飞飞,快睡吧。爷爷奶奶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睡觉吧。”

飞飞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不甘心地睁了开来,看着奶奶。

严瑞英心觉有异,低下头来,愈加温柔地对飞飞说:“飞飞,你有什么心事吗?”问出了这句话,教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荒唐,这么小的人,会有什么心事?可是孩子的表情却让她这么想。

没想到,飞飞点了点头。

严瑞英简直有些骇然了,慌忙说道:“那你就快说出来吧。”

飞飞轻声地问:“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

“什么?”严瑞英几乎要跳了起来,“谁说的?”她的声音高亢,引得周围几户人家都转过来看她。“爸爸妈妈欢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呢?”

飞飞没有吱声。严瑞英简直不知道如何进一步说服孙子,只好再强调说:“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非常非常地喜欢你。”

她搜肠刮肚,想找出最有说服力的话来安孙子的心,末了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空洞无力。她顿了顿,又打算说,爸爸妈妈在加拿大读书,很辛苦,等生活安定了,就要来接宝宝的。如今在上海,外婆和奶奶这样争着来接他,把他接回家去,难道不也是太喜欢他、太想念他了吗?

但是,当她低下头来看时,飞飞已经睡着了。

光阴荏苒。一眨眼,飞飞离开上海,跟着妈妈飞赴加拿大已经五年了

五年时间可长可短。对老韩夫妇和柳厂长夫妇而言,生活之流平稳。五年来他们的额头上又增添了几条皱纹,更多白发取代了黑发,腿脚愈加感觉不灵便,而对自己海外亲人们的思念又加重了几许。

但对于韩平、柳叶红这个小家庭来说,变化就堪称翻天覆地。韩平硕士毕业,在多伦多申请到一份工作,全家不久成为加拿大永久居民。接下来,他们又陆续贷款买了房、买了车,不知不觉间已经跻身本地中产阶层。

而令双方老人日夜思念、无限牵挂的孙子(外孙)飞飞,五年来也是日长夜大,如今已经进入本地小学念一年级,背起书包上了洋学堂。

这五年当中,一度濒临剑拔弩张境地的韩、柳两家的关系,也逐步获得了改善。从最初的互相冷淡戒备,到慢慢地接近起来,马路上碰到也开始点头和打招呼。毕竟是亲家,又是多年的老同事了。事情早已过去,矛盾的焦点也已经转移到了太平洋的彼岸,双方的矛盾没有理由不淡化下去。

一年之后的春节,他们就恢复来往了。

但是最近,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双方的关系再次紧张起来。

那天,严瑞英在附近的长阳公园锻炼身体,听到边上有人说:“哎哟,你们知道吗,柳厂长的老婆,要到加拿大去探亲了。是她的女儿、女婿请她去的。你们讲,她的福气好不好呀?”

“真的啊?介好事体啊?”“淡雪平几世里修出这样的好福气啊!”正在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的中老年的女人们,被这样的新闻刺激,都停止了各自的动作,一下拥到消息发布人的周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还有人从其它角度发出感慨:“侬看,养女儿多少好啊,女儿最孝顺了……”也许是看到了严瑞英,说话者的声量骤然降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这一波议论刚刚发起,就把新闻发布者和议论者们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的严瑞英,听到人家突然降低音量时,终于坚持不住了。她刚才一直保持着打太极拳的姿态,就是要向外界显示她对这则意外的新闻具备足够的心理抵抗能力。但是,此刻她实在无力挺住自己了,不得已陡然停顿了下来,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赶紧用手把住边上的一棵大树。

淡雪平要去加拿大探亲?女儿女婿邀请的?怎么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呢?

还隐约听到人家在说:“……她带外孙辛苦了……”

严瑞英的火气更大了。她带外孙辛苦,自己带孙子难道不辛苦吗?

这时,几个跟她熟悉的老姐妹们,也凑过来问:“咦,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这桩事啊?”

严瑞英无言以对,脸色一片苍白,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重。

回到家里,她立刻将听到的传言告诉了老韩。老韩没有响,过了一歇,说:“让她先去吧,我们以后去。”

“什么?”严瑞英满腔的怒火这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但仍勉强保持平静地问,“我们哪点对不起他们,他们要这样对待我们?”

