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暗中的微光:解读《爱的疗药》
2007-05-30张廷佺
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是当代最多产、最重要、文学成就最高的美国印第安人女作家。她的创作涉及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和儿童文学等,尤以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见长。她至今已出版10部长篇小说,其中《爱的疗药》(獿ove Medicine,1984,1993)、《甜菜女王》(玊he Beet Queen,1986)、《痕迹》(玊racks,1988)、《宾戈宫》(玊he Bingo Palace,1994)被称为厄德里克的“北达科他四部曲”。这四部曲如果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排列的话,应该是《痕迹》(1912—1924)、《甜菜女王》(1932—1972)、《爱的疗药》(1934—1984)、《宾戈宫》(1981—1995)。其余6部是《燃情故事集》(玊ales of Burning Love,1996)、《羚羊妻》(玊he Antelope Wife,1998)、《小无马地的最后报告》(玊he Last Report on the Miracles at Little No Horse,2001)、《屠宰师傅歌唱俱乐部》(玊he Master Butchers Singing Club,2003)、《四颗心灵》(獸our Souls,2004)和《着色的鼓》(玊he Painted Drum,2005)。
《爱的疗药》获1984年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奖,该奖与美国全国图书奖和普利策奖并列为美国三大图书奖。厄德里克从此名声大噪,鹰扬文坛。1985年,该小说又获得《洛杉矶时报》小说奖。《屠宰师傅歌唱俱乐部》于2004年入围国家图书奖。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是她的长篇小说,其实厄德里克同时也是一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家。《爱的疗药》由十八篇短篇小说组成,其中大多数在《爱的疗药》成书前已经单独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开首篇“世上最了不起的渔夫”于 1982年获得纳尔逊·阿尔格伦短篇小说奖,次篇“圣徒玛丽”曾发表于《大西洋月刊》,获1985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她于1985年、1987年、1998年、2001年、2002年和2006年六次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这在美国作家中是相当罕见的。
厄德里克与美国现代小说家福克纳至少在以下四点上极为相似,轩轾难分:1.浓郁的地方特色。福克纳的小说大都以他熟悉的南方为题材,创作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而厄德里克以北达科他州齐佩瓦人居留地为背景,创作了“北达科他传奇”;2.“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与“北达科他传奇”都描述了数个家族几代人的沉浮;3.福克纳和厄德里克部分作品采用多角度叙事;4.两位作家都曾创作过由短篇小说构成的长篇小说。
