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我为什么离开大都会歌剧院?
2007-05-30沈嘉禄
沈嘉禄
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不仅是美国文化的象征,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西方歌剧的代言人。中国小提琴家张乐通过极为苛刻的考试进入这座令无数亚洲人梦寐以求的辉煌宫殿,与世界一流的歌剧大师同台演出。他多次改写中国人在国际重大小提琴演奏比赛上获得最高荣誉的纪录,并奠定了华人在西方小提琴演奏领域的领先地位。但现在,张乐在攀登事业顶峰的半道上,突然选择了离开。
张乐出生在北京一个音乐家庭,父亲是小提琴家,母亲在海政文工团当演员,4岁那年随父母南下。父亲到了上海交响乐团,稍长于他的哥哥此时已经在拉小提琴了。受家庭环境影响,小张乐开始摸琴。
读书的年龄到了,此时也是"文革"最后一年,张乐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附小接受正规训练。同时在父亲的教导下,苦练基本功。接着,他又考入上音附中,师从赵基阳、张世祥教授……上个月,张乐参加"中俄文化年"活动,在著名的马林斯基大剧院为中俄两国友谊奉献美妙的琴声。他刚刚回上海,记者就对他进行了专访,并选择从他的学生时代切入。
我不是神童
记者:我知道,你很反感人家称你为神童,为什么?
张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老祖宗的这句话还真有道理,不少神童后来都没有大的起色。我的同龄人中也有不少神童,不停地参赛、选拔,不停地演出,后来出国發展,力图征服全世界,看上去挺美,但突然殒落了,或者滋生了逆反心理,连琴都不想碰了。神童的褒奖,在一时可以获得狂轰滥炸的美誉,但孩子的承受能力其实很弱的。他从戴上这顶帽子那天起就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对孩子的成长很不利。我考上音附中时,正遇一波学小提琴的狂潮掀起,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如过江之鲫,有些省市得第一名的神童,来上海没拉几个音就被涮下来了。我当初考上时,不算全班出挑的,但很快就走到最前面。当时有关方面领导和外宾几乎天天来参观,我总被推到前台独奏。
记者:进了附中,你应该对音乐有更深的理解了吧。
张乐:是的,我的老师张世祥对我影响深远。他当时才40多岁,很敬业,有时为了辅导学生练琴,可以不吃饭。是他,向我展现了教案之外的另一种演奏理念。从建国后可能一直到现在,我们在小提琴教学上,都以苏联学派为主,注重展现个人技巧,深度开掘作品的内涵,力求达到史诗般的辉煌境界,个人发挥的空间也相当大。而张老师让我了解了那个时候世界上更流行的欧美学派,那是在70年代后以帕尔曼为代表的潮流,他之后的代表人物是希拉里•罕。我们当时就听帕尔曼的录音,那个更符合大众趣味的流派,与后现代艺术在其他领域的发展是同步的。这种学派很适合国际比赛,技巧完整,自由飞翔,也大大影响了我个人风格的形成。
记者:小小年纪就上台演出,对你日后的成长是否有利呢?
张乐:这要看你与谁合作?在什么场合演奏?我很幸运,曾经在著名指挥家陈燮阳的指导下,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过老柴的D大调协奏曲。我当时还不能理解大师作品的深邃博大的思想内核,只知道尽量拉好它。正是陈燮阳,引导我进入作品的内核。还有上海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刘和勋,每次正式演出前我都会去他家里请他开小灶,提高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力。
记者:当时老前辈对你的评价如何?
张乐:老前辈吗?他们说你张乐个人的技巧完美,音乐在心里也是有的,但观众感觉不够,也就是说表达方面还不够丰富。要知道,小提琴独奏不是单纯地展现技巧,而要体现音乐的风格与魅力,特别是大师的感情。
记者:我知道你早在13岁那年,就获得了艺术生涯中的第一个荣誉——首届全国小提琴比赛第一名。之后你又受到梅纽因•斯特恩等大师的赏识,被喻为新一代东方小提琴奇才。
张乐:80年代,梅纽因•斯特恩在中国进行短暂的教学并选拔有望进入国际舞台深造的苗子,今天在国际乐坛上闪现着不少中国年轻的音乐家,与这位大师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但是我很清楚,你真要进入国际乐坛,必须到国外去。1986年,机会来了,美国小提琴家西诺夫斯基来上音附中讲学,他个人的风格偏向于法比学派,有别于苏联和欧美学派。我跟了他一个夏天,他很赏识我,说如果你想出国深造,我可以给你全额奖学金。这个时候同时有四五所美国大学,比如南加大、克利夫兰等向我发出邀请,但最后我选择了在巴尔的摩一所全美资格最老的皮波蒂音乐学院,跟伊丽莎白国际小提琴大赛终身评委西诺夫斯基学了6年。这6年,可以说将自己又改造了一次,从血液里知道拉琴是怎么回事了。
记者: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
张乐:为了越拉越好,从一个小提琴乐师成长为一个小提琴家,我必须跳入火中,获得重生。我从运弓、揉弦等基本功开始否定自己,那等于一切从头开始。你要知道,一个小提琴手进入20岁后其实已经走向衰落了,先天条件肯定一天不如一天,但我认为,再灵巧的手指也只是硬件,而文化是软件,只有不断地提升文化素质,才能真正理解音乐的内涵,才能进入大师的内心世界,作品才有足够的纯正度。老实说,苏联学派的东西足够你应付表演并得奖了,但你必须懂得,像贝多芬、柴科夫斯基、莫扎特等大师在作品里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为什么背叛师门
记者:6年后,你像一个在名师门下传承衣钵的武林高手,可以离开深山老林闯荡江湖了,为什么又拜倒在萝西•迪蕾的门下?这不是刚出山林就背叛师门了?
