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乐谱的女子
2007-05-30[美国]琳内·沙伦·施瓦茨著郑晓园
[美国]琳内·沙伦·施瓦茨 著 郑晓园 译
翻谱女子出现在舞台侧翼,向着台上走来,比钢琴与大提琴演奏家稍后几秒,在欢迎的掌声刚开始减弱之时,走进灯光。根据精确的计时,翻谱女子知道这掌声不是为她而响——并非过于谦卑,而是分外清醒,她决不想分享哪怕一丝不属于她的掌声。她只为一个使命登台而来,一个有点荒谬却颇为值得的使命——在即将降临的光荣与辉煌之中,成就一种让步,一种对世事之极限与精神之极限的让步。
精确的计时,毋庸置疑,是翻谱者最必要的素质;而谦恭,于她也同样重要。虽然翻谱女子可以尽力表现得谦恭,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方式减弱自身的光芒,她却无法使自己完全不引人注目。她的突然登台与两位音乐家的登台一样令人兴奋,甚至令人惊喜。她肩披波浪般的金发,金发的光芒像火花四射,与舞台的灯光交相辉映。比起两位演奏家,她是那么年轻,颀长的身姿在台上亭亭玉立。她着一身黑,黑色是力显谦恭、力蔽锋芒者之首选。然而,这身黑衣却以如此引人的气质裹住她的肌体,虽然肌体仿佛是按照这身黑衣塑造而成,但却调皮地抵抗着将它裹住的“黑色的谦恭”。她的黑色长袖针织衫衣长过腰,黑色宽松裤在她纤细的大腿周围颤动,在裤腿边下,可以瞥见隐隐闪光的黑色高跟靴。她的心形脸庞,恰如童话中的公主。唯一没有被黑色裹住的脸、颈子和双手,肤色白净得如同纯奶油,双唇则抹上了深紫红。
她当然不是公主也不是为舞台增色的职业美女,她很可能是音乐学院的优秀学生,为钢琴家翻乐谱是对她的奖励。她或是被请来演示如何端坐并在最恰当的时刻翻过每一页乐谱,她或是自愿为了任何实际的需要而来:为挣钱付学费,为赢得经验。她可能并不称职,因为她有着太吸引人、与音乐争夺听众的外貌,但根据公平竞争、机会均等的原则,美丽外表的主人并不意味着比相貌平平者在专业技术上逊色。不论她有着怎样的台下人生,在她登台的这一刻,她的真实自我即被远远抛开,一如她那瀑布般的金发从高高的额头向后梳去,像一件披风遮盖了她的后背。
在等待的寂静中,翻谱女子将坐着的上身向左倾斜,略略靠近钢琴家,裤子也随之适应着她那不驯服的臀部,裤腿上移,露出了更多的靴子。她耐心地将双手作莲花状放在大腿上,就像睡莲小憩在暗色的池塘。她的双眼注视着谱架上的乐谱,身体虽然平静但不失警觉,随时准备履行她的职责。
两位演奏者习惯性地进行着肢体与脸部的各种准备动作,当钢琴家的手向着脸与头发最后一挥击,当大提琴手在缓慢而极其挑剔的正音后将外套一甩以使他的身体呼吸更畅,音乐会终于开始了。翻谱女子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顷刻,她无声地直起身向前微倾,随着她的右上身越过钢琴家,观众很自然地想象并感觉到他闻到了她胸部和手臂的暗香,还有她山间瀑布般秀发的芬芳;观众想着,她散发的幽雅香气虽有那么一点诱惑,但也不致令演奏者分心,因为这香味不会“喧宾夺主”,不会盖过乐曲的魅力。
在无需翻谱时,翻谱女子一直保持着倾斜而又平衡的身姿,而一旦需要,她会飞快而敏捷地将手伸到乐谱的右页——这个动作是那么突然却又并不令人吃惊。右页的上角已经折过一下,这是翻谱女子事先做的准备,她耐心而又干练(像一个侍女,而不是公主),将所有必须翻的乐谱的右上角折好,以免在音乐会上有半点耽搁。在钢琴家几乎不被人察觉的点头示意下,她将右页左边的圆弧拱起处一推,该页即一翻而过,她随即将页面抚平,人坐直了回去。她的肢体动作极其微小,要达到的目的——回到座位——则坚定无比。她上衣的下边也再一次地回到了腰围处,裤子的褶皱则滑稽地在臀部周围聚集,裤腿上提得更高,发光的靴子也就露出更多。重新笔直地坐好后,她的身体形成了一个苗条的黑色L,双手又缩成莲花般地躺在大腿上,需要时飞速倾身而起、翻谱、坚定地返回,周而复始地表演着全套动作。她的工作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仪式,观众期待这仪式的一再重现,欣赏它并陶醉于它。
翻谱女子虽然注意地听着乐曲,却似乎并不为音乐所动,她全身心地服务于她的使命。这个至高无上的使命,并不仅仅是在需要的那一刻翻谱;这个至高无上的使命,是尽力地减弱她自身的存在,阻挡她自身任何光芒的显露,除了显露对音乐的全神贯注。但是,正如她那无法否认的翻谱能力——绝不会迟疑哪怕半秒,绝不会在页角上有半点磨蹭,绝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手势——她自身的光芒也无法不吸引全场观众的眼睛。音乐家的演奏是献给所有耳朵的礼物,而当所有的耳朵满足地欣赏音乐之时——演奏家是那样的优秀,不仅仅是优秀,他们奉献的简直是天使之声——眼睛们却无所事事。演奏家并不能强烈地吸引观众的眼球,而眼球却渴望与耳朵一样有天使般的东西将它们吸引。当眼睛们找到了令它们心醉的礼物,它们就欣然接受。目光再也不愿从翻谱女子身上转移——洁白的皮肤,黑色的服装,金色的长发——她当然知道自己被全场观众所注视,但她无法将注视的目光折射,而只能吸进她静若止水的身躯。这种“静若止水”正是她刻意达到的境界,也正是这种无时不在的“刻意”分散了音乐对她的真正吸引。
