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
2007-05-30[爱尔兰]威廉·特雷弗著何朝阳詹月红
[爱尔兰]威廉·特雷弗 著 何朝阳 詹月红 译
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1928—),生于爱尔兰一中产阶级新教徒家庭。童年时代,因父亲银行工作的需要,他随家人迁移于爱尔兰南部数城市,转换过很多学校,包括都柏林的圣科伦巴学院。在那里,他深受教他艺术的雕刻家奥爱森·凯利的影响。1950年,特雷弗毕业于都柏林大学的三一学院,获历史学位。之后,他尝试把雕塑当作自己的职业。1954年他移居英国。
1958 年,特雷弗出版的第一部小说《行为的标准》反响平平。1964年,他凭借长篇小说《老男孩》获得霍桑登文学奖,次年的另一部小说《寄宿院》再获此奖。接着,多个奖项接踵而至:《豪华旅馆中的天使及其他短篇小说》(1975)获皇家文学会奖,《戴恩莫斯的孩子们》(1976)和《命运的傻瓜》(1983)获惠特布莱德小说奖,《花园里的寂静》和《两种命运》入围周日快讯图书年度奖提名(1988),《露茜·高特的故事》(2002)先后入围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小说奖最后候选人名单,《费丽西娅的旅行》和《夏日之死》获2005年惠特布莱德年度奖提名。
虽为长篇小说获奖者,特雷弗却把自己定义为“爱写长篇的短篇小说家”。《纽约客》杂志亦称他为“当代最伟大的用英语写作的短篇小说作家”。 他的短篇小说常效仿契诃夫风格,人物常怀揣深切的渴望,却不得不接受无望改变的生活现实,忍受不可避免的必然。或许有片刻的光明,但总是很快熄灭,逆境时刻包围着人们。他短篇小说的主题常常是接触真理、认识真理、传达真理和接受真理的艰难。特雷弗的人物多为社会边缘成员:儿童、老人、中年单身男女或婚姻不幸者。这些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小人物,不得不退缩到各种形式的自我欺骗和幻想中勉强维持生活。一些小说运用了哥特式传统的元素,探究邪恶的性质以及它与疯狂之间的关系。特雷弗坦诚自己在短篇小说写作上深受詹姆士·乔伊斯的影响,作品虽然有些沉重,但总体印象并不沮丧,尤其是他早期的作品,冷嘲式的幽默,为读者描画了一个悲喜剧式的世界。
近年来特雷弗开始重新专注中篇小说。这一形式非常适合他,因为它兼有短篇小说的紧凑和长篇小说的宽广,让作家既能发展主题和人物,同时又能展示他风格的简约和细节的精选。其作品人物的精妙、结构的精巧和描述的清丽,无不与他先前雕塑职业的经历有关。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吗?”他问。凯瑟琳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虽然她完全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九年的时间,足以治愈任何痛楚,每天治疗些许,直到她失去工作,丧失慰藉。极度无聊的痛苦之中,这样的治疗终于无济于事。这便是她来这里的原因,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出别的理由,可她没有说出来。
“那你呢?”她反问。
他立即不假思索地说,那次跟为自己生儿育女、打点饮食起居的老婆又一顿恶吵之后,正孤零零如丧家之犬的他,遇见她,顿时被她吸引。
“屋子太寒碜,愧对了,”他说。
他的东西胡乱堆放着,有书、纸板盒、打开着还没收拾停当的手提箱,一台没接电源的文字处理器,电缆还拖在地板上,门背后的衣架上乱七八糟挂满了衣服。一幅大象的解剖图贴在其中的一面墙上,图上用箭头在一些特定的位置上标出大象皮肤下的器官。这幅灰色图画不是他的,凯瑟琳问起时,他说,他住进来时就贴在那里了。临时他只能找到这样的房子。洗涤槽就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充当洗脸盆,架子上放着一只电水壶和一台环形轻便煤气炉,绿色的塑料窗帘敞开着尚未拉上。
“你一来,屋子顿时蓬荜生辉,”他说,听起来倒是很诚恳。
凯瑟琳起身穿衣服时,感觉出他不想让她走。他得走,而她不必,她满可以在屋里待上一个下午。她一边扣上衣袖上的扣子,一边说,现在她至少知道,欺骗的感觉是什么了。
“这对费尔会是什么滋味?”她心里说。
她把窗帘拉开一角,让阳光更直接地照射在屋内唯一的梳妆镜上,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秀发依然金黄,没有一丝灰白。她妈妈的头发还没白呢,姥姥也只是在很老的时候头发才开始花白。她可不想生白发。她已四十七岁。乌黑的眼睛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时,她发现,口红被抹掉了,呆板的面容不是靠化妆能起死回生的,美丽容颜已与她渐行渐远,虽说还算风韵犹存。
他已穿好衣服,“你很想知道那滋味,”他问,“欺骗的滋味?”