“这不关对得起、对不起的事情,”老韩明白妻子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但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好受,因此没有理会她,仍用那种无关痛痒的口吻说道,“早去晚去,一样都可以去嘛。”

“放你的狗屁!”严瑞英终于大发雷霆了,虽然这事其实和老韩毫无干系,但满腔怒火仍然奔他而来,谁叫他一贯的卖国主义投降主义、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呢,“凭什么我们要晚去啊?”

老韩没有回答。

严瑞英刹车不住,滔滔地吐起苦水来:“他们说,外婆带飞飞辛苦了。你讲,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没有带飞飞,我们带飞飞就不辛苦了?可是你倒好,还一天到晚帮柳家说好话。”

到了这天晚上,意外地接到韩平从加拿大打来的长途。严瑞英一听到儿子的声音,止不住就抽搭起来,倒叫电话那一头的韩平吓了一跳,忙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严瑞英起先还不打算告诉他,架不住儿子着急,才吞吞吐吐地问他,最近准备做什么事?韩平先还一头雾水似的弄不清母亲的意思,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赶紧承认,说是丈母娘要来。

严瑞英一听,火就大了起来,眼泪也干了,大声责问儿子:“为什么?为什么办丈母娘这么保密?为什么连自己的亲妈也不告诉一声?难道真的是讨了老婆忘了娘吗?”

韩平解释不迭。原来,这件事是通过伊妹儿来往商量办妥的。柳厂长家早就装备了电脑,而老韩则对新技术抗拒得很,虽然韩平也建议过老韩买电脑,但被他一口拒绝了。这样韩平他们和丈母娘家的联系就比和自己家的联系要快捷得多。结果呢,去探亲也就让丈母娘占了先。

按照韩平的说法,他们的确打算分两批将老人接过去探亲。按现在的顺序,自然是丈母娘先去,亲娘老子后去。严瑞英伤心啊!她一口咬定这是柳叶红的主意。韩平越解释,她的疑心越重,最后说:“如果不是她的主意,难道是你的主意吗?”这话言重了,韩平有些害怕。他最后说:“那么你们就一起来吧,我们这里也住得下。”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老韩夫妇从上海启程,总共飞行十六个小时,途经温哥华,终于飞抵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他们比亲家淡雪平只晚到了一天。

几乎当飞机刚从虹桥机场起飞的瞬间,严瑞英就开始后悔了。她猛然想到,自己马上要和淡雪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而飞飞只有一个,争夺战不是随时都要打响了吗?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后悔不迭,觉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赌这口气,要和淡雪平一起来加拿大。

飞机在云端中飞行。五年前和淡雪平争夺飞飞的岁月又在严瑞英的眼前鲜活起来,所有的斗争,包括一切细节,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掠过。难道又要重新来一次吗?

悔恨的波浪汹涌澎湃地拍打着她的心岸。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在儿子寄来担保材料、准备签证的日子里,自己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一门心思是要越快越好,最好是自己领先一步、超过淡雪平,降落到多伦多。

如今,飞机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再懊悔也来不及了。

是儿子来接的机。柳叶红不在场,一家三口很放松。简短问候以后,韩平就开动了汽车。汽车开到家,已经半夜。三人进去。柳叶红在等着他们。互相见过,稍叙了几句,韩平就带他们去了他们的房间。老韩夫妇睡下,只是未见淡雪平的踪影,也没看到飞飞。

睡到床上,严瑞英辗转反侧,虽然旅途奔波,人已极度疲惫,但就是无法入睡,不禁叹了口气道:“怎么没见飞飞?跟他外婆一起睡了吗?”

第二天早晨,朦胧中的严瑞英听到房间外的声音,其中仿佛夹着一个男孩的童音,像是飞飞!她猛地惊醒了。推门出来,却一眼瞥见淡雪平正从他们的门前经过。严瑞英缺乏思想准备,脸面一时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十分意外地,却看到淡雪平向她点点头,招呼道:“你早?”

