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
2007-05-21田耳
田 耳
在不远处,那个长脚妹子撮响榧子告诉我,晃晃哥,你老乡又来找你。我正拉开一罐啤酒,金属气味比泡沫率先喷在脸上。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从幕布后面冒出来,眼睛粘在跳舞妹子的肥臀上。我举起易拉罐冲来人说,找我吗?这边。来人用了一把力气才把黏稠的眼光从妹子身上扯脱。来人说,李牛人,又见到你了。我是锅村的郭二拐。我说,原来是你啊,但我对他毫无印象。锅村人都叫我“牛人”,但我不可能把整村人记住。锅村这个村,大多数人明明姓郭,村口的牌子上却写着,锅村。我觉得这毫无道理。当然,我不会深入探究这种问题,只要锅村人给我的纸钞是全国通用的,就行了。来人又说,郭大器的妈下午四点去了。你今晚能不能去?这个叫郭二拐的人惴惴不安地看着我,等待答复。我佯作犹疑,其实,哪能不去呢?算一算账就全清楚了,南部酒城给我开的工钱是每晚六十块。现在城里的酒客不肯点唱歌曲,小费也很难搞到手了。而去锅村,每一晚我的收入都不会低于四百块。
我跟郭二拐说,嗯,这个这个,今晚上单位虽然派我演出了,但你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去安排一个傻徒弟顶班。我装模作样走向后门,在卫生间里抽一枝烟。回到原处,我告诉他,摆平了。郭二拐如释重负地笑出来,告诉我说车就在外面等。不要看就知道,又是郭小毛的农用车,“龙马”牌。现在他们都知道我有一辆专车。那些跳舞的妹子,索性把我叫做“龙马晃晃”。山路是那么崎岖,龙马车的底盘又那么地轻若无物,一路跑着,人被晃得浑身肉颤,效果赶按摩机好。
去锅村顶多一个小时。到那里天已断黑,我头晕,把长头发扎起来盘好,戴上帽子。村里最光亮处就是停灵的地方,很热闹,他们有一些在打牌有一些在嗑瓜籽讲话,还有几个女眷在嘤嘤哭泣。很多人我都看着脸熟,名字却记不得,一张口叫人基本上张冠李戴。所以我只有学着小领导的模样,频频挥手并不停地说,嘿,你来啦;嘿,你也来啦。我一打招呼锅村人总是热烈地回应。有后生要我把长头发放出来,甩一甩,我就照办。场面上的气氛更是热烈,锅村人喜欢看我的长发,因为锅村的后生不敢蓄那么长。其实蓄长头发事出无奈。南部酒城的金老板跟我说,你既然唱摇滚,却留小分头,你以为你是黄家驹呀。我剃个光头,老板又说,你这只又扁又小的脑袋还好意思剃光头,你以为你是臧天朔呀?于是我只好任头发自由生长,慢慢地就长了。头发一长麻烦事就多。难洗。现在洗发水越卖越贵,我都有点吃不消了。有一天早晨我甚至拿洗衣粉洗头,试一试效果,感觉还不错,药死一大把虮子。说实话,我真不是一个有钱人。
开唱的时间还没有到。我看见有人在搬动音箱、碟机、彩色电视机等,摆在离死者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人接线,并调试效果。他往话筒吹一口风,吹风的声音按比例放大。接着他不小心吸一口痰,吸痰的声音也按比例放大了。那只乡镇企业制造、锈迹斑斑的话筒已被我使用很多次。锅村有人结婚的时候,死了人的时候和生了孩子置办满月酒的时候,都用那只话筒。它擅长把我一个人的嗓音跑成许多人的嗓音,把独唱跑成合唱。我一直能够在锅村混下去,这只话筒是功不可没的。有时候我很累,或者心情不那么好,就会把碟子上刻好的原声放出来,自己只消对一对口型。锅村人不晓得抓假唱,他们总以为我擅长变嗓音,一下子变成刘德华,一下子又变成张学友……没有这点本事,我在锅村哪能理直气壮地当牛人?