张乐:是的,也可以说是背叛师门了。萝西•迪蕾被称为"小提琴教母",帕尔曼就是她的学生,那会儿她已有60岁了,她的理论与西诺夫斯基针锋相对。其实早在我13岁刚获得全国小提琴比赛第一名时,就受到萝西•迪蕾的赏识,她说:"你的演奏无懈可击,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小提琴家,全世界将会听到你的琴声。"当时我不怎么在意。11年过去之后,我在她主持的美国阿斯本音乐节上出现。这个音乐节一办就是一个夏季,我想开拓眼界,就去报考了,只有考进后才能参加5个乐队的演出,然后进一步争取攻读高级演奏家学位的奖学金。在考试时,台下那些教授评委都很厉害,不少获奖小提琴家也来了,我演奏了一支难度极大、很少有人敢染指的协奏曲,结果胜出,荣获小提琴比赛第一名。迪蕾教授马上签给我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还包下了我的生活费,而历史上这个学院极少给学生全额奖学金的。不过老太太当天又给我一个下马威:我要改造你。
记者:你怎么像一团泥巴,任凭人家捏来捏去?
张乐:在这所世界著名音乐学府里我学了两年,迪蕾亲自塑造我。她从来不把自己的东西硬塞给你,而是引导你慢慢体会。在这所学院的文化环境熏陶下,我算是进入了美国的文化圈,对西方文化有了深入的了解,对自己的发展方向也更清晰了,更重要的是我的演奏也有了底气。
记者:好了,这下你可以千里走单骑,纵横天下了吧。
张乐:用不着走千里,我告别了朱丽亚音乐学院,就走了几十米,来到纽约大都会歌剧院。
大都会歌剧院第一把"中国小提琴"
记者: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吧。我知道那里的演职人员都是终身制,没有下岗这一说吧。
张乐:确实如此,但我很幸运,那一年(1993年),大都会歌剧院正好需要3名小提琴手,我很早就向往大都会歌剧院,在求学期间经常去听歌剧,歌剧集声乐、器乐、舞蹈、美术、文学等艺术于一体,是境界极高的表演形式,如果我能以一个小提琴手的身份参与他们的演出,可以亲身感觉西方歌剧艺术的美妙境界。但他们的考试是闭幕考,考生与评委不见面,光听演奏,很公平。竞争非常激烈,报名有900多人,厮杀到后来只剩50多人,不少在国际大赛上获奖的选手踌躇满志地来了,但没拉几下就被打断。那真是一场极具挑战性的考试,规定科目是威尔第和瓦格纳的作品,与古典主义浑身不搭界,他们就要考你的理解力和应变能力。
记者:你又胜出了?
张乐:是的,大都会歌剧院跟我签约,试用期两年,担任声部演奏员。两年后我成了终身签约的小提琴手。年薪从14万美元起,终身不得解聘,一旦有病,可以在全美最好的医院治疗,享受全额医疗保险支付。一旦亡故,配偶继续享受七折年薪。14万的年薪在当时不算小数目,这个职业令人羡慕。
记者:在你之前,这个歌剧院有中国人吗?