“是的,想知道。”
“还想再领略吗?”
心绪仍不安宁的凯瑟琳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你想要我领略的话。”
屋外,午后的阳光非常温暖。他们的房间在一家彩票经理部的楼上,屋前的街道似乎比她先前来时要亮堂优雅许多,尽管商店和汽车的嘈杂声仍在,但街面却笼罩于午后的宁静之中。那个叫“王子与狗”的店外摆放的桌子这会儿全空着,它帝王般威严的外墙两边悬挂着两只牵牛花篮,旁边蹲坐的斑点狗正跷着自己的一只脚。科斯塔咖啡店紧邻一家快餐店,凯瑟琳穿过街道走过去,她从操作意大利式咖啡机的女孩那儿点了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等候的当儿,她从柜台上的玻璃柜里挑了一块意大利饼。
这个已经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她可以说还根本不认识。在一次独自去的舞会上,她跟他跳了一支舞,后来他又约她跳了一次,把她搂得更紧,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告诉了她他自己的名字。费尔这段时间没陪她去舞会,她自己也不常去,可她知道自己特意来这个舞会的目的。
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已全被占满,她在沿一面墙面的酒吧间里找到一个座位。“青少年宵禁令!”有人手里拿的晚报上的这么一个大标题,暗示了愤怒的意味。这是什么意思?她琢磨了一会儿,没多久便将其抛于脑后不再理会了。
费尔这会儿一定只穿件衬衫安静地坐在桌前,这件蓝色圆点衬衫是她前天熨的,那一头拳曲的姜黄色头发,和他那天早晨离家时的样子一样,见到人他总会报以友善的微笑。尽管九年前发生了那事,可她并没把他蹬了,之所以仍跟他生活在一起,是念及他过去的好处。当然,在男人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似乎很不地道。“我们离开这儿吧,”她当时说过这话,她记得她现在还这么提议,可他不想离开,因为他觉得不该逃离。他说那是逃离,其实,他早就这么说过。
今晚他会跟她汇报他今天一天的事,她也会跟他说她一整天的事,她得撒谎。在她将饭菜端上饭桌、他给她倒酒的当儿,他们会相互听着对方的倾诉。他不会给自己倒酒,他不喝酒,除非别人硬劝,为避免难堪他才略喝一点。“我的婚姻快完了,”那个在自己临时住所已跟她做过爱的男人,在刚跟她跳舞,两人还完全不认识时,就这么向她吐露。“你怎么样?”他问。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还好,然后就再没提这话题。喝了一些饮料之后,第二次一起跳舞时,他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没有。她不能有孩子,这是她结婚前就知道的。以后,这事实便成了她婚姻的一部分——直到六年前,她一直在查特豪斯慈善机构供职。那一年,查特豪斯慈善机构决定关闭了。
“无聊会使人心烦,”跳舞时她跟他说,并问这位未来的情人听说过雪伦·里奇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人们刚开始的反应一般都是没听说,但往往马上便会想起来。可他一直摇头。她告诉他为什么他可能会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他依然一头雾水。“雪伦·里奇被人杀了,”她说,“我丈夫就是那个被指控杀了她的人。”若不是喝了点酒,这事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吹了吹杯中的咖啡,咖啡仍然很烫,她把纸袋中的砂糖轻轻倒在茶勺上,然后看着它们慢慢溶入咖啡里。她喜欢这个味道,一如这个下午其他愉快的事情一样。“嗯,是窒息而死,”被问起那个叫雪伦·里奇的人是怎么被杀时,她总这么说,“她被人用一个垫子捂住窒息而死。”雪伦·里奇生活淫荡,住在一个非常堂皇的地方,被无数男人登门造访。