郭大器让我唱刘德华的歌曲。我说,好,刘德华就刘德华。其实唱刘德华的歌非常省力,更何况还有卡拉OK伴奏。我坐在藤椅上唱歌,眼光追逐着电视屏上的字幕,嘴巴就活动开了。锅村人也不怎么听,打牌的打牌,扯淡的扯淡。至于要我唱歌,只是在人多的场合要制造一点声音,这样才显得热闹,才算主人家尽了待客礼数,所谓有场面。仅仅是坐这里制造点声音,我也没几块钱可赚。行情基本上固定下来,唱一晚三百块钱,主要收入还是在于小费。在锅村,小费我可以全拿,不必像在南部酒城那样,金老板要抽取四成。令我宽慰的是,锅村的演唱生意被我一个人包圆了,别的地方歌手即使也能吼几嗓子,削尖了脑袋也钻不进锅村来。这不是我搞个人垄断,是锅村人认旧。
喝水不忘挖井人,每次来到锅村,我都会想起村长郭丙朝。搭帮他的脸面,我才能在锅村混开局面。我只在心里感激他,却不能当面有所表示,因为一旦我出现在他眼前,他说不定会扑过来咬我几口。
我把一个碟的歌都唱上一遍,郭大器就叫我歇歇气,同时一帮道士打着鼓唱起了经。每一次死人,都是我和这帮道士轮换着上场。道士们把经念到十二点过一刻,经书就翻到底了。郭大器走到我眼前,说,李牛人,唱一首五十块钱的歌。我点点头,随手捡一块砂礓在地上画了一横笔。我每唱一首五十块钱的歌就在地上画一笔,唱完五首地上就会长出一个“正”字。虽然我的字写得不讨人喜欢,但每一划都毫不含糊地代表着五十块钱。有一次有一个光长球不长毛的小孩故意要考考我,他指着地上那颗正字,问我,牛人叔叔,这个字念什么?我告诉他,二百五。这个字念二百五!
五十块钱一首的歌,并非要吊起嗓子搞一搞美声唱法。同样还是刘德华的歌,《来生缘》。看着供桌上郭大器母亲皱皱巴巴的遗像,面对遗像后面门板上尚未冷透的尸体,唱这首缠绵悱恻的歌多少有点难为情——电视画面上是刘德华和一个漂亮妹子在猛搞亲热行为。但是,既然郭大器本人无所谓,我又何必拘泥小节?他付出五十块钱,我就有责任不比刘德华唱得更丑。这是最起码的职业素养和道德呵。看见我在遗像前摆起架势,锅村人就明白我要干什么了。他们把眼光齐刷刷向我抛来,打瞌睡的人也被身边熟人捏醒。刚才我坐着唱卡拉OK,他们可听可不听;一旦唱起五十块钱一首的歌,他们就觉得错过了会很不划算。唱之前我酝酿一番情绪,叭噗一声便跪了下去。伴着我跪下去的姿势,人群里冒出嘘声。我对着遗像唱上半分钟,便用膝盖走路,走向人扎堆的地方,冲着小妹子或者大姑大婶含情脉脉地唱:……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啊啊啊。唱到这一句时我的舌头总有点打滑,使不上劲。我讨厌这个喜欢拿痛字造句的词作者。往下就好了。场面上袅袅地飘起鼓掌的声音,像小孩学拉屎一样,由稀渐稠。最后我面对着一个肚皮微凸的妇女唱着:……只好等到来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然后余韵徐歇,刘德华就是这样,我也只能这样。声音一停,我晓得今晚第一个五十块钱算是捏到手了。很多人都吆喝起来,说牛人再唱一个。肚皮驮了毛毛的这妇女也叫起好来,微笑地看着我。我就觉得夜色很好,乡村的夜色确实很有味道。
郭丙朝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突然想。回答是肯定的,锅村这么小,被四面的山围成个小盆地,所有的人所有的房子都像是被同一口锅煮在里头。只要郭丙朝还呆在锅村,他就没法不听见我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我即将离开锅村时,郭丙朝远远地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等我。他脸色肯定不
