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不是原罪
2007-05-30熊培云
熊培云
黄万盛先生是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的研究员、著名学者,也是《革命不是原罪》一书的作者。2007年10月,本刊记者在第二届中欧论坛期间,与黄万盛先生数次长谈。所涉话题与中国今日社会转型及思想交锋关系甚密,故而以对话形式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改革年代的革命
《南风窗》:我们还是从您最近出版的《革命不是原罪》一书说起吧。18世纪以来,从柏克到托克雏尔,从奥威尔到库斯图里卡,有关革命的反思已经很多。在中国,上世1680年代有“告别革命”,此后又有“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一说。您是如何想到写《革命不是原罪》的?
黄万盛:“革命不是原罪”最初是我为法国思想家弗朗索瓦·傅勒《思考法国大革命》中文版写的序。傅勒是法兰西学院院士,也是“法国大革命史研究的领军人物”,托克维尔研究专家。而《思考法国大革命》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著作。
法国大革命无疑是近200年间最重大的事件,其影响广大久远,分歧也尖锐激烈。最近十几年来,英、美的政治学说在中国政治学界占了压倒性的影响,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他们的学术资源主要都来自英语世界,法国的学术思想除了所谓后现代主义被不恰当地放在文学评论领域中引介以外,很少有政治学的讨论。这种主观l生的偏爱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同样也是不健康的。这也是我当时极力推介傅勒这本书的一个原因。
《南风窗》:国家是社会发展到一定时期的产物,只是社会发明的一个工具。但是,有时候国家太过强势,就会反噬其主。如何调整这种关系,人们谈得最多的是革命与改良,仿佛这是截然两分的两条道路,要么革命,要么改良。今天我们回过头来看法国大革命,却发现这场革命是发生在改革进行当中,是一场发生在改革年代的革命。其背景是,改革停滞或没有达到人们的预期,上面不做(改革),就轮到下面做了(革命)。
黄万盛:的确,17世纪欧洲各国并非革命发生的典型时代,人们生活并不穷困,统治者与下层社会的矛盾没有激化到非改朝换代不可的地步,政治上也相对开明,民间拥有一定的自由度,各国王室几乎都在不紧不慢地改革。托克维尔甚至也认为,法国大革命其实是路易十六改革的继续和必然结果。
为什么这场看来不是必须的革命终于出现了,而且席卷欧洲?我想,这是因为从文艺复兴以来,有一个新的因素日益成长起来,使得原来的权力秩序逐渐失去了它的古老的基础。这个因素就是“社会”。法国革命以前,国家从来都是君主或国王的,路易十四可以大言不惭而毋庸置疑地宣称“朕即国家”。但后来社会开始苏醒并迅速成长,人际关系日益复杂、横向组织越来越多,国王的国家已经无法全面地包容整个社会了,“国家”和“社会”的对立成了欧洲最重要的政治危机。这就是我说的,国家到了必须重新定义的时代。当社会不断要求自己的权力时,权力危机使得整个欧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由此,欧洲的启蒙思想家们似乎都在谈权力问题,谈论他们共同的敌人,所有寻找自由和平等的新型权力的人们亲如一家。比如,美国早期的民主思想家们此时都在欧洲接受启蒙的熏陶、革命前夜的洗礼。华盛顿总统准备制定美国宪法时,就从巴黎请回了杰弗逊和他的同伴,他们带回了法国关于自由、人权、平等的理念;而他们起草的“独立宣言”,不久又传回了法国,成为法国“人权宣言”的最重要的思想资源。在这方面,英国与法国同样是相互影响的。
暧昧的中产阶层
《南风窗》:近年来,尤其是海外知识分子谈到中国知识分子时多有批评,认为他们少有责任心,纷纷信了拜物教和犬儒主义。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中国中产阶层的确在慢慢生长,给人慰藉。对这个群体在中国转型的过程中将要扮演的角色人们也多有热望。在这方面,您有什么见解?