凯瑟琳又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下的意大利饼的碎屑和喝掉的咖啡。“我们就这么凑合着,”一起离开舞会的时候,她这么说,他们各自打道回府,他回和自己闹别扭的老婆处,她去为欺骗自己还搭上了条人命的老公那儿。一小时前,在他临时居所的屋内,她的午后情人对她的故事着了迷,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上地铁后她还在不断揣摩那间屋子:大象图片、手提箱子、拖在地板上的电缆、挂在门背后的衣服;他们相互回应的声音、他的好奇、她的回避以及后来的些微透露,因为她毕竟亏欠于他。“他为她付过一次账——哦,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就是这样查出他来的。他们去询问住在雪伦·里奇楼梯平台对面公寓中的老妇人时,她从给她看的相片中认出了他。哦,是的,我们就这么凑合着。”
出地铁时,她的票却打不开地铁的十字转门。她想起自己买票时是估摸着票价的,恐怕估少了。站台口那位专门处理此类事件的印度人看上去很严厉,这趟行程很特别,她竭力向他解释,自己出门时一大堆事搅在一起,“是的,这种事常发生。”那印度人说,她发现他远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严厉。她笑了,可他没注意。这也是他的方式,她想。
她买了两个鸡胸脯,是自然放养的鸡制成的那种,还买了些小胡瓜和水果。和往常一样,她没有列出购物清单,也不知道完成这些事是否需要这样一个下午,应该需要吧,她想。她拼命回忆该补充些什么早餐谷类了,可就是想不起来。总算想起要买些诺曼第奶油和番茄。五点前她才回到公寓。电话响了,费尔说他要晚点回来,晚不了多少,大概二十分钟吧。她匆匆冲了个澡。
他用手指抚摩着那只靠近他的手臂。他说他觉得自己爱她。凯瑟琳摇了摇头。
“告诉我,”他说。
“我已说过了。”
他没有按压自己正抚摩的手臂。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凯瑟琳说,“我更爱他,我现在产生了一点对不起他的感觉。我俩都很想要孩子,当我得知自己不能生孩子时,他很同情我。同情大多出于爱,是吧?”
“是的。”
她跟他说了许多。她已意识到是自己想说,这可是她以前从没意识到的。清晨,两个警察到的时候她还没起身。费尔正在泡咖啡。“费尔·亚历山大·沃伯顿,”其中的一个警察叫道。她在卧室里听到他的喊声,浴缸里的水还在放着。她以为他们是来报告死亡通知的,警察有时会做这事。是不是她的母亲或者费尔的伯母去世了。可下楼时,她听到他们正在谈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的死亡。“谁?” 她问,高一点的警察说是雪伦·里奇,费尔什么也没说。另一个警察说,“你丈夫已经解释过了,说你不认识里奇小姐。”两星期前的一个星期四的晚上,8号,他们说。她还记得那天她丈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她支吾着说一点不记得了。“可那人是谁呀?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高一点的警察说,有些结论还不太确切。“太太请坐,”他的同事插话道,她又被问起丈夫是什么时候回家的。那天晚上他说地铁比平常迟滞得厉害,是上上个星期四。他和大家一样,放弃等候,离开了地铁。可因为下雨,又很难打到出租车。“你记得清楚吗,太太?”高个子警察连忙问,她突然本能地说那天费尔是在常规时间到家的。她没法思想了,她没法思想是因为她在拼命回忆费尔是否提起过雪伦·里奇这个名字。“你丈夫去里奇小姐那了,”高个子警察说。另一个警察的呼叫器响了,他拿着呼叫器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不,我们正跟他谈呢,”他对着呼叫器压低嗓门说,可她听见了。“你丈夫解释说那是前一天,”他的同事说,“而且是比较早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拜访里奇小姐,是在他的午餐时间去的。”
记着,凯瑟琳想待在这里,待在屋内。她想睡觉,想琢磨清身边这个她以前并未了解的男人,想让他在她醒来时等她。因为一周前热浪的袭击,他已打开了窗户上那个旧式的空调装置。
“我得走了,”他说。
“当然。我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楼下,收音机里播送的另一场赛马比赛已进入白热化阶段,穿衣服时,他们几乎没听见收音机里的播音。他们一同走下没铺地毯的狭窄楼梯,走出彩票经理部敞开的大门。
“你还来吗?”他问。
“嗯。”
他们当即约下十天以后的下午,因为他不能老溜出办公室。
“别让我谈这事,”分手前她说,“别问,别让我说。”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这事已完。你已生厌,或者很快会生厌。”