好。前几次来,他也会在那个地方等我,想跟我说些话什么的。我害怕和他说话,因为他总是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每次我总是等郭小毛把车发动起来了,再往村口那地方去。即使郭丙朝守在那里,我也仅仅打个招呼,说郭村长你好。他会抛来一枝烟,准备等我抽烟抽稳了再说话,但我总是一边点烟一边朝着龙马车奔过去,并说,郭村长今天我事急,下次再去拜你的门。他猝不及防地看着我走掉,皱纹板结了起来,嘴巴皮抽搐着。前面几次,郭丙朝总是试图让车子停下来,好揪着我说话,但郭小毛跟我一条心,把车开得更加快。这次我已经听见龙马车发出突突的声音了,我一上车郭小毛就会把车弄得飞跑起来。我坐在车上跟郭丙朝说,下次一定去你家里拜访。其实我去过郭丙朝家里一次,送他一条蓝壳的烟,价值一百块钱。但郭丙朝微笑地跟我说他一般不抽这种烟,抽中华抽顺了,还是中华牌的烟抽着有感觉,一团烟雾下去轻轻柔柔地给人暖肠暖胃。他抛给我一根中华烟,软壳的,烟杆子永远皱着,像是被洗衣机绞过。我就很奇怪了,一般的人抽烟都往呼吸道里送,郭丙朝偏偏是往消化道里送。
当我坐上了车正要走,郭丙朝突然蹿了上来紧挨着我坐下。郭小毛说,丙朝叔你也进城?郭丙朝说,不,我有点事情找李牛人讲。郭小毛说,我忙,你能不能快点?郭丙朝很不耐烦地说,我都不说忙你还忙,你是领导?
……李牛人,你没必要躲我。郭丙朝扭过脑袋,鼓起眼泡看着我,说,我又不会咬你一口,你何必像躲鬼一样躲着我?要不然就是你心虚。你有什么心虚的?我赶紧赔笑,不做声。郭丙朝说,李牛人,我找你只会有好事,你用不着躲我。下个月三号,你记住是阳历并非农历,我家的老太太过生,要请你来唱歌。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我有言在先,现在就把你承包了,到时候一定要来!他把最后那个字咬得很用力。我问老太太多大年岁,他掰了掰手指才告诉我说七十九。这就有点奇怪了,我晓得七十九岁一般不会大搞文章,再怎么说也会捱一年做整寿。何况他还要请我给老太太唱歌。在锅村,我可从没有听说谁家老人过生日要请歌手当堂唱歌的。我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没有当即答复郭丙朝。
好像我要迫害你一样。郭丙朝继续用粘着血丝的眼泡看我,冒出这么一句。昨晚上他没睡好。我扭头躲开他的眼光,装作在看天。他便跟郭小毛说,小毛,你说我妈过生是不是喜事?郭小毛说,好事好事,老太太命长。郭丙朝又说,我请李牛人去唱歌,难道我还会少给他钱吗?郭小毛说,哪会少给呢,只会多给。说这些话时,郭丙朝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要是不表个态,车子看来是走不了的。于是我答应下来,同时心里头暗自地笑了,又一桩生意到手,何必还装出被人逼债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厚道一点。
得到我的答复,郭丙朝才下了车,并狠狠交代一句,我们可是说定了。
郭小毛的车抖动起来,我得以离开锅村。我问郭小毛,你怕郭村长吗?郭小毛用力地扭着方向盘并坚决地回答我说,怕他个鸟。我又问,你们锅村人怎么都看他不顺眼?郭小毛说,别人看他不顺眼,我也跟着不顺眼。要不然别人也会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别的人看他不顺眼?
