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亨利的礼物
2007-05-30[美国]迈克·麦克莱恩著李靖民
[美国]迈克·麦克莱恩 著 李靖民 译
有人在敲门。狄龙一把从床垫下抽出那把科尔特45口径手枪,将身体紧贴到墙上。他用拇指拨开保险,拉了一下滑套,把子弹推上膛,弄出的咔嗒声在小小的套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谁?”狄龙大声问道。
“UPS快递。这儿有您的包裹。”
“放在门口。”
“您得签字,先生。”
狄龙透过门镜望过去。外面的那个人从头到脚一身棕色穿戴:棕色的短裤、棕色的衬衫、棕色的帽子,这是标准的UPS快递公司制服。他还拿着个电子签字板,那东西看似玩具画板,却能将客户的名字录入一个庞大的计算机数据库。这个人的外表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货真价实的快递员。可是,外表往往也具有欺骗性。
狄龙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屋里弥漫着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每到周六晚上,电梯里、走廊里到处都是这种呕吐物的味道和尿臊气。狄龙又透过门镜窥视了一遍,只见那个UPS快递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着脑袋,帽檐遮住了眼睛。
签个字也无妨,狄龙心想。他将握着枪的那只手藏到身后,打开了一道门缝。“把签字板递给我。”
那人照他的吩咐把签字板从门缝里递了进来,狄龙在显示屏上签了字,又递了出去。“你走吧。”他说。
快递员摇了摇脑袋,消失在走廊里。狄龙等了两三分钟,然后猛地打开门,飞快地从地板上捡起那个包裹。包裹没他想的那么重,他轻轻地摇了摇,没有听到什么响声。
谁会送这玩意儿过来?
狄龙隐匿自己的行踪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这个肮脏的藏身之处四周都是政府修建的廉价住房、当铺和酒馆。住在这里的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嘴巴闭得很紧。狄龙从小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晓得怎样融入其中,怎样销声匿迹,以不同的面孔出现在人群中。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那么,UPS公司是如何找到他的呢?
狄龙销上门闩,转过身来,瞧了瞧包裹的封皮,看到了邮寄人的地址。在纸箱的左上角清楚地写着“威尔逊·麦克亨利”这个名字。
刹那间,狄龙浑身发冷,瑟瑟颤抖,纸箱险些从他的手中滑脱。
他刚收到的这个包裹是一个死人寄来的!
威尔逊·麦克亨利的外表并不像毒品贩子。他个子瘦高,双肩下溜,胡须黑中泛白。不过,近日来他的白色胡须略显得多了些。
他大约三十七八岁时便已秃顶,如今六十岁了,脑袋上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软呢帽。这帽子若是换了其他人戴上,大多不会好看,却似乎对麦克亨利很合适。
在施布鲁克公园里,狄龙上气不接下气地爬过一个山头,首先认出的就是这顶帽子。他看到麦克亨利面对着湖水坐在一条长椅上,从一个棕色的纸袋里取食喂鸭子。除了头上戴的软呢帽之外,老头儿还穿着一条卡其布的裤子和一件旧斜纹呢夹克衫,根本看不出是个职业罪犯,倒像是个大学教授。狄龙坐到他身旁,把两条腿伸出去。湖水散发出青草般的气味。
“你吃过这东西吗?” 狄龙一边用下巴颏示意那些野鸭子,一边问道。
“小时候每逢圣诞节都会吃,” 麦克亨利说。他从纸袋里抓了一把面包渣扔到水里,两只羽毛滑腻的绿头野鸭很快便吞食一光,还呱呱地叫唤着索要。
“什么滋味儿?”
“有点像油腻的火鸡,不过那种油腻并不难吃。或许今年圣诞节我会做一只,你可以过来亲自尝尝。”
“我会的。”
麦克亨利把剩下的面包渣全部撒进水里,将纸袋揉作一团,扬手投进几英尺外的垃圾箱,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优雅。他并没有健壮的体魄,至少如今不再有了。然而,他的肤色很健康,虽说上了年纪,腿脚却很利索。他把软呢帽扣到后脑勺上,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斜视着狄龙问道:“说吧,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是埃斯特万派我来的。他要咱们谈一谈。”
“埃斯特万,呃?你现在为他做事?”
