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谎言说出真相
2007-05-30张闳
张 闳
《波多里诺》
〔意大利〕翁贝托·埃科著杨孟哲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3月出版
这是一个骗子的故事,这是一个圣徒的故事,这是一个骗子般的圣徒或圣徒般的骗子的故事。中世纪意大利北部亚历山大城,一个名叫波多里诺的人,以满嘴谎言赢得了真理传播者的名声,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圣徒和城市守护人。这个人不停地向人们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圣杯、神兽、奇迹、异象、修道院阴谋、阿基米德的镜子、东方的祭司王国,等等。言之凿凿的谎言和子虚乌有的传说,构成了亚历山大城的真实的生活世界。这就是翁贝托·埃科的小说《波多里诺》里的故事。
波多里诺声称自己讲述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有趣的是,他的谎言总是一出口就变成真话,人们乐意把他的谎言当成真理来传播。这看上去正像是一个小说家的形象。小说是虚构,但人们更乐意相信它,小说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好奇心是小说艺术存在的基本理由。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提供了小说叙事的基本动力。从叙事模式来看,埃科的小说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历险记”或悬疑侦破小说,而与传统的小说不同的是,其“虚构”的构件不仅限于通常小说中的人物、事件、情节等,同时也有“知识”——一种观念化了的事物的代码。作为符号学家的埃科,以虚构叙事的方式进入符号世界,邀请他熟悉的“知识代码”担任其小说中的角色,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桩驾轻就熟的事。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符号学正是这样一种关于事物的代码的虚构游戏。
但埃科的小说并非符号世界的简单游戏,它在更深的层面上成为人类现实境遇的模糊镜像。“真心相信一件圣物的时候,我们就会闻到一股芬芳。我们只认为自己需要上帝,但是上帝也经常需要我们。我在那个时候就是觉得,他需要有人帮他一把。”《波多里诺》戏谑性地模拟了谎言如何变成神圣“真理”的过程,它难道不正是对人类历史的一个绝妙的讽喻吗?!
如果“虚构”是小说的一个重要品质的话,那么,《波多里诺》以及埃科的其他几部作品,显然称得上是小说佳作。在图像符号充斥的当代世界,语言符号的仿真性功能就显得力不从心。今天,文学叙事已不可能再像19世纪的小说家那样,通过对事物的逼真的描写和完整的叙述,来抵达事物的真实核心。古典小说企图通过语言再现世界的真实性的功能,被图像符号所取代。然而,世界在这种代替“真相”的符号覆盖下,并未变得更加明晰,相反,人们以“仿像”的符号代替其所覆盖的实物。埃科的小说则是以对这种“仿真性”的再度模仿,反讽性地揭示了符号世界的虚幻性。知识,通常被视作求真的手段,在埃科的小说中,却成为叙事虚构的元素。埃科的小说就是一场在知识和观念的世界中的叙事历险。一场探索知识秘密地域的旅程,显示了人类对未知世界永无止境的好奇心和探索的勇气。而对知识真理的禁忌和谎言与真理之间的转换关系,则是人类文明的某一方面的真相。埃科的小说及其符号学研究,揭示了人类理性的迷途,通过对知识理性的批判,来表达他对现实和人性的批判,并显示出更为深邃的洞见和更为强大的力量。
就叙事法则而言,红极一时的丹尼尔·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基本上是对埃科小说的沿袭。不过,尽管埃科对小说的可读性有强烈的兴趣,但这位博学多才的学者,似乎更迷恋于自己的知识和智力的游戏,他喜欢在小说中炫耀博学,装点许多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知识。而丹尼尔·布朗则懂得如何满足一般读者大众的好奇心。他选择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这一众所周知的艺术品和卢浮宫这一举世闻名的胜地。布朗的小说,实际上就是将埃科加以大众化、时尚化,甚至是肤浅化的处理,因此,他也就比埃科更为容易赢得普通读者。面对这一局面,惯于玩弄符号游戏和传播技巧的埃科,不知会作如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