他开始说不是的,问题不在这里。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因为她在他改变主意之前已从他脸上看出来了。而且他当然是对的,他不是傻瓜。好奇心不只是能被抑制而已。
他们没有拥抱他便匆匆离去,以前也是这样。看着他离去,她好像觉得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穿过大街去科斯塔咖啡店时,她一直在想,她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个下午,是不是能改变一下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
“哦,什么都没了,”被问起还有什么其他前景时,她总是这么说。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一大早便穿行于吵嚷的地铁,熟练地挤上拥挤的车厢,穿越整个伦敦吗?这情境似乎已不再可能:某个地方,还有她自己的一个小办公室,有自己重要的位置,有慷慨的同事。要不是前不久听到费尔说起,日常事务是他矫正呆痴的方式,她还真没意识到呢。
今天下午她真不该说那么多,凯瑟琳对自己说。她坐在那里一直没动。她从未跟别人说起过那事,或者说从未跟她认识的人说起过。心里很烦,她觉得。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夹杂着远处的雷声,天气变得越发燥热起来。
喝完咖啡,凯瑟琳并没离开咖啡店,她没带伞。那天晚上伦敦也下雨了。因为下雨时,楼梯平台对面公寓的那位老妇人从窗口往外看,看到雨水进去了,那会儿收音机里六点的新闻正巧开始。女人记得,先前,地毯还没淋湿前,她曾穿过那段公用楼道,关上打开的窗户。就在关窗户的时候,她听到楼下门厅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上楼的脚步声。她回到自家门口时,那男人正好走到楼梯平台上。“不,我一点没感觉到会有不祥事情发生,”她后来非常确切地陈述说。没有觉得住在平台对面公寓里的女孩会有什么不祥,也没有觉得那些来拜访她的男人有什么不祥。“我从不打听,”她说。那天晚上,她走到自家门口时,还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她以前见过他,他站在那里等女孩让他进屋的样子,他的衣着、头发,还有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没错,是他。
咖啡厅里的人开始多起来,门口挤满了躲雨的人,还有些人在柜台前排队。这时,凯瑟琳的手机响了,是那种断续声,她讨厌这种铃声,尽管这铃声原本是她自己选的。一个像小孩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懂,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就断线了。现在有那么多声音像小孩的声音,她想着,把电话放回到手提包里。“时髦,小孩的电话声音,” 费尔曾说过,“尽管听起来那么奇怪。”
她一点点咬着那块意大利饼,然后打开小糖袋。外面先前黑沉沉的天,现在开始亮堂起来,门口的人开始陆续离去。那次下了一个晚上的雨。
“又一无所获?”费尔一到家总这么问。他的关心总那么专横,那么强制,有那么一两次,他还带回有空缺职位的信息,其实全是些不实之信。然而,即便是他最挂念、最和蔼的时候,想的也是自己。费尔很差劲,这正常,他就那么差劲。
她手机又响了,他说他午餐时买了芦笋,正好在货摊上看到,很新鲜而且不贵,就买了。昨天他们刚提到芦笋,意识到现在正是芦笋的季节。他若不来电话,她会买的。“正出电影院,”她说,她已说过又看了一遍《大路》。 他说他一小时前给她打过电话,电话关机。“对,肯定关机,”他说。
恋情维持的时间往往是六个月,因为总有事会发生,她一个个下午去会见的这个男人说,他可比凯瑟琳精于此道多了。而且他似乎一直非常清醒,一过六个月就回到妻子身边。那以后他仍留下这屋子,为的是他们这次的会面——抑或没有这次会面——但他的东西已全搬走了。没有了那些东西,凯瑟琳感到屋子越发地空阔与暗淡。
“凯瑟琳,出了那事,你为什么还爱你丈夫? 他有什么牵动你?”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俩互相躲着,你和他。”
“是的。”
“你害怕吗,凯瑟琳?”
