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娘一件红嫁衣
2007-06-24黄了青梅
黄了青梅
娘不是亲娘。我6岁那年,她才来到我们家,是为了给她哥哥说媳妇,被换亲换过来的。可在我心里她却比亲娘还亲。
我不明白,她干吗要带着我这个累赘
娘来我家的那一年,正是夏天。她穿了一身的红衣裳站在晨光里,黑黝黝的两条长辫子,是那么漂亮。我远远地望着她,开心得又蹦又跳:我不知道她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同意来我们家,我只知道她来了之后,家才像个样子。虽然依然穷,但屋子不再凌乱,我们父女俩也穿得干干净净,每天都能吃上香喷喷的饭菜。娘嫁过来的时候是夏天,我只有一件衣服。常常是晚上洗了,早上接着穿。娘来了之后的第三天,我就有了一件上衣、一条裙子、一条裤子,都是红色的,是娘自己裁的,我穿着新衣服站在夕阳的光晕里,爹抽着烟袋坐在门槛上直说好看,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挺好看的。只是在那之后就再也不见了娘的嫁衣。
我以为终于要过上好口子了,可是命运却残忍地把我和继母抛入了痛苦的深渊。那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娘失去了新婚丈夫,我失去了父亲。这个短暂的婚姻,只留给她两间破房和年仅7岁的我。
办完父亲的丧事没过多久,就开始有人陆续上门来给她提亲,她才24岁,人长得漂亮,又没有孩子的拖累。每次有提亲的人来,我都躲在隔壁的小屋里哭,我安慰自己说娘不会走,但是一看见有人到家就忍不住害怕。每天晚上,我都早早地插上门,心里想:真好,娘又在家多待了一天。虽然我们之间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是我依赖她,除了远嫁的姑姑,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日复一日的忐忑中,娘却没有提再嫁的事情。农忙到了,她一个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在极度的劳累中,她迅速地老了,辫子剪了,脾气也变得日益暴躁起来。
虽然我一直小心翼翼,但我还是惹她生气了。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卖货郎,他手里的连环画诱惑我跟着他走了两个村子,直到迷了路。当她一身狼狈地找到我时,一点儿没有客气,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我号啕大哭,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她拽回了家。她知道我是因为连环画才走丟的,连夜给我做了一个崭新的小书包。她领着我去了村口的小学,在这以前,我从没想过无父无母的我居然也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虽然她打了我一个巴掌,可是却改变了我的命运。
很多个夜晚,她常常跟我说她命苦。说当年她母亲听信算命先生的话,25岁之前不给她哥谈婚论嫁。结果她哥过了25岁却找不到媳妇,只能拿她去换了这门亲。她总是边说边哭,我缩在她的怀里,大气都不敢㈩。我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她。我听见她问每一个来说媒的人:“能不能把梅子带过去?”人家全说她傻,没有人同意她带一个拖油瓶嫁过去,于是她的亲事总也成不了。
有一天夜里,我们床前的玻璃被人从外面不停地敲,她搂着我一动不敢动。后来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指着我大骂道:“都是你,都是你,我哪辈子欠了你,现在要这样受你拖累!”我不敢说话,只能攥着她的手叫娘。她骂着骂着就哭起来,边哭边说自己命苦,数落完一桩又一桩。我心里很怕,心里想,娘这次是真的要离开我了。可是她擦干了眼泪却问我:“梅子,晚上想吃什么?”
第二天晚上,她拿了棍子把灯绳放在枕头下面和衣躺着,窗户又被敲响时,她一下子把灯拉开,拎起棍子追了出去。虽然没抓到人,但是她却不肯罢休。先是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人,强悍得像一只斗鸡。可是回家后,她趴在床上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通知书下来时,我主动对她说我不念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开学时拿出皱巴巴的一沓钱来,送我去了县城。到了城里,她又找了家店铺,给我买了一身红衣服。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抱了抱我,我一下子泪流满面。
那件红嫁衣里,有我对她所有的祝福
初三的寒假里,我家来了一个敦厚的男人。娘的眼睛是我从没见过的清亮。娘说:“梅子,叫韩叔。”我乖乖地叫了,男人欣喜地答应着。我从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神中,感到这个男人要把娘带走了。趁娘去里屋和他聊的时候,我沿着窄窄的胡同走了好几家,借了20块钱。然后一路飞奔着到了10里地以外的县城给娘买了一身红衣服,是那种很艳丽的红,这是我一直以来欠娘的,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怕娘已经走了,边哭边叫着娘,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迎到我的时候,抬起手来,又想打我,我哭着说:“娘,给你这身红衣裳,你的嫁衣给了我做衣裳,这是我欠你的,你走吧,我不拖累你了。我出去打工,我能养活自己!”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紧紧地搂住我。
娘还是改嫁了,跟了韩叔,我知道,为了我,娘已经错过了最美的年华。她结婚那天穿着我给她买的红衣服,站在阳光里。我在旁边看着憔悴的她,想起她当年的红衣和黑黑的发辫,忍不住眼睛酸了。上车的时候娘拽着我的手非要一起上,邻家的大婶说不行,婚车上乱坐,会坏了规矩的:结果娘执意不上车,跟个孩子似的哭。最后,我还是跟她一起上了车,娘说:“梅子,娘到啥时候都不会丢了你。”
韩叔和娘一直供我读完了高中,韩叔对娘很好,娘的脾气慢慢好了起来。我们原来的家和她新嫁的村子有个岔路口,每个周末她都在那儿等我。韩叔跟着一个建筑队走街串巷地干活,日子渐渐红火起来。娘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织布,跟人要了台破旧的织布机,加工粗布挣的钱都塞给了我。她心灵手巧,我的衣服都是她给我做的,在学校里穿着也不显得土。我给她买的那套红衣服,她过年的时候穿了一次,后来说老了,衣服就压在箱子底下。
高中毕业,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高兴得哭了又哭,拿着通知书满村子炫耀。我没有拦她,只要她高兴就什么都好。接下来就开始筹集学费,是韩叔拿出7000块钱的积蓄供我上了大学。
后来,娘来学校看我的时候,被我硬是藏在寝室里住了一晚。我们挤在宿舍窄窄的床上,聊着知心话。她问我恨不恨她骂我。我告诉她我从没恨过她,她骂我的时候,我从没有恨过她。如果没有她,连骂我的人都没有了。她听完之后又哭了,说最初也想走,可是一想到我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可是,日子过得那么难,又让她老想着如果没有我,她的日子会怎样,于是越想就越委屈,忍不住把气都出在我身上:后来,和我有了感情,性子却被生活磨得再也细致不起来了。我握着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她的手掌再也没有最初的光滑细嫩,手心里有些老茧,我磨蹭着它们,泪潸然而下。
岁月无情,眼前的娘已经老了,她也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常常想,对于娘来说,这一生有着那么多的缺憾,贫穷、丧偶、没有自己渴望的爱情、没有自己的孩子……那样多的不圆满。我搂着娘不再年轻的身子,为她委屈,觉得她一生没有为自己活过。可是,娘说:“有了你,娘不觉得亏,值。”
后来,我找了份不错的工作,留在了这个城市。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我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了优秀的男友,我把娘和韩叔接来我家,第一次按照家乡的仪式给二老郑重地叩了个头,我说:“爹,娘,从现在开始,让我疼你们,好不好?”
(红军摘自《婚姻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