“你早。”严瑞英下意识地回答,心中暗暗纳罕。本来是准备了要打一轮新的争夺战的,心头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出击。可是淡雪平此刻的作为,却给她传递过来一个和平停战的信息。她不免有些茫然。

两人一起信步来到客厅。秋天早晨的初阳已经照进客厅,刺得严瑞英睁不开眼睛。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看到儿子、儿媳妇正在厨房忙着,烤面包、倒牛奶、榨橙汁,好像是在准备早餐。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飞飞。

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严瑞英一时插不上手,只得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感到一丝的寂寞,随口问道:“飞飞呢,怎么没见飞飞?”

柳叶红没响,韩平答道:“还在睡懒觉呢。不过,也该下来了。”

不多时,果然听到楼梯一阵响动,一个男孩子蹿了下来。严瑞英知道这必是孙子了,心头一阵狂喜。这时凭空起了一阵矜持之感,虽然站了起来,却并不叫唤他,看他怎么行事。

他走到餐桌边,单腿跪在椅子上,站立在那里,望着父母,似乎在等待他们供应早餐。他衣服虽然穿上了,钮扣都还没扣上,头发乱蓬蓬的。严瑞英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阔别五年了。孩子明显长高了。从一棵树苗长成了小树。严瑞英心头亲情澎湃,正准备走上去抱住他,飞飞也许是感受到她的注视,稍稍回过头来,立刻看到了她,迟疑了一下,嘴巴一动:“Hello?”

严瑞英不防他说出这么个英语单词。虽然这个词对她来说也相当耳熟,但她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期待他看到她,就会奔上来,叫她一声“奶奶”,然后她爽爽地答一声“哎”。

她也是迟疑地点一点头。这时,老韩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到孙子,立时眉开眼笑,大声道:“飞飞,看是谁来啦?”

飞飞转向他,却没有像爷爷那样兴高采烈,同样是一句英文:“How are you?(你好?)”

老韩也一样不解其意,不知如何回答,但仍笑道:“飞飞英文这么好啦?”

早餐端上来了。有牛奶、鸡蛋、麦片粥,烤得焦黄的面包片,还有苹果、橘子等水果。韩平和柳叶红给面包片涂人造奶油、果酱,或者花生酱,然后把它们递送给边上的老人。三位老人一起推托,异口同声地说:“让小人儿先吃。”

三位老人满怀慈爱、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飞。他却浑然不觉,勉强地吃了妈妈爸爸给他准备的色彩鲜艳、喷香诱人的早餐,水果连碰都没有碰一下。然后叽里咕噜和爸爸妈妈讲了几句话,都是些英文;老人们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转眼他已经背了书包出门去了。只听见柳叶红在门口也用英文叮嘱了他一番。他低头不语,末了回答了一个字:“Good-bye(再见)。”然后扬长而去。

清晨的紧张中,小夫妻对于老人们的落寞来不及察觉。送走儿子,他们匆匆也都先后出发了。顿时,房间里只剩下新来乍到的三位老人。

多伦多的上午是何等宁静啊,静得让刚从喧闹的大上海过来的老人们都有些无所适从。看着脸上同样呈现迷惘表情的淡雪平,严瑞英无端地感到亲近,这才明白早晨淡雪平看到她时表现出的那点出乎意料的好意,并非空穴来风。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呢。

不过,这个上午,虽然老人们感觉飞飞离得他们远了,但他们都拒绝对自己承认,彼此也不交谈。因为在刚过去的这个忙乱的清晨,他们除了呆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也还没来得及和飞飞哪怕试着交谈,因此他们心头还存着憧憬。

因为时差的缘故,午后,三位老人都长长地睡了一觉。不过,从下午三时起,他们便都陆续醒来,开始等待飞飞回来。第一个起来的是老韩。他甚至打开门,走出去观望了几次,但飞飞一直没有露面。直到将近下午五点钟,才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门打开了,露出飞飞的脑袋来。他满脸是汗,头发黏在前额上,外套胡乱扎成一堆夹在腋下。

老韩见了孙子,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手接过他的书包和衣服,一手拉着门让他进来,笑眯眯地说:“飞飞,放学了啊?”

飞飞好像听懂了一点爷爷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想不出确切的意思,用英语自问自答道:“Back from school? Yes.(放学了?是的。)”

老韩又说:“学校离家里远吗?”

