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的矛盾性
2007-05-30孙海燕
威廉·福克纳是美国南方文学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獳 Rose for Emily)是其著名短篇小说之一,最初发表于1930年。故事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杰弗逊镇,小说通过对爱米丽悲剧一生的描写反映了美国南方处在历史更替时期的社会画面。关于这部作品的人物和主题,许多评论家都认为爱米丽是美国南方旧文化坚定的维护者,福克纳对南方社会传统意识形态进行了强烈的批判。然而,这种看法有失偏颇,使我们无法全面理解人物的形象和作者的观点。作者笔下爱米丽并非是一个代表传统的单一的人物形象。她不仅是旧南方传统价值观的维护者,又是其受害者,也曾为追寻幸福的生活反抗过旧的传统。爱米丽的一生都在矛盾中苦苦挣扎,而这种挣扎反映了小说的作者福克纳对南方历史反抗与眷恋的矛盾心情。在这部作品中福克纳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去叙述故事的情节发展,而是采取了独特的构思方法,利用时空的颠倒和跳跃为故事的结局做了精心的安排。这种时间的跳跃将历史和现实交叉联系在一起,体现了福克纳的时间哲学和历史意识。福克纳既清醒地意识到南方传统文化退出历史舞台的必然性,又对南方的历史及传统充满憧憬和怀念。这篇小说道出了福克纳对以爱米丽为典型代表的人物的批评与惋惜等复杂情愫。通过这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出福克纳对美国南方历史和文化价值观念的复杂心态。一方面,他看到了南方的湮灭和深沉的罪恶,并试图探究和展示旧南方走向衰败的原因;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南方作家和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他无法彻底摆脱对旧南方的迷恋和怀念。矛盾性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
一、对传统的维护和反叛
小说的主人公爱米丽是一个矛盾的复杂人物,在她身上不仅有南方传统遗留下来的痕迹,也有为了梦想而做出的反抗,她在传统的枷锁中挣扎,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却依然没有摆脱悲剧的命运。通过分析主人公的形象和身份,我们可以揭示处于历史十字路口的南方人矛盾的精神世界, 并探索这种矛盾的根源。
首先,爱米丽代表着传统与过去,她是南方传统的维护者,是南方贵族的纪念碑。南北战争的爆发揭开了南方由辉煌走向衰亡的新的历史一页,美国南方在内战前享受着蓄奴制带给他们的富足生活,讲究优雅的贵族文明。战争结束后,南方种植园经济走向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以现代化的机械生产为特点的北方资本主义经济,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旧南方传统价值观和思想意识形态也轰然坍塌。然而,面对势如破竹的北方新经济模式和文化价值观念,许多南方人因循守旧,不甘心退出历史的舞台,南方的贵族文化在战败的阴影中绝望地挣扎着。小说的主人公爱米丽无疑是这些没落贵族中的典型。在作者笔下,爱米丽是一个倒下了的“纪念碑”、“传统的化身”和“义务的象征”。她就好像她的房子一般,虽已“破败不堪”,却仍然“岿然独立”,在代表着北方经济入侵的先进工业建筑的对比下,显得“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这种没落贵族无视社会变迁、拒绝先进文明的心态跃然纸上。小说中爱米丽性格的一个主要特点是拒绝承认事物的变化,这种拒绝接受变化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她的悲剧。爱米丽的悲剧是南方人、尤其是守旧派在经历新旧交替时,不甘失败、力挽颓势的心态的极端体现。