狄龙没有吭声。
“老实说,” 麦克亨利说道,“我从未跟这个人打过交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狄龙说。“麦克,你一直干得很不错,在我认识的圈子里你出道最早。不过,埃斯特万是哥伦比亚人,这是哥伦比亚人的游戏。”
麦克亨利苦涩地笑了笑。“也是某个年轻人的游戏吧,我说的对吗?”
狄龙凝视着湖水,灰色的云朵映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一缕阳光从云朵的夹缝中挣脱出来。“他要百分之三十。另外,你还得出钱打点墨西哥军队,大约每月多拿出五个点。”
“听起来这样的交易对你挺合适呀?”
狄龙耸了耸肩。“那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如果我说不呢?”
“咱们现在谈的可是埃斯特万·戈麦斯。曾经有个墨西哥法官对他说过一次‘不,结果这个人的尸体直到现在还没被人找到。”
老头儿仰身靠到长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开始干这一行时只有十九岁,常常每个月要驾驶小轻航机去墨西哥好几次,拿回来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只是从各处收集到的一点点可卡因而已。上帝呀,那时候我是个狂妄自大的小混蛋,干这一行主要是为了寻求刺激。现在情况不同了,纯粹是为了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一直都是为了钱,麦克。只不过你没有意识到罢了。”
“或许吧。”
“干吗不就此罢手呢?”狄龙说。“你已经攒了足够的钱。只要你不是竞争对手,埃斯特万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很遗憾,小伙子,”麦克亨利说。“目前我还没有洗手不干的打算。”
狄龙闭上眼睛,听着鸭子在水面上游开。“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会跟我的人谈谈,让他们自己拿主意。不过,我还会接着干。”
狄龙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把肩膀上的褶子弄平,低头望着老头儿,看到他那蓝绿色的眼睛在软呢帽檐的阴影下显得有些灰暗。“我希望你会改变主意。”
麦克亨利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会。”
狄龙点了点头,朝那个小山走去。正当他要消失在山脚下时,听到麦克亨利在背后喊他。
“喂,”那老头儿道,“你还在驾驶飞机吗?”
“不。在地面上还忙不过来呢。”
“这可不好。你总是飞得那么棒,有点飞行的天才。”
“不是天才,”狄龙说。“是你这位老师教的好。”
夜幕降临,房子里布满了灰色的阴影,而狄龙并没有留意。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台子上的那个纸箱。他已经像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刚收到包裹时,狄龙差点把它打开,却突然留意到上面的标签是前一天晚上贴上去的。这表明包裹交送的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是在麦克亨利死亡之后。也就是说,有人以麦克亨利名义交送了这个包裹,很可能是一个寻求报复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随便打开。虽然包裹里没有发出滴答声,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电子计时器就不会发出声响,拉发线也不会响,狄龙对自己说。
此时,坐在黑暗角落里的狄龙终于决定要采取行动了。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百威,一边喝着酒,一边围着包裹转圈,绞尽脑汁揣摩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一小块C4塑胶炸药就足以致人于死地了,他想,或许是一个质量不错的老式炸药卷。
不,老头儿不会这么做。麦克亨利认为杀人虽然是必要的罪恶手段,但应不惜一切代价去避免。他根本就不喜欢伤人。他肯定不忍心下令要狄龙的命,不是吗?
狄龙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他从老头儿的眼里看到了父亲般的慈爱,一直到咽气。
他放下酒瓶,从炉灶上面的橱柜里找出一把开箱刀,一定要弄清楚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箱固定住,握紧开箱刀,手心直冒汗,只觉得塑料刀把黏糊糊的。一旦他切出第一刀,就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他将刀刃轻轻地放到纸箱顶上,正欲割开胶带,电话铃响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去接电话。
“喂?”