“是的。我俩都害怕。我们老梦到她,看到她死了。第二天早晨我们知道对方又梦见那事了。我们知道,但都心照不宣。”
“你不应该害怕。”
他们没在屋里争吵过,哪怕是稍微的拌嘴,但他们有分歧,尽管没有各自坚持自己的分歧;有不理解,但没囿于那些不理解。凯瑟琳从没想过,当这屋子仍在充当他们的“爱巢”时,婚姻是否还能支撑得住。她的临时恋人没逼迫她吐露自己依然保留的一切。
“我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他说,凯瑟琳没有试图描述自己的丈夫,只说他的名字很适合他。他的姓,她说。
“你真了不起,你知道吗。你依然那么爱他。”
“可我还是到这儿来了。”
“也许我指的就是这个。”
“不仅是这个。人有时并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
“我羡慕你的认真。这正是我爱你的地方。”
有一次,在又到他该走的时候,她留在屋里没有离去。那天他很匆忙,她还没收拾停当。“你走的时候把门锁撞上,”他说。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敲打在楼梯的木板上,想起那个老妇人说的听出费尔的脚步声的话。费尔的律师在法庭上一定会问,她是否敢肯定那是他的脚步声。他怀疑她是否真能听出来,因为你得在楼梯平台上才能听得见脚步声。以前每次她都恰巧在楼梯平台上吗?不太可能吧。他暗示这样的话她待在平台上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公寓里的时间还多呢。他不相信一个路过的陌生人能给人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因为一般照面给人留下的印象,很快就会淡忘的。
凯瑟琳一个人待在屋里不想离去,她重又爬上几分钟前刚离开的床。天虽不冷,她还是拉上床单盖住了自己的身体。窗帘没有拉起,她很惬意。“我并不怎么中意那个女孩,”两个警察离开以后费尔说,“我只是在某一点上有些喜欢她而已。凯瑟琳,我对不起你。”他已给她端来咖啡,拥她坐下。男人免不了这样,他说,“我们只是聊天而已。她跟我说了许多。”这样的女孩每次按门铃时都会抓住机会的,他说。而他哭的时候,凯瑟琳知道,那是为那个女孩哭的,不是为他自己。“哦,是的,我理解,”她说,“当然,我理解。”她理解的是他与漂亮妓女那种廉价的关系,这理解,正如她告诉他自己不能生孩子时,他所表示的理解一样,他说不能生孩子没事,可是她心里知道有事。“我在用最珍贵的东西冒险,”丈夫羞愧地低声说,承认自己觉得欺骗她很刺激。冒险已经来了,凯瑟琳已经体验。冒险是隐匿的一部分,值得尝试。
那两个警察后来又来了。“太太,你确定所有细节你都没记错吗?”他们问,之后又无数次一遍遍地问她,重复日期,听她不断重复七点差十分是他通常回家的时间。费尔原本不想知道——现在依然不想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回答警察的问题,为什么坚持证实他按时回家了,其实他比她证实的时间要晚九十分钟。她也许没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说本能让她这么做以外。而她了解费尔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无论他与那女孩是什么关系,他绝不会要了她的性命。而这关系——即他俩在一起,即便只是聊天——所造成的代价是惨痛的,若被问及,她会这么说。“你们吵架吗,先生?”高个子警察问。肯定会有争吵,不可能一点分歧都没有。但费尔不是那种好吵架的人。他摇摇头。除了死亡责任问题,所有回答中他未做任何争辩。他没否认去了那座公寓,并详细描述了他拜访时的情景。他承认自己有指纹留在那里,但指纹并不能说明什么。“你确定吗,太太?”他们又一次追问。因为担心,她的本能更敏锐了,即便他们的影射荒谬可笑。是的,她很确定,她说。他们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以后拘捕了他。