我说过了,我晓得个鸟。
其实他心里清楚,不肯说而已。我也不想把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弄得很清楚。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对很多事情都没好奇心了。
锅村人以前不晓得“牛人”这说法。电视看得多了,才知道“牛”原来还有厉害的意思。锅村人以前很穷,通路通墟以后,手里拽着几个钱,也开始不知好歹了,搞起喜事丧事办酒席,请客越请越多不算,慢慢地还讲究去请一个四乡八村都有名气的牛人来压席,显摆主人家的面子。其实,这牛人也有个水涨船高的标准,最初的时候,把乡长镇长请来,请酒的主家就觉得自家堂屋敞亮了,来喝酒的人能够和乡长镇长磕磕杯沿,一杯冷酒也就喝得出滚烫的滋味。但过不久,锅村人就冷静地认识到乡长镇长算不得牛人。他们长见识了,知道乡长镇长这号官苗苗,在党代会上响屁都不敢放。把他们当牛人拽上桌面,并不能起到蓬荜生辉的作用。后来,锅村人再有酒席,牛人就不再到乡镇请了,而是直接去到县城,打的士把牛人载回锅村。运气好的,甚至能请回一个副县长。
锅村的墟场红不了两年,忽然就冷了下去,锅村人能赚到手的钱渐渐又少了,但酒席上请牛人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习惯就是这样,一旦形成就会有强制性。要是娶亲不寻个牛人在首席上压场子,新媳妇会觉得自己是二嫁了一样;要是家里死了人不请个牛人来撑场面,死人的脸上都是吃冤枉死不瞑目的样子。
去年,郭丙朝的儿子结婚,郭丙朝提前一段日子就开始考虑,到时要请哪个牛人来为这场婚宴压阵。按郭丙朝的心思,想请分管工业的孙副县长。郭丙朝把会计郭丙昌叫来跟他说,你去一趟县城,把姓孙的那个副县长寻到村里来。我拿他当牛人用一用。郭丙昌打听了一下,孙副县长最近正在办调动。郭丙昌跟郭丙朝说,老孙只是分管工业。郭有权家里去年办酒,把常务副县长老贺都请到手了,你把孙副县长寻来,不是要矮他一截吗?贺副县长前脚来过以后,就把孙副县长身上的牛气盖掉了。但是再往上请,只有去请县长了。县长哪是随便能请得动的?郭丙朝把自己在县城的熟人都捋了一遍,仍然没法和县长套上关系。
当天,在请县长的问题上,郭丙朝脑筋拗上了,屈起手指敲得脑壳皮嘣嘣响。郭丙昌就提醒说,按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一定当了官就是牛人,只要他的名字很多人都知晓,也算牛人一个。郭丙朝一想也对,老请当官的,级别越请越高,也不是个办法。他问,那你说请个什么样的牛人?郭丙昌说,时下嗓音好会唱歌的,都是牛人,年轻人不把当官的看在眼里,只喜欢歌唱得好的。只要台子上有个人在唱歌,台下的年轻人就会快活得抽风。郭丙朝也看电视,他晓得郭丙昌说得没错,这年头唱歌的最出风头。
郭丙朝把寻找牛人的事交给郭丙昌办。他说,呶,那好,你去寻个会唱歌的牛人,要县城唱得最好的。郭丙昌这人眼不瞎但是耳瞎,什么才叫唱得好他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城里找一个姓周的熟人帮忙。
老周正好认得我,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接他电话之前,我被一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客人点去唱了一首冗长的歌,唱完他劈面扔给我二十块钱。在南部酒城,如果酒客点歌我就得跪在他(她)前面唱。唱完后他(她)视心情给我撂五十块或一百块钱——至少是五十。这个穿意大利西服的家伙又不是头一次来,竟然扔给我二十块钱。我很想拿电吉它朝他脑门磕一下。实际上我却把那张纸钞捡起来,还很有礼貌的样子说,谢谢。这二十块钱还拿不全,吧台上管账的老女人按比例照抽八块不误。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酒生闷气,老周电话就打来了。
他问我谁是这个县城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当时正在气头上,狠狠地朝电话里说,他妈的,这还用问吗?
……老李,我真是没想到。老周在电话里