黄万盛:还是从法国大革命讲起。为什么法国没有选择一个温和但并不彻底的“代议制”模式?显然,“代议制”的成功需要一个阶层,需要一种意识形态,而且二者必须是一体的。在英国,能把两方面合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实体,叫做“贵族自由主义”,因为是贵族,有不同于大众的身份,可以相对合法地挑战君主的权力,有“保护自己的财产不受侵犯”的自由主义倾向,并借着这个旗号吸引中产阶级成为他的社会基础。所以,在我看来,那种以为发展现代民主政治的社会力量是中产阶级,只要发展出中产阶级,现代民主政治便水到渠成的乐观是有些一厢情愿的。至少在当时的英国,中产阶级并不能代表他们自己。中产阶级是典型的首鼠两端的机会主义群体,它们渴望暴利,而拒绝任何风险,他们宁可通过行贿来交换一些局部的利益,而决不会冒险成为改革的中坚。中国当代的情况似乎正在印证这一点。
《南风窗》:如此说来,英国贵族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可以对抗王权的组织,所以中产阶级可以依附其上,搭改天换地的便车。否则,中产阶级也是有可能像马克思批评的东方农民一样,成为一袋互不相干的马铃薯,表面上扎得挺紧,实际上是一盘散沙,
黄万盛:不过。也要承认的是,革命时期的中产阶级对于革命意义的理解甚至远远超过贫困阶层,例如法国革命时期的“第三等级”中的那些中产阶级。当然,尽管法国大革命杀了很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国是个嗜血如命的民族。他们没有理由不接受一个温和而又可以促成法国改变的改良政治。痛苦的是,他们不像英国有贵族自由主义。法国大革命前,从“三级会议”、“网球场宣言”,一直到后来成为法国国庆节的1789的“联盟节”,法国人希望能和国王联手推动法国的改革,但国王一再地反悔他与大众的契约,终于使得任何“代议制”形式的变革都不可能了。
革命不是原罪
《南风窗》:在《革命不是原罪》里您谈到:“中国现代性寻找的过程是个非常感人的当代故事,它的每一个片断都无比生动,令人震惊。它是那样执著地寻找现代性,近乎疯狂地渴望现代化,像一个多情的恋人,几乎和西方的每一种现代化都有一段真诚的苦恋,然而,这个不幸的情人却一再地失恋,一再地被拒绝,现代化始终是一个不能相拥的梦中王子,即使是那个长着一脸胡子的马克思和它的巴黎公社的伙伴们,留给中国的也是五味杂陈的复杂体会。”对此,费正清也不无感慨——“这是一个不屈不挠、令人感动的真正的人的故事。”我想,为完成这次大转型,今天中国各界的努力也算是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了。
黄万盛:每一次挫折后中国人都能重整旗鼓、继续寻求。每当我重回巴黎时,心中总是有这样一份惆怅,以及与这份惆怅相关的网惑,那个法国革命所开创的现代性到底是什么?中国究竟走了什么路?为什么法国大革命如今沦落为一个“怪物”:它看起来是个整体,可是它的不同部分却能相互搏击。
对“革命”的声讨已经成为中国学界的
一个潮流,各种立场似乎都对“革命”弃而远之。早些年有《告别革命》,后来又有把法国革命和中国“文化革命”串起来一并清理。这种对“革命”的厌恶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在经过了以革命的名义进行了那么多与革命许诺截然相反的惨痛历程之后,急于摆脱革命的魔咒,告别革命的图腾,是能够接受的心情。我本人对雅各宾派以革命的名义妄杀无辜的暴行也极为憎恨,对那种滥用道德的权威肆意地摧残人的身心灵肉深恶痛绝。但是,我并不同意用道德主义的立场来对待革命,那会消解革命所拥有的合理性。
革命有两种,一种是以革命为意义本身,人为地追求革命;另一种革命是各种复杂社会因素交互作用的客观结果,不取决于少数精英的主观意志。前者是作为目的的革命,后者是作为手段的革命。我反对那种以革命为目的的“革命狂热”,但主张保留作为手段的革命。
举个例子来说革命的必要。哈佛的罗尔斯在课堂上讲“无知之幕”这个公正理论的逻辑起点时,突然有个学生提问说:老师,你讲得很好,我都能接受,可是这套理论如果碰到了希特勒,怎么办?罗尔斯愣了,他说,让我想一想,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在课堂上沉思了10分钟后,罗尔斯抬起头来,严肃而平和地给出了一个答复:我们只有杀了他,才能讨论建设公正的问题。