《爱的疗药》是迄今为止厄德里克的所有作品中被研究和讨论得最多的一部,也是公认的文学成就最高的一部,成为美国族裔文学研究的主要文本之一。该小说初版由十四篇短篇小说构成,1993年重版时,另加入了四篇,分别是《小岛》(玊he Island)、《复活》(玆esurrection)、《战斧工厂》(玊he Tomahawk Factory)和《莱曼的运气》(獿yman餾 Luck)。小说的特殊叙事方式受到几乎所有评论家的关注。有的评论家认为这仅仅算得上一部短篇小说集,不能称为长篇小说,因为它没有聚集的中心叙述,没有情节的发展,故事之间没有内在的统一性;也有评论家认为,正如小说1993版的封面上所说的那样(《爱的疗药》:一部长篇小说),这是一部由短篇小说构成的长篇小说,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长篇小说,小说的统一性主要体现在主题上,十八篇短篇小说是由“爱的疗药”这一主题连贯而成的。
在小说里,厄德里克将炉火纯青的短篇小说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叙事的视角在不断变化,但关注的对象不变。厄德里克借几代人之口再现了现代和当代印第安人的毫无生气的物质生活和苦闷的精神生活。一般读者习惯于传统的、线性的、中心聚焦的作品。因此,阅读《爱的疗药》对读者是一种挑战,读者必须调整阅读姿态,参与到阅读之中,不断填补空白,对矛盾的说法作出自身的判断。
《爱的疗药》以北达科他北部靠近加拿大边境的齐佩瓦人居留地为背景。有人说,小说的背景似乎是以厄德里克所熟悉的龟山居留地(Turtle Mountain Reservation)为原型的。但研究者发现,小说里的居留地的位置在北达科他州境内,但与实际存在的地方,如法戈、威利斯顿等之间的相对关系飘忽不定,与龟山居留地的实际位置并不重叠。厄德里克似乎有意模糊虚构的印第安居留地的位置。小说里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长达五十年(自1934年起至1984止)。十八篇短篇小说里共有二十个故事(第一篇和最后一篇各有两个叙述者,可以分别看作两个故事),其中十三个故事由人物叙述,七个故事由作者本人叙述。除第一篇以外小说是按时间先后安排的。小说涉及喀什帕、拉扎雷、纳娜普什和莫里西四个家族。尼科特·喀什帕、伊莱·喀什帕、玛丽·拉扎雷、露西·拉扎雷、露露·纳娜普什、摩西·皮拉杰等是第一代人;尼科特和玛丽的孩子高迪、塞尔达,露露的儿子小亨利、莱曼、盖瑞以及琼·莫里西等是第二代人;盖瑞和琼的儿子利普夏、高迪和琼的儿子金等则是第三代人。
厄德里克的笔触始终聚焦于齐佩瓦人居留地上的印第安人。美国政府于19世纪30年代推行居留地制度,将大批的印第安人赶出家园,安置在贫瘠的西部,这是印第安人经济上和文化上的一场浩劫。居留地成为白人对印第安人经济掠夺和文化入侵的前哨。在殖民者来到北美大陆以前,印第安人大都以渔猎为生,驰骋在广袤的大地上,与自然和谐共生,没有私有观念。美国政府推行居留地之后,印第安人流离失所,惜别家园,来到陌生的地方。他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不能再渔猎,只能以种植为生,成为自耕农。
居留地无异于白人的“文明生活”中的一个个孤岛。印第安人距“文明”越近,痛苦就越深。1887年,美国通过《道斯法案》,这一法案对印第安人更具毁灭性。《道斯法案》推行后,本来就非常狭小的居留地又一次遭到了白人的觊觎,印第安人的土地被白人骗取,生存空间进一步压缩。印第安人在失地的同时,还被迫引入私有制,形成了部落成员的个体化和部落土地的私有化。为彻底同化印第安人,白人还专为印第安人开设全日制和寄宿制学校,灌输白人文化,从文化上对印第安人进行断根,使印第安人从“野蛮”归化到“文明”,从“原始”进化到“现代”。
文化上的同化和经济上的掠夺意欲将印第安人逼入死胡同,斩断他们的文化之根。这标志着印第安人美梦的结束,噩梦的开始。人们无比怀念往昔。小说中最活跃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齐佩瓦女性露露。她大胆、泼辣,面对白人和部落的压力毫不畏惧。她感慨道:“我们都搬过多少次家了?齐佩瓦人是从五大湖对岸搬到这儿来的……过去外婆常告诉我们,我们是如何被硬生生地赶到这个孤寂的角落里来的……往西搬一英尺我都不愿意。” 她与玛丽有一帮狂热的追随者,主张回到白人入侵之前的野牛时代。