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语速很快,虽说是英语,却带着浓重的哥伦比亚腔。“利里,是你吗?有一个坏消息,很坏的消息。上帝!你肯定不相信。”
狄龙立刻就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是米格尔·奥尔蒂斯,埃斯特万手下的一个头目。
“米格尔,说慢点儿,”狄龙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塞诺·戈梅兹。他死了。”
“什么?”
“埃斯特万死了,” 米格尔说,这回他提高了嗓门。“有人炸了他的奔驰车,就在他买的布伦伍德那幢房子外面。你在听我说话吗,利里?你在听吗?”
狄龙没有应答。他感到一阵眩晕,木呆呆地放下电话,目光又落在那个纸箱上。
或许他并不真正了解威尔逊·麦克亨利。或许这老头儿和他一样残酷。
狄龙事先用浸过麻醉剂的肉骨头撂倒了麦克亨利看家的猛犬,然后爬上老头儿家南面的院墙。墙上的玻璃片划破了他的手套,却没有伤着他的皮。他绝不能在现场留下血迹,不能留下DNA,也不能留下指纹。
翻过院墙之后,狄龙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拣有阴影的地方走,避开监视探头。他走得很慢,一点也不匆忙。最后,他终于来到大房子前,看见麦克亨利坐在屋外的木台上,喝着玛格丽塔酒。不知怎的,老头儿看上去有点怪,狄龙感到很纳闷。突然,他意识到麦克亨利没有戴帽子,没有戴帽子的麦克亨利看上去很别扭,就像是缺了一只胳膊似的。
“你没有杀我的狗吧?”老人问道。
狄龙走到探照灯下,灯光照出的身影向草坪那边伸展过去。“它正睡觉呢。”
“那就太谢谢你了。”麦克亨利呷了一口酒,从头到脚把狄龙打量了一番,目光在狄龙手中的枪上略微停顿了一下。“我打发我的那些人出去寻开心了,”他说,“所以你不会有什么麻烦。”
“很对不起。”
“没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很高兴派来的人是你,而不是一个小痞子。哦,埃斯特万给你多少钱?”
“不多。不过,我有家人。有一个妹妹住在帕沙迪那。埃斯特万知道她住在哪儿。”
“我明白。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点也不怨你。这都是命中注定。”
一阵刺骨的冷风掠过老头儿家的后院,吹得树枝上的叶子沙沙作响。麦克亨利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将酒杯放在木台上。“嘿,”他笑着说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入道时的情景吗?在哥伦比亚?”
“是在秘鲁。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对,秘鲁。咱们驾着那架老式的双引擎螺旋桨飞机降落在山顶那个荒凉的机场上,当时也在刮风。你那时多大来着,二十三?可能是二十四?克里斯特,我至今没弄明白你那会儿害怕的是什么,是飞机降落呢,还是在那儿等咱们的那帮家伙。”
“是那一伙拿着自动武器的山顶人,”狄龙咯咯笑道。“一看到他们,我吓得差点尿裤子。满脑子都是《解救》里的镜头。”
“完事之后你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中了头彩似的。”狄龙道。
麦克亨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怀念那种感觉,怀念那种快节奏的生活。我想这一切对我而言早就结束了。”
老头儿茫然地望着夜空,他并没有在看什么,似乎往日在一幕一幕展现在他的眼前。“我做了一些安排,”他说。
“你莫非指的是遗嘱?”
“埃斯特万是条毒蛇,始终都是。与毒蛇游戏,你迟早会遭蛇咬。不过,我不会独自去下地狱。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在说什么,麦克?”
