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陌生人的责任
2007-05-30薛涌
薛 涌
在美国住了快10年,万圣节一直没有认真对待过。众所周知,万圣节又叫鬼节。过节时大家扮成各种怪样子,装神弄鬼,吓唬人玩。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节目,就是孩子们的Trick or Treat:天黑后孩子上门来要糖,你不给,人家就可以捉弄你一番。我对此一向不适应。想想看,大晚上的,陌生人来敲门,不断地下楼开门,又烦人又没有安全感。前几年住在纽黑文,那里治安不好,过万圣节就更无乐趣。
今年搬到波士顿,女儿也长到5岁,渐渐懂事了。万圣节前一周,她就惦记着买服装,晚上去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蛋)要糖。去年的万圣节,这一节目是由妻子带着她和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及其家长集体行动。如今新到一个地方,路都不认得,也找不到伴儿,为安全起见,只好由我带孩子出门。
夜色漆黑一团,到处阴森森的,我们完全被一个陌生的、似乎充满危险的世界所包围。我拉着女儿的小手,走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四处不见人,心里不断犯嘀咕:这么晚敲陌生人的门要东西,是否太打扰了呢?是不是自讨苦吃?
女儿倒是比我有信心。她穿着粉色衣裙,背上有一对翅膀,一副小天使的样子,自告奋勇地按第一家的门铃。那扇门一打开,屋里灿烂的灯火顿时撕开了夜幕,仿佛是天堂向她打开了门。一对夫妇走出来,见了她就心花怒放:“哎呀,我的小天使、小宝贝,你真漂亮、真可爱!”他们一边招呼我们进屋,一边要把一小篮子巧克力倒在女儿手中的篮子里。我急忙拦住,说她实在要不了这么多。主人兴致未尽,不停地问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喜欢什么、住在哪里。这一下我心里不仅放松许多,而且开始分享女儿的喜悦。
再往前走,女儿变得越来越不腼腆,看见一栋房子就自己冲上去按门铃。那家只有女主人在,她见了孩子,同样是宝贝、天使地夸个没完。还说:“我自己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她像你这么大时,就像你这么漂亮。”我随口问一句:“她去哪里上大学?”
“哈佛!”我眼睛一亮,马上问:“她中学在哪里上的?”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女儿以后去哪里读书。女主人看出我的心思,又知道我们初来乍到,马上找笔给我留电话,说她在这一带的学校做社会工作,关于当地学校有什么问题一定来问她。还说等她女儿回来,要请我们来家里吃饭,好好聊聊。临走又翻自己的书架,找出几本适合5岁孩子的读物要我们带走。
女儿的情绪自然越来越高涨,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得宠的人。很快,手中篮子里的糖太多、太重,已经拿不动了,只好提前回家。我们从小很注意她的饮食,尽可能不让她吃糖,她因此对糖并无太大兴趣。回到家洗漱完毕,倒头就睡了。不过睡前说了一句:“今天我得到了这么多的快乐!”
看着她那张熟睡的小脸,我突然对自己住的社区和邻居们产生了由衷的热爱。同时,回想一下自己小时候成长的经历,也一下子领悟到万圣节的意义。女儿和我是在完全不同的社会中长大。我们都体会到人间的友爱。不同的是,她从小就感受到这种友爱存在于陌生人之间。她知道,在漆黑的、看起来很危险可怕的夜里,她可以从陌生人那里得到无限的甜蜜。人家怎样对待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长大后如何对待别人。而我们这一代人,则主要是从亲人朋友中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很难从陌生人身上得到关怀和爱护。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老师讲,地上捡的糖不能吃,因为阶级敌人会下毒药。
令我最感动的是这次打扰的最后一家人。主人是个盲人,就自己在家,生活全靠一只导盲犬。我开始还觉得给人家找了太多麻烦,女儿首次看到盲人,也有些害怕。可是,人家充满热情地在桌子上给孩子摸糖,嘴里不停地说,“你的声音像个天使。”
我赶紧说:“我们每天上学都经过你的房子。”她听了越发高兴,一个劲儿地说:“看来我们早就是朋友了。”我看着她准备得整整齐齐的一桌子糖,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为招待素不相识的孩子要花多少时间准备,而在漆黑的夜里对陌生人敞开大门,又是多么大的信任!看来,一个生活不便的人,也本能地懂得自己对陌生人的责任。
“爱你的邻人。”这样的训导,几乎在各国文化中都有。但是,这样的精神在不同社会中的存在形态却有天壤之别。我们所要记住的不是这句话,而是如何使之成为我们的生存状态。
(摘自《晚报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