飞飞已经上楼了,一边过头说:“What are you talking? I dont understand.(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飞飞的两次回答,老韩都没有听懂。他看着飞飞上楼去,人僵在那里,面孔有些不自在。

淡雪平在边上叹了口气:“昨天也是这样的。这个小人儿,好像不懂中文了。”

“怎么会呢?”老韩皱紧了眉头说,“生出来就是说上海话的嘛,怎么现在一句都不会说了?”

“这倒是怪了。”严瑞英也在一旁插嘴道。

三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歇,坐立不安。老韩不死心,又走上楼去,来到飞飞的卧室。只见他正在玩电脑游戏,全神贯注,嘴里还在“Yes! Yes!”地哇哇叫。老韩踏进房间去,提高声音问飞飞:“飞飞,还认识爷爷吗?”

他好像听懂了这句话,点点头。

老韩大受鼓舞,喜出望外,马上乘胜追击:“想爷爷吗?”

飞飞不解,道:“I dont know.(我不明白。)”

以老韩极其有限的英语知识,他知道no是表示不的意思。飞飞的回答中有个Know, 发音和no相似,他顿时误解了:“不想爷爷了?”他少有地抬高了声音地追问道:“飞飞,你不想爷爷了?你离开中国才五年!”

飞飞本来心不在焉,看到爷爷的神态突然变得凶起来,声音也很严厉,顿时有点害怕,但仍坚持说:“I dont know.(我不明白。)”

老韩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脸色严峻,伤心、失望、沮丧,统统写在脸上。

十一

第二次争夺战终于没有打响。因为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

当天晚上,外婆、爷爷和奶奶,与韩平、柳叶红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责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口普通话和上海话的飞飞,五年不见竟然就不会讲中文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啊,”韩平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来到加拿大后不久,飞飞就被送进了幼儿园。决定送幼儿园的当儿,他们对他的英文非常担忧。什么都不会说,上厕所啦,大小便啦,统统不知道怎么说,在一个英文的环境中,怎么生存?跟老师诉说他们的担心时,那长着一双深灰眼白蓝眼珠的老师笑着说:“没有关系,孩子们具有掌握语言的神奇的本领。不少孩子进来时都不会讲英文,现在呢,个个说得像本地人一样。”

他们将信将疑,但别无选择,只能一狠心,将孩子送了进去。

后来发生的情形果然如同老师说的。飞飞经过最初的十分短暂的语言苦闷期,很快他的英语就进步了。慢慢地,他不但十分愿意去幼儿园,回家以后,看英语电视台的儿童节目,也笑得咯咯的,完全入迷。

他们放心了,赞叹儿子领悟语言的能力超过自己一百倍。他们自己在国内都是名牌大学出身,英语学了很久,可是要适应英文口语的环境,还经过了长时期的艰苦努力,直到今天就口音而言还颇有差距。可是飞飞,这个小人儿,在完全不识一个英文单词的情况下,却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口朗朗的北美口音的地道的英语!

说到这里时,韩平不由得有点神采飞扬。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老韩,也受到他叙述的感染,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飞飞忘记了母语的严重问题,因为总觉得他的主要矛盾是如何进一步改进英语,提高英语水平,中文则好像是存放在保险箱里头一样,随时可以提出来用的。可是,在为上海的老人家办探亲的日子里,想到老人们来了,自然要和飞飞讲中文,因此他们便和飞飞讲普通话,并且特别提示:“飞飞,用普通话回答。”

可是,飞飞沉默。

“怎么啦,飞飞,说话呀。”不见飞飞回答,韩平漫不经心地催问。

飞飞依然保持沉默。

“飞飞!”柳叶红似乎预感到什么问题了。

飞飞痛苦地说:“I dont know how to say it.(我不知道怎么说中文。)”

韩平大惊,无法相信地问儿子:“你不会用中文讲话了?”

飞飞不理睬他。韩平怒火中烧,少有地冲他发火道:“你回答我呀!你怎么把中文丢光了?怎么会的啊!?”