为卢梭辩护
《南风窗》:有关法国大革命的“思想清算”从罗伯斯庇尔一直追溯到卢梭。这两个人都被看作与“暴政”有关,一个产生暴民专政的思想,一个助长了暴民专政的行为。甚至有人拿法国大革命与中国的“文革”相提并论。
黄万盛:显然,这些人夸大了英美的民主政治与法国革命的政治理想的区别,把英美民主当作现代典范,忽视法国革命对现代民主政治的影响。因为突出“革命”,所以“雅各宾专政”成了法国革命最重要的象征事件;因为卢梭倡导自由平等被路易十六驱逐国外,而罗伯斯比尔的所作所为需要一个思想来源,因此卢梭就必须为罗伯斯比尔负责,卢梭也必须为法国革命种种负面的暴行负责,卢梭必须承担发动一切现代革命和现代暴行的原罪,国外甚至有人宣称卢梭必须为纳粹背书……
在中国,根据“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有人就把俄国革命看作中国革命之母。在这个谱系上,法国革命就成了中国革命的祖母,因此,对中国革命的种种反思,也就可以像个儿孙撒娇般将自己的郁闷撒在法国祖母身上,向法国革命声讨“文化革命”的孽债。但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时候,这账找谁算?那时候还没有法兰西呢。
当然,我并不否认法国、俄国、中国的革命有联系,但是不应当夸大这种影响。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大规模革命的本土原因远大于外来思想的影响,假如法国革命的思想传到俄国,就出现了俄国革命,传到中国,就出了中国革命,那这思想就成了点石成金的法宝了。这种做法的危险在于很容易误导历史研究,把经验教训推诿到外部原因,反而影响了对一些历史教训的深刻反思。
对卢梭的不同立场绝大部分都围绕关于“公意”的问题。这里面有深刻的含义,由于世界目前所处的困境,我相信对卢梭“公意”的探讨会更加热烈。
显然,法国大革命的出现,使政治权力从王室的深墙后院走到了人民中间。人民成为政治权力唯一的源泉,这是民主政治的实质,也是法国革命最重大的贡献,而这不是英国的贡献。英国不仅在克伦威尔时代没有理解权力来自人民,克伦威尔眼中的人民只是特殊身份的教民,他甚至仅仅因为教派的不同,拒绝天主教徒参加对王权的讨伐。
当然英国对现代民主也有很大贡献,如选民政治、程序政治,这些都是现代民主的基本方面,但这仍不同于法国革命的意义,法国革命使民主政治成为一个基本的政治信仰。如果没有这个根本的权力属性的规定,程序政治也会成为民主的敌人。
要社会契约,也要历史契约
《南风窗》:看得出您也欣赏毛姆的名言:“法国人死了,灵魂上天堂;美国人死了,灵魂到巴黎。”在法国我感受最深的是欧洲人对生活的态度,以及对美国化和消费主义的抵制与反感。如你在上面所说,中国学界引进了过多的英语资源而出现失衡。事实上美国文化并非只有消费主义,美国同样有梭罗和他倡导的简朴。但中国引进的许多美国文化的确是世界上许多国家在极力反对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中国已经患上了美国式的物欲症。
黄万盛:有人算过,如果都像美国人那样生活,得有20个地球才行。杜维明教授曾经给我讲过一句非洲格言:地球不是祖先留给我们的遗产,而是子孙托付我们保管的财富。如何改变这种状况,靠美国、英国的政治学是不行的。那可是把个人财产看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布什为了美国人的汽车就是不同意在“京都协议”上签字。要改变这种状况,就是要消解功利主义的世界观,就是要抑制人对财富的无限追求,就是要提倡人过一种有责任的合理的生活。所以我反复讲,卢梭的“公意”不是过时了,相反还要加以发展。
但是,在这里我更要强调的是,卢梭的“公意”还只是“社会公意”,这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把未来考虑进去,尚未来到这个世界的子孙后代也要成为“历史契约”(而不仅是“社会契约”)的签约者。
《南风窗》:也就是说要在空间与时间上同时立约,这也是您反复强调道德与价值不能覆灭的原因所在吧?