麦克亨利面对着他。狄龙第一次注意到老头儿额头上的皱纹,那些皱纹深深的,好像时间用刀片在他的皮肤上刻出来似的。“玩这种游戏,每一步都是冒险,”他说,“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报应。我要你记住这一点。”
狄龙点了点头。“我会记住的。”
“好,”麦克亨利说。“现在动手吧。”
老头儿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好像要睡午觉似的。他的脸上挂着奇异的安详。
狄龙缓慢地举起手中的枪,小心翼翼地瞄准,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感到手中的枪如此沉重。
麦克亨利的手下一直在忙碌。不到一个小时,米格尔就又往狄龙的家里打了三次电话,他那哥伦比亚腔调一次比一次显得惊慌。埃斯特万手下的头目一连死了三个,其中一个遭炸弹袭击,另外两个挨了枪子。接下来,就再也没有电话了,狄龙怀疑是否米格尔也遭遇了袭击。
屋子里一片寂静,如同毒气般弥漫着。狄龙走到冰箱前,又拿出一瓶啤酒,将空瓶子丢进去,另外还有四个空瓶子摆在厨房的台子上。
他还呆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他早就该逃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呆在这里。狄龙试图告诉自己,他这是为了消磨时间,让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再逃走。但他清楚这是谎言,他迟迟不肯离开就是因为那个包裹,他得弄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
狄龙又喝了最后一口酒,将酒瓶放到那些空瓶子旁边。他用两只手抓住那个包裹,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厨房的台子上拿起来,试了试它的重量。这包裹重量很轻。他轻轻地摇了摇,听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如果是炸弹的话,现在早该爆炸了,狄龙心想。他拿起开箱刀,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它早就该炸了,它早就该炸了,它早就该炸了。
狄龙的手颤抖着用刀刃在纸箱的上面划开一道缝,将胶带撕开。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闭上眼睛,猛地把箱盖打开。
没有炸药,没有电线,也没有计时器。只见里面装满了撕碎的《洛杉矶时报》纸屑。同这些纸屑放在一起的是麦克亨利那顶黑色的软呢帽。
狄龙松了一口气。他捏着帽檐将帽子拿出来,盯着它愣神,回想起自己与麦克亨利最后那次谈话——当时,老头儿坐在木台的椅子上谈到“安排”和“报应”。狄龙原以为那是一种威胁,是老头儿为了保命而做的最后努力。他真不该那样误解麦克亨利,那不是他的游戏方式。
那么,麦克亨利的游戏是什么呢?当狄龙把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时,他找到了答案。
麦克亨利对自己干的这一行十分厌倦,他自己曾经说过。可是,他干这一行实在太久了,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放手了。他需要狄龙帮他一把。这就是为什么他说他一点也不怨恨。麦克亨利需要解脱,他明白狄龙对他下手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而已。
那顶软呢帽是一种象征。麦克亨利移交指挥棒。除掉埃斯特万和他的手下便扫清了障碍,好让狄龙接班,按照老头儿的方式行事。
狄龙忍不住笑了。上帝,麦克亨利真是个怪人。他真想现在还能见到他,一起喝上一杯,或许再开开玩笑。可是,狄龙现在只有老头儿留下的这顶帽子了。
狄龙将空瓶子丢进垃圾桶,抚平软呢帽上的皱褶。他从此再也不需要为别人做事了,再也不需要为别人开飞机了。他决定为自己干点什么,决定与麦克亨利的手下做笔交易,重新把埃斯特万的手下组织起来,立刻着手控制地盘。毕竟,这是老头儿的遗愿。
一辆普利茅斯汽车停在昏暗的街灯下面,麦克亨利的两名手下坐在车里。这两个人都是方下巴,膀大腰圆。一杆短筒猎枪靠在副驾驶座位那面的车帮上,从车窗外面看不到。
“有人来了。”坐在司机座位上的那个人一边用下巴朝街对面的住宅方向示意,一边说道。
副驾驶座位上的人透过挡风玻璃望过去,只见有个身影从一所房子的大门口走出来。“是他。”
“你百分之百肯定?”
“没错,就是他。”
“咱们连张照片都没有,你怎么能肯定?”
副驾驶座位上的人拿起枪,将子弹推上膛,说道:“老头儿留下的指令很清楚。他要咱们找一个戴怪模怪样帽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