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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力钧的云上生活

2007-05-30江素云

新民周刊 2007年49期
关键词:生命

江素云

我一直觉得“自我”这概念是一个特别的、长期的圈套。什么是人的自我?这是出身、社会、环境强加给你的。

上海美术馆一楼大厅竖起大幅油画:云上的婴儿,光屁股,长着一对小翅膀。方力钧站在画前的红地毯上,光头,便西装,没有领带,左胸一朵小花标志主人身份。11月18日-29日,他是个展的主人。

开幕式ABC正在进行,他两旁的嘉宾,包括一个银行行长,一个基金会理事长,三个外国博物馆馆长,四川美院院长罗中立,他当年的班主任、现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谭平等等,都立得笔挺,他忽然趁人不备在台上略略活动起腿脚来。

他的表情近乎漠然,仿佛一个刚刚睡醒的人被拉进一个大party,但此前,他已经跟工人们一起在这个大厅里忙了三天,将那些从长沙和北京运来的集装箱一一打开。布展完毕,他说,我满意。

当代艺术界大部分名人到场,何多苓、张晓刚、岳敏君、周铁海、叶永青、韩湘宁、薛继业、李山……嘉宾名单的盛大提示着主人的社交半径和人缘。姜文走进来,张元拉着妻子的手走进来,提示主人客串过电影《绿茶》;嘉宾下榻的上海国际饭店共有250间客房,当天140间的客人是来参加开幕式的。此外,各大画廊的主人、不动声色的买家以及处在方力钧20年前位置的青年艺术家们在场内幽幽光影里踱来踱去。

现场30件油画及装置作品,除了著名而眼熟的32位人物的头部拓像,漂浮在云端的婴儿和落脚在气泡上的苍蝇,大部分是2007年创作的。方力钧的母亲当晚在餐桌上闲聊:“他(方力钧)每天早上起来,一杯白水,一杯牛奶,就到画室去了。一天都看不到,晚上才回来。”说的是云南大理,方力钧在宅院“风月山水”和工作室之间穿行。

两件大幅油画作品——400×1760cm的10联画以及180×280cm的12联画上,出现了飞鸟、仙鹤、蝙蝠、蜂蝶和金鱼;另一件,无数蜜蜂、苍蝇和插着小翅膀的婴儿簇拥着飞向一个中心。

一件由烧焦一角的饮用水塑料桶引向密密麻麻的小人、小瓶小罐的装置作品似仍有波普艺术的风格,那些呈放射状的吸管里流动的,可以想象为石油,也可以理解为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的一切资源。

9根有机玻璃细管内叠压着9列粉红色的、肉乎乎的婴儿,“试管婴儿”,一位观展人轻轻叫道:“真棒!”

一根全长39.2米的有机玻璃方柱像一座桥架在两个展厅之间,射灯静静打在上面,那些用有机玻璃、硅胶、雕塑泥做成的小人儿栩栩如生。方力钧说,这件白开水一样的新作品有关生命历程,他试图把它量化:“有机玻璃上标了刻度,每一毫米代表生命中的一天,100年就是36.5米。一个人从降生、婴儿,到会爬、会走,成长了,健壮了,到慢慢变老,罗锅了、萎缩了,最后化成一摊与起点相似的物质。”

“在美术馆看作品的时候,人一步跨出去大约是60厘米,生命的好多年就跨过去了。这好比我们想吃橘子了,就希望中间这几个月快些过去,赶快到橘子成熟的季节。不经意间它就流走了,加上你的主观愿望它更加速着流走,生命的可悲之处就在这儿。看展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刻度的含义,没有人会比作者更刻骨铭心。”方力钧说。

记者:一圈转下来,发现画面上有些变化,东西多起来了,以前你似乎是极简的。

方力钧:繁和简不就是一个意思吗?从根本上讲,这个变化无非是:呈现方式变得不重要了。你练气功、瑜伽或者武术,初始的时候都要摆出一个样子,然后有一些套路,一旦到达一定程度,进入一种自由状态之后,所有这些套路都不存在了。

记者:你刚才说这些年在创作中找到新的乐趣,是什么样的乐趣?

方力钧:感觉作品跟我的生命状态紧密相连。创作解决的是我自身的问题,因而就不再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一旦我认为解决了,会寻找下一个有意思的题目。在做这件关于生命的作品时,这种体会非常强烈。以前我是一个老好人,没有脸面或者不敢跟别人说“不”,通过做这件东西,我更坚定了一个想法: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记者:所谓“找到自我”?

方力钧:我一直觉得“自我”这概念是一个特别的、长期的圈套。什么是人的自我?如果你出生在一个巴勒斯坦家庭,那你从小仇恨以色列人;反之,你从小的敌人就是巴勒斯坦人。这是出身、社会、环境强加给你的。自我当然还有很多复杂的构成,究竟去追求哪一部分自我呢?

