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后殖民,还是反殖民?

2007-05-30吴迪龙

译林 2007年4期

吴迪龙 罗 鑫

摘要:后殖民批评理论自上世纪末兴起以来,一直受到了人们广泛的关注。诸多文学批评者纷纷将其运用到各种文本解读中,但后殖民批评有其特定的批评对象,并非适用于任何与殖民主义有关的文本。本文试图从界定后殖民批评的理论范畴入手,以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为例说明后殖民不是反殖民,《黑暗的心》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后殖民文本,因此,将康拉德认定为有后殖民思想的作家也是不公允的。

关键词:后殖民批评 反殖民《黑暗的心》

后殖民批评理论界说

后殖民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早已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自上世纪80年代起,后殖民批评不断发展、成熟,逐渐成为一种影响深远的文学批评思潮。1978年,爱德华·萨义德的《东方主义》问世,标志着后殖民批评在理论上的成熟,随后经由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的丰富与完善,后殖民批评理论开始广泛进入文学批评的研究视野。

后殖民指的是在殖民主义之后,殖民地国家在文化层面上面临的后殖民现状,而后殖民批评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对后殖民现状进行批评的利器。在殖民主义时期,殖民地国家长期受到帝国主义直接的政治经济剥削,这种殖民剥削常常是以残酷的暴力掠夺为特征。殖民主义结束后,曾经的殖民地国家纷纷取得独立,摆脱了帝国主义在政治经济上的直接剥削,但由于受到殖民主义的深远影响,殖民地国家在政治经济上并不能完全独立,而是在多方面受制于以往的宗主国,这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上表现得尤甚,处于一种文化上的“失语”境地,后殖民批评正是致力于对后殖民主义时期文学作品中所反映的这种文化殖民现状的发掘与批判。后殖民主义批评家们从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理论获得了思想来源,认为帝国主义文学与文化是一种意识形态生产与殖民权力的共谋关系,即福柯所指的权力与知识的关系。权力统治知识,因而帝国主义文学中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一种话语霸权。后殖民批评家们正是着力于在文学作品中深挖这种潜藏着的或暗暗流露出来的文化殖民话语。

后殖民批评自诞生以来,就被诸多文学批评家广泛运用到对各种与殖民主义相关的文学作品的解读中。但后殖民批评不同于一般的殖民主义批评,它不是针对直接的反殖民主义控诉,其关注的焦点是殖民主义之后,由于前宗主国的话语霸权而造成的前殖民地国家在精神文化层面上的一种被压迫状态,就殖民压迫而言,这种对一个民族精神文化上的控制往往比物质上的剥削还要残酷。因此,如果将后殖民理论的批评范畴大而化之,扩展到反殖民批评领域,那么,不仅会模糊后殖民理论的批评界限,而且也会削弱后殖民理论的批评力度。因而,后殖民批评并不适合于对所有与殖民主义相关文本的解读,其中,对康拉德的《黑暗的心》的后殖民解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作为一个与殖民主义有关的文本,《黑暗的心》表达了作者对赤裸裸的殖民主义剥削的控诉,而并非强调殖民主义之后,前殖民地国家在精神文化方面留下的种种后遗症,更没有体现出作者的某种后殖民话语霸权,因而,不能简单依据后殖民批评理论将《黑暗的心》认定为一部后殖民作品而对其进行后殖民解读。

矛盾话语中的反殖民宣言

《黑暗的心》是波兰裔英籍作家康拉德的一部传世之作,作品成书于英国由资本主义阶段向帝国主义阶段过渡时期。当时,宣扬大英帝国殖民意识和种族优越感的作品风行一时,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却将笔锋直指帝国主义在非洲刚果残酷的殖民掠夺行径,但也正是由于该书对帝国主义殖民压迫的深刻描写以及对帝国主义的幼稚幻想,而成为后殖民批评家关注的焦点。事实上,《黑暗的心》是20世纪一部尖锐的反帝反殖的经典作品,但在作者的反帝反殖态度中又充满着矛盾话语,这主要表现在作者本人既对帝国主义深恶痛绝又对其怀有幻想的复杂心理状态上。一方面,作者深刻揭批了帝国主义在殖民地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表明了自己的反帝反殖立场;但在另一方面,又由于作者自身的局限性,他无法看到帝国主义罪恶的本质,而对其采取了一种“改良”和“劝善”的态度,这直接导致了其作品中矛盾话语的复杂呈现,这也成为这部作品为部分后殖民批评家所诟病的缘由。

1.反帝反殖的宣言书

由于在《黑暗的心》中作者有着对帝国主义“从善”的幼稚希冀,因而引起了不少持后殖民理论的批评家认为康拉德也具有某种帝国主义的种族优越感,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尼日利亚评论家齐努瓦·阿切比的观点。他在1975年《非洲的一种形象:论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主义》的讲演中说道:“康拉德目睹并谴责了帝国主义的剥削,但居然看不到使帝国主义的剥削如虎添翼的种族主义。”齐努瓦·阿切比,“非洲的一种形象:论康拉德《黑暗的心》中的种族主义”,杨乃乔等译,《后殖民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93页。而且认为《黑暗的心》是一部宣扬把黑色人种非人格化的小说,从而认为康拉德是一个“该死的种族主义者”。然而从后殖民主义理论着手,我们并不能在这部作品中找到某种帝国主义的话语霸权和种族主义优越感,也不能发现康拉德有任何对黑非洲的本土文化进行篡改和压制,以便灌输一种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企图。相反,在这部深刻揭批帝国主义殖民罪行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康拉德对殖民地人民——刚果丛林深处的土著黑人的深切同情和怜悯,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流露出对土著黑人的质朴本性和生命活力的敬仰之情。例如,我们可以看到,他饱含深情地写道:“他们呼喊着,歌唱着,满身流汗,脸上仿佛戴着十分可笑的面具——这些家伙;可是他们有骨头,有肌肉,有一股狂野的活力和强烈的活动能量,同他们的海岸边的浪头一样,自然而真实。”从这个角度来看,把康拉德当成有种族主义思想的后殖民主义作家,从而批判他的后殖民主义意识可谓谬之大矣。