飞飞满脸委屈,火气不比他小:“How do I know? When you guys deceived to come to Canada, had you ever asked my opinion?(我怎么知道?你们决定到加拿大来的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柳叶红也插了进来,痛心地说:“你对孩子凶什么凶?当初不是你催着他多讲英文,多讲英文的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他把中文都忘记光了呢!”韩平愤愤地痛苦地回答。

问题严重了。

他们如雷轰顶。早知道儿子流畅利索的英语是要以牺牲中文为代价的,他们宁可不要这个英文流利啊!这算什么,单通英语不懂中文?不就成了所谓的“香蕉”吗?那和本地的加拿大人有什么区别?失去了中文就失去了优势啊,你的英文再好能比得上本地人吗?

听着儿子的叙述,老韩的一颗心,直向着深渊坠落。事情弄清楚了,可希望也随之破灭了。他心底一片悲凉,有一种想哭的欲望。占据他心胸的并非完全是飞飞今后的竞争能力。他有他的痛苦和失望。虽然他竭力安慰自己,没发生什么事情啊!飞飞不是蛮好吗?人长高了,长壮了。飞飞还是飞飞,还是他的孙子啊。可是,一个躲避不了的声音却在他的耳边大声嚷着:“连中文都不会说了呢,这孙子跟你还有什么关系啊!”

是啊。他的飞飞,他的来之不易、寄予厚望、希望靠他传承香火的孙子,怎么会把中文彻底忘记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得了?难道今后他就和中文绝缘了?就不会讲中文、看中文、写中文了?蓦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底升起: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根,却要在这万万没有想到的地方断绝。祖宗传给他、他又传给了儿子韩平的根,就要在韩飞那里断了。

明明有了孙子,还要断根。

准备出国探亲,其实不过前些天的事情,可是此刻想起来竟觉得发生许久了。记得那一天,一些老同事回厂报销医药费不果,聚拢在一起发牢骚。说到老韩,无不极端羡慕,说老韩好福气,儿子、儿媳妇都有出息,如今连孙子也在加拿大小学读书,从小接受西方教育,前程还不是锦上添花!当时说得老韩心里乐开了花,嘴巴怎么合也合不拢。可是,一家不知一家的愁啊。谁想到,来到多伦多,等待着他的,竟然是这样的现实。而且,虽然以往他也想到过,孙子的中文可能退步,但没有想到他的退步竟然这样厉害,同时也没想到,一旦发现孙子不讲中文,给他的打击会是这般巨大。

惨淡的寂静中,听到淡雪平缓缓的平淡的声音:“是啊,十多岁以前,孩子主管学习语言的颅内神经还没有关闭,在这一时期内,学一门语言和丢一门语言,都是相当容易的。”

老韩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心思听淡雪平的高论,尽管知道她是医生。突然,一道闪电在他的心头掠过。他抬起头来:“淡医生,我们飞飞今年只有九岁多一点。照你这么说,他学语言的神经还没有关闭,我们还有机会帮他把中文拾回来吗?”

“不排除有这个希望,让飞飞的中文有所恢复。”淡雪平缓缓地说,“我在想,飞飞的中文退步这么厉害,主要原因是没有一个中文的环境。他从上学到课余活动,包括回家后看电视,接触的全部是英文。他的爸爸妈妈工作又忙,抽不出时间和他用中文闲谈,他的中文怎么会好?“

“是啊。”严瑞英也插了进来。“他们忙,我们三个老头子、老太婆有的是空,我们人人跟他讲中文,不就创造了一个新的中文环境吗?”

“我正是这个意思。”淡雪平看看她,点点头。

“妈妈,你怎么不早说呢?”柳叶红带点撒娇意味地责怪母亲,“我们是急也要急死了。”

夜已深沉,两代三家五口人谈着说着,不知时光之即逝。年轻的一对已经忍不住打呵欠了,可是三位老人的精神,却愈发健旺。这也是时差在起作用。加拿大实施夏令时间的半年中,多伦多和上海相差整整十二个小时。此刻,多伦多深夜十一时,恰好是上海的上午十一时,三位老人还停留在国内形成的生物钟上呢,加上发现了走出困境的一丝曙光,所以谈兴愈浓,早将睡觉一事忘得精光了。

三位老人,曾经的对头,如今似乎要结成同盟。不过,究竟他们能否同心协力,挽救飞飞的中文?那就且听下回分解吧。

责任编辑 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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