凯瑟琳睡着了,醒来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只恍惚了一会儿,不足十分钟。她走到屋角的脸盆架旁洗脸,然后开始慢慢穿衣服。他被从她身边带走了,拘留起来等待审判,这期间所有事情由他们全权处理,不需要她再来了。“不,不,我要来。”她坚持着。在这僵持之中——长时间的沉默对峙中——她还不知道那老妇人已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就是那个到时会被叫到法庭上作证的老妇人。她还不知道,在这么重大事件的重负之下,那个老妇女已经不敢肯定,那个雨夜里她看到的那个男人——现在已形象模糊——以前她见过,或许经提示和鼓励她会恢复信心。那些认为她的证词很重要的人,会觉得这一起诉案的关键不在别的,就取决于指认。可长时间的耽搁已让事情变得很糟糕,证人已疲于准备,且在法庭上一点不遮掩自己的焦虑。第一天上午审判结束前,法官压住愤怒宣布,他认为案件不成立。下午陪审团解散。
凯瑟琳拉开窗帘,画完妆,铺好床。一定是哪儿出了差错,是记忆出错?警察渎职?还是起诉缺乏证据?很难找出令人满意的原因。偶然与环境引起的这场噩梦,让法官悲叹,是什么造成了这么个站不住脚的案子。宣布休庭时,他的评述非常严厉。可任何评述业已无济于事,这事已造成太多的后患。没有别人受指控,虽说总有个人干了那桩谋杀。
离开屋子时,她遵嘱砰地撞锁上了那扇门。先前他们没有道别,可下楼时,她又听到跑马场解说员急促含混的解说声,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这屋子的使命终矣。今天下午她已经感觉到了,即便那话不直接说出来。
她没去喝咖啡,甚至路过“王子与狗”店时都没在意。她要在厨房里烹饪自己买回来的食物,他们会坐在一起,聊今天发生的事。她会看着桌对面她爱着的丈夫,可那只是一个影子。他们不会有很多话说。
她徘徊着,漫无目的,离开嘈杂、温馨的街道,走在带有露台、挂着滚边窗帘的房子的旁边。她那位午后情人会修补自己失败的婚姻,一片片地修补,因为损害不是毁灭,也不该是毁灭。吵架并不可怕;无爱和不忠也是如此。他们约定,止于此,莫贪求。“可她呢?”他妻子哪天若问起,他会说那个女人是他们婚姻故事的一个补充而已。
凯瑟琳来到运河边,沿河有一排坐凳。晚上,她躺下,他们照例说些闲话。她不说害怕了,他也不说。可恐惧一直萦绕在那里,这恐惧,之于她,是害怕受指责,可他是因为什么,她不得而知。她走过坐凳,走过一队由幼儿园老师带着的孩子。一艘装着桶的驳船驶过,船头上画的是玫瑰花。
她好像走在一片荒地之上,是她心如荒地,不是境如荒地。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仿佛一具无以归属的孤魂,让她无从认同。哦,一切业已过去,她对自己说,仿佛在回答这微末的困惑,可却更为困惑,她问自己,何以获悉自己似乎知道的一切?思索无益,这完全是感觉。所以,走吧,什么也别想。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抑制在消散。是的,当然,九年了,她一直在抑制。 她没有追问原委,没有刨根她听到的一切是不是事实,没打听那女孩,她的穿着、声音、脸庞,以及她是否只是聊聊天而已。没问天气不好时地铁里会是什么样,也没问雨中等出租车的情形。九年里,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在平淡的交往、交谈和做爱中,在周末的散步和夏日出国的旅行里。九年中,爱一直同在,不仅仅是一种安慰,远胜于此。偷情仍很刺激吗?没人问起过。凯瑟琳停下脚步,看着另一艘驳船驶过,她知道,偷情现在不会有刺激了。公寓被人进入过,雪伦·里奇窒息在沙发上。她是被害的吗?这事也没人再提起。
凯瑟琳转身往回走。这不是什么震惊,也不是诧异。他想知道的,她都告诉他了,现在该是她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表示自己要离去了。他会理解,她没必要告诉他。即便爱至极,亦不足焉,他懂这一切。
(何朝阳: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外语系副教授,邮编:23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