黄万盛:我想信,道德的政治、良知的政治可以风雨不摧、时间不朽,耶稣和孔子们,被打倒、被批判、被清算,每一次风暴过后,他们依然从从容容,用那恒久的道德智慧笑对古往今来,道德理想主义的王国始终矗立着,真正覆灭了的到底是什么?正因为这套标准的存在,这个世界才有关于真伪、美丑、善恶、是非,正邪的永远的较量,才有了趋向合理和完美的动力,才变得不那么俗气污浊。这种道德难道不是一种更有生命的政治吗?
如我在上面说的,其实我很能理解中国人对“道德”的愤恨,因为“绝对平均主义”曾经导致了普遍贫困,那是以道德理想的名义完成的,中国历代的统治者有滥用道德权威的习惯传统,因此一些人会对道德的名义有特殊的意识形态敏感。但是为什么仅仅因为统治者喜欢用它就非要反对它呢?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愚蠢的赌气”。你不能因为市面上有人卖假茅台,就说茅台都是假的,从此不喝茅台吧。茅台还是茅台,假货还是假货。
《南风窗》:所以您说在这样一个全球性的“兵荒马乱”的时代要寻找意义,并且常常有一种“童话般的感情”,遗憾自己没有生活在追求道德理想的激情年代,“却必须与今天功利主义的浊水同流合污,这是一个化神奇为腐朽、变高尚为卑鄙的时代,巨人的过错没有被纠正,小人却满世界偷着乐……”
黄万盛: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苏格拉底认为,不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度过的;犹太的先知提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海德格尔讲,人无论如
何难逃一死,因此人得忧虑如何活着。可惜的是,现在的“精英们”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拥有精英的身份,不遗余力地解构这个社会的意义世界。“吃饭”的哲学、马桶的文化、“痞子”的文学、放弃“崇高”、颠覆“道德”,加上“政治精英”的贪婪腐化,这个社会出现了千古奇观,灵魂的塑造者出卖灵魂,意义的创造者嘲笑意义,怎么恶俗怎么光彩。
罗尔斯难题
《南风窗》:近年来,中国关于民主的讨论日渐增多。当然,民主也不是万能药。去年的采访中,卡蓝默也谈到“破碎的民主”。作为一种“最不坏的制度”,民主最需要解决什么难题?
黄万盛:在福柯之后,法国的学者特别注意“观念暴力”对人的消极影响,因为强势的观念会造成人对世界认识的错位。但是,这套思想原则在中国很少有积极反响。中国所谓的新左派也只是用这种方法建立起新的意识形态的优势。
当代政治哲学和政治学最大的观念是专制和民主,但它们就像两个探照灯,人们只能看到它们照到的地方,而其他地方看不到。对民主探照灯没有照到的地方,西方学者已经有了好的反思。比如罗尔斯,他去世后我在哈佛参加了他的一个追思会。会上他的学生贾世瓦·库恩讲了个我以前不知道的情况。他说在20世纪60年代困惑罗尔斯的是三个问题:一是假如民主是一种合理的制度,为什么美国贫富差距如此之大?二是假如民主是一种具有人性、能够反映平等愿望的制度,美国种族冲突为什么那么严重?三是如果民主是一种有希望、可以面向未来的制度,为什么美国的年轻人如此绝望?第一个问题,显然今天美国贫富分化更加严重,10%的富人与30%的穷人之间的收入能相差1000倍。第二个问题,当时美国正处于马丁·路德·金的时代,到处是种族歧视纷争。第三个问题,60年代同样出现了迷茫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由此出发,罗尔斯得到的答案是:在民主后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更深刻的价值,那就是公正。所以罗尔斯希望通过公正去发展民主,让公正不被民主的程序遮蔽。
同样,专制的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也有不专制的地方。中国被认为是个专制社会,但是,中国社会在2005年的历史当中成功管理世界最多人口的经验在近百年来却被忽略,从今天的角度看中西是不同的,但是这种差别是建立在近代价值体系和现代性基础之上的。如果从自由、平等、博爱等角度来看中国古代社会,会有很不同的价值景观,像马克思·韦伯那样认为中国没有建立民主的条件。但是,现在看来,进入现代性的途经是多种多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