事实上,与其说康拉德是一名有后殖民主义意识的作家,倒不如说他是一名反殖民主义作家,尽管作为帝国主义国家中的一员,他不可能坚决彻底地提出要求推翻帝国主义,结束殖民统治,但他对帝国主义殖民剥削的揭露与嘲讽,足以让他站到时代的前列,成为反帝反殖的先锋。后殖民主义理论关注的是殖民主义之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前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话语权利关系和全球化与民族文化身份等问题,其研究的焦点都是殖民主义之后西方发达国家对落后国家新的侵略形式,而在康拉德《黑暗的心》中,作者对帝国主义在殖民地国家赤裸裸的殖民主义侵略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和控诉,这显然不是后殖民的文化态度,而是一种反殖民的深刻揭批。

另外,从康拉德本人的身世来看,他也不可能成为帝国主义宗主国话语霸权的代言人。约瑟夫·康拉德1857年生于俄国统治下的波兰,其父亲是一位终生反对沙皇统治的爱国志士。在沙俄的统治下度过了颠沛流离的童年,十七岁时来到法国马赛,成为一名船员,二十一岁时才来到英国,随后参加英国商船业务考试的学习,凭借精力充沛,在英语口试过关后,获得担任大副的合格证,并且加人了英国国籍。他的大部分生活是在海上度过的,随着英国的商船来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这期间他开始用笔来描叙他所见到的世界。作为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的异乡人,一生去国离乡,尤其是对童年的痛苦回忆,使他对帝国主义有着本能的排斥与厌恶,尽管他加入了英国国籍,成为英帝国主义的一员,也让他对帝国主义统治抱有了一丝幻想,希冀较为开明的英帝国主义能将科学、文明和进步的火种传遍世界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但他始终与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保持着距离,他没有盲目地为帝国主义“光明的事业”歌功颂德,而是始终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头脑,并忠实地记录下帝国主义在打着传播文明进步的幌子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虽然他没有明确提出推翻帝国主义的口号,但他这种对帝国主义黑暗统治的深刻揭露同样代表了他对帝国主义殖民行径的深切控诉。

2.康拉德的矛盾话语困境

当然,在看到康拉德对帝国主义尖锐批判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康拉德自身所具有的局限性。作为一名帝国主义世界的边缘人,康拉德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之中,接受资本主义的文化教育,这使他对帝国主义仍然存在幻想,他希望会有一名“由整个资本主义世界造就”的“人类的精英”来帮助传播资本主义世界的文明,将光明带到“黑暗的中心”,然而事实却让他近乎绝望,因而他的叙述也只能一再地走向困境,他找不到出路,所能看到的就只能是黑暗了——非洲那深不可及的黑暗以及笼罩在泰晤士上空的黑暗。他无法看到帝国主义的本质决定了其一切的行径和必亡的结局,企图通过一两个帝国主义“精英”的良心发现而改变整个帝国主义的面貌,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即便是库尔茨这样的帝国主义的“先进代表”也只会成为帝国主义的牺牲品。这一切表现在其作品中就成为了一种强烈的矛盾话语,他对帝国主义的批判是深刻的,但他对帝国主义的任何幻想却只能是徒劳的。

当然,康拉德的这种话语困境削弱了他反帝反殖的力度,但这却无法成为其后殖民思想的注脚,尽管他最终也没能彻底地扛起反帝反殖的大旗,而只能是困在“黑暗的中心”苦苦求索,但仅凭他在潜意识里还残存的那一点点对帝国主义的幻想,就将他指责为帝国主义殖民话语的代表,试图在殖民地国家宣扬殖民主义意志,施加殖民主义影响,则未免对这位探索人类心灵的现代派作家失之不公了。

结语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用后殖民主义理论对《黑暗的心》进行批评是有失公允的,而以此将康拉德认定为一名殖民主义者或种族主义者更是牵强。事实上,后殖民批评理论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理论有着广阔的应用空间,帝国主义已经成为历史,帝国主义对殖民地国家推行的直接的政治军事压迫也离我们渐行渐远,但帝国主义残留的殖民主义思想却仍然存在,前宗主国对前殖民地国家经济文化上的统治仍然存在,尤其在文化与意识形态领域,前殖民地国家人民仍然没有自己的话语权,后殖民批评理论可以帮助这些地区和国家的人民认清自己国家的历史和现状,不仅要在政治经济上摆脱前宗主国的压迫与剥削,更要在文化意识上获得彻底的独立。但我们并不能滥用或随意套用后殖民主义理论,从而抹杀或篡改某些进步作家的真实意图或创作思想。对康拉德这样一位有着深刻反殖民意识的现代主义作家我们更应该为其正名。

本文为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阶段成果。(项目编号:06C144)

(吴迪龙: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410076;罗鑫:湖南工业大学外语系,邮编:4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