厄德里克描述了一幅让人窒息的图画。居留地上的生活是了无生趣的,土地是贫瘠的,满眼凋敝、萧条和肃杀:修道院是破旧的,纳娜普什的破泥屋摇摇欲坠,露露住在政府安排给她的活动安置房里,摩西·皮拉杰离群索居,一人独居在山洞里,过着非常人的生活。由于空间狭小,精神空虚,高迪因酗酒而中毒;露露与多个男人滥交;居留地上失业率很高,艾伯丁和金走出了居留地,但前途未卜。在这一毫无生气、以深黑为底色的画面上很少见到光亮。
厄德里克在这已漆黑的底色上又通过描写非正常的死亡让黑暗深不见底,让读者喘不过气来。小说是在琼·莫里西从威利斯顿准备回到居留地开头的。与丈夫离婚的她在酒吧中结识了白人青年安迪,酒后与安迪发生了性关系,因遭遇暴风雪而惨死在路上;尼科特在妻子玛丽的劝说下,生吃雄火鸡的心而被噎死(玛丽认为自己吃雌火鸡的心,同时让丈夫吃雄火鸡的心可以让丈夫回到自己身边);高迪向母亲讨酒不成而饮消毒水自杀;露露的儿子小亨利越战后归来精神错乱,无法从血腥的战争回到现实,永远摆脱不了对战争的回忆,为自己参加了一场“光荣”的战争而悔恨交加,整天对着电视机发呆,最后投河自杀;露露的丈夫老亨利惨死在铁轨上。小说中出现过三次葬礼(琼的、老亨利的、尼科特的)。这些阴森惨淡的画面让人动容。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家庭成员只有在葬礼上或者葬礼后才有机会团聚。死亡,不断的死亡,而且是非正常的死亡,这些都让小说充满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氛围,让读者不禁为印第安人的命运一掬同情之泪,为他们的未来深深担忧。
小说中的死亡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安排。厄德里克还借人物之口,对居留地制度、《道斯法案》、美国的司法制度、种族歧视等进行猛烈的抨击。露露是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坚定捍卫者,她对美国政府的印第安人政策极尽嘲讽之能事。她说:“我从不让普查员进我的家门,哪怕他们说是为印第安人好。要我说,每次他们统计出人数,也就是知道了还要除掉多少人。”尼科特被好莱坞招去做演员,让他抱紧胸,从马上摔下来。尼科特嘲讽道:“印第安人在电影里最多只能扮演死人的份。”为了赚钱,他脱得精光,为一个白人妇女做模特,这让他想到“只有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
战斧工厂倒闭后,莱曼幡然醒悟:“他们(白人)把分文不值的土地拿给你做生意,然后再从你脚下硬生生地抢走;他们把你的孩子带走,灌上满嘴的英语;他们把你的兄弟送进地狱,把他榨干了再送回来。他们用酒换你的皮毛,然后再告诉你不能喝酒。”莱曼还说,白人曾经耕种过印第安人的土地,抢过印第安人的饭碗,看着邻居受穷,自己过着优裕的生活,他们甚至从没正眼看过那些挨饿的、迷茫的印第安人。
露露最为骄傲和自豪的儿子盖瑞是小说中形象最丰满的人物。他天生是个领袖,步伐轻快,充满力量。他和一个牛仔争论齐佩瓦人是否也是黑鬼时,朝牛仔的睾丸踹了一脚,被判了三年。艾伯丁说:“如果白人目击者支持的话,他们是很好的目击证人,因为他们有名字、住址、社保号和工作电话。但如果他们不帮你忙的话,就和请印第安人目击者作证一样,是十分可怕的。”艾伯丁在小说中充满了对种族歧视的不满:“对于初犯,三年偏重了,不过对于印第安人来说,还不算重。”这无疑是对美国司法制度最大的嘲讽。盖瑞是印第安人运动的领袖,在越狱方面很有天赋。他自夸地说:“没什么狗屁的钢筋混凝土房子困得住齐佩瓦人。”他虽然长得高大,却能像鳗鱼一样从监狱里逃脱。在厄德里克笔下,他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英雄。他的话切中要害,直击美国的种族歧视和种族迫害:“社会公平吗?社会就像我们打的这场牌,兄弟。我们的命运在出生之前就决定了,就像发牌之前已经洗过牌了,而长大的过程就是一个尽量把牌打好的过程。”