爱米丽又是南方旧传统的受害者。作为一位二十世纪初期的作家,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是清教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地方。爱米丽的父亲就是一个典型的父权社会的代表。他把女儿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认为任何人都配不上她,“手执一根马鞭”,赶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破坏了她所能过上正常女人生活的机会。即使他死了,他也以一种影响存活在爱米丽的生活中。在清教思想统治下的南方,妇女被非人化了,她们成为了一个符号,即“南方淑女”。在人们看来,爱米丽和她的父亲一直是“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立在身后,他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着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玫瑰》,《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陶洁编,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45页。“身段苗条、穿着白衣”暗示了爱米丽小姐年轻、单纯,“马鞭”象征了父亲的主宰地位。在爱米丽眼中,父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这种父女关系中, 作为从属方的女儿的生活是否幸福完全取决于作为主导方的父亲的意志。对爱米丽的悲剧命运的描写体现了福克纳对南方社会传统形态的质疑和谴责。
爱米丽悲剧的根源并不全在于她的不识时务,而在于她的矛盾性。一方面,传统要求她们保持淑女风范,恪守高贵的血统。出身于一个贵族之家,爱米丽也极力维护自己的贵族地位:她坚持自己在杰弗逊镇无税可交;她去药店买砒霜时拒绝说出毒药的用途。另一方面,爱米丽又是南方旧传统的反叛者。工业文明的冲击,向往幸福的本性,使她对自由的爱情和生活充满渴望。自南北战争后,北方资本主义的思想强有力地冲击着旧的传统观念和社会秩序。在父亲死后,爱米丽把头发剪短,与来自北方的工头荷默坠入爱河,公然出双入对,这说明爱米丽想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可悲的是,荷默并不打算和爱米丽结婚,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这反映了南方在历史交替时期的矛盾性。爱米丽面临着当时社会新旧思想交替时期的焦虑和困惑,也面临着内心深处艰难的挣扎。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南方没落贵族在新的历史时期的迷茫和无奈,在传统和现实之间的矛盾和挣扎。
通过对主人公复杂身份的剖析,我们可以深刻理解爱米丽这个文学形象的多种象征意义。贵族出身的爱米丽被深深地烙上了旧时代、旧传统的印记,她刚强、坚毅,像老一辈的南方人,而正是由于这种性格,她不甘心幸福化为泡影,采取极端手段。爱米丽的悲剧不是个性的悲剧,而是社会的悲剧。她对新生事物的抗拒让人怒其不争,对她的顽固不化的谴责背后隐藏的是福克纳对历史的强烈批判。而她悲惨的命运又使人哀其不幸,反映了福克纳对南方过去的惋惜和怀念。爱米丽的矛盾性体现了南方人面临旧时代经济体系的分崩离析,而文化价值观念仍停留在过去的尴尬境地。爱米丽对传统的坚守与反叛也是福克纳对南方历史爱恨交织的情绪的体现。
二、对历史的批判与纪念
福克纳出身于美国南方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他保持着对于南方天然而深厚的情感,无法走出对于南方过去的眷恋。但作为一个追求真实与客观的作家,他在南方荣耀的背后看到了南方的罪恶,对南方历史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爱米丽这个人物的塑造折射了福克纳敏锐的历史批判意识。尼采曾经将人的历史意识分为“批判性历史意识”(the critical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和“纪念碑式的历史意识”(the monumental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两大类。肖明翰,《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第三章:“纪念碑式的历史意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福克纳认识到南方社会中的各种罪恶和腐败,并进行了无情揭露,对爱米丽悲剧过程的描写使读者对当时的南方社会和传统意识形态得到了批判性的认识。小说中“装模作样”和“丑中之丑”这些描写充分暗示了福克纳对南方至死坚守腐朽传统的态度的否定。另一方面,在南北战争后美国南方一直沉浸在对战前美好生活的神话之中,福克纳作为一个南方作家,他的作品无法避免具有强烈保守浪漫主义倾向的“南方意识”。南方传统美德的沦丧,传统生活方式的解体使他痛心疾首,他对过去的怀旧和瞻仰与尼采所说的“纪念碑式的历史意识”不谋而合。