张乐:我是大都会歌剧院自1883年建成以来,上台演奏的唯一中国人。
记者:我知道,这些年你的事业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你在全欧洲最重大的比利时王室举办的伊丽莎白女王大赛上获得优胜奖,在波兰举办的维尼亚夫斯基小提琴大赛获得大奖,又是英国梅纽因小提琴大赛的得主。在美国,你在华盛顿获得全美小提琴演奏家大赛冠军,并被《太阳报》喻为"唯一一位最伟大的中国小提琴演奏家",《纽约时报》也将你评为"21世纪世界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之一"。
进入大都会歌剧院后,你还与歌剧女皇弗来明、世界著名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及大提琴家馬友友、钢琴家郎朗等人同台合作。按照国内新闻报道的口气来说就是:"一颗新星正耀眼地升起"。
命运之神正绽放出迷人的微笑,而你为什么突然选择回国呢?世俗的猜测可能是:一个人如果在美国放弃稳定的职业选择回国,唯一的解释就是在那里混不下去了。
张乐:如果我要混,那是最容易的事了,歌剧院是不能解聘我的。但在我第一次与歌剧院的同事同台演出时,有人就敏感地听到我的琴声,他们说:赶快离开这里,你是拉独奏的。
国际比赛或许就是美丽的谋杀
记者:这就是说,作为一个声部演奏员,是埋没了你的才华?
张乐:这仅仅是一个因素。更主要的是,随着世界各国的巡回演出、随着我对美国社会了解的加深、随着我个人的阅历丰富,许多想法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在这里,我也不想大唱爱国主义的高调。事实上呢,大都会歌剧院的职员每年可享受3个月休假,我每年都回国,上海和整个中国的飞速变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另一方面,我在美国20多年,已经进入了所谓的主流社会,不受经济问题困扰,但我总觉得有一种隔阂横贯在我与这个社会中间。后来我才明白,文化的差异是很难消弭的,美国社会表面看来确实很文明,但美国人只是在一定的规则下生活,这种文明与文化其实不是一回事。文化应该是渗透到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自觉表现出来的规范和追求。文化的差异性导致思想方法、行为方式都有不同,现在世界各国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都在努力消除这种差异,电影《撞击》之所以得奥斯卡大奖也说明了这一点。
我一直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不仅仅是小提琴家。而作为艺术家,它的根在祖国,这棵小树必须源源不断地从母体中吸收养分,才能成长参天大树。而在国外,你永远笼罩在一种漂泊的感觉之下。
记者:现在你是上海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你的收入可能大大减少,巡演世界的机会也会少得多。但你就能确定你在上海就能找到你的位置了?
张乐:我是在2005年,受上海文广集团的力邀回来的。说起收入,当然与美国不能比,但也足够我花销了。我在美国收藏了一百多把古董级小提琴,每年回国,也玩起了玉器、古典家具、紫砂壶等中国元素很明显的器物,深深为中国文化折服。我的收入可以维持我的兴趣。
记者:你还没有成家,模样又帅,绝对是钻石王老五。这消息一旦公开,在一些美女中很可能会引起骚动。
张乐:所以你最好不要透露。再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在上海爱乐乐团我兼任小提琴独奏,2005年9月2日,是爱乐乐团演出季的开幕演出,我独奏了难度很高的《卡门幻想曲》,当时的情景我一辈子也难以忘怀。事实上,为祖国演奏是我应尽的义务,早在2003年我就以中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为中国申博,在德国汉堡演奏了贝多芬的作品。接下来,神舟六号载人卫星发射成功,我应邀参加了庆贺演出。去年应上海市政府的邀请,在10月份开幕的上海国际艺术节开幕式全球直播演出上,与多位海内外艺术家好友、同仁廖昌永、郎朗、黄英等在大剧院同台献演。同年11月,在世界小提琴交流会上,我又应意大利政府邀请,为意大利千万欧元古董琴"维苏维1727"拉响了在中国的第一声,并用此琴在上海举办了独奏音乐会。
至于世界巡演,我相信随着我国对外文化交流的增多,这种机会也会增多,比如我已经与意大利、法国政府签下了全欧洲巡回演出协议。
还有一点,在美国一部协奏曲往往拉一年半载,全世界巡回,在上海我在3到5个月内就拉了4部不同风格的协奏曲。
记者:你认为目前的上海观众,就算在国内是音乐鉴赏水平不低的群体,对你的演奏水平能真正品鉴出来吗?
张乐:我愿意给出正面的回答。我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美国或欧洲,听古典交响乐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而在上海却以年轻人居多,带孩子来听的人也很多,这是令人鼓舞的。我相信,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我们的文化环境会越来越好,作为一个音乐的传播者,我深感欣慰。为中国人演奏,我总觉得从琴弦上流泻的感情有如黄果树瀑布一般。
记者:你回国后常去母校看看吧,你忌讳对目前的音乐教育给予评论吗?
张乐:艺术教育的大环境有些令我不安,有些师生过于看重钱了,教学与演出,总也绕不开一个钱字。投身音乐必须比别人更纯粹,因为音乐是所有艺术门类中最最纯粹的。还有一个情况是,各层次比赛太多了,相当多的家长和孩子把比赛当作敲门砖和唯一目标,以比赛名次论英雄。其实,比赛或许就是在崇高的、美丽的旗帜下对人才的一场谋杀,青史留名的大师并不是从比赛中一路狂奔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