这些叙述是沉重的,是从印第安人心底爆发出的声音,描绘的是他们心中同样黑暗的画面。微光出现在“莱曼的运气”这一篇,也就是倒数第二篇,已接近小说的尾声。在反抗美国政府的印第安政策的时候,新一代的印第安人已渐渐明白如何在保持“印第安特性”(Indianness)的同时面对现实。露露的儿子莱曼是个典型的例子。战斧工厂由于经营不善而倒闭之后,他深刻反省:“是时候了,真的是时候了。印第安人该学聪明了,该学会利用联邦法律这个他们手里唯一的砝码了。”他准备开发自己的项目,教齐佩瓦人怎样正当地、彬彬有礼地从那些退休的白人手里把钱赚过来。莱曼继承了父亲尼科特赚钱的本事,认识到金钱是同化别人的关键:“为什么不能让钱生钱呢?就靠人们的狂热、企图,还有幸运之神大赚一把吧!”莱曼计划开赌场,碰碰运气,还准备办个大抽奖,中奖率高得连加拿大人都抛下家人和庄稼不管,他想象着钱像潮水一样汇集到部落的户头上。莱曼已经懂得如何面对现实,通过自身努力来改变自身的命运。
小说名为“爱的疗药”,也是第十三篇短篇小说的篇名。显然,“爱的疗药”无论是作为整个小说的篇名还是短篇小说的篇名,都是极富深意的。笔者对厄德里克的小说中“爱的疗药”这一短语出现的频率进行了统计:在《爱的疗药》中出现过十三次,在《痕迹》中出现过两次,在《宾戈宫》里出现过七次,在《燃情故事集》中出现过七次,在《小无马地的最后报告》中出现过一次,在《四颗心灵》中出现过二次。在《宾戈宫》里,利普夏的情人肖尼对他说:“你有了疗药,但你得不到爱。”在“爱的疗药”这个短篇中,自认为有超能力的利普夏急于让外公尼科特回到外婆玛丽的身边,想方设法制造“爱的疗药”,他想按照古老的药方配制,但找不到药方中所说的材料。他又突发奇想,准备去捕捉两只黑额黑雁(因为这种鸟终生成双成对),不成后,他又去商店买了两只火鸡,将鸡心挖出,让外婆和外公生吃。具有讽刺的意味的是,外公被生鸡心噎死。这一未曾预料的后果逼着利普夏思索。一天,外公的灵魂回来看外婆,利普夏这才恍然大悟,明白爱是没有捷径的:“不是爱的疗药让外公回心转意的,外婆。是别的东西。他对您的爱超越了时空,但他走得太快,根本没机会对您说,他爱您,他没怪您,他明白您所做的一切。是真实的情感让他回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魔力。”
在小说中,在有的家庭中成员之间并不存在血亲关系。玛丽收养了妹妹的小孩琼,还收养了儿媳琼与盖瑞生的儿子利普夏;纳娜普什收养了露露;当琼觉得更适合与伊莱一起生活时,伊莱收养了她。玛丽与露露原是情敌,势不两立,但当尼科特死后,两人捐弃前嫌,露露的眼睛接受手术后,玛丽帮她滴眼药水,露露深情地说:“她像座朦胧的大山,慢慢地俯下身来,身形模糊庞大,在刚出生的婴儿眼里,母亲一定也是这样的吧。”玛丽的婆婆拉什贝尔对她刁蛮凶狠,两人关系很僵,但当玛丽分娩时,拉什贝尔非常关心,这化解了两人之间多年的冰冻。玛丽说:“每次见到她,我都知道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家人,她所做的一切超越了我们之间脆弱的关系。”
小说开头,利普夏不知自己的身世,始终无法原谅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将他扔进沼泽地。他奶奶告诉他,他母亲当时并不是要将他淹死,而是她当时不知所措。真相浮出水面时,利普夏原谅了母亲。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他开车载着母亲的灵魂返回了居留地。
利普夏和外婆玛丽重新认识什么是爱的疗药,玛丽与露露恩恩怨怨结束了,利普夏谅解了母亲,没人要的孩子也可以投入温暖的怀抱。通过这些,厄德里克为整幅以黑色为底色的画卷抹上了一丝光亮:爱在心底,不能借助外力;爱的疗药只存在于宽容、谅解、诉说和倾听;爱才是真正的疗药;爱是印第安人黑暗生活中的明灯;因为有爱,印第安人才能坚强地存活。
(张廷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2005级博士研究生邮编: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