从小生活在南方这样的保守浪漫主义中的福克纳,其小说创作自然受此影响。我们可以通过分析《献给爱米丽的玫瑰》中的时间顺序探讨福克纳的时间哲学和历史意识。在这部作品中福克纳有意识地运用了“时序颠倒”的艺术手法,通过混乱了时间顺序的结构安排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空白,让读者自己从各个看似独立实则紧密相连的故事中去探寻和发现。这种时空的跳跃使得初读此书者如堕云雾之中,然而当你细读之后便发现这种安排使情节发展的高潮虽然出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种独特的结构安排要求读者在阅读时积极地跟随作家的线索去思考,使读者从故事中出现的时间提示语来重构整个故事发生的顺序并寻找故事背后更深层的意义。这种写作技巧不仅使文本的意义和价值得到充分的实现,还体现了福克纳对“过去”的关注和矛盾的历史意识。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这部短篇小说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从爱米丽的去世倒叙开始,讲述她在世时年轻一代的镇长官员上门追税的风波;第二部分叙述她曾不顾邻居反对,拒绝清除从她家地窖中冒出的臭味事件与其父之死;第三部分是爱米丽与荷默的恋情和买毒药事件;第四部分关于爱米丽的老年生活及其去世;第五部分描述镇上的人们来为爱米丽举行葬礼以及在她为自己布置的新房中发现荷默的腐尸。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叙述顺序,开始应为“父亲之死”,然后爱米丽开始与荷默恋爱,紧接着是毒药事件,人们对爱米丽婚姻的期待以及荷默的“最后出现”。“气味事件”及“税收事件”在“荷默的最后出现”后发生,直至最后“爱米丽之死”。但在小说中,福克纳将故事的出场时间颠倒,小说按一个个片段前后错乱地演进。如果以“爱米丽之死”作为“现在”和起点的话,那么从宏观来看,小说的叙述不断后退,并最终从过去回到现在的“爱米丽之死”作为终点。小说的总体叙述呈现为一个循环。福克纳对于过去时间的追忆虽然从宏观上来看是不断后退循环的,但从局部来看是错乱的。这种“错乱性”体现了福克纳的现实主义创作观。福克纳认为,人对于过去时光的回忆其实是错乱的,跳跃反复的。因此,小说创作要生动地体现出这种“时间的错乱性”。在福克纳笔下,人的记忆是错乱的。通过对小说五个部分的叙述,福克纳仿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个杂乱无序的电影镜头,这些看似支离破碎的片断却都围绕着故事的中心,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当我们运用逻辑思维将这些分组镜头重新组合后便不难看出作者巧妙的创作技巧。正如王长荣在《现代美国小说史》中所说:“福克纳小说创作上的一个特点就是打破线型叙事顺序,打乱时间顺序,把故事分解成
许多片断,让各种人物从不同的角度讲述故事。这样就迫使人们都从美学和道德上进行探索,读者也被卷入了故事。”王长荣,《现代美国小说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页。在福克纳笔下,爱米丽小姐的悲剧是她的“过去”以至整个南方贵族阶层的“过去”的总和。爱米丽这个关于“过去”的故事表征了战后南方对“过去”纪念碑式的追溯情怀。
小说的题目《献给爱米丽的玫瑰》本身也体现了作者福克纳对传统的矛盾心情。玫瑰在许多文学作品中是爱情和幸福的化身,可实际上小说中没有提到玫瑰花,也没有什么人因爱情献玫瑰给爱米丽,只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看到爱米丽的房间里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和灯罩。这一意味深长的篇名道出了福克纳对以爱米丽为典型代表的美国南方历史和文化价值的复杂情结。内战的炮火虽然彻底摧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传统秩序,摧毁了旧南方的尊严和荣耀,可这里毕竟是南方人的家园。正如福克纳自己曾说过的那样:“我爱南方,也憎恨它。这里有些东西我根本不喜欢,但是我生在这里,这是我的家。由此,我愿意继续维护它,即使是怀着憎恨。”朱雯,《外国文学新编》,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55页。这种理智上的清醒和感情上的留恋形成的矛盾情绪不可避免地带到他的作品中。作者通过这一朵玫瑰花,透露了南方人爱恨交织的怀旧之情。
(孙海燕: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邮编:453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