任务的极端平凡恰恰赋予翻谱女子一种尊严,使她本已丰富的个人色彩更加丰富,因为真理从中得到体现:辉煌的音乐离不开平凡——任何辉煌都离不开平凡,正如钢琴家要将指甲很好地修剪,正如大提琴手要将松香涂于琴弦,虽然这样的平凡小事不登大雅之堂,但却成就了辉煌。
于是,当所有的眼睛都爱上了翻谱女子,她的任务就不再那样平凡,她也不再只是一件吸引眼球令眼球的主人从音乐中分心的礼物。相反,她与音乐有着非凡的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不是音乐的具体表达者,不是音乐的活符号——要将音乐表达出来是太容易了。她的存在要微妙得多,她是音乐的产物,是天上的精灵,一个被音乐之声变成了凡人的精灵。但是她在人世的真实存在——时尚的服装和闪光的长靴——告诉我们,她本来就是一个凡人,而不是精灵。在音乐会开始之前,观众亲眼见她步上舞台,亲眼见她是一个有着独立性格的生命。不,她与音乐的关系一定是这样的:虽然钢琴家在十分清晰地敲打着键盘,虽然大提琴手面带着丰富的表情(常常是许多不幸的扭曲)拨拉着弓弦,但是,观众的强力注视,或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超自然的力,使得音乐似乎来自静静地端坐在金色光芒之中的翻乐谱的女子。跟随着音乐的推进 ,观众更加深情地凝视着她。由于她的美丽和他们的凝视,她升华为一件妙不可言的伟大乐器——不再使人从音乐分心,而是音乐的真正源头。
音乐会已经持续得很长很长,但音乐厅的气氛却始终充满着活力。天使般的音乐令大厅弥漫着欢乐,欣喜若狂的观众默默地为翻谱女子祈福。或许是音乐会实在太长,或许翻谱女子终究只是凡人而不是童话中的公主,她终于无法再保持那种超凡脱俗的形象。虽然对自身的任务仍然未显疲态,翻乐谱时仍然未有半点疏忽,她却开始显露出凡人那样的对音乐的欣赏:她的眼皮会为一个演奏得恰到好处的转折而轻轻颤动,她的嘴唇会为一个令人满意的和弦而略露微笑,她不再静若止水,她呼吸的节奏显而易见,上身伴随环绕着她的音乐波浪般地晃动。这一切虽然看上去赏心悦目,但这种自我约束的放松却是不祥的预兆,它暗示着音乐会已进行得够长应该结束,暗示着“超凡脱俗的美”不能无限地坚持,也暗示着我们不可能永远陶醉于光芒四射的静止。我们是无法超越极限的凡人,甚至欣喜若狂的迷醉也有极限。 此刻,平凡终于将我们拉回它的怀抱——乏味但却松弛。翻谱女子常人般随着音乐而起伏的身姿是音乐会快要结束的象征。我们开始对刚才听过的甚至即将要听到的最后的音符依依不舍,怀念起音乐会的整个过程。音乐的开篇引领我们进入一片安全而美丽的音乐绿地,那是听觉的伊甸园。但是当我们意识到音符的弧线开始掉头向下,把我们带离伊甸园时,音乐会的高潮已经回落,我们不得不面对寂静与严肃的现实。
钢琴家不时半带微笑地向翻谱女子投去会意的一瞥,或在表露他与她对乐曲的共鸣,或对她在翻谱中成功解决了一个小问题表示赞许,这种观众永远不会理解的公众表演中的私人表演,让我们有一种被排除在音乐之外的失落,也越来越感觉到我们已被遗憾地引领回人间。随着音乐会接近尾声,演奏者开始微微纵容自己——他们开始提前体验不可避免的伤心时刻,这是当他们像普通人一样走出音乐厅,走回平凡的生活的时刻,这是他们的光荣不再,压力被释放的时刻。
而当音乐会真的进入尾声,翻谱女子却并不像演奏者那样立刻进入胜利的放松状态,她仍然笔挺地坐着,保持着平静。两位演奏家频频向观众鞠躬致意,愉快而友好地互拥着肩,在胜利的喜悦中,亲切温暖的目光不断投向对方。这是翻谱女子所无法分享的,无法分享观众的掌声,无法分享胜利的喜悦。她耐心地站在钢琴旁的椅子边,与音乐会开始时的出场一样,极其精确地计算着离场的时间——在演奏家离场的几秒钟后,迅速收集好谱架上的乐谱,整理乐谱的干练一如一位称职的侍女。
音乐家再一次出来向观众鞠躬,翻谱女子则不再出现,她的使命已彻底完成。我们理解她的不再登台,但我们却是那样地希望再见到她。失缺了她,仿佛一场令人流连忘返的愉悦失缺了核心;失缺了她,仿佛发出最动人音乐的乐器随着音乐一并消失。我们不愿去想象离场步入后台的翻谱女子会有哪些凡人的举动——放下乐谱,尽显疲态地将披肩长发挽起,终于将在台上长时间被注视的压力释放。我们不是无视她的真实生活、无视她的将来,但我们却希望她永远保有舞台上的超凡脱俗。我们会不再记得演奏家的模样,但只要我们重温那天的音乐,我们就会看见翻谱女子——黑色的礼服,金色的长发,公主般的身姿——光芒四射而又静若止水。只消片刻,我们就会融化在她那令人如痴如醉的音乐之中。
(郑晓园: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教授,邮编:20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