记者:我的意思是指那种心里一亮、豁然开朗,逐步确立自己坐标的过程。

方力钧:那从小到大,肯定有过一些“开天目”的时刻。举个例子,在美院有一次画人体,我们班9个人,加3个进修生,教室不大,我去晚了,所有好的角度都被人占了,一般我们要找1/3或2/3侧面,好构图。我只好坐在模特跟前。因为离得太近了,你没有办法构图,看都看不全,只能看到局部:头部、肩部、胸部或臀部。当时射灯照在模特身上,一部分热量反射过来,直扑到我脸上。

那一天,可能全世界有十万或者几十万人同时在画人体,在琢磨构图和比例,但可能没有一个老师告诉学生,这个人体除了构图和比例之外,还是有温度、弹性甚至气味的,而这些活的东西,经过体会和努力,是可以刻画出来的。当时一下子开天目似的,我就觉得无论艺术教育还是生活当中,盲区太大了,也就是说,在你受教育的那一块之外,还有一个无限大的空间可以去发展,去任你自由驰骋。

记者:生活中呢?

方力钧:差不多有十年,我每次喝高了或者聊high了都要说一句胡话:每一次的皆大欢喜是人生的悲剧;每一次的失败和痛苦带来生命的饱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忽然有一天,我找到了理论依据。有时候到大学里去演讲我就说,你看见宿舍里有人失恋了,你想失恋太难受了,我不要失恋,避过去了;看到有同学被侮辱了,你想我不要被侮辱,避过去了;不要丢钱包,不要挨打,不要得病去医院吊针……如果这些都实现了,那等你死的时候,你就是一块白板。当你把所有这些小的幸运都抓住的时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剧。

你应该想,这些是生命当中必需的功课。这是一个说服自己的过程,一旦说服,效果特别好。一旦开始这样想问题,你就会觉得自己变得“大”了——那些放在别人身上要死要活的问题,也许在你就像电影剧本、一出戏什么的,你虽然身在其中,但会笑一笑,觉得“也挺好玩的嘛”。

记者:回过头看,当初在圆明园画家村和宋庄那段群落生活对你的创作有没有好处?

方力钧:90年代你如果不上班儿,肯定是很另类的,我们当时被称为“盲流画家”,就是在社会最底层。所以那时候需要互相鼓励,任何一个人单独地出现,自己都会不相信自己,会被这个社会欺负死。聚在一块儿,机会相对多一些,那时候没有人可以靠着艺术本身活着。

记者:今天这种艺术家根据地越来越多了,草场地、798、酒厂都挺火。80后、90后要想出头,跟20年前的形势不一样了吧。

方力钧:现在想当艺术家的人不比经商的少。当年需要勇气,今天进这个局容易,人身自由、经济上都要好得多,但竞争厉害。

记者:在那32座头像里,有王朔么?

方力钧:有。

记者:你怎么看他最近这一年的表现?

方力钧:听说过一些片断。在我看来,王朔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之一,如果因为一些枝節的事情去诋毁他,可见这个时代人心之狭窄。

因为你如果换个角度看问题,就会发现:我们现在享受的这个较之过去有很大松动的空间,很有可能是王朔和崔健搭起来的,如果没有他们,可能大家现在还像个小王八羔子一样受人欺负,什么都不能说,稍微过火,就可能受到非常严厉的制裁。现在呢,你可以在这个空间里玩耍,可以看不上他们的作品,骂骂他们,但他们对于这个时代的意义已经完成了,这个意义比他们做出一件好作品来要重大得多。一旦当年由他们作为支柱撑起的这个空间有了,不缺聪明人——识五线谱的或者语文好的,做出令人愉悦的、完美的东西,别把所有担子压他俩身上。

记者:说说你的阅读史吧,过去、现在都看些什么书?

方力钧:16岁开始的吧,乱读,抓到什么读什么,对文化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追求。每天看,累得眼泪都流出来。我30多岁的时候,偶然翻出来一本笔记本,全是从黑格尔的美学著作里摘抄的,16岁抄的,但那些文字我现在全都看不懂。

十七八到二十二三的时候,看文学书,像邓肯的自传,梵高和他弟弟的书信集,《月亮与六便士》、《呼啸山庄》、《忏悔录》、《九三年》、《死魂灵》……我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总是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一本合适的书,帮我解决很大的问题。后来上大学了,正好赶上“八五新潮”,大量的西方著作出来……

记者:去西单排队吧?

方力钧:我们去商务印书馆,离学校近。骑着自行车,买一大堆回宿舍,但看得并不多。大概就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几个人的,现在可能就弗洛伊德的还记得一点儿,其他的,可能一句话、一个字都没记住过。

记者:不会,肯定有潜移默化的一面。

方力钧:到了26岁,我去云南芒市,一个人背一个小包,看前面郁郁葱葱全是树,到近前一看,中国远征军抗日将士陵园,好像有五千多座墓。当时脑子就像灌了铅一样,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因为我们受的教育一直是说,国民党是不抗日的。后来回到北京,就到书店找书,正好当时有点儿松动,找到一本红皮的《中国远征军》,写得也不是很好,但看完从骨子里拔凉,觉得人太容易被欺骗了。这么大的历史事件,间隔时间那么短,差不多就是被改写了。这算是开启呢还算是打击呢?从那以后,文学书我是不读了,只读历史方面的书。(桌上放着本冯梦龙编的《东周列国志(上)》。)还有一类书我也读,就是怎么养花、养热带鱼